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芥藍菜花爭相綻放的絕壁上放眼望去,是一片碧海。


    花和潮水的香味被吹來的風融化,互相融合。海風配合漣漪的律動聲縈繞著她,將她的身體化為大自然。


    那是種幻想般的情境。不光是外觀,必須驅使自己的五感才能初次獲得這真正的感動。她遙想著無名的海岬。


    她好希望能夠再度體驗那種感動。


    但她再也無法如願了。


    * * *


    星期日。陽子造訪了日暮旅人經營的「尋物偵探事務所」所在的大樓。樓層索引牌依然是一片空白,令人懷疑他真的有心做生意嗎?陽子原本擔心例假日沒有營業,但玄關上掛著「open」的牌子。她隔著玻璃門往屋裏看,會客室空無一人,門外又沒有唿叫鈴或是門鈴,她隻好直接入內找人。


    「……對不起,打擾了。呃,燈衣的爸爸在嗎?」


    陽子戰戰兢兢地探頭進客廳。


    她和坐在正麵沙發上的旅人四目相交。


    「陽子老師?你好,歡迎光臨。」


    見旅人帶著柔和的笑容迎接自己,陽子鬆了口氣。在旅人勸座之下,陽子客客氣氣地走向沙發,卻發現旅人對麵的沙發上坐了個不認識的人。


    「你是誰啊?」


    坐在沙發上的男人兩腳擱在桌子上,一臉不悅,活像估價似地把陽子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他一頭金發,雙耳都帶著耳環,貴金屬飾品在胸前及手指上閃閃發亮,一套高級西裝被他穿得邋邋遢遢,胸口大開,看起來活脫是個牛郎,但偏偏體格又相當結實,令人懷疑他也許隻是個流氓。


    陽子宛若想逃離男人的視線似地,雙臂盤胸,對旅人投以求助的視線。


    「雪路,這個人是燈衣的幼稚園老師,山川陽子老師。」


    「啊?幼稚圜老師跑來這裏幹嘛?」


    傲慢的態度令陽子火大。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憑什麽這樣對她說話?


    「我不知道陽子老師是為了什麽事而來,但是我平時受了她許多照顧——陽子老師,請坐,我去泡茶。」


    「啊,不用麻……」


    「慢著慢著,老大,你坐著就好,這些事情我來做。」


    在陽子婉拒之前,男人便站了起來。他不容旅人分說,自行走向廚房。旅人露出欣喜的微笑,轉向陽子說:


    「他叫雪路雅彥。他並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麽可怕,別擔心。」


    「呃,他剛才叫你老大……」


    「哦,這是他的口頭禪,他都是這樣叫我的,從很久以前就是。」


    「……從很久以前?」


    雪路是什麽來頭?和旅人又是什麽關係?想問的問題很多,但最讓陽子耿耿於懷的卻是「很久以前」這四個字。這讓她有種疏離感,覺得有點落寞。


    「今天是為了什麽事而來的呢?如果你要找燈衣,她出去玩了,不在家喔。」


    「咦?燈衣有朋友嗎?」


    旅人苦笑,點了點頭,「啊!」陽子尷尬地移開視線。


    「嗯,她有朋友,隻是很少。你是為了燈衣而來的?」


    「啊,不是,和燈衣無關!呃……是關於爸爸工作方麵的事。」


    陽子不知該如何啟齒,此時,雪路空著手迴來了。


    「喂,你剛才提到工作?你要委托老大?」


    他往桌上探出身子,逼問陽子。


    「雪路,茶呢?」


    「現在正在燒開水。拜托你買個熱水瓶行不行?最近用水壺燒開水的家庭很少見了。」


    「是嗎?」


    「是啊!——呃!」


    陽子忍不住插話,結果被雪路狠狠瞪了一眼。為什麽這個人對我的敵意這麽深啊?陽子毫無頭緒大為困惑。


    「是什麽委托?」


    雪路坐迴沙發,再度詢問陽子。


    「為什麽我得跟你說啊?我是來找燈衣的爸爸。」


    「燈衣的爸爸不是你該叫的吧!既然你是來委托工作的,就該照規矩來,叫他日暮先生或所長。我們的工作可不是兒戲,要收錢的。如果你是想用『拜托』的,就去找燈衣。」


    「唔!」


    陽子無法反駁。雪路說得對,這是做生意,當然不是兒戲,以朋友的姿態委托工作,對旅人太失禮了。


    「好了,好了。」


    但是當事人卻沒自覺,該怎麽辦?望著介入打圓場的旅人,不光是陽子,連雪路也啼笑皆非地歎了口氣。


    陽子重振起精神,對雪路說道:


    「……我有事想拜托日暮先生,內容不能讓無關的人聽。呃,這個行業有保密義務吧?所以我沒必要對你說。」


    「有必要。要不要接工作是由我決定。更正確地說,所有工作都是由我負責接洽的。我們不接受初次上門的陌生客人。明白了就迴去吧!」


    「啊?」


    怎麽可能?陽子朝旅人一窺,旅人笑著迴答:「是真的。」


    「就是這麽迴事。好了,快點迴去,立刻迴去。」


    「不、不用這麽兇吧!」


    「不過,我們也沒有訂下絕不收初次上門的客人的規矩,所以我還是會聽聽陽子老師的委托內容。」


    雪路露骨地哂了下嘴。這個人給人的感覺真的很差耶!


    「真是的,老大,你太濫好人了。就是因為這樣,才老是接到燙手山芋。」


    被如此指摘,旅人無力地笑了。這迴換陽子怒罵雪路了。


    「日暮先生是心地善良。燙手山芋就是你丟的吧?說什麽負責接洽工作,誰知道你接了什麽怪工作?」


    「你什麽都不知道,就別在那裏裝懂!」


    「你說什麽!」


    「你有意見啊!」


    「好了,好了。」


    陽子和雪路互相哼了一聲,雙雙撇開臉。不知何故,旅人一臉開心地望著兩人。


    「陽子老師,請說吧!欸,雪路,難得上門的委托,不接才是吃虧吧?」


    「嘖!」


    雪路起身,再度走向廚房。水壺正嗶嗶作響,不久後,聲音便止住了。旅人對陽子投以催促的視線。或許雪路是刻意離座,好方便他們談話。


    「呃,是這樣的。我們幼稚園好像有東西不見了,想請你幫忙找。」


    「好像有?什麽意思啊?」


    雪路從廚房探出頭來。雖然離座,還是要插嘴嗎?


