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包括源源不斷的毒.品,對嗎?”周錫兵突兀地打斷了普雲大師的話。


    老和尚的臉上淌下了兩行清淚,最終卻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沒說過。”


    如果他一早知道的話,肯定會攔住師弟的。以藥物入定,從來都是旁門左道,又怎麽會得到善終。等他深陷毒海,想要逃出生天比脫離阿鼻地獄還難啊。


    周錫兵沉默了一瞬,等到普雲大師從悵然中迴過神,才接著追問下去:“那個漂亮的度假村在哪裏?”


    普雲大師搖了搖頭,黯然神傷:“哪兒有度假村不漂亮的呢。佛主沒有告訴我,我又怎麽知道到底是哪一座?”


    那個時候,普仁拚命地搖著頭,驚惶不安地說他不能說出來。說出來的人都會死,他不想死,他也不想坐牢,他躲不開這一切的。那麽大的生意都沒了,那麽能耐的老板都走了,他一個和尚能怎麽辦?


    周錫兵沒有再逼著普雲大師好好想一想,而是換了另一個說法:“他走之前幾年,最長待著的地方是不是南城?他又給多少人開過死門?”


    普雲大師靜默不語,隻不停地轉動著手上的念珠。過了足足有一刻鍾的時間,他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沒有生門跟死門,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在想當然。如果真能借命,秦始皇早就長命百歲了。人總是貪心,可是再貪心也沒有辦法搶得過命。”


    “死門和生門,都是替同一個人開的嗎?”周錫兵看著普雲大師,並沒有放棄自己的問題。即使是假的生門死門,隻要開了,那終究是開了。


    普雲大師長長地籲了口氣,還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周錫兵麵頰上的肌肉抽搐了兩下,最終還是攤了牌:“你開了生門,你不知道嗎?你告訴那個小姑娘必須得發燒,然後救了她,你不知道到底生門開了以後,運勢會被誰拿走嗎?”


    普雲大師默默地轉動著手中的念珠,等到數完了一百零八個子以後,他才輕聲道:“人的八字也可以被掩蓋的,一套明八字一套暗八字,經過了調整之後,投到明八字上的運勢會加倍地轉到暗八字上頭。施法的人,是看不到暗八字的。”


    “那麽是誰將八字拿給你的呢?”周錫兵輕輕敲了敲案幾,“師父,八字是不會走到你麵前的。”


    普雲大師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等到周錫兵從茶壺中倒出的茶水都冰冷了以後,老和尚才看著窗棱邊上的一抹陽光,像是自言自語一般:“看,外頭的貓兒隻要被喂過一次食,就會以為這兒始終會有吃的。人啊,從一個河蚌中挖出了珍珠,就以為個個河蚌當中都有珍珠。看過開生門開死門的人,才會相信能開生門跟死門。其實都是胡說八道,除了一心向善能改運以外,沒有任何辦法改變人的命格。”


    “吳芸拿了那個人的八字給你,你為什麽會去開生門呢?是不是你不開生門的話,那個小姑娘就會死?”


    普雲大師的手指頭一刻不停,一顆顆菩提子在他的指腹間被揉捏出了靜謐的潤澤。他輕輕歎了口氣,又說起了自己的事情:“多少人帶著孩子來找我看命格,其實哪裏能個個都看出來呢。除非那命格光芒太勝了,老和尚老眼昏花都看得到以外,其他人的命格,我從來都看不清楚。”


    “你必須得救那個姑娘,因為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如果不是你斷定了她文曲星的命格,也許她就不會被盯上。”周錫兵看著老和尚,“可是你當時為什麽要替他們隱瞞呢?吳芸手上到底捏了普仁師父什麽把柄?”


    第132章 雪人(十九)


    普雲大師啞然失笑, 微微合了一下眼睛。禪房中明明沒有焚香, 他的聲音卻如青煙一般嫋嫋, 上達了佛主所在的地方:“不修今生修來世,人的一生就是把柄啊。”


    周錫兵聳然, 驚覺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普雲大師還能忌憚什麽?他唯一忌憚的就是他師弟的名聲。修行祝由十三科也好,幫人看風水改命擋煞乃至橫死也罷, 甚至連吸.毒過量瘐斃街頭,那都是自作孽不可活,歸根結底全是自己的事情。但是給人開了死門就不一樣了, 那是在害人啊!普仁和尚還要怎麽在佛門立足。酒肉穿腸過, 佛主心中留。這不是穿腸的酒肉,這是讓他死了都無法解脫的罪孽。


