敬啟 嫩葉吐芽之際,料想身心均健。雖然想寫一些季節問候語,但可能根本不需要吧。因為當十五年後的你看這封信時,並不一定是和現在相同的季節。


    寫信給自己有點害羞,但反正我所有的事你統統都知道,所以想一想就覺得其實還好,既然機會難得,我想把自己的煩惱寫下來。一旦寫下來,可以順便在內心整理一下。


    我目前有三大煩惱。


    第一個煩惱就是合唱團的男生都不好好練習。如果不是所有人都齊心協力,這次的nhk大賽一定慘不忍睹。


    第二個煩惱就是我很擔心自己的指揮能不能順利,也許我「希望大家這麽唱」的意識太強烈了,讓大家感到很有壓力。希望我日後能夠敏感地察覺現場的氣氛,懂得隨機應變。


    最後的煩惱是關於鬆山老師。老師目前請了一年的產假和育嬰家,準備專心待產和育兒。得知鬆山老師懷孕時,一開始我很高興,但在去教師辦公室後,聽到了關於鬆山老師身體狀況的傳聞。老師天生心髒就很弱,雖然我們這些學生都不知道,但其實老師之前曾經多次住院,其他老師也都很擔心她的身體是否能夠承受。我去問了鬆山老師,她叫我不要告訴合唱團的其他人,以免大家為她擔心。


    聽說老師在分娩時會有生命危險,醫生和家屬都希望她重新考慮生小寶寶這件事,但老師決定要生。柏木老師會放棄東京的生活,暫時迴五島當代課老師,應該也是擔心鬆山老師的身體。


    我現在很不安,之前還做了夢。


    我做了這樣的夢。


    大家練習合唱時,柏木老師接到了鬆山老師的家人打來的電話。柏木老師接電話時,我們也停止練唱。老師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掩著嘴,一動也不動。「發生什麽事了?」即使我們問柏木老師,她也隻是忍著淚水不告訴我們……


    你一定已經知道結果了。真希望他們母子都平安健康。


    祝安好


    *  *


    午休時,男生反對派的女生在辻惠理的帶領下前往教師辦公室,雖然我並不在現場,但事後聽辻惠理說了詳細的情況。她們走進辦公室後,圍住坐在辦公桌前發呆的柏木老師,為男生的事直接和她談判。


    「自從男生進出第二音樂室,教室就變得很髒。」


    「窗戶玻璃也被他們在打架時打破了。」


    「我們不想讓男生再進第二音樂室了。」


    辻惠理也抗議道。


    「以男生目前的水準,去參加nhk大賽太丟臉了,是不是應該改成練習女聲三部合唱?」


    她們對柏木老師說,之前合唱團隻有女生時,一切都很順利,合唱的水準也很高,沒必要故意讓實力不足的男生一起去參加nhk大賽,可以在學校的校慶或是其他校內活動時表演混聲合唱,想要在nhk大賽中獲勝,很希望這次以女聲三部合唱的方式參賽。


    「好,我知道你們的想法了,這裏剛好有nhk大賽的報名表。」


    柏木老師聽完大家的意見,從辦公桌裏取出一張表格,表格上有學校名字、指揮姓名、伴奏者姓名等多個欄位已經填好了,但歌唱人數和自選曲的名字,以及歌唱形態的欄位還空著。合唱團的女生希望老師在歌唱形態的欄目中填上「女聲三部」。柏木老師拿出原子筆,當著大家的麵填寫。


    「這就是答案。」


    「混聲三部」。合唱形態的欄目內寫了這幾個字。合唱團的女生在辦公室內驚叫起來,其他老師都同時迴頭看著她們。


    「我決定了,所有人一起向前走,不會舍棄任何一個人。」


    柏木老師這麽說。


    「為什麽?」


    辻惠理問,老師露出帶著自嘲的表情說:


    「如果是以前的我,應該會讚成你們的意見,覺得為了獲勝,這也是不得已的選擇,但是,如果這麽做,到底是為了什麽目的而唱歌呢?」


    走出辦公室後,那些女生紛紛抱怨對老師的不滿,她們也有她們的理由。


    「照這樣下去,一年一度的nhk大賽的結果一定慘不忍睹。」「對三年級的來說,這是最後一次nhk大賽,這下全毀了。」「聽說柏木老師以前是天才少女,她不了解我們的心情。」「那些男生是為了老師才加入合唱團,為什麽遭殃的是我們?」


    辻惠理立刻出麵製止她們:


    「既然老師已經決定了,我們隻能服從。我不喜歡在背後說老師壞話的人。」


    合唱團的女生都很崇拜戴著銀框眼鏡的團長,她們不再說老師的壞話,但問題並沒有因此圓滿解決,合唱團內出現了很深的鴻溝。


    男生肯定派和反對派的內部分裂也對合唱產生了影響。比方說,當所有團員一起合唱時,有時候需要傾聽其他人的歌聲,讓自己的聲音配合大家的歌聲。不說那些男團員,以前女團員都學會了這一點,現在反而失常了,似乎是在無意識中刻意避開和自己有不同想法的人唱歌的聲音。這就是人的心態。結果,就會導致合唱的聲音七零八落。這種感覺讓人聯想到在空中飛的飛機解體了。


    星期天上午,家裏的電話響了,祖父接了電話。


    「原來是你。你現在人在哪裏?是嗎?沒辦法,你自己設法解決。」


    祖父冷冷地迴答後,掛上了電話。即使不必問,也知道是誰打來的。父親每隔一個月,就打電話迴家要錢。雖然我和祖母都在同一個房間,但組父掛上電話後,我們也沒有聊父親的事。我不由得思考,家人到底算什麽?雖然我和父親有血緣關係,但我們還算家人嗎?


    我決定把父親當成是遠走高飛了。他為了和情婦展開新生活,離開了包括我和母親在內的家庭,如同在五島出生的孩子在高中畢業後,為了上大學和求職離開島嶼遠走高飛,或是如同在母親體內孕育的生命離開了母體,如同我的母親走完人生路之後,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有朝一日,如今身處的地方會變成以前曾經停留的地方。這就是生命。


    我想起以前有一對愛管閑事的親戚夫婦曾經袒護父親。他們責備祖父母和我對父親不理不睬的態度,忠告我們說:「你們一家人應該團圓。他畢竟是薺薺的父親,不接納他太可憐了。」每次親戚聚會,那對夫妻就責備祖父母和我,表現出自己是很有愛心的人,並對自己的這種大愛精神自得其樂。我覺得他們很煩,沒想到從某個時期開始,他們突然不再提父親的事。