    「東西不是我弄丟的,所以我並不清楚,但聽說對幼稚園而言是很重要的東西。過去的畢業生打電話來詢問,是園長接聽的,但她怎麽找都找不到,很傷腦筋。」


    「喂,這麽不清不楚的委托要怎麽接啊?至少該具體說明一下要去哪裏找什麽東西吧!」


    雪路說的話很有道理,但這正是陽子最為難的地方。


    「呃……對不起。不知道為什麽,園長不肯告訴我。不過,我想她一定是有什麽苦衷。所以,呃,我想到日暮先生或許能幫忙找到,就向園長建議……所以今天才會來這裏。」


    「啊?什麽都不知道就來委托?別開玩笑了!我們可不是萬事包耶!」


    「看到園長那麽傷腦筋的樣子,想幫忙是人之常情啊!我隻是介紹日暮先生而已,又有什麽關係?」


    雪路啼笑皆非,旅人卻「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我會盡我所能幫忙的。」


    「日暮先生!」


    同一時間,雪路拿著茶壷噠噠噠地衝過來。


    「你在說什麽啊?老大!」


    「人家有困難,我們就幫忙吧!這種時候正需要我的眼睛。」


    「我不是在說這個!啊,真是


    的!為什麽這個人老是這樣啊?拜托你別接這種一毛錢也賺不到的委托行不行!」


    「沒禮貌!我們會付錢的!」


    「老大不會收!他在這種時候特別頑固!」


    雪路以手扶額,大大歎了口氣。看雪路的模樣,可知平時他常被旅人耍得團團轉。陽子開始同情起他來了。


    沉默了一分鍾左右,雪路抬起頭來,露出了死心的表情。


    「沒辦法,這次就接下委托,下不為例——不過,有三個條件!」


    他對陽子豎起三根手指。


    「什、什麽條件?」


    「第一,以後有工作要委托時,一定得先經過我。第二,剛才的工作不是由你當委托人,而是知道詳情的人才是委托人。下次叫那個人自己來,你隻是介紹人,不能隨便打契約吧?」


    陽子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第一個條件她雖然不太服氣,但第二個條件她可以理解。


    「接著是第三,其實這並不是條件。我這就告訴你我為什麽在這裏。老大等一下就要去工作,我是來接他的,你的委托以後再談。就這樣,老大,時間快到了。」


    「咦?怎麽這樣!」


    陽子大叫,但仔細一想,誰教她沒預約就來了?「今天你就乖乖迴去吧!」雪路對陽子發出噓聲揮了揮手。


    「陽子老師,對不起,下次我再仔細聽你說委托內容。啊,請慢坐,雪路泡的紅茶是出了名的好喝喔。」


    旅人想把紅茶倒進茶杯裏,陽子連忙阻止他。也想阻止的雪路被陽子搶先一步,手在半空中旁徨著。


    「找來倒就好,你最好別做這些事。」


    「這是我頭一次和你合得來。老大,算我拜托你,別做家事。」


    旅人的眼神依然充滿哀傷,但這迴連背都縮起來了,看來是真的很傷心。


    「老大,該走了,不好意思讓客人等。」


    「我先走了,再見。」


    旅人尾隨雪路走出客廳。被留下的陽子啜了口紅茶,皺起眉頭來。


    「……好好喝。」


    她不禁感到有點生氣。


    雪路開車過來,待旅人坐進副駕駛座之後,便朝著郊外邁進。


    「聽我的勸,和那個女人斷絕關係。那種型的人一定會給你帶來不幸。」


    「……」


    旅人依然麵向前方,保持沉默。他並不是看不見雪路的聲音,而是視而不見。雪路大大地咂了下嘴。


    「老大,你也明白吧?越是以善良老百姓自居的人,越會自以為是地推一堆麻煩事給你做,說什麽『你的眼睛就是為了幫助更多的人而存在的』。少胡扯了,偽善者。」


    旅人隻要看見別人有困難,就無法置之不理,所以至今吃了不少苦頭。雪路也是因為旅人這樣的性格而得救的人之一,所以話不敢說得太硬,但他已經努力減少旅人的辛勞了。他希望旅人也能有所自覺。


    「拜托你,別再給你的眼睛增加負擔了。」


    「雪路。」


    「……幹嘛?」


    「謝謝。」


    媽的。雪路在心中咒罵。他不是為了被感謝才說這番話的。


    車子朝著山丘上的住宅區前進。


    旅人並沒說話,隻是繼續注視著行進方向,雪路也默默無語地轉動方向盤。他們都知道目的地,無須交談。


    車子在山丘頂端的老舊洋房門前停下。雪路隔著車窗對下了車的旅人說道:


    「『老規矩』,接下來交給你了。」


    車子發動,留下了旅人。他仰望洋房,歎了口小小的氣。


    「老規矩,是吧?」


    他死了心,按下門鈴,玄關的門宛若等候已久似地,馬上開啟了。一位穿著白色高級洋裝的老婦人出來迎接旅人。


    「是旅人嗎?——我等很久了。我有東西要請你幫忙找。」


    她帶著旅人,消失在洋房之中。


    *


    雪路迴到事務所,發現陽子還在。


    「你還沒迴去?」


    他傻眼地喃喃說道,陽子猛然站起。


    「拜托!在這種狀況之下,我哪敢迴去啊?屋子裏根本沒人,我又沒鑰匙,不能鎖門。你們未免也太不小心了吧!」


    雪路置若罔聞,徑自穿過客廳,走進廚房。他打開冰箱,拿出盒裝牛奶,直接以口就盒喝了起來。


    簡直把這裏當成自己家的廚房。陽子的焦躁達到了頂點。


    「欸,你和日暮先生是什麽關係啊?你和他一起住在這裏?」


    「並沒有。我們隻是工作夥伴。」


    「哦!」


    陽子接受了這個答案。陽子被獨自留下以後,想了許多。


    起初她以為雪路隻是個嘮叨的局外人,但如果他和偵探事務所的營運有關,那就另當別論了。別的不說,隻靠一個人獨力經營事務所的偵探,隻有在連續劇或小說世界中才會存在。陽子曾聽說過,現實中大多是團隊經營。如果雪路負責的是行政工作,他對陽子開出那些條件也相當合理。至於他這麽大剌剌地使用客廳和廚房,則是因為這裏也兼作事務所,他當然沒必要把這裏當別人家。


    「那就更不應該了。既然你是這裏的職員,就別讓事務所唱空城計啊!」


    「幹嘛?有你在啊!」


    「那是因為你們兩個都走了!如果我是小偷怎麽辦?」


    雪路嗤之以鼻:


    「別擔心,這裏根本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事務所的營收全部都是我在管理的,現金也隻有留生活費而已。」


    這迴陽子可啞然無語了。


    「這、這是什麽意思?日暮先生工作賺來的錢該不會全都被你拿走了吧?」


    「當然啊!要是交給老大,誰知道他會拿去花在什麽東西上?我是為了老大才這麽做的,旁人沒權利批評我。」


    「真不敢相信,好差勁!」


    陽子大聲叫道。雪路罵了句「吵死了」,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接著,他漫不經心地瞥了桌子一眼,並迅速環顧客廳,最後又確認廚房。


    「喂,這些地方你整理過了?」


    「……那又怎麽樣?」


    「上個禮拜打掃廚房的也是你?」


    「對!燈衣一個人做,所以我幫她忙!不行啊?」


    「我沒說不行啊。」


    雪路一臉無趣地喃喃說道,拿著牛奶盒迴到客廳,一屁股往沙發坐下。他把腳跨到桌子上,望著陽子。


    「你是老大的什麽人?」


    他不悅地問道。陽子聽不懂他在問什麽,歪了歪頭。


    「我在問你對老大有什麽感覺啦!我得依照你的答案思考對策才行。」


    突然被威嚇,陽子手足無措。


    有什麽感覺?這要怎麽答啊?莫非他誤會了?


    「……別想歪了,上次我是送燈衣迴來,順便幫忙打掃而已,並不是和燈衣的爸爸有什麽特殊關係。」


    說到這兒,陽子皺了皺眉頭。為什麽我得做這種近似找借口的事啊?


    「我是保育員,看見小孩有困難,幫忙是理所當然的吧?」


    「但是你未免介入太深了吧?星期日跑到顧客家幫忙打掃,是保育員的工作嗎?」


    「今天是來委托工作的!你剛才也聽見了吧?真是的!」


    雪路故意問這種問題刁難她。


    被人誤會,陽子也有錯,她會反省,但她可不認為自己必須接受審問。雪路如此反應過度——或該說疑心病如此之重,實在相當異常。


    假使、就算、萬一她和旅人真是那種關係,那又如何?陽子實在很想這麽反問。


    「你和老大之間什麽也沒有吧?」


    「對啦!幹嘛啊?從剛才就一直這樣、很失禮耶!」


    「那我再問一個問題。你知道老大眼睛的事嗎?」


    「眼睛?眼睛怎麽了?」


    雪路撇開視線,這句話似乎令他失去了興趣。


    以前燈衣也說過類似的話語,說「眼睛」如何如何。莫非旅人患有眼疾?