    雪娃娃的案子專案組一直沒有解散。每年案子都會被南城公安局拿出來再梳理一遍相關檔案。十二年前, 正是網絡開始逐步深入影響國人生活的時候。因為網友的熱心加入, 雪娃娃案在網絡上的知名度頗高, 更多的民眾開始知曉這件事。


    普雲大師即使當年不知道雪娃娃案跟自己的師弟相關。在師弟橫死街頭後好幾年的時間, 已經足夠讓他將那樁陰森鬼魅的雪娃娃案與自己的師弟聯係到一起。他報了警的話, 警察第一個懷疑的兇手就是已經死了的普仁和尚。詭異的法事是他主持的。偏執狂會為了執念殺人, 一個深陷毒.海的瘋和尚又怎麽會絕無可能害死一個無冤無仇的小姑娘呢?甚至連懸案成為懸案都有了更加可以被原諒的理由。誰會想到和尚而且是個相當有名的和尚殺人, 誰又會無緣無故搜查寺廟, 幹擾了和尚的清修。


    死人最沒有辦法替自己辯解。當年種種事情,已經隨著普仁和尚的死,都被掩埋進了黃土中。


    也許普雲大師自己, 也不敢完全相信那個小姑娘的死亡真的不是自己師弟動的手。甚至就連普仁和尚自己都不能確定。就算人不是普仁和尚殺的, 既然普仁是個癮.君子, 兇手也可以趁他吸.毒之後,將兇器跟屍體都丟在他麵前,他也難以分辨清楚。一個吸了.毒的人,意識原本就是錯亂的。更何況,他完全有可能在錯亂中殺了人。


    懸案之所以能夠在多年後破獲的,基本上都是案發現場留下了犯罪嫌疑人的有效生物身份信息,當犯罪嫌疑人或者其近.親屬涉及新的案子被抓時,通過龐大的基因庫對比,才提示了嫌疑人的身份,從而案情偵查獲得重大突破。


    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麽久,當年的雪娃娃案,警方始終沒能找到第一案發現場,更加別說采集到嫌疑犯留下的指紋或者是毛發、血液以及唾液等標本了。普雲大師上哪兒找證據去證明師弟連他自己都懷疑的清白。


    普雲大師的臉上滿是深深的寂寥:“修行人本當遠離世俗,不生貪戀。貪著廟宇高大輝煌,貪著佛眾聲勢浩蕩,貪著弘揚佛法,都是一個貪。那麽多修行的人,又有多少能夠得道成佛呢。”


    日影移動,老和尚的臉陷在光暈中,仿佛已經坐化成佛。他的雙頰深深地凹陷了下去,麵色蒼黃,幹癟的好像風一吹就要倒下。


    周錫兵麵頰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沒有再開口追問或者說是指責眼前的這位老和尚。十二年前,有人硬生生個地拽著他去借運改命。他不接手的話,那個小姑娘會沒了性命。他除了硬著頭皮想辦法救下了那個小姑娘以外,他又有多好的辦法完美地解決掉這件事?


    報警的話,且不說會牽連出他一直想要維護的師弟;況且即使報了警的話,被推出來頂罪的也隻會是那三個人。時隔多年,聯係著這一切的吳芸寧可丟下才十一歲的女兒獨在世間,都堅決不肯透露幕後人的信息,可見她對這人的畏懼到了什麽地步。一份語焉不詳的八字又能說明什麽?隻要他們咬死了不鬆口,又能證明什麽呢?普雲大師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為誰施法。這些神神道道的東西,又怎麽能登上大雅之堂?


    不對!周錫兵的目光落在了普雲大師臉上,兩側麵頰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他的手落在了茶碗邊,輕輕叩擊著輕薄的瓷碗,發出了一聲清越的脆響。那脆響聲還沒落下,他的聲音混在其中響了起來:“那幾個發現了王函的人,不是閑著無聊偶然走到那座荒山的吧?他們是受到了提示才去山中遊玩的。當年的案卷記錄寫的非常清楚,他們聽人說那裏風景非常美,據說還有山洞可以探險。”