    後來我才知道,那對夫妻主動和父親聯絡,把原本住在九州本島的父親叫迴五島。當時,父親已經是孤家寡人,離開了那個他不惜拋棄我們母女、也要在一起的女人。


    那對多管閑事的夫妻請父親住進他們家,對遭到親人斷絕關係的父親深表同情,頻頻安慰他。父親流著淚對他們表達感謝,難以啟齒地問,是否可以借他一點生活費。父親雖然去找了工作,卻沒有地方願意雇用他。那對夫妻為了證明自己心地有多善良,拿了生活費給父親,當時,父親淚流滿麵,跪著向他們道謝。


    那隻是父親在演戲。之後,父親定期伸手向他們索取生活費。父親剛開始向他們拿錢時還擺出低姿態,然而,久而久之,和那對夫妻接觸時,表現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那對夫妻終於察覺不對勁,隻是一切為時已晚。他們為父親介紹了工作,但父親惹是生非,立刻被開除了,讓當初為他介紹工作的那對夫妻臉上無光。父親賴在他們家中不願離開,大白天就躺在家裏看電視。父親看起來一副窮酸相,卻很難纏,他會遊走在法律邊緣,利用別人的好心為所欲為。


    那對親戚夫妻終於忍不住對父親說了重話,父親反咬一口說:「當初是你們自己找我來的,你們不是說要幫助


    我嗎?」由於這都是事實,那對夫妻無法反駁。過了一陣子,父親又用一些不著邊際的借口,為自己目中無人的態度道歉,哭著表示反省,請求那對夫妻的原諒,但始終賴著不走。他利用那對夫妻一開始展現的同情心,繼續在他們家白吃白喝白住。


    那位太太終於忍無可忍,迴了娘家,隻剩下父親和那位丈夫兩個大男人在家裏。最後,那位丈夫找了幾個朋友來家裏,硬是把父親趕出了家門,把他押上了前往九州本島的渡輪。父親哭著大喊:「你太過分了!我要告你!」


    父親賴在那對夫妻家幾個月,想到那段期間,父親和我住在同一個島上,就不由得感到不寒而栗。那段期間沒有和他不期而遇,隻能說是幸運。


    雖然從來沒有人告訴我詳情,但我猜想當初母親懷了我,才會硬著頭皮和父親結婚。母親是天主教徒,不願意墮胎,所以決定嫁給父親。我覺得愧對母親,忍不住想要哭。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很想對母親說,墮胎拿掉我沒有關係,千萬不要結婚。如果要列舉出每一個折磨母親的人,父親當然是頭號元兇,也許我也榜上有名。比起感謝母親把我生下來,我更覺得對她抱歉,對不起。全都是因為生了我。


    「薺薺,你要去哪裏?今天不是星期天嗎?」


    我把父親的事趕出腦海。換好製服時,祖母問我。


    「我要去學校,老師找我討論社團的事。」


    「是嗎?真辛苦啊。」


    我向祖父母打了聲招唿,走出了家門。天空滿是烏雲,大海是一片寒冷的灰色。


    到學校後,踏入幾乎沒有人的校舍。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快到第二音樂室時,聽到了鋼琴的琴聲。柏木老師找我來學校一起完成詞曲。老師覺得很不好意思,但我反正閑著沒事,所以立刻欣然應允。


    見到柏木老師後,我們分別投入作詞作曲,沒想到老師完成了曲子,而且還改編成合唱的音樂,時間也控製在四分三十秒內。


    我拿出寫到一半的歌詞,在老師的伴奏下試唱後,當場修改文字,慢慢有了基本的架構,但中途陷入瓶頸,最終還是無法完成整首歌。


    「我不行了,這個工作超出了我的能力,我想放棄。」


    我忍不住向老師求饒,老師很體諒我。


    「你真的很努力,接下來的部分就由整個合唱團一起完成吧。」


    「好主意,就這麽辦。」


    我終於可以卸下作詞的重任,當然拍手叫好。


    「歌名怎麽辦?在nhk大賽的報名表上要填寫自選曲的歌名。」


    報名截止日是六月初。雖然歌詞還未完成,但至少必須先想好歌名。我們討論著該取什麽歌名,漸漸覺得肚子餓了。老師說,因為假日找我來學校,要請我吃午餐。於是,我們坐著老師的愛車出發了。


    那輛小貨車是老師的親戚在農務時用的,雖然還可以在路上行駛,但因為沒有洗車,車身上全是泥巴,而且,車身上的凹痕比之前更多了。一定是柏木老師東碰西撞的結果。


    車子駛向離島嶼中心有一段距離、有很多家小鋼珠店的那條路,每家店的停車場都停滿了車。小鋼珠是島上很受歡迎的娛樂活動,一到假日,大人幾乎都來這裏消遙。就連其他島嶼的人也會特地開車過橋,來這裏玩小鋼珠。


    「老師,那首自選曲的音樂為什麽之前沒有完成?」


    我的屁股感受著小貨車引擎的震動,轉頭問老師。我沒想到她會把曲子寫完,我猜想音樂早就在她的腦海裏成形,隨時都可以完成。


    「我原本打算在晴子的婚禮上演奏這首曲子。」


    老師握著方向盤,注視著前方。她的鼻子很挺,宛如雕刻作品。


    「鬆山老師嗎?」


    「對,我在東京得知她要結婚,當時,我剛好在新宿人多的地方,她打手機給我,說她要結婚了。」


    「老師前年就結婚了,所以,你在婚禮上演奏了未完成的曲子嗎?」


    「我彈了其他曲子,一首很普通的、適合婚禮的曲子。」


    前方是紅燈,老師把車子停了下來。前方的人行道上沒有行人。


    「老師,你好過分,你就這樣把準備在朋友婚禮上彈的曲子丟在一旁嗎?」


    「因為晴子要嫁的人是我中學時的男朋友啊。」


    老師抓著方向盤的手時而張開時而握緊,似乎有點不自在。


    我決定追根究柢。一問之下,才知道中學時代,鬆山老師和她的老公,還有柏木老師陷入了三角戀,鬆山老師退出了。之後,柏木老師和那個男朋友分手,那個人又開始和鬆山老師交往,最後走上紅毯。柏木老師聽到鬆山老師結婚的消息開始作曲,但不由得想起往事,寫到一半,就不想再寫下去了。


    「……老師,真看不出來,沒想到你中學時就和男生搞曖昧了。」


    「薺薺,你對男女交往的問題真嚴格。」


    「老師,你好早熟喔。」


    「不可以告訴其他人喔。」


    綠燈後,柏木老師把車子開了出去,轉彎後,來到烏龍麵店的那條路上。我們去的那家店是本地名店,我曾經和家人、親戚去過很多次。


    「柏木老師,你以前就很漂亮嗎?」


    「都是男生來追我。」


    「你一定甩了不少男生。」


    「但那次是他甩了我。」


    柏木老師口中的「他」,應該是指鬆山老師的老公。


    「他為什麽甩了你?」


    「他受不了我。我以前在五島的時候很自以為了不起,這十五年來,我一直很後悔,一直在後悔。」


    「老師,你不要低下頭……,車子開偏了……」


    我立刻確認了一下安全帶。


    「這十五年來,我到底有什麽成就?唯一的成就,就是操控wii的遙控器已經駕輕就熟……」


    「老師,你的前半生真蒼白,而且,wii是最近才上市的。」


    「我以前對合唱完全沒概念,沒想到這麽有意思。」


    柏木老師好像突然想起似地說。


    「合唱的時候,即使想要衝在最前麵,也沒有意義。隻聽到某個人的聲音,會覺得很刺耳。所以,大家必須保持整齊的步伐前進,必須和大家站在一起,讓聲音綻放光芒。最重要的是,和他人保持相同的節奏。所以,要帶領所有人一起進步,不能遺漏任何一個人。」