    陽子雖然沒說出口,臉上的表情卻瞬息萬變,相當有趣。雪路直盯著她,慢慢地吐了口氣。「看來你應該是個好人。」


    「啊?你又想說什麽了?」


    「我把老大的事告訴你,以後你別再接近老大了。」


    雪路一本正經地說道。這句話並非對陽子的牽製,聲音之中蘊含著擔憂旅人之色。


    他無視啞口無言的陽子,繼續說道:


    「我不是叫你別和他有任何接觸,隻要保持一定距離就行了。我希望你單純地把他當成燈衣的家長,不要有更深入的交流。」


    「……為什麽?我本來就沒有那個意思,但是聽你說得這麽鄭重,我反倒好奇起來了。」


    「我待會兒就會說明。你等等。」


    雪路拿出手機撥號,從小聲的對話內容當中,頻繁傳來「拜托你了」這句話。他究竟在和誰聯絡?


    雪路瞥了陽子一眼,說道:「那我現在就過去。」然後掛斷了電話。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要陽子跟上。


    「去找替你說明的人。」


    陽子遲疑了。要說在這裏說不就行了?她如此暗想。再說,要她跟著還無法信任的雪路走,總覺得很令人不安。


    「……別擔心,隻是去找附近的醫生而已。」


    「醫生?……可是,幹嘛這麽麻煩?由你來說明就好了啊!」


    聞言,雪路露出自嘲的笑容。


    「因為我認為專家比較有說服力。如果由我來說,你八成不相信……再說,不知道燈衣什麽時候會迴來。」


    他露出略帶哀傷的表情。


    陽子對這種表情有印象,和旅人凝視燈衣時隱約露出的表情——那種又是愛憐,又是擔憂的表情相似。


    大概是不想讓燈衣聽見的話題吧。


    我就相信他吧!為了燈衣,或許我必須知道這件事。陽子想起以前旅人也曾說過同樣的話。


    「好,如果我了解內情會對燈衣有幫助的話,我聽。」


    「一定有幫助,因為這件事也和燈衣有關。」


    他們離開事務所,鎖好門後,搭電梯下了一樓。


    「可是,我可沒打算聽從你的命令喔!今後要怎麽和燈衣他們相處,由我自己決定。我不接受你的指揮。」


    走在前方的雪路背影搖了一搖,或許是在苦笑吧?


    接著,他緩緩迴過頭來,用蘊含怒氣的眼睛瞪著陽子。


    「……像你這種『好人』最麻煩。」


    白天的車站西側出口後街有別於充滿活力的夜晚,宛若正在沉睡一般,鴉雀無聲。偶爾出現的人影被吸入小鋼珠店,喧囂全集中在那兒,晚上展現的惡劣治安完全潛伏起來了。


    藥局背後的商業大樓裏有個「榎木診所」。他們爬上幽暗的樓梯。


    「這裏是背景複雜的人專用的醫院。偶爾也有毒癮患者或被剌傷的流氓上門,不過來的主要還是檢查性病和懷孕的女人。」


    這間醫院包藏了這條街道的所有內情。雪路向陽子說明,榎木醫生同時也是這條街上消息最為靈通的情報販子。


    二樓以上的樓層全都屬於診所,掛號櫃台在二樓,但雪路卻爬上三樓,無視「相關人士以外禁止進入」的掛牌,打開了簡陋的大門。走入一看,診所內比陽子想像的更清潔,走廊上有女性護士,讓她心中暗暗鬆了口氣。


    「我是雪路,醫生在哪裏?」


    雪路詢問護士,護士笑容可掬地替他們帶路。他們被帶往貌似診察室的房間,裏頭充滿藥味,床舖和椅子並排而立,櫥櫃裏塞滿了病曆表。辦公桌隻有一張,上頭放著醫療器具,一名相貌嚴肅的男性坐在桌前。


    他是中等身材,隻有一張豐腴的圓臉較為醒目。年紀大約六十幾歲,從白發和眼鏡背後露出的銳利眼神可看出他的老成,但堅守崗位、仍不退休的精力卻洋溢著一股年輕的氣息。


    他瞪了雪路一眼,隨那發現雪路身旁的陽子,眼角立刻垂汀下來。


    「哦,哦,好可愛的小姐。你很少帶這種型的女孩來耶。」


    「我不是帶她來看病的,老色鬼。喂,不必戴聽診器啦!」


    男性無視雪路,轉向陽子。


    「我是這間醫院的院長榎木,大家都叫我醫生,你也不用拘謹,這樣叫我就行了。」


    「嗯,謝謝。啊,我叫山川陽子。」


    「陽子啊?好名字。你要不要來這裏上班啊?」


    雪路撥開榎木伸出的手。


    「真是個學不乖的老頭。喂,你又雇新人了?剛才帶路的女人我沒看過。」


    「那是我的自由。年輕女孩最棒了,做事勤快,又能為工作場所增色,還能提升幹勁。」


    「提升的隻有你的幹勁。」


    「說什麽傻話?這不光是我的問題,來這裏的病人看到她們就會安心。欸,陽子,你也覺得有護士在場比較好吧?」


    陽子老實地點了點頭。事實上,正因為有年輕女孩在場,她才能夠下定決心踏入這裏。


    榎木勸座,雪路和陽子並肩坐下。護士端茶過來,行了一禮之後又離開了。


    「抱歉,在你正忙的時候來找你。」


    「沒什麽,現在還不算忙,待會兒才會開始熱鬧——好啦,你要我說明旅人的事,是想聽哪方麵的事?」


    雪路概略說明陽子和日暮父女的關係。模木默默聆聽著,時而低聲附和:「嗯。」完全不懂自己為何被視為問題的陽子插不上話,隻能來迴凝視他們兩人。


    榎木大大地吐了口氣。


    「……原來如此。你這麽擔心,代表你也很欣賞陽子。」


    陽子大吃一驚,看了雪路一眼,隻見雪路露出尷尬的表情說: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我隻是想減輕老大的負擔而已。」


    「嗯,好啦,就當作是這樣吧!總之你希望她離旅人遠一點,對吧?我也有同感。要是她基於同情而糾纏旅人,反而傷腦筋。必須做好覺悟的有我們就夠了。」


    「呃,你們到底在說什麽?」


    什麽同情、覺悟的。親近旅人到底會有什麽問題?


    榎木正襟危坐,對陽子說道:


    「我希望你別驚訝,好好聽我說,並相信我說的話。接下來我要說的不是読言……其實旅人沒有視覺以外的感知能力。」


    陽子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她在腦中慢慢整理。視覺以外,指的是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旅人沒有這些感覺?怎麽可能?旅人聽得見陽子的聲音,也能正常生活……應該能吧……


    「最明顯的就是他無法感受到物體接觸皮膚的觸感。如果從他背後拍他的肩膀,他應該不會發現,下次你可以試試看。」


    這麽一提,倒不是無跡可循。之前旅人替陽子找尋失物時,被雨淋成了落湯雞,但他卻絲毫不以為意。換作一般人,潮濕的身體長時間暴露於戶外的空氣之中,應該會冷得發抖,可是旅人卻若無其事。


    「不過他能看見空氣的流向,所以有人繞到他背後,他也會立刻發現就是了……我剛才說他沒有五感,其實我想更正確的說法是『感知能力睡著了』。旅人說他『看得見』所有的聲音、氣味、味道及疼痛,他靠眼睛彌補其他沒活動的感官。在他的視野


    中,聲音變成可視的形狀,氣味也變成可視的顏色。沒錯,感覺就和看漫畫差不多。」


    漫畫這個例子淺顯易懂,易於想像。但旅人眼中的現實世界真的就像漫畫嗎?