    普雲大師像是沒有聽到對麵警察的話一樣,繼續默默地數著自己手中的菩提子。他的嘴唇翕動著,似乎在默誦經文。


    “王函受寒發熱不是偶然。有人給了她暗示,她得發燒才能活下去。所以她很快就想辦法讓自己發起了燒來。而與此同時,師父你借口她發熱,水被燒得蒸發掉了,不能借命格給其他人。那些人逼問你怎麽辦,你勉為其難提出了開生門,將運勢引過去。如此一來,王函的文曲星命格就被借走了。”周錫兵一條條地分析下去,“但就跟師父你說的一樣,人的命格是不可能被借走的,運勢疾病也一樣。祝由十三科運用的是心理學療法,借助患者的心理暗示和人體自愈能力治療疾病。改命換運也是一樣的。說曹操,曹操就到。曹操每一次都到了嗎?當然不是,隻是他沒打的時候被下意識地忽略了。”


    所謂的開生門其實是拖延之術,甚至連無法開死門以及隻能開生門的條件都是老和尚隨口亂編的。他的目的不過是為了穩住當時控製了王函的人。


    普雲大師微微地睜開了眼睛,麵上是悲天憫人的微笑:“哪裏有生門,又哪裏有死門啊。老和尚愚鈍得很,老來多健忘,哪裏還記得好幾十年前匆匆一瞥的東西。”


    人貴健忘,人貴無執念,人貴不癡狂。愚鈍是福,平凡是福,人生苦從識字起。


    周錫兵隻停頓了一刻,接著說了下去:“陶鑫去幫王函買藥也不是出於憐憫之心。他是希望王函盡快退燒以後,你就可以給她開死門了。”


    他的腦子飛快地旋轉著,陶鑫最初帶走王函的目的應該不是開死門,否則他不會給王家爸爸留下字條說,你知道該怎麽辦。多年後,有人給吳芸傳遞了同樣的字條,吳芸雖然恐慌,但還能穩住,這就代表著這個“你知道該怎麽辦”,不是等同讓孩子去送死,而是承受吳芸小學時代要承受的命運。


    “這個過程中發生了意外。王函沒被送出去,有人碰上了大麻煩,情況十分緊急。這個人一旦出事了,對他們來說都是大麻煩。陶鑫拿不到他想要的土地開發,鄭東升與吳芸也騎虎難下。在這個時候,曾經見過普仁師父開死門的吳芸或者說她背後的人想到了開死門。對,之前他們見識過開死門之後的效果,對此深信不疑。所以,吳芸找上了你。”


    這些人中,有人會去買藥也是普雲大師的料想之中。畢竟,他們知道開死門之後發生的奇跡逆轉,卻沒人知曉開生門以後到底會怎樣。命格究竟能不能逆轉,他們心中沒有底數。


    當時安市警察已經在到處尋找陶鑫,警方的介入對他們來說是巨大的心理壓力。綁架犯一旦是受害者的熟人,那麽為了防止被認出來,罪犯基本上都會選擇撕票。畢竟,屍體隻要能處理好,死人比活人被發現的概率要低上很多。在這樣的背景下,他們隨時都有可能殺了王函,利用王函的屍體開死門對他們來說,也不會有什麽心理負擔。


    普雲大師應該是想讓這些人帶著王函去醫院,畢竟小孩子身子弱,一旦發起高燒來,得不到有效的處理,是很難自愈的。在這個過程中,為了確保王函不被活活燒死,普雲大師很可能向他們強調了發燒致死的人是沒有辦法開死門的。死門會反噬,開了死門借命格的人終將會不得善終,得了一時的便宜,往後幾乎沒有任何辦法化解。


    不對不對,不僅僅如此。他應該還暗示了開了生門以後,借命格的人跟被借命格的人,實際上已經形成了關聯。就像是寄生,一旦寄主遭遇不測,寄生的生物也會跟著受到打擊。普雲大師用這樣的手段,間接著保護了王函後麵的人身安全。


    既然是權宜之計,那麽為什麽王函的創傷後應激反應會那樣強大?王汀曾經跟自己強調過很多次,當年的王函極為聰明。甚至在十多年後的今天,再搜索“王涵”這個名字,他依然可以找到關於這位天才小女孩的舊年新聞。她一直封存著迴憶,唯一的原因就是威脅始終不曾解除。她自保的潛意識讓她真的像普雲大師當時隨意描述的一樣,變成了一個極為平凡的年輕姑娘。