    「那首曲子變成自選曲真的沒問題嗎?」


    「如果不這麽做,我恐怕就永遠不會完成。而且,上次我去了晴子家,她的肚子很大了,這次一定要用那首曲子祝福她……」


    柏木老師在烏龍麵店的停車場停好車,我們一起走進了這家並不大的店。這家店看起來有點像山上的小木屋。我居住的這座島幾乎都是山區,不適合種稻米,於是,就改種小麥,然後用小麥做成烏龍麵,沒想到久而久之,反而成為島上的特產。


    店內有看起來像是觀光客的人。從發型、服裝和整體感覺,就可以知道是不是本地人。


    「好久沒吃烏龍麵了。」


    「我家常常吃,假日的午餐幾乎都吃烏龍麵。柏木老師,你從東京迴來後,對五島有什麽感覺?」


    「好像時光膠囊。」


    「時光膠囊?」


    「在東京時,每一個地方都隨時在變化,但這裏始終沒變。上次我迴老家,小時候住在我家附近的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婆婆,現在還是老樣子,每天去農田裏幹活。」


    烏龍麵很好吃,肚子吃得很飽。我去了廁所,迴來時,看到一個像是觀光客的年輕男人正在和柏木老師說話。


    從那個男人一身廉價花俏的衣


    服判斷,他似乎在向老師搭訕。我走過去時,他問:「她是你妹妹嗎?」「差不多吧。」柏木老師迴答。搭訕男看了看我身上的製服,又打量著柏木老師的臉和衣服,「你是本地人嗎?我還以為你和我一樣,也是觀光客,才會找你說話。」他看我的眼神好像在打量地瓜。「不是,你為什麽會這麽以為?」「因為你說話沒有方書的口音。」「如果想說方言,隨時都可以。」老師指了指觀光客的右耳,用方言說了句:「你右耳上的東西真不賴啊。」觀光客聽不懂,目瞪口呆地問:「什麽意思?」他的右耳戴了一個可愛的耳環。「我們差不多該走了。」老師轉身去付了錢。


    我們不理會搭訕男,走出了麵店,不發一語地坐上小貨車。係好安全帶,發動引擎,準備開出去時,突然覺得很滑稽,終於憋不住放聲笑了起來。我們想起搭訕男呆若木雞的樣子,一起捧腹大笑。


    「對了,向井和筱崎那天打架,你知道是什麽原因嗎?」


    迴程的車上,柏木老師問我。他們打架的記憶開始淡薄,我很納悶老師為什麽突然提這件事。


    「圭介這個笨蛋最好去死,他不是說,看到筱崎很火大,所以才打他嗎?」


    柏木老師一邊開車,一邊苦笑起來。


    「不,雖然向井叫我不要說,但其實我知道他們打架的原因。他好像也警告了筱崎,叫他別告訴別人。」


    「是喔!聽起來好像很有意思!」


    向井圭介這麽想要守住的,到底是什麽秘密?我能不能用這件事作為和他談判的籌碼,讓他把我以前寫給他的那封情書銷毀?


    「那你告訴我,那個笨蛋為什麽和別人打架。」


    柏木老師瞥了我一眼,歎著氣說:


    「是為了你。」


    「什麽?」


    「合唱團的男生和女生不是不和嗎?女生都在說男生的壞話,男生也在說女生的壞話。筱崎不知道從哪裏得知了你父親的事。……不好意思,我從你的班導師塚本老師那裏得知了你的家庭環境,筱崎提到你父親的事,說你的壞話。向井圭介剛好聽到,忍不住動手打了他。」


    *  *  *


    我決定利用午休時去圖書室附屬的視聽室。視聽室有一部分桌子是用隔板隔成單人座位,每個座位上有電腦熒幕、cd和dvd播放機、錄放音機和耳機,可以視聽圖書室內的音樂和影像作品。


    我坐在視聽室角落,把在第二音樂室拷貝的錄音帶放進錄放音機。耳機中傳來歌曲的鋼琴伴奏,那是柏木老師作曲的自選曲,已經改編成合唱音樂。老師要求合唱團的每個人都聽這個錄音帶,幫忙一起寫歌詞。除了錄音帶以外,還有仲村薺的筆記本影本,上麵是她寫到一半、還有很多空白處的歌詞。老師打算聽取大家的意見,搜集有意境的文句,共同完成這首歌。


    我聽著音樂,看著仲村寫的歌詞。雖然還沒有完成,但我能夠把握大致的內容。打開筆記本,思考著歌詞未完成的部分,在內心尋找適當的詞句。那些詞句好像被兔子追著跑,東跑西竄,我隻能用力伸長手臂,把抓到的詞匯記在筆記本上。不過,還是覺得感覺不太對,用橡皮擦擦掉之後,再去抓其他詞匯。


    視聽室內除了我以外,還有另外三個人,他們都趴在桌子上。他們一定是在教室內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處,在校園內徘徊後,決定來這裏休息。所以,他們是我的同類。


    填詞作業進行了大約有三十分鍾。視聽室的門上半部分是玻璃,可以看到想要走進來的人,我看到一張熟麵孔。是長穀川琴美。看到她推門走進視聽室,我不加思索地趴了下來,躲在隔板的後方。我假裝載著耳機聽音樂聽到睡著了。隻要我遮住臉,她應該不會發現我,直接從我身旁走過去。


    長穀川琴美和神木學長交往。


    自從在拉麵店得知了這件事,我就食欲大減,連續好幾天失眠。在學校時也很少說話,鬱鬱寡歡。因為我以前就這樣,所以班上的同學並沒有注意到我的變化,我默默地帶著內心的痛苦過日子。


    我閉著眼睛,感覺到有人在我旁邊坐了下來。我的後背緊張起來。因為視聽室內沒什麽人,根本沒必要特地坐在我旁邊。我眼睛張開一條縫,發現長穀川坐在旁邊的座位上看著我。她露出調皮的表情。