    「可是,日暮先生看起來不像是殘障人士。」


    「那當然。剛才我也說過,他並不是失去感覺,而是感覺都睡著了,又或是所有感覺都集中在眼睛。當然,這隻是我的推論。」


    雪路補充說明:


    「醫生正在研究老大的眼睛。如果是其他醫生,八成一句『沒有異常』就了事。但醫生相信老大的眼睛異於常人,所以我才帶你來找醫生。」


    「因為背景複雜的病人我見多了。其實起先我也不相信旅人的眼睛異於常人,但是經曆了許多事情之後,現在的我已是確信不已了——迴到正題,我剛才說過,他的感覺睡著了。他能看見聲音和氣味,是因為他的感覺仍然健在,隻不過他不是靠耳朵聽,而是靠眼睛聽;不是靠鼻子聞,而是靠眼睛聞。


    陽子,你也知道吧?他東西常常拿不穩,笨手笨腳。這是因為他的手沒有感覺,感受不到物體的重量,所以不懂得斟酌力道。他不會做家事,就是出於這個原因。」


    原來如此,聽起來很有道理。


    不過,陽子無法完全相信他們所言。畢竟雪路是為了讓陽子遠離旅人才讓她聽這番話,所以很有可能是捏造的。


    「呃,我明白日暮先生笨手笨腳的理由了。可是,這和我有什麽關係?既然他能正常生活,應該沒有任何問題吧?」


    「老大靠他的能力當偵探,就算是絕對找不到的東西,他也能找到。」


    「……」


    旅人在沒有任何資訊的狀態之下找到了陽子的失物。當時陽子並未深入思考,但仔細一想,這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到了這個時候,她才忍不住歎服起來。


    旅人的眼睛。雖然令人難以置信,但這能力對於當偵探極有助益。陽子不認為這是件需要同情的事。


    陽子知道尋迴失物時的喜悅。旅人認同失物對陽子的價值,並替陽子找迴了失物。這樣的偵探絕無僅有。


    陽子自然而然地笑了。


    「我還是搞不太懂眼睛的事,不過,對日暮先生來說,偵探應該是天職吧!的確,這樣或許造成許多不便,但是能夠發揮偵探的實力,是種很棒的能力!我認為日暮先生應該要更加運用他的眼睛!」


    感動重新睡醒,陽子說話時忍不住興奮起來。


    見狀,榎木沉下了臉,身旁的雪路則是敵意畢露,瞪著陽子。


    「醫生,你明白我的心情了吧?」


    「嗯,其實陽子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冷靜下來,雪路,陽子隻是還不明白而已,她沒發現旅人的眼睛沒那麽單純。」


    陽子有種連榎木都責備自己的感覺,不由得垂頭喪氣。自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嗎?


    「接下來我要說的故事有點長,沒問題吧?」


    榎木重新在椅子上坐好,把體重全靠在椅背上。


    「旅人是我的恩人,也是雪路的救命恩人。我們都已經做好覺悟,為了旅人願意做任何事。我現在就把我做此覺悟的緣由告訴你。」


    這句話非常沉重。說出「覺悟」二字的榎木臉上表情十分認真,陽子也正襟危坐,聆聽榎木的話語。


    「這是我和旅人相識的故事,同時也是影響我恩師一生的故事。」


    * * *


    大約五十年前,榎木龍造奮發苦讀,立誌要當醫生。


    身為小鎮醫生的次男,榎木懷抱當醫生的夢想可說是必然的。然而他的哥哥太過優秀,使得齒輪逐漸產生了齟齬。榎木自小就比同年代的孩子傑出,成績也很優異,但大家總是拿他和哥哥比較。不,事實上,無論雙親或者他尊敬的哥哥都很讚賞他,是他總愛拿自己和哥哥比較。


    繼承父親經營的診所的,當然是身為長男的哥哥。榎木無論如何用功苦讀,成績依然無法超越哥哥,心中產生了一股沉重的壓力。如果無法超越哥哥,如果無法獲得足以讓父親青睞的學識,總有一天會落到無人理踩的田地——這樣的強迫思考不斷糾纏著他。


    父親和哥哥常對榎木說:「你現在這樣就很好了。」、「你不放鬆一點,總有一天會崩潰的。」但是榎木卻覺得這些話是出於同情,便猶如存心反抗似地更加用功。


    初中時代的榎木越發病態地黏著書桌,起先為他擔心的父親和哥哥不知是傻眼還是死心了,不再勸解他。這讓榎木越來越煞不住車。沒人關心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既然生在榎木家,就必須優秀;如果不優秀,就沒資格待在榎木家。榎木一直是這麽想的,如果父親和哥哥放棄他,他就沒有活下去的價值了。


    我得更加用功,更加、更加用功——


    就在榎木瀕臨崩潰邊緣,精神開始變得脆弱之際,有個年輕的教師阻止了他。淺野和代老師——她是榎木初中時的副班導。


    「榎木,你沒朋友吧?」


    這就是她的第一句話。不,過去她應該也對榎木說過話,但第一句讓榎木迴頭的話,卻是這句無心之言。


    榎木那雙滿布血絲、又似害怕又似威嚇的眼睛轉了過來。和代毅然地靠近他。


    「別浪費人生,書任何時候都可以讀。」


    你在胡說什麽?榎木反抗。現在不用功,人生就完蛋了。對於鑽牛角尖的榎木而言,和代的每句話聽來都是花言巧語。


    和代每天至少會和榎木說一次話,說的盡是些否定當時的榎木的言語,句句剌穿了榎木的心。我已經不會讀書了,假如連身為人類都不及格的話,我還有什麽用處?


    為了保持心靈上的平靜,他隻能用功。除了用功讀書,他已經沒有任何依靠。曾幾何時,他一開始用功就掉眼淚。


    用功讀書變成一種苦痛,但這是他唯一的退路。而出現在死路盡頭的總是和代。


    「現在的你有其他該做的事,你不明白嗎?」


    「不對。」


    「……什麽不對?」


    「你很羅唆耶!別管我!反正你也瞧不起我!該做的事隻有一件!我隻能用功讀書!不要再說些有的沒的來擾亂我了!」


    說完,榎木才終於自覺到自己隻剩下用功讀書這條路了。他自知隻有這個依靠,內心有一處早已看破了。但他又不願發現自己一無是處,不願正視自己的慘狀,所以頑固地撇開視線。他不願去看同年齡的其他人。


    他早已死心了。就算再怎麽羨慕,也無法得到什麽。


    自己隻有讀書這項長處,隻有這條路可逃。


    現在和代連這條退路都想斷絕嗎?


    「打擾學生用功讀書,是教師的工作嗎?」


    榎木怒吼,肩膀上下震動。而和代隻是靜靜地說道:


    「不,培育人才才是教師的工作。」


    「——」


    聽了這句話,榎木愣住了。榎木突然對和代產生了一股畏懼感。鮮少因埋首苦讀而被斥責的榎木,相當害怕和代那雙蘊含怒氣的眼睛。


    「老實說,就算你變成一個天才醫生,我也不會上門求診。因為我不想讓一個不懂人心的人看病。」


    榎木不懂和代為何這樣說他。我不懂人心?怎麽可能?我也是人,當然也有心啊!