    據說,人是自我意識和外界對自己認知共同作用下的產物。一個人相信自己是什麽樣的,周圍人也這樣認為,那麽最終這個人就會長成這樣。


    十一歲的王函雖然被解救了出來,卻選擇三緘其口。好像疾病的反複一樣,她的失憶肯定也有變化的過程。最初的大病以後,她應該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可是這個時候,她發現周圍不安全,所以她自保的本能讓她的腦子再度刪除了這些記憶。


    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在發現兇手還逍遙法外甚至日子過得風生水起的時候,她為什麽不選擇報警或者向家長求助?答案也許隻有兩種,一種兇手太強大,強大到尋常人根本不敢觸碰的地步,還有一種解釋就是,她不相信警察或者父母。後者又分兩種情況,一種是無論警察還是父母都不能幫她解決任何問題,她寧可選擇遺忘,爛在肚子裏;另一種就是她認為警察或者父母跟罪犯是一夥的。


    王汀的話迴蕩在周錫兵的腦海中。她的聲音清洌洌的如同山泉水,說不出的清冷剔透:“當年的事情,我爸爸到底知道多少?那句你應該知道怎麽辦,是不是意味著他的確知道更多的事情?”


    王函從被帶走到被找迴,中間經曆的時間並不短。那時的她是個極為聰明的小姑娘,她肯定是從綁匪的隻言片語中發現了端倪,發現了一些極為可怕的事情。這些事情讓她在被警察解救迴來以後也選擇裝傻充愣甚至在時間久了以後,她真的已經分不清哪些是真實的迴憶,哪些又是假的了。


    被警方營救出來的王函大病了一場。她不親近父母,甚至覺得他們陌生,唯一願意接觸的人隻有大她七歲的姐姐王函。她為什麽這樣信任姐姐?因為姐姐在第一時間報了警,所以姐姐跟他們絕對不是一夥的。


    周錫兵沉重地闔上了眼睛,半晌說不出任何話來。漫長的歲月中,背負著痛苦前行的人或許從來不止是王汀,還有陷入了對至親恐懼與提防的王函。周錫兵難以想象,這個年紀小小的姑娘記憶清楚時,到底是以怎樣的心情麵對自己的父親的。她又是如何的恐懼與厭恨。強烈的不安全感,讓她嚴格扮演著普雲大師當年描述中被借了命格以後的少女形象。演的時間太長了,她自己漸漸的,也就忘了她本來是什麽模樣。


    遠遠的,寺廟中響起了悠揚的撞鍾聲。周錫兵不合時宜地想到了一本海明威的小說名《喪鍾為誰而鳴》。他不記得這本小說究竟說了什麽了,他甚至不記得自己到底有沒有看過這本小說。也許他隻知道小說的名字而已,這個時候,這個名字闖入了他的腦海當中。


    犯罪行為對受害者的影響往往是漫長的一生。有多少人在遭遇不幸後,人生軌跡被強行扭曲了。想要再將命運倒帶重來,誰又能撥動命運的時鍾呢。


    從禪房中出來之後,周錫兵的心情極為沉重。在這漫長的罪惡中,不幸死掉的人慘不忍睹,“幸運”存活下來的人,難道真的值得無比慶幸嗎?明明她們可以有更美好燦爛的人生。


    沉重的心情讓他的步履無法輕盈起來,以至於從走廊上匆匆忙忙趕來的中年和尚迎麵而至的時候,他都沒來得及避開。


    中年和尚大吃一驚,趕緊朝周錫兵匆匆行了個禮,連客氣話都來不及說,就急慌慌地去叩擊禪房的門板:“師父,出大事了。您供奉在佛主旁邊的壇子被人調包了。我剛才親自去擦拭壇子上的灰時,才發現不對頭。那壇子的花紋走向似是而非,絕對不是原先的那一個!”


    第133章 雪人(二十)


    普雲大師的弟子們已經記不清楚那隻壇子究竟在佛前供奉了多少年。曾經有香客好奇地詢問壇中的奧妙之處, 被詢問的和尚都笑而不語。光陰荏苒, 佛前的香爐中燃燒的檀香留下的灰燼積滿了大鼎換了幾迴,那壇子周身也染上了重重的檀香。


    中年和尚不知道自己第一次看到這個壇子到底是在什麽時候。也許他問過師父裏頭供奉的東西,也許他沒問過。廟裏頭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師父這麽些年來又撒手諸事不理。不管師父想供奉什麽,他們這些當弟子的人且隨著師父就是。