    「你果然在裝睡,我看到你趴下去的。」


    她的臉近在眼前,我從她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一臉呆相。


    「你很喜歡裝睡。」


    「……什麽意思?」


    「你還要裝糊塗嗎?」


    我的心跳加速。她一定是說前年那件事。這代表那並不是夢。


    她看向我的桌子,原本撥到耳後的頭發掉了下來,在我麵前晃動。


    「你在幹什麽?」


    「自選曲的作詞。」


    「喔,就是那個。」


    視聽室內很安靜,我們隻能輕聲說話,好像在說悄悄話。雖然我腦海中閃過神木學長的影子,但我努力不表現在說話的聲音和表情上。我以前說話總是結結巴巴,現在即使在這種心情下,說話也可以完全不停頓。可能是因為勤做發聲練習,每天使用喉嚨的關係。


    「你呢?你怎麽會來這裏?」


    「我想要一個人靜一靜時,經常來這裏。」


    「想要一個人靜一靜,真是好奢侈的煩惱。」


    「是嗎?你好像經常一個人。」


    「因為我是一隻孤鳥。」


    「你好奇怪。」


    她也有想要一個人靜一靜的時候嗎?我不由得思考這個問題。


    「剛才我走進來時,你突然低下頭,是不是不想被我發現?我都看到了,你要避開我嗎?」


    「也沒有啊……」


    長穀川把臉靠了過來。她真香。


    她的嘴唇近在眼前,潔白的牙齒突然從嘴唇縫隙中露了出來。


    「是因為我之前說真煩,或是去死嗎?」


    「你在說什麽?」


    「我知道那次你是在裝睡,因為那時候,你的製服上慢慢滲出了汗。」


    「…………」


    「我知道你是好人,因為你沒有把那次的事告訴任何人,為我保守了秘密。」


    「……我原本以為你不會說那種話。」


    她嫣然一笑。


    「我隻是盡量不說,結果大家都誤以為我很溫柔,說我像天使一樣。我隻能繼續演一個乖乖女,想停也停不了。」


    「你好像雙麵人。」


    「我本來就八麵玲瓏啊。對了,這個可以給我看一下嗎?」


    她的視線移向我的筆記本,她想探頭張望,我立刻闔上了。


    「讓我看嘛。」


    「不行,太丟臉了。」


    「大部分都是薺薺寫的,不是嗎?」


    「是沒錯啦。」


    我猶豫起來,沒想到長穀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走了我放在桌上的筆記本,我隻能歎著氣作罷。


    「好吧,但你去圖書室看。你在這裏看,我會很不自在。看完之後,可以還給我嗎?」


    「沒問題!」


    長穀川拿著筆記本走出了視聽室。筆記本被拿走了,我無所事事,隻能把錄音帶重播,一次又一次聽著自選曲。


    十分鍾後,長穀川仍然沒有迴來。如果隻看我作詞的部分,不用三分鍾就可以看完了,她該不會在看筆記本上寫的其他東西?我並沒有在筆記本上寫一些奇怪的塗鴉,即使被她看到也無所謂,但我總覺得好像忘了什麽重大的事。為什麽會這麽不安?然後,我突然驚覺不妙。


    「啊!」


    我忍不住叫了起來,把在視聽室裏打瞌睡的學生都嚇醒了,


    有人從椅子上摔了下來。我衝進圖書室,尋找長穀川的身影,看到她坐在角落的位置。我果然沒有猜錯,她手上拿著稿紙。那是我寫給未來的自己的信。我直到剛才那一刻,完完全全忘記我把信夾在筆記本裏這件事。


    長穀川察覺了我的視線,抬起了頭。那是最後一頁稿紙。她太過分了,居然擅自看我的信。我很想罵她,但看到她的表情,我退縮了。


    她的臉上露出既不像是後悔、也不像是哀傷的複雜表情。


    信上寫的是我無法告訴任何人的秘密,也提到了哥哥的事,所以,她也知道我之前說自己是獨生子是在騙她。


    「……我打開筆記本,信就掉下來了。」


    長穀川把信折好,交還給我。我接了過來,夾在筆記本裏,轉身想要走迴視廳室。我想趕快逃離這裏。這時,她抓住了我的手腕。自從在小學運動會上和女生一起跳舞以來,這是第一次有女生碰我。她的手指冰涼。


    「桑原……」


    「什麽事?」


    「信上寫的都是真的嗎?」


    「對,但你不要告訴別人。」


    「……好。」


    「看了之後,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很惡啊?」


    「我怎麽可能這麽想?隻是有點驚訝。」


    那次之後,即使有機會和長穀川聊天,我們都沒有提起這封信的事。


    五月下旬,下了好幾天的雨。天空布滿雨雲,室內光線昏暗。閃電時,可以從窗戶玻璃上看到我們排隊的身影。在充滿濕氣的第二音樂室內,仲村薺捂著鼻子,看著我們這群男生。


    辻惠理比以前更熱心指導男生。既然老師決定混聲合唱參加nhk大賽,提升男生的實力,是避免比賽時出糗的唯一方法。值得慶幸的是,雖然合唱團的男生在團練時常常溜走,但這兩個月來,他們的發聲有了些許的進步。看著映照在窗戶玻璃上的站姿,也覺得很有合唱團的樣子了。站立時,腰部以下要站穩,不過度用力,直視前方。


    那天分組練習時,輪到我們男聲部在技術室練習,。因為柏木老師不在,大家一如往常地懶懶散散,和要好的同學聊個不停。


    「我們已經報名要用混聲合唱參賽,你們好好練!」


    辻惠理大聲叫道。


    「團長,我們有好好練啊,你不要生氣,冷靜一點嘛。」


    二年級的筱崎玩著手機說道,辻惠理反駁他,又有別的男生迴嘴。技術室內的氣氛劍拔弩張,雙方互不相讓,最後,辻惠理衝了出去,用力關上門,重重的聲音連其他教室也都聽到了。所有男生都啞然不語,有幾個人發出「喔~」的聲音,迴頭看著筱崎。


    「怪、怪我嗎?」


    筱崎對三年級的男生露出討好的笑容。


    大家都在等辻惠理迴來,但分組練習的時間結束時,她仍然沒有迴來。我們這群男生一起迴到第二音樂室,也不見她的蹤影。女生聽我們說了情況之後,都紛紛指責我們。


    就連最近對男生很溫和的仲村薺似乎也忍無可忍了,露出冷漠的眼神說:


    「你們真是無可救藥了,我不管你們了,你們去死吧,然後滾去地獄。再活迴來,然後再死一次。」


    平時總是反唇相稽的向井圭介也咬著嘴唇,沉默不語。


    「團長的書包還在這裏,所以還沒有離開學校,你們趕快去找她,然後跪求她的原諒。」柏木老師的話音剛落,辻惠理就迴來了。她渾身濕透,銀框眼鏡的鏡片上也淌著水滴,劉海前端不停地滴著水。原來她去了頂樓露台,站在雨中讓自己冷靜。有幾個男生打算向她道歉,但她沒有接受。


    「我隻是在分組練習時溜掉了,和那些男生沒什麽兩樣。老師,趕快來練習和聲,校車很快就要來了。」


    柏木老師叫她去換了運動服。之後,所有團員一起練合唱,結束了一天的練習,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但辻惠理似乎因此感冒了,第二天沒來上學。