    「你為何立誌當醫生?是為了造福世人嗎?不,你是為了自己而立誌當醫生的。你不是向人學習,而是向書學習;不是看著病患治病,而是看著病曆表治病。埋首在自我世界中的你沒資格替病患看病。」


    榎木大為震撼。


    這番基本的從醫之道對他而言,有如劈頭棒喝。


    他一直以為……自


    己不如父親及哥哥的隻有頭腦,原來在其他方麵——在致命的動機上,他也輸了。


    榎木的手突然被用力握住,他吃了一驚,想把手縮迴來,但和代緊抓著他的手不放。她用雙手包住榎木的手。


    好溫暖。心臓不斷脈動,直教人發疼。


    「你的手好冰,而且好僵硬,就和你哥哥一樣。」


    「我、我哥?」


    「大約是三年前吧?那時他和你一樣自暴自棄,哭著說他有個優秀的弟弟,覺得很痛苦。」


    瞬間,緊繃的絲弦鬆開了。榎木當場放聲大哭。


    和代依然握著他的手。


    「走入人群,是當醫生的第一步。你必須先了解人。讀書固然重要,但你現在更該做隻有現在才能做的事。時光是絕對無法倒流的,孩提時代獲得的感動,將來對你一定有幫助。身為人類,身為醫生,這是很重要的。你哥哥也是從這裏開始的,所以,你也站起來吧!站起來,然後記住這裏的風景。」


    距離畢業隻剩一年。畢業之後,榎木會為了求知而繼續升學。


    今後他依然會繼續用功下去。


    不過,他隻能再當這位老師的學生一年。


    榎木雖然徹底崩潰,但過了一周後,他宛若脫胎換骨一般,臉色也變得好多了。雖然他依然終日苦讀,但心態和過去大為不同。現在的他不是一味填鴨,而是一麵想像能將所學活用到什麽地方、能幫上什麽人的忙,一麵用功。隻不過是改變了意識想法,就讓讀書效率大增,成績也突飛猛進。


    榎木很感謝和代。剩下這一年,我要盡量向這位老師學習更多的東西。他抱著這種想法成天纏著和代,但和代並未教他任何東西。


    「向我學有什麽用?你要向自然學習。別問我學什麽,你要自己想。眼睛所見的每一樣事物都是教材,能學到什麽因人而異。你要孕育自己的價值觀。」


    直到後來,榎木才發現這番話正是老師給他的教誨。


    他漸漸開始和同學交談。當他發現同學在學問以外的知識有多麽豐富之後,他大為驚愕。同學居然擁有比埋首苦讀的他更為成熟的價值觀,讓他大受打擊。他們上的是同樣的課,看見的景色卻截然不同。


    ——記住這裏的風景。


    和代的話滲透了他的心。他這才知道,人與人的邂逅及共享的時光是任何東西都比不上的教材。專業書籍上隻有單純的知識,但人卻包藏著未知的世界,而這些世界將會留在記憶之中。與人相處的記憶會連同那個人的世界一起化為腦中的辭典。


    在最後一年,榎木學習到新的世界。和同學一起拍攝的團體照喚醒了當時的記憶。當時形成的人格一直存活到現在,當時的風景確實構成了榎木這個「人」的一部分。


    畢業典禮那一天,和代拿出了一張照片,對他說道:


    「這是我小時候和父母去旅行時拍的。」


    那是張黑白照片。照片有些過曝,看不太清楚,似乎是在某個海岬拍的。


    「這就是老師的心靈支柱。我遇到障礙的時候,總是望著這張照片,迴想當時的感覺。」


    「什麽感覺?」


    「應該是活著的喜悅吧!」


    接著,和代開始娓捤道來。


    她在幼年時失去了雙親,經曆了許多挫折和苦惱,當上教師之後又出了不少錯。多虧了這張照片,無論麵臨再大的痛苦,她都能站起來——和代最後如此作結:


    「我希望有一天能再度見到這個景色。」


    「……為什麽對我說這些?」


    和代露出了從未展露過的溫柔笑容,迴答:


    「每年我都會對不成材的學生說這個故事。看到你這樣的孩子,就像看到從前的我一樣,無法置之不理。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和我一樣,把感動你的風景放在心中。人生還很長,覺得痛苦的時候,就迴想幸福的記憶吧!隻要做得到這一點,就沒問題了。欸,榎木,這一年來,你已經製造了幸福的記憶,對吧?」


    「是的!」


    認識老師,就是最幸福的記憶。


    數年後,榎木以第一名自大學畢業,正式踏上醫生之路。他與和代從畢業典禮之後就不曾再見麵,但他每年都會寄賀年卡報告自己的近況,和代也會迴信。光是書信交流,便足以成為榎木的支柱。


    如此這般,時光又流逝了五十年。


    *


    藥局後方的診所,三樓的診察室裏出現了一張懷念的麵孔。


    「好久不見,和代老師。」


    「榎木,看到你還是一樣精神飽滿,我就安心了。」


    舊姓淺野的和代已經年近八十,但皺紋並不多,身子也還很硬朗,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她雖然滿頭白發,但臉上依稀留有當年的影子,擔任教師時的嚴厲神情也還健在。榎木迴想起過去,滿是欣喜之情。


    「我好驚訝,沒想到你在這麽近的地方開業。」


    「這也是偶然,我最近才到這裏來的。很久沒寄賀年卡了,沒想到一寄您就大駕光臨。」


    這五十年來,他們都經曆了許多事。


    和代的第一次婚姻以失敗收場,第二次婚姻的對象很快就過世了,目前是單身。她沒有孩子,所以是一個人度過餘生。


    榎木平步青雲,飛黃騰達。然而,當上了大醫院的幹部之後,他的工作對象不再是病患,而是權力鬥爭。榎木害怕自己被無意義的俗事所囚,忘記當醫生的初衷,便自動下放到治安敗壞的風化區當醫生。他並不後悔。要發揮醫術,就得待在病患身邊。


    「我很忠實地遵守老師的教誨。我想醫治的是病患,不是經營方針。不走入人群,怎麽當醫生呢?」


    「那就是我的錯了。如果沒聽我的話,說不定你現在就是大醫院的院長了呢!你會不會太衝動啦?」


    「老師這麽說,我可就傷腦筋了。」


    「要是你把責任推到我身上,我才傷腦筋呢!我或許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責任太重大了。我說的話你當成馬耳東風不就好了?真是個傻孩子。」


    說著,他們相視而笑。說來有趣,他們彼此都還擺脫不了老師和學生的關係,這種感覺宛若重拾童心一般,令人愉悅。


    和代笑了一陣子後,垂下眼神,說:


    「我和大病無緣,頂多就是因為感冒或更年期障礙到附近的內科看病而已,沒有入院和開刀的經驗。所以我才想如果有這麽一天,希望拜托你替我執刀,如果你不嫌麻煩的話。」


    「我怎麽會嫌麻煩呢?您肯找我,是我的榮幸。」


    接著,榎木換上了醫生的麵孔,替病患和代看診。


    「您的眼睛怎麽了?」


    他用雙手扶著和代的臉,觀察她的眼睛,用筆燈診察過後,如此問道。


    「老師,您以前視力很好吧?」


    「是啊。是最近才這樣的。眼睛突然變差,看東西很吃力。」


    和代一直眯著眼睛,榎木早就覺得奇怪了。不過,以和代的年齡來看,有可能是老花眼,也有可能是青光眼。


    「有沒有頭痛或想吐的症狀?最近晚上睡得好嗎?」


    「我很健康,早睡早起的習慣七十年來都沒變過。」


    「失禮了。」


    沒有自覺症狀。如果隻是單純的視力衰退,是很自然的狀況,隻要配一副度數吻合的眼鏡給她就行了。不過——


    「有可能是黃斑部病變。最近這類病例越來越多,特征是惡化速度緩慢,較難發現。如果能夠早期發現,就能延緩它的惡化。」


    「……不能根治嗎?」


    「治療方法有很多,比如雷射手術,不過沒有哪一種方法是


    保證有效的。如果置之不理,可能會造成失明——我的專長不是眼科,無法斷定,這裏也沒有治療眼疾的醫療器材。」


    「是嗎?也對,醫生也是人,不是萬能的。看來我還是該去看眼科。」


    麵對略微失望的和代,榎木覺得有點抱歉。


    「您現在看得到多少?」


    「你的臉還沒問題,看得見。不過,走夜路或暗處的時候就得擔心了。」


    「……是視野變窄了嗎?」


    「我不太清楚,但不是視野變模糊。該怎麽說呢?如果凝視著一個東西,其他東西就全都不見了,就是這種感覺。」


    看來她的視覺功能出了問題,青光眼的可能性很高。不過,還是去大醫院檢查一次比較好。榎木答應替和代寫介紹信,轉向辦公桌。榎木早已做好覺悟,為了恩師,他願意做任何事。但到頭來,他能做的卻隻有寫介紹信,讓他覺得十分懊惱。