    曾經有剛皈依不久的小和尚擦拭佛壇的時候, 偷偷地想要一探究竟,卻怎麽也打不開壇子蓋。私底下,他們議論紛紛, 被中年和尚聽到後,全都挨了嚴厲的的嗬斥。久而久之, 佛前的這個壇子就成了廟中近乎於法寶一樣的存在。


    “真不是原先的壇子了。”中年和尚麵上驚惶不定。近來發生的事情太多了,這個被人悄無聲息掉了包的壇子, 陰沉沉地壓在了他的心底。山雨欲來風滿樓,牽一發而動全身, 它的消失仿佛在預示著什麽大事的發生。


    禪房的門並沒有上插銷, 而是虛虛掩著,誰也不會貿貿然地去打擾普雲大師。中年和尚這一著急,敲門的動靜大了些,門竟然自己開了。陽光剛好透過窗戶籠罩了普雲大師全身, 如同佛光普照。然而光與塵同在,陽光下塵埃無處遁形, 他的師父也成了落滿了灰塵的佛像。


    普雲大師雙眼微垂, 手裏捏著的菩提子一顆一顆地被撥弄滾動, 他的嘴唇微微翕動著,正在誦經。


    中年和尚立刻背上一緊,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失態了。明明不過是一個壇子被人拿走了而已,那個壇子平平無常,又有什麽好特別稀奇。除了師父帶領他們做功課時,偶爾會注視壇子一會兒以外,根本就不見任何特別的地方。師父甚至從來不曾提過要他好好照應這個壇子,他又何必這樣大驚小怪毫無體統可言。


    普雲大師完完整整念完了一段經文之後,才緩緩睜開了眼睛,聲音低沉而寂寥:“該來的終究會來,該走的始終要走,且隨它去吧。”


    中年和尚的嘴巴張了張,最終一個字也沒說,隻恭恭敬敬地朝師父行了禮,手扶著門板上的扣手,腳步後移,朝禪房外退去。原本角度極小的扇形慢慢轉大,陰影漸漸覆上師父的臉。


    房門是木板製成的,古香古色,材質卻普通,也並不厚重。中年和尚關門的動作卻分外緩慢,好像他的胳膊每動上一分,就要耗掉他無數的力氣。陰影越來越重,幾乎要蓋住了師父的班長臉。他的心頭流淌著說不清的情緒,他又一次喊了師父,然而普雲大師並沒有說話,隻是閉上眼睛繼續默默地誦經。


    沒能得到師父迴應的大弟子輕輕閉了下眼睛,然後仿佛下定了決心,手上使了全部力氣,要一鼓作合上門板。可惜的是,縱然他打定了主意,門最終卻沒有能合上。


    門板上多了一隻手,那個本該已經離開的警察站到了中年和尚的身旁,目光盯著禪房中枯坐著的老和尚:“師父,您真的不知道你是給誰施的法嗎?”


    普雲大師默默地捏著菩提子,半晌過後,他終是搖了搖頭。


    “您難道一點兒都不想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還是說,你早就知道了?”


    禪房門明明是半開著的,裏外的空氣完全可以自由流通。但隨著周錫兵的這一句話落下,整間禪房像是凝固住了一樣。中年和尚一向和氣生財的彌勒佛笑容消失了,他的眼神已經近乎於冰冷了:“周警官,我們出家人是不問世間事的。”


    周錫兵像是沒聽到中年和尚的話一般,目光隻注視著依舊沉默的普雲大師:“師父,您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嗎?”


    開死門的是普仁和尚,開生門的是他的師兄。即使前者在改命格對象的八字上做了加密處理,身為普仁和尚從小擔著半個師父責任看著他長大的師兄,普雲大師難道會對他的手法一無所知?縱使當年情況緊急,他來不及多想。此後這十多年的光陰也足夠他將一切都琢磨清楚。所謂的一無所知,周錫兵無法相信。


    禪房裏的老和尚默默地數著手中的念珠。直到廟中的鍾聲響起時,他仿佛才從冥想中被驚醒了一樣,微微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周錫兵死死地盯著他,這樣的迴答完全不能令他這位工作了十來年的老刑警信服。


    他的情緒過於激動了,原本被他扶著的門板也微微晃動了一下,光影的交界處,普雲大師的臉半明半滅,麵上的表情半喜半悲:“他不想我知道的事情,我自然不會去知道。我答應師父的話沒能做到,到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滿足他的心願了。他既然想讓我清修,那我就清修好了。”


    幾十年前,那個麵龐還帶著稚嫩的少年不耐煩地衝他一揮手:“你去清修證道,我要入世證道,不入世何談出世?”