    三年一班提早下課,我在校舍內散步時,從窗戶向三年二班的教室內張望,看到向井圭介茫然地看著窗外,長穀川琴美正在抄筆記,橫峰香織正在打嗬欠。有一個座位空著,那是辻惠理的座位。事後聽三田村陸說,那天吃營養午餐時,辻惠理的慕斯蛋糕剩了下來,想吃的男生擠在一起猜拳。


    「如果我也在三年二班,也會加入慕斯爭奪戰。」


    三田村一臉惋惜地說。隻為了一塊慕斯蛋糕值得嗎!?雖然我心裏這麽想,但並沒有說出口。


    放學後,第二音樂室的團練太可怕了,所謂慘不忍聽應該就是指這種情況吧。辻惠理缺席時,大家才終於體會到,辻惠理就是合唱團的秩序。有些男生和女生無法克製內心的青春活潑,旁若無人地大聊特聊,另外一些人忍無可忍,建議自行練習。仲村薺可能覺得這樣下去很不妙,建議柏木老師按照平時的方式練習,但最後全體合唱指定曲的〈信〉時,聲音很不協調,簡直像在唱〈詛咒的信〉。


    「團長明天應該就會來上學了,大家要認真練。」


    柏木老師似乎也產生了危機感,努力激勵大家。


    但是,辻惠理第二天也沒來上學。我去隔壁教室張望,發現她的座位是空的,內心偷偷歎了一口氣。讀小學時,她一直都是我的同班同學,我從來沒有這麽期待見到她。


    辻惠理的感冒是我們這些合唱團的男生害的,所以,那些崇拜辻惠理的學妹開始把男生視為眼中釘。男生和女生之間原本就有裂縫,但如今已經變成無法修複的日本海溝的程度,即使不小心視線交會,女生也會不耐煩地咂嘴。


    辻惠理的好朋友仲村一定對男生恨之入骨,向井圭介很擔心會遭到她的報複。


    「大家要小心,搞不好她會用暗箭攻擊你們,而且箭頭還會塗滿青蛙的毒。」


    他告訴男生,仲村有多麽可怕。他製服的胸前口袋裏總是放了一張粉紅色的信紙,告訴自己:「隻要有這個,我就很安全,可以保護我不受任何攻擊。」雖然沒人知道那張信紙是怎麽迴事,我猜可能是他的護身符吧。當他在走廊上遇到仲村時,仲村隻對他說了一句:「等惠理迴學校上課,你們男生要向她道歉。」這反而讓向井有點摸不著頭腦。


    午休時,向井和三田村找我一起來到校舍旁的蘇鐵樹旁,也就是俗稱的奇跡寶地。烏雲遮蔽了天空,好像隨時會下雨。向井和三田村雖然很在意設置在校舍外的樓梯,但沒有女生出現在那裏。不一會兒,我們開始聊最近要交的升學調查表。


    「阿悟,你已經決定了嗎?」


    三田村問我。我點了點頭,說出了島內一所高中的名字。


    「我也要讀那裏。」


    「我也是。」


    雖然五島列島內有好幾所高中,但我不想每天搭渡輪或高速船去其他島上的高中。每天從家裏通學的選擇範圍有限,所以,大部分畢業生都會讀那所高中,當然,也有少部分人會去讀九州本島的高中,住宿在學校。


    「高中畢業後呢?要讀大學嗎?還是開始找工作?」


    我問他們。


    「不知道。」三田村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但我以後想去東京。思,既然要離開這裏,還是東京比較好。」


    向井圭介說。


    「你要追隨柏木老師去東京嗎?」


    鬆山老師休假一年迴學校時,柏木老師就不再當代課老師,會迴去東京。難道向井和當初進合唱團時一樣,決定跟著老師去東京了嗎?


    「是嗎?你還真專情。」


    三田村佩服地點頭說道。


    「不是……,」向井抓了抓鼻子,有點吞吞吐吐地說,「其實,我現在已經對柏木老


    師沒什麽感覺了,況且,為了指導老師進合唱團,未免太輕浮了,不如去死。如果帶著這種態度參加合唱,太對不起那些認真練唱的同學了。」


    我和三田村大吃一驚。


    「那你為什麽不退出合唱團?」


    三田村問。


    「因為合唱很開心啊,並不是因為習慣了而已喔。」


    合唱很開心。


    聽到向井這麽說,我不由得開始思考。


    合唱時,會有那麽一瞬間,每個人的聲音分毫不差地重疊在一起,渾然一體。剛加入合唱團時,完全感受不到這個瞬間,但最近慢慢可以感受到這個瞬間,好像是收音機剛好調到那個頻道。所有成員的聲音奇跡似地融合在一起,隻能在短暫的刹那體會到那種感覺。那時候,會覺得自己的聲音不再屬於自己。雖然是自己張嘴發出的聲音,但好像是某個偉大的力量在背後推了一把,讓自己唱出歌聲。周圍聽到的不是任何人的聲音,而是融合了所有人聲音的歌聲漩渦。那種感覺很溫暖,很希望一直被這種漩渦圍繞。隻有在那個刹那,可以忘記孤獨,忘記一切。但是,這個瞬間並無法持續。雖然所有人都希望維持更久,但很快就失敗了。應該是我們太缺乏練習。隻要聲音稍微走調,魔法立刻消失,我們又恢複孤單的個體。


    也許他也有相同的感慨。


    「今天早上,我看到柏木老師,她叫住了我,我就向她招供說:『對不起,當初我是為了老師加入合唱團,我看nhk大賽最好隻由女生參加。』柏木老師原諒了我,她說:『如果你真的覺得抱歉,從現在開始努力,絕對還來得及。』」


    這時,設置在校舍外牆樓梯上方的鐵門傳來了打開的聲音,向井和三田村斜眼看向那個方向。從鐵門內走出來的是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他們是情侶。兩個人我們都不認識,應該不是三年級學生。他們沒有察覺我們,抱在一起站在樓梯口。他們的臉越來越近,好像快接吻了。


    「唉……,我們到底在幹嘛?」


    向井歎了一口氣說道。三田村也點了點頭。


    「看了心情很糟,要不要用石頭丟他們?」


    「別鬧了。」


    那個男生的嘴唇終於碰到了女生的。我第一次親眼目睹這種場麵,有點不知所措。他們是中學生,就已經在做這種事了,原來我們學校也有這種學生。合唱團的男生和女生針鋒相對,從女生口中說出的,都是責備男生的話,歌聲無法融合在一起,隻聽到刺耳的噪音。