    「如果失明了……就再也看不見那時的風景了。」


    和代喃喃說道。


    那時的風景——榎木想起畢業典禮那天和代給他看的照片。照片上的風景是和代的心靈支柱。榎木緊閉雙眼,宛若祈禱似地在心中發誓:我絕不會讓她失明。這一定不是大病,就由我來親自照護她,不讓她感受到壓力。現在的榎木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此時,一陣劇烈的敲門聲響起。


    「醫生!你在吧?是我,雪路!這邊有個人要立刻請你看診!我進去羅!」


    未經同意便入內的是一名金發少年,名字叫雪路雅彥。他的裝扮雖然像牛郎,其實是在這一帶當仲介的小混混。雪路常帶些背景複雜的人來讓榎木治療,稱得上是熟人。


    「我正在替人看病!蠢蛋!也不會看看場合!」


    「抱歉!我想請你馬上替他看病!」


    被雪路用肩膀攙進來的,是一個和雪路同年代的少年。他長得比雪路高,卻相當織痩,臉色很差,唿吸急促。看來悄況相當緊急。


    「讓他躺在那張床上,我立刻替他看診。老師,很抱歉……」


    「不用顧慮我。你是醫生,該懂得分辨優先順序。」


    和代依然嚴格的口吻讓榎木忍不住苦笑,但現在不是笑的時候。榎木立刻敞開少年的胸襟,使用聽診器檢查內臓等部位,並測量手部脈搏和體溫。


    「就你能說的範圍說明事情經過。」


    「啊,嗯。這個人叫日暮旅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倒在路上,所以我急忙把他送來。」


    「你也說明得太簡略了吧!他一直是這種狀態嗎?」


    「嗯,可是好像比剛才好一點了……等等,他好像沒意識耶?」


    「他是在唿唿大睡。雖然有點發燒,但看起來不是什麽特別的疾病,打一針、睡一覺,應該就會好了。」


    「等等,這樣未免也太草率……」


    「別擔心,他的症狀和因為睡眠不足及疲勞而昏倒的人一樣。隻要攝取充分的睡眠和營養,就會複原了。他還年輕。」


    榎木輕鬆打發了維續追問的雪路。他當了四十年以上的醫生,他有把握,自己並沒有誤診。


    然而,雪路雖然信賴榎木,但還是感到很不安。


    「你知道他為什麽昏倒嗎?」


    「也不是啦……這個人和普通人不太一樣。」


    雪路低頭望著少年,咬緊嘴唇。他很少露出這種表情。


    「旅人大哥的眼睛異於常人,他說他沒有視覺以外的感覺,是靠眼睛來看聲音和氣味的。」


    「你在說什麽啊?」


    榎木忍不住將視線轉向和代,和代也歪頭不解。剛才榎木正在診察和代的眼睛,這個巧合讓他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旅人大哥一定有超能力。」


    榎木不知道雪路為何如此斷定,但鐵定有他的理由。雪路會這麽敬仰別人,是件很罕見的事。這讓榎木也對這個來路不明的少年產生了興趣。


    榎木就是這樣和旅人相識的。


    檢查旅人的眼睛之後,榎木說的第一句話如下:


    「正常,十分健康,控有超能力。」


    雪路啞然無語,但旅入的臉色絲毫未變,仿佛早就料到榎木會這麽說。


    旅人被送到診所的隔天燒就退了,身體也逐漸複原,因此榎木又替他檢查其他部位有無異常。雪路一直吵著要榎木檢查旅人的眼睛,榎木隻得依言照辦,但結果如前所述。


    「唉,勉強要說呢,就是視力異常地好。你是不是在非洲部落生活過啊?」


    麵對嘲諷,旅人隻是微笑以對,反而是雪路憤慨地斥責:「別鬧了!」


    「你真的有好好檢查嗎?」


    「……我反倒奇怪你幹嘛那麽固執?沒生病不是很好嗎?」


    其實關於沒有視覺以外的感覺這一點,榎木倒是不敢斷言。他曾試著捏旅人的大腿內側,旅人卻毫無反應;即使他更加用力,旅人依然若無其事。這並不是忍耐力強,或許是皮膚感覺或痛覺異常遲鈍。不過,應該算不上問題。


    「旅人大哥可以看見人的聲音、氣味這類一般人看不見的東西。」


    又來了?榎木啼笑皆非。而旅人點頭肯定雪路的話語。


    「人類是用腦來看景色,所以有時會看錯。比如地板上有個黑色的汙漬,有人會看成蟲子,有人會看成一團灰塵,又或許有人會看成他找了很久的黑寶石。用眼睛看,不見得正確。景色映入眼簾之後,腦部會處理資訊,分析為那個人常識範圍中的『類似物體』。不,正確地說應該相反,是腦部反射性地解析映入眼簾的『類似物體』,產生誤判,這就是所謂的成見。所以,眼睛看到的景色會有個人差異。旅人說他看得見顏色和氣味,那可能真的看得見。不過這隻是腦部將他用耳朵聽見的聲音處理過後,在眼中反映出『類似的影子』而已,並不是沒有感覺,而是腦部處理出了錯。這種狀態是種異常,但這種事並不異常,隻是程度問題罷了。」


    「你在說什麽鬼啊?」


    「聽不懂就算了。換句話說,光靠視覺彌補感知能力是不可能的。視覺功能不是萬能的,不可能看見沒有實體的東西,而幻覺就不在此限了——唉,如果你想探討超自然現象,我可以介紹這方麵的熟人給你。他是個稀世的騙徒,不過和你應該合得來。」


    「你的意思是我們在說謊羅?太過分了醫生,我以為你會相信我們才跟你說的耶!」


    「我沒那麽閑免不能陪你們繼續鬼混。」


    說著,榎木起身,準備出門。和代為了接受檢查,住進了榎木昨天介紹的醫院。榎木要去接她出院,同時他也想知道檢查結果。


    「雪路,他沒事了,帶他迴去吧!再見。」


    雪路大唿小叫了起來,而在他背後的旅人頭一次出了聲:


    「謝謝你,醫生。」


    「……」


    搞什麽,他口齒很清晰嘛!