    那個小師弟總是會冒出各種奇談怪論。倘若師父在的話,肯定會訓斥他。然而他這個師兄,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門之外。


    其實師兄弟二人中,有慧根是普仁。可修行到現在的是普雲。活的長久的人,生活才有更多的希望。


    中年和尚不安地看著他的師父,師父就是他們的依靠。


    被注視著的人心中流淌著悵然的無奈,整間寺廟倚靠著他,他又能依靠誰呢?無論是師父還是師弟,他們都一個個地走了。不修今生修來世,死才是最大的解脫。


    周錫兵不知道自己應該以怎樣的情緒去麵對普雲大師。他深深地看了眼老和尚,後者的臉已經完全陷入了陰影當中,嘴唇緊緊閉了上。周錫兵沒有繼續追問普與大師,而是轉頭將目光移到了中年和尚的臉上。比起對待師父的苛責,他對這位普雲大師的大弟子呀溫和多了,他甚至露出了個微不可見的笑容,語氣懇切:“麻煩師父帶我去看一看那個壇子吧。”


    寺廟裏頭的鍾聲已經停下了。周錫兵的話語卻比鍾聲更加振聾發聵,明明他的聲音低沉的很,中年和尚卻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一般,肥胖的身子甚至抖了一下。他結結巴巴地敷衍著:“不必了,原本就不是什麽多珍貴的東西,就是一個普通的壇子而已。香客們總以為廟裏頭的東西帶的佛性大,就會偷偷摸摸地想要拿走。其實一旦犯了貪嗔之念,原本有佛性的東西也就變成了平平無奇。”


    他的解釋顛三倒四,話是對著周錫兵說的,目光卻一個勁兒偷偷瞥向自己的師父,全身心地渴望著師父的提示。奈何普雲大師像是真的陷入了冥想,根本就沒注意到眼前的人跟事一樣。


    中年和尚得不到師父的指示,隻能硬著光禿禿的頭皮,企圖打消這位周警官突如其來的主動請纓。


    警察微微一笑,堅持的很:“既然有人做了賊,那我們警方自然應該調查。”


    中年和尚強自鎮定起來,他原就是知客僧,常年與各路香客打交道,精明得近乎於圓滑。聽了周錫兵的話,他的臉上也堆砌起笑容來:“警察同誌的事情太多了,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壇子,粗糙的很。這廟裏頭人來人往的,誰順手帶走了都說不定,警察同誌您還是不必再費心了。”


    周錫兵朝這和尚行了個合手禮,然後做了個請的姿態,目光灼灼地看著對方。


    中年和尚一時間竟然有點兒不知所措了,他下意識地又一次看向自己的師傅,遲遲不知該怎樣做才對。普雲大師這迴終於又睜開了眼睛,他朝徒弟露出個幾不可見的頷首動作,然後再一次合上的眼睛誦經。他不再沉默,而是大聲念誦著:“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爾時十方無量世界,不可說不可說一切諸佛,及大菩薩摩訶薩,皆來集會。”


    普雲大師朗朗的誦經聲護著徒弟帶領周警官去了佛堂。這裏的佛像高大而精美,修飾的極為尊貴,所謂莊嚴寶相。連原本對神佛之說不以為意的周錫兵,看到這樣一尊佛像時,都忍不住肅然起敬。


    中年和尚老大不情願地示意佛像旁邊的一個壇子:“就是這個。”


    這樣的壇子在鄉間十分常見,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有人用來裝梅幹菜,有人用來裝醃泡鹹菜,也有人家自己釀酒,會將這樣的壇子放在幹燥陰暗的地方好好貯藏。


    中年和尚再一次強調了壇子沒什麽特別:“外麵哪兒都能買到,隻不過我們日日擦拭,所以上麵的釉光顯得特別了一些。今天我過來擦壇子時,才覺得這釉色不對勁,再摸上去,果然不是先前的那隻壇子了。”


    這壇子密封著,用的不知道是什麽材料。周錫兵目光在壇口上細細地轉了一圈,沒有伸手上去摸,而是朝中年和尚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他的目光落在中年和尚的臉上:“這壇子裏頭裝的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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