    向井緩緩地站了起來。


    「我決定了。」


    他一臉堅定的表情走向校舍。


    「你要去哪裏?」


    「我要把合唱團的男生都找來,你們等在那裏。」


    我和三田村互看著。


    *  *


    辻惠理感冒不見好轉,連續幾天都沒來學校上課。打電話給她時,她很擔心功課跟不上進度和合唱團的團練。她的聲音變得很粗,聽起來好像相撲選手,她說很慶幸自己是指揮,不需要和大家一起唱歌。她缺席的這段期間,由我擔任代理團長。


    有一天中午,我去找老師討論放學後的課題,也就是團練的方針。老師打開辦公桌抽屜時,我發現裏麵有很多可愛的飾品,嚇了一大跳。但這種事並不重要,老師從抽屜裏拿出指定曲〈信〉的樂譜影本交給我。


    樂譜上很多地方都寫了注腳,像是「唱到這裏時,好像在霧中散步般,發出混濁的聲音」,或是「張大嘴巴,讓聲音發出去!」,或是「唱的時候,要在內心祈禱」。那些都是辻惠理的字跡。


    「我去探視團長時,影印了她的樂譜。她的樂譜上寫了很多心得,在團長迴來之前,先暫時參考這個練習。」


    然後,老師又和我談了自選曲作詞的事。雖然要求所有團員作詞,但有超過半數的人沒交。


    「我從交來的歌詞中挑選可以用的句子……,不過,你先看一下這一份。」


    柏木老師遞給我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上麵寫滿了缺乏自信的小字,還有橡皮擦擦了好幾次的痕跡。寫得這麽髒亂,應該是男生的。看完之後,我立刻看著老師。柏木老師托著臉頰,正看著窗外。


    「我覺得自己虧大了,早知道一開始就叫他寫。」


    「是你思考了歌詞的架構,桑原增加了血肉。」


    走出教師辦公室,我去找桑原悟,準備告訴他,要把他寫的內容作為自選曲的歌詞。但他既不在教室,也不在圖書室。該不會在外麵?我走去校園那片蘇鐵樹那裏,有時候男生會站在那裏發呆。結果,看到一群男生從操場角落走向大海的方向。是合唱團的男生。個子特別矮小的桑原悟像往常一樣低著頭,跟在他們身後。


    該不會?我緊張起來。他該不會被那群男生帶去海邊霸淩?因為桑原和其他人格格不入,才會讓我產生這樣的聯想。在合唱團的男生中,隻有桑原每天認真參加團練,其他人是不是看他很不順眼?為了確認事實,我決定悄悄跟在他們身後。


    我們學校正門有石牆,後方麵對大海,但並沒有沙灘這種愜意的地方,而是一片粗糙的岩石區。那群男生離開了操場,走在通往岩石區的階梯上。


    我彎下腰,走到可以俯視他們的地方。向井圭介、三田村陸叫桑原站在岩石區邊緣。桑原被逼到海邊,身後就是一片大海。一年級和二年級的男生圍住了桑原。一對六。危機迫在眉睫。


    烏雲密布的天空下,灰色的大海發出嘩嘩的海浪聲,打在岩石上的海浪濺起無數白色泡沫。我漸漸感到害怕,思考該不該立刻衝出去製止他們。但是,每個男生的神情都很嚴肅,我忍不住有點畏縮。手機剛好在口袋裏。我躲到岩石後方,操作手機,想要向柏木老師求救。這時,我聽到了聲音。那些男生的聲音很整齊,我忍不住停下手,豎起耳朵。


    「瑪—莉—亞。」


    是聖母的名字。我從岩石後方探頭確認。


    「瑪—莉—亞。」


    他們用手打著拍子,用各種不同的音階,重複唱著聖母的名字。


    我發現自己誤會他們了。


    我打電話給辻惠理。


    「喂?有什麽事嗎?」


    她像相撲選手般的聲音好多了,差不多恢複了正常。


    「惠理,你聽得到嗎?」


    我把手伸向岩石區,把手機對準那些男生的方向。


    「瑪—莉—亞。」


    聖母的名字隨著海風飄散。


    合唱團的男生正在練習發聲。桑原站在其他六個人麵前,是因為由他擔任練習的指導。因為男生中,隻有他一直認真練習發聲,可能大家覺得他比較了解該怎麽指導。


    「怎麽樣?有沒有聽到?」


    我把手機放在耳邊。


    「他們為什麽突然這麽認真?」


    「誰知道啊,男生的想法難以理解。」


    第二天,身體終於恢複的辻惠理騎著腳踏車來上課,白色安全帽和眼鏡在朝陽下閃著光。當她一走進教室,向井就為之前的事向她道歉,她隻迴答了一句:「好,那我原諒你。」


    放學後,當辻惠理拿著cd播放機走進分組練習的教室時,男生已經排好隊,隨時可以開始練習。雖然一到休息時間,那些男生還是像白癡一樣吵吵鬧鬧,但他們已經知道什麽時候該認真,什麽時候可以放鬆,練習時,也不再竊竊私語。午休時間,會主動在海邊集合練習發聲,趕上之前落後的進度。他們似乎終於開始為參加nhk大賽緊鑼密鼓地練習,避免扯我們的後腿。聽說是向井圭介主動提議這麽做。


    當男生開始積極投入後,女生的讚成派和反對派之間的分裂也自動消失了。福永洋子


    和橫峰香織幾個女生仍然很迷二年級的美少男關穀,隻要他一個眼神,就會讓她們興奮不已,但隻要男生在練習時不再偷懶就沒有任何問題。以前總覺得男生出現在第二音樂室很奇怪,現在也已經習慣了。


    柏木老師要求大家一起思考了自選曲的歌名,然後填寫在nhk大賽的報名表上。請校長簽名後,直到截止日之前,才寄去負責主辦nhk大賽長崎縣初賽的nhk長崎電視台「音樂賽」小組。


    六月後,練習指定曲的時間縮短,大部分時間都在練習自選曲。自選曲的歌詞受到全員好評,開始練習後,也不斷聽取大家的意見,隨時修改樂曲和歌詞的細節部分。


    某個雨天的放學後,參加完合唱團的團練,來到校舍時,雨已經停了,雨雲也不知道躲去哪裏了。搭校車的合唱團員在校舍前的空地上了車。辻惠理戴上白色安全帽,騎上腳踏車,和我在石圍牆外的路上分道揚鏢。我獨自拎著傘,閃避著地上的水窪走迴家。猛然抬頭一看,發現向井圭介走在前麵。我追上去叫住了他。