    看來沒有聽覺顯然是個謊言,聽覺障礙者是無法發出標準音調的。榎木啼笑皆非地搖了搖頭,走出了診察室。


    數小時後,榎木迴到診所,發現兩人還在。


    「我不是叫你們迴去了嗎?你們該不會是想賴著不走吧?還不快點出去!」


    瞧雪路氣鼓鼓的,想必是他決定留下來的。旅人躺在床上,麵帶微笑地望著雪路。


    榎木背後的和代說話了:


    「哪有醫生趕病人出去的?沒關係,你繼續躺著。昨天你的臉色差到連我都擔心呢。」


    旅人起身,微微點頭致意,和代也一臉滿意地點了點頭。


    「……既然老師都這麽說了,你們就留下來吧!雪路,你可別大聲嚷嚷


    啊!」


    「幹嘛針對我啊-……咦?阿婆,你的眼睛怎麽了?昨天還能睜開啊!」


    見了和代微微閉起的雙眼,雪路高聲問道。與一臉尷尬的榎木正好相反,和代露出了開朗的笑容說:


    「年紀一大,毛病就多了。」


    「老師,來這邊,請坐、


    榎木拉著和代的手,引導她坐下,並繞到她的正麵。


    「會痛嗎?」


    「不會,現在一點也不痛。不過,我幾乎看不見了。遠處勉強還有個輪廓,但眼前的你卻看不清了,真遺憾。」


    「……是嗎?」


    和代的眼睛在短短一天內急速惡化,視力下降,眼睛開始發疼,失明的危險性也增加了。


    檢查結果得知和代罹患的是原因不明的疾病,沒有治療方法。縱使想先延緩惡化速度,連病名都不知道,根本無從延緩起。為了替第二次住院檢查做準備,和代必須先迴家一趟。之所以在途中先繞到診所來,是因為榎木想再親眼確認和代的病情。


    「要不要也去其他醫院檢查看看?」


    「也好。不過,才一天也檢查不出什麽,還是留在原來的醫院多觀察一陣子好了。如果沒有進展,你再找適當的時機替我轉診吧!」


    「好。」


    老實說,榎木完全沒料到會變成這樣。他束手無策,隻能盡量從旁支持孤家寡人的和代。


    和代從手提包中拿出一張照片,是當時的黑白照片。


    「阿婆,那是什麽?」


    雪路窺探照片。和代似乎很喜歡他那熱絡親昵的態度,就像和孫子說話一樣,笑容滿麵地將照片遞給他。


    「這是我的寶物,平時都隨身攜帶。照片裏的是小時候我爸媽帶我去過的地方,但我不知道是哪裏……在眼睛變差之前,我想再好好看一次。」


    榎木覺得很心痛。失去心靈支柱有多麽痛苦,不難想像。


    「嗯~」雪路望著照片,點了點頭。


    「我是不太懂啦,總之,你想去這個地方吧?」


    「咦?嗯,對。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在失明之前再去一次。」


    「老大,你知道這張照片是什麽地方嗎?」


    說著,雪路將照片遞給旅人。旅人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照片。


    「怎麽可能知道啊?那是七十幾年前的照片,現在的景色說不定也已經變了,要從那張照片找出地點實在太難了。」


    那是和代向往已久的場所,如果年輕小毛頭看個一眼就知道在哪裏,就不用如此辛苦了。然而,雪路卻對榎木自豪地說道:


    「旅人大哥說不定能找出這個地方喔。」


    「你這句話的根據在哪裏?你說的超能力嗎?簡直蠢到極點。」


    光靠和代的照片,很難找出地點。因為照片上除了從海岬拍攝的海洋以外什麽也沒有,左側又因為反射光而變色,下方的物體模糊不清。如果能用專業裝置解析,或許另當別論。


    「左側的部分是個海灣……遠方有個很像燈塔的建築物。」


    此時,和代站了起來,不可置信地凝視著旅人。


    「的確有……我想起來了,對,我記得我爬上了展望台……」


    「這裏應該就是那個展望台,或許能從形狀找出地點。」


    「不會吧!」


    榎木與和代忍不住麵麵相覷。


    「你怎麽知道?畫麵這麽模糊,根本看不出來。」


    「旅人大哥就是看得出來啦。就算是失焦的照片,隻要有照到,他就找得出來。對吧?」


    旅人抬起臉來,點了點頭,雪路得意洋洋地迴頭看著榎木。


    「欸,醫生,如果旅人大哥找出拍照地點,你下次可以更認真地檢查旅人大哥的眼睛嗎?我希望你能完全相信我說的話。」


    榎木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要我相信?好,我可以相信。可是,怎麽可能……」


    和代走向旅人,雙手捧著他的臉望著他。她凝視著旅人的眼睛數秒。


    「……真不可思議。我剛進來的時候也是這樣,隻有你的眼睛能夠清楚地映在這雙逐漸失去視力的眼睛上。你有一雙悲傷的眼睛。」


    「……請和我談談你、你的雙親以及兒時的迴憶,不管想到什麽都請告訴我,這些或許能成為線索。」


    「好,有人肯聽我這個老太婆說話,我再高興不過了。」


    奇異的光景。


    這間病房讓榎木迴想起初中時的教室。老師談著往事,兩個年齡足以當她孫子的年輕人專心聆聽。看著精神奕奕的和代,榎木歎了口氣。或許自己不該催她住院檢查。


    和代對認真聆聽的旅人露出苦笑。


    「看來你也背負了許多東西。」


    「咦?」


    「我的性子啊,就是沒辦法放你這樣的孩子不管。」


    *


    用動蕩二字來形容淺野和代的人生太過誇張,但用平凡二字形容卻又太過平淡。和代是背負著世間常見不幸的一人。


    幼年時,擔任大學教授的父親為了做研究,常帶著全家到各地旅行。和父母一起合照的照片很多,這些照片都是映著幸福家庭的幸福紀錄,留住當時風景的寶貴記憶。


    第一個轉捩點是在戰爭即將結束前連日侵襲日本的空襲。前往防空洞避難途中,父親和母親被卷入戰火,房子也被燒個精光,所有相簿都付之一炬,隻有這張從海岬拍攝、沒照到家人的照片奇跡似地從烈火中幸免。似乎是因為它沒夾在相簿之中,才得以逃過一劫。和代拿著唯一留下的風景照,決心好好活下去。


    戰爭結束後,和代被叔叔手癢了。養父母沒有孩子,把和代當親生女兒一樣疼愛。失去雙親的戰爭孤兒很多,被叔父叔母收養的和代毫無疑問地是屬於幸福的那一方。


    為了報答疼愛自己的養父母,和代拚命用功。大學畢業之後,她成為初中教師,接著又為了奉養養父母而努力。


    她和一般人一樣吃苦,和一般人一樣煩惱,和一般人一樣戀愛結婚,卻以離婚收場,又經曆了與養父母及再婚對象的死別——度過了一段和一般人一樣的人生。


    和代自知自己的人生並不足以挺起胸膛炫耀,但她已經全力過活了。她的人生仍在繼續中,她豁達地認為將來自己也會和一般人一樣度過餘生。


    至今她仍會偶爾想起的,就是那個海岬的風景。


    一張留住幸福的照片。雖然照片上沒有家人的身影,卻能證明他們曾經在那裏。這是家人曾經活著的紀錄,卻是個空無一物的寂寥世界。


    沒拍到人的海岬照片正反映了我的人生——現在的和代如此認為。


    日暮旅人精確地摹寫出照片被光線遮住的部分。


    要把他畫出來的展望台圖與和代的陳年記憶對照,是件很艱難的事。那個展望台極為普通,沒有特征,更何況是七十幾年前的建築物,現在還存不存在實在很難說。


    雪路雅彥靠著這張圖尋找展望台。人脈極廣的他和一個展望台迷取得聯絡,進行調查。旅人則是針對和代的父親喜歡拍攝的照片類型進行推理,但老實說,這些推理派不派得上用場實在令人存疑。


    不過,兩個年輕人為了實現和代的夢想而努力,令和代很高興。在雙眼日漸惡化之際,他們成了她的心靈支柱。雖然不安與日俱增,但多虧了他們兩人,和代沒有灰心喪誌。


    自那之後,過了一星期。


    這一天來臨了。


    「……帶病人出外亂跑可不是值得讚許的行為啊!」


    榎木坐在雪路借來的廂型車副駕駛座上,不悅地說道。和代及旅人則坐在後座。


    「


    你到底要帶我們到哪裏去?難道你們找到拍照地點了?」


    「到了你就知道啦,醫生!」


    車子開上高速公路,行駛了兩小時以上。和代不願意識視力的惡化,始終帶著眼罩,因此感覺起來時間過得更漫長。


    和代的眼睛已經連光線都無法區別,可說是完全失明了。


    她厭倦了醫院的檢查,原以為這個時候外出正好可以轉換心情,誰知看不見戶外的景色,反而造成他的壓力。車內是封閉空間,讓她更覺鬱悶。原來我這麽脆弱?和代對自己的懦弱感到啼笑皆非。


    「就快到了。」


    這道聲音傳入耳中時,和代正因為緊張與疲勞而處於半夢半醒之間。她撐起沉在座椅中的身子說道:


    「這裏是哪裏?地名總可以告訴我吧?」


    「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耶!當地人叫這個地方青色岬。」


    和代沒聽過這個地名。這就是照片上的地點嗎?