    「圭介,我對你刮目相看,是你召集那些男生的吧?」


    「對啊,我去找每個人談的。」


    「一定費了不少工夫吧?」


    「也沒有啊,大家好像都在等有人開口。我提議在午休時間練習時,他們也二話不說地答應了。我原本以為他們會反對,所以還有點泄氣呢。」


    讀小學時,向井和我一樣高,現在走在他旁邊,比他矮了一截。我視線的高度剛好看到他從短袖製服下露出的手臂,和女生的手臂完全不一樣。


    海邊的路上有不少水窪反射著夕陽,閃著耀眼的光,好像地上挖了洞,洞內充滿光芒。


    「為什麽突然認真起來?」


    「有沒有對我刮目相看?」


    「有一點。」


    「有沒有愛上我?」


    「你腦袋長蛆了嗎?」


    海麵上有好幾艘宛如剪影般的船,海岸一直向碼頭延伸,小孩子跳進海裏嬉戲。所有的孩子都沒有穿泳衣,隻穿著短褲和t恤就跳進海裏。玩夠了之後,就穿著濕濕的t恤迴家洗澡。


    「不能再給團長添麻煩了。」


    向井說。


    「看來是惠理感冒讓你們清醒了。」


    「真沒想到她會淋得渾身濕透,辻惠理太可怕了……」


    「這代表她熱愛合唱。」


    「我知道,現在所有男生都知道了。」


    停在海邊的鳥兒振翅起飛,在空中盤旋後,飛向了高空。


    「這個地方真讓人懷念。」


    我注視著碼頭。


    「我記得這裏。」


    太陽沉落前一刻,清楚地映照出世界的輪廓。他沒有說話,周圍一片平靜,隻聽到海浪打在碼頭水泥上的聲音。


    「要不要我把那封信還給你?」


    向井突然想起似地問我。他應該是指那封我在小學二年級時寫給他的情書。我之前一直希望能夠拿迴來燒掉,沒想到脫口說出的卻是其他的話。


    「沒關係,放在你那裏吧。」


    他露出有點驚訝的表情。


    「我還以為你會拚命想要拿迴去。」


    「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我正在猶豫該不該提起他之前和筱崎吵架的事。如果真的像柏木老師說的那樣,我必須向他道謝,但快到家準備和他道別時,我仍然說不出口。我們站在原地,在路口閑聊了很久。我們聊學校、老師和同學的事,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內容。太陽下山了,路燈在昏暗的天色下發出白光,有兩隻小蟲在燈光周圍打轉。最後,我們道別後各自迴家,我始終無法把感謝的話說出口。我對自己和男生單獨聊天感到有點不知所措,也對無法表達心裏想說的話感到困惑。一個人迴家時,忍不住吐出的歎息隨著風消失在五島的夜空中。


    七月之後,梅雨季節一結束,天氣突然熱了起來。積雨雲升上了高空,占據島上大部分麵積的山林內傳來了蟬鳴。校舍內沒有冷氣,大家滿頭大汗地考完了第一學期的期末考。雖然一如往常,在考試中身負瀕死的重傷,但放學之後,還是照樣去第二音樂室練習合唱。距離nhk大賽的長崎縣賽隻剩下不到一個月,大家在練習時都很投入,指定曲和自選曲都有很大的進步。


    準備運動結束後,正準備練習發聲時,傳來敲門聲,鬆山老師探頭進來,她特地來關心我們練習的情況。老師的肚子越來越大,連上下樓梯都很辛苦。老師允許我們摸她的肚子,當我伸手摸的時候,肚皮內側突然鼓了起來,嚇了我一大跳。老師說,那是小寶寶在裏麵活動,剛好在伸展手肘或是膝蓋。


    「哇噢!好像『異形』喔!我記得《異形》那部電影中好像有這一幕!肚子突然鼓了起來……」


    柏木老師說出了感想,結果挨了鬆山老師的罵。


    「肚子裏的空間越來越擠了,他想要趕快出來吧。各位同學,真對不起,你們去比賽時,我不能去為你們加油了。」


    鬆山老師的預產期是八月的第一周,七月底nhk大賽長崎縣賽時,老師已快要臨盆了,所有的船公司都禁止即將分娩的孕婦搭船,所以,老師想去也沒辦法。


    「我還想勸你不要去呢,萬一到了比賽會場,突然想要生孩子就慘了。」


    柏木老師說。


    「對了,你們的自選曲要唱什麽?」


    鬆山老師問大家,大家七嘴八舌地向老師描述了自選曲。大家圍著大腹便便的鬆山老師,開心地聊著天,我突然迴頭看著柏木老師。十五年前,柏木老師曾經喜歡小寶寶的父親,卻因為太自戀而分手了。如果柏木老師沒有受到音樂之神的青睞,或許現在大腹便便的就是柏木老師。


    「你們要唱自創歌曲嗎?我好想聽聽看。」


    鬆山老師說,她一定要聽了自選曲後才迴家。


    「不,你快走吧,自選曲還沒練好。」


    「我聽了才迴家,因為我想知道是怎樣的歌。」


    「我希望完成之後再唱給你聽,好了好了,我們要來練習發聲了。」


    我們立刻排好了隊,柏木老師開始彈鋼琴。先吐氣,然後輕聲哼唱。辻惠理確認每一個人的聲音進行指導。鬆山老師坐在椅子上,一臉溫柔的表情摸著肚子。在老師肚子裏沉睡的小寶寶聽得到嗎?鋼琴聲和我們的聲音,能夠穿透老師的肚子,傳到小寶寶耳朵裏嗎?


    最後,我們還是沒有在鬆山老師麵前唱自選曲。


    「下次來的時候就會多一個小寶寶了。」


    當我們重複練習指定曲時,鬆山老師要迴家了。她挺著大肚子離開了。當柏木老師走出教室,我們也開始收拾東西時,一個學妹小聲地說:


    「不知道鬆山老師有沒有問題,聽說她心髒不好,生孩子時會有危險。」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橫峰香織問:「為什麽!?」剛才還在吵鬧的男生似乎也聽到了,突然安靜下來。


    「好像所有老師都知道。」


    那個學妹說,是一個和學妹很熟的老師說的。鬆山老師沒有告訴我們,她天生心髒很弱,在分娩時的危險性會比普通人高很多倍。


    「不會有問題的!」


    辻惠理抿著嘴說道:「鬆山老師和小寶寶都不會有問題的!」


    從辻惠理的態度中,我知道兩件事。第一,她之前就知道這件事。第二,那件事應該不是傳聞,而是事實。


    *  *  *


    我們的世界在五島列島內側,我知道大海的另一端是另外的世界,也曾經去見識過,隻是我們的日常生活隻限於島內。我們從來沒有自己搭渡輪或高速船去九州本島玩,隻能跟著大人去島


    外。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是,大家都會遵守這種不成文的規定。一方麵是因為沒什麽事需要特地去島外,大部分的事在島內就可以完成。看到電視上關於國會的新聞,並沒有什麽真實感,但如果市區出現一隻鹿或是一頭野豬這種讓島上民眾傷透腦筋的新聞,反而更有感覺。有一天,我們曾經一起合唱的同學將會離開這座島,在島外展開新生活。


    七月下旬,在體育館舉行完結業式,第一學期正式結束了。班上的同學幾乎都收拾好東西迴了家,但合唱團的人在第二音樂室吃完便當後,團練了一整個下午。校舍旁的樹上傳來油蟬的叫聲,窗外陽光耀眼,全身熱得好像快要燒起來了。nhk大賽的長崎縣賽將在一星期後舉行,我們如火如茶地積極練習。所以每個人都唱得滿身大汗,指揮辻惠理和伴奏的柏木老師同時指導我們。隻要稍微走音,她們就會用力瞪我們,簡直要讓人嚇破了膽。


    休息時,我們坐在校舍後方的陰涼處放鬆。這裏隻有一片有點髒的水泥牆,感覺很冷清,但我很喜歡這個地方。風吹來,帶來一絲涼意。我漫不經心地抬頭看著積雨雲,聽到有腳步聲向我走來。


    「你在幹什麽?」


    長穀川琴美站在我身旁,背靠在校舍的牆上。


    「沒幹什麽?」


    「第一學期結束了。」


    「這個學期真充實,這一個學期比之前兩年的時間發生的事更多。」


    「桑原,你暑假會去哪裏嗎?」


    「應該整天在家打電動,參加完nhk大賽,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你不和向井或是三田村他們出去玩嗎?」


    「他們有更要好的朋友,應該會找那些朋友去吧。」


    他們兩個人的人脈都很廣,和學長也很熟,有很多比我更健談、更談得來的朋友。


    「我覺得你們三個人很要好啊,經常在一起看校舍外的樓梯。」


    我有點慌亂,長穀川琴美笑了笑。


    「曾經有學長告訴我,蘇鐵樹那裏被稱為奇跡寶地。」


    「是神木學長嗎?」


    說完之後,才驚覺不妙。這是我第一次在長穀川琴美麵前提到神木學長。


    「原來你也知道神木學長。」


    長穀川有點驚訝。


    「聽說你們在交往。」


    一陣疼痛穿越胸口,她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對啊,我們家住得很近,以前就認識。對了,學長以為我很溫柔。」


    「原來你在學長麵前也偽裝得很好。神木學長是怎樣的人?」


    「很花心。」


    「什麽?」


    「沒事。」


    她突然不說話,我也顯得很不自在。


    「怎麽了?」


    我戰戰兢兢地問,長穀川迴答說:


    「塞加拉西加。」


    這是「煩死了」的本地方言。低沉的聲音顯示她不光可以唱女高音,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激怒了她。我曾經是一級孤鳥,對別人內心的細微變化很遲鈍,我猜八成是不應該提神木學長這種涉及隱私的話題。她微微皺著眉頭,發出不悅的聲音。


    我不敢再開口說話,幸好休息時間終於結束了。我們迴到第二音樂室,一看到大家,長穀川立刻露出柔和的表情,在她臉上已經看不到剛才的不悅。她抬頭挺胸,聲音像鈴鐺般清脆,前一刻像發怒的狗一樣發出低吼的那個她已經不見了。


    雖然臉上可以立刻戴上假麵具,但她的內心也可以這麽輕鬆地轉換嗎?前一刻的不悅真的已經煙消雲散,此刻發自內心地展露笑容嗎?學妹問她合唱的要點,她用平靜的語氣告訴她們。我很擔心她累積在內心的壓力會在某一天突然衝破外殼爆發出來。


    nhk大賽長崎縣賽的兩天前,我在自己的房間裏收拾行李。換洗衣服、隨身聽、掌上遊戲機全都放進了行李袋。合唱團將在正式比賽的前一天從五島列島出發,在長崎縣佐世保市的飯店住一晚。三名帶隊老師分別是合唱團的指導柏木老師、教務主任和教體育的兜穀老師。


    母親從門口探頭進來說:


    「我們後天也會去看比賽。」


    「不用勉強啦。」


    「我們會去。可能以後再也看不到你在那麽多人麵前唱歌了。」


    「哥哥怎麽辦?」


    「晃生也會去,隻是到時候可能沒辦法進會場。」


    哥哥不懂得察言觀色,很可能在我們合唱的時候突然站起來大叫,就會影響比賽。


    「晃生會和爸爸在外麵等,隻有我進去聽你唱歌。真可惜,晃生對合唱這麽有興趣。你上次說合唱團的事時不是告訴他,就像教堂的唱詩班嗎?」


    「對。」


    「他一直在重複你當時說的話。」


    哥哥對某件事有興趣時,就會一直重複以前聽到的話。我想起哥哥在教堂時的身影,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穿越鑲嵌玻璃照進來的陽光。雖然哥哥的表情缺乏變化,但可以感受到他樂在其中。哥哥在看那些鑲嵌玻璃時,總是聽到身後合唱團的合唱,所以,應該對合唱留下了好印象。


    「爸爸說什麽?」


    「他說難得有假期,想去打小鋼珠。沒關係,沒關係,我會說服他。」


    既然不能進入會場,哥哥和爸爸一起去有什麽意義?還是對母親來說,全家人一起去某個地方很有意義?


    「哥哥好久沒有離開島上了,現在和以前不一樣,應該不至於給別人添麻煩。」


    經過母親的耐心教導,哥哥的情緒越來越穩定。和以前相比,他現在抓狂的次數大為減少了。


    「這就不知道了,搞不好又會把人家小孩子弄哭了。」


    「他曾經把小孩子弄哭嗎?」


    「很久以前的事了。」


    母親開始說起往事。那是哥哥差不多十歲左右的事,那天,母親帶哥哥去教堂參加彌撒。哥哥從那個時候開始就熱中於鑲嵌玻璃,當全是小女孩的唱詩班在合唱時,他也完全陶醉在透過彩色玻璃的陽光之中。唱詩班快唱完時,母親稍不留神,哥哥就不見了。


    「這時,我聽到後方傳來小女孩的哭聲。」


    一個學齡前的小女孩哭了起來,哥哥就站在她旁邊。母親猜想哥哥不知道幹了什麽,嚇得臉色發白,衝了過去。剛好那個小女孩的母親也在,母親就問了到底是麽迴事。結果得知那個小女孩的糖果掉在地上,哥哥撿起來吃掉了。可能哥哥突然出現,把那個小女孩嚇哭了。


    「我那時候還沒有教晃生,掉在地上的東西不能吃,所以他就忍不住伸手撿來吃了。我趕緊向那個女孩的母親道歉,幸好得到了對方的原諒。」


    母親臉上充滿懷念的表情。


    深夜,我經過哥哥房間門口,探頭向他房間張望,發現他在被子中躺得直挺挺的。被子旁整齊地放著明天早上準備穿的衣服。十歲時,母親要求他這麽做之後,他一直遵守母親的要求。隻要對他說過一次,他就會永遠記住。這就是我的哥哥。


    我想起之前向井在學校時說的話。他以後打算去東京。能夠自己決定未來的去處很了不起,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五島,因為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決定我未來的人生要怎麽過。


    晚安。我對哥哥說,然後迴到自己的房間,鑽進被子裏。


    我沒有做夢。隻看到無盡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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