    把車開到可以進入的地點之後,雪路停下車,四人下車步行。


    和代豎耳傾聽,微風拂動樹梢的聲音響起。這裏似乎是沿海地帶,潮水的香味微微搔動鼻腔。難道他們真的找到了拍照地點?


    「正確說來,展望台是建在青色岬上,照片是從海灣對岸的海岬拍的,這個海岬是個無名岬。阿婆的爸爸應該是站在拍得到展望台的地點拍的。」


    國你果然找到拍照地點了?」


    榎木插嘴道。「糟糕!」雪路樂不可支地說:


    「不小心說出來了,本來想賣個關子的。抱歉,老大。」


    「其實也不用隱瞞,但是雪路想給和代女士一個驚喜。」


    聽了旅人和雪路愉快的對話,和代身子猛然一顫。


    真的?我真的來到拍照地點了?


    然而和代已經無從確認了。即使拿下眼罩,她也無法眺望景色。


    「……謝謝,已經夠了。」


    無論這裏是何處,旅人和雪路的好心已經讓她充滿感動。她不敢繼續往前進。反正這雙眼睛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了,要她在這裏麵對早已了然於胸的現實,她害怕自己承受不住。


    更重要的是,她不願讓旅人和雪路看見自己失望的模樣。


    「走吧!」


    有人拉著她的手,從聲音可知道是旅人。但從那穩穩支撐著和代的手,實在難以令人聯想到是他。或許是和代太小看他了。這孩子似乎擁有與外表相反的強韌精神。


    可是,抓著她的手掌冰冷得教人害怕。


    和代倚著旅人,在未鋪柏油的碎石路上前進。蔓延滋生的雜草掠過身體,坡度漸漸變大,和代寸步難行,幾乎是讓旅人抱著走,但旅人並未放開她。


    背後的剛逍腳步聲——雪路和榎木越離越遠。


    和代感到不安。我到底走向哪裏?她開始害怕。


    眼睛看不見,世界居然變得如此可怕。


    前方有什麽?


    確認是件可怕的事。


    無法確認也是件可怕的事。


    「夠了,夠了,求求你,我們折迴去吧!」


    「其實拍照地點出奇地好找。雪路的朋友馬上就迴複我們了,說有個展望台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樣。我和雪路立刻前往那個朋友所說的地點,調查展望台及周邊地帶。」


    他們終於從蒼磨的雜草堆中解脫,腳下的地麵變成柔軟的泥土,草皮覆蓋著泥土,賦予腳底彈力。和代知道自己來到了空曠的地方,感覺似乎是個毫無遮蔽,甚至可眺望地平線,無邊無盡的世界。


    溫暖的空氣。


    潮水的香味。


    隱約傳來的花香。


    「七十年來,這裏的景色完全變了,但也有不變的事物。那張照片映出了所有不變的事物,而我看見了。來到這裏,我才發現,並且確信了。」


    旅人推了推她的背部。她向前踏出一步,被眼前吹來的風包圍。


    「請拿下眼罩。即使不睜開眼睛,感覺應該也會完全不同。」


    這需要莫大的勇氣。雖然她年歲已老,但她依然渴望看見那幅景色。如果期望落空,該怎麽辦?一思及此,她就裹足不前。


    「請看看,你應該看得見。即使不靠眼睛,你也能夠感受到這幅景色,因為你擁有我所沒有的五感。」


    「……」


    不知何故,旅人的話解放了恐懼的心。


    即使看不見也能看見的景色究竟是什麽?她開始感到好奇。


    她拿下眼罩。


    張開眼皮,果然什麽也沒有。一片漆黑的世界。


    不過,腦裏卻浮現了那天的光景。


    從斷崖放眼望去,一望無際的碧海。海風載著野花的香味縈繞身體,波濤聲遠遠傳來,柔和的陽光賦予肌虜溫暖。


    五感全在眺望景色。


    眼前的風景和七十年前的沒有任何不同。


    「啊,啊啊啊……天啊!」


    這是過去的記憶,不是現實的光景。和代明白。


    可是,好奇怪。這真的是記憶中的風景?還是現實的景色?


    她可以清楚看見。現在在現實中流動的雲、風和花草的身影映入眼簾。這不是妄想,這些景色真的映入了這雙眼睛之中。


    「看得見,我看得見!」


    眼前的是和照片同樣角度的景色,對岸的展望台周邊修整得極為近代化,展望台也隻是保留原型,感覺已經和當年完全不同。不過,滿地的黃色芥蘭菜花及隨風搖曳的碧海依舊未變。


    與自然化為一體的感覺。


    五感孕育了現實。


    「旅人,我看得見。」


    和代一迴頭,視野就變得模糊,旅人的輪廓不再清晰。她大吃一驚,再次眺望海麵,但眼睛已經映不出任何東西了。


    「……為什麽?」


    她一臉茫然,揉了幾次眼睛,還是什麽也看不見。她的視力剛才明明恢複了,現在卻如大夢初醒一般,消失無蹤。


    「……是夢嗎?」


    「不,我想你是真的看見了。剛才你迴頭時,焦點的確對準了我。雖然隻是暫時性的,但是你的視力恢複了。現在如何?」


    「……整個視野都上了層白霧。好奇怪,剛才明明是一片黑暗。」


    「你應該是能夠識別光線了。失禮了。」


    旅人的手掩住了和代的雙眼。


    「好暗……你說得對,我能夠區別明暗了。」


    說著,她掉下了一滴眼淚。


    沒想到感受光明的感覺如此美好。


    「我可以把它當成恢複的征兆嗎?我好像看見了希望。」


    「沒問題的。眼睛看見的不是一切,隻要其他感覺仍在,隨時可以看見各種風景。這麽一來,你的雙眼應該也能想起以前的感覺。」


    「這就是人體的奧秘?嗯,我就賭賭看吧!」


    她抓住旅人的手,用力握住。


    「好冰,而且……很僵硬。這是憂心忡忡時的手。你真的沒有任何感覺?」


    「……是的。」


    現在的旅人是什麽表情呢?


    他的眼神應該充滿哀傷吧?


    有些事物是和代即使失去視力也能獲得的,但是旅人隻能獲得影像。感覺不到人與人接觸的溫暖,是種不幸。


    連意中人的聲音和氣味,他都感受不到。


    多麽可悲啊!


    「希望有一天你也能重新找迴五感。」


    「嗯。」


    希望有一天,幸福的日子能夠到來。


    和代祈禱著,再度轉向海麵,將海岬的風景烙印眼底。


    * * *


    榎木喝幹了冷掉的茶,放鬆肩膀上的力道。他抬起臉來,正麵凝視陽子。


    「我和雪路隔得遠遠地看著他們。旅人給了老師希望。當然,當時老師的視力恢複,或許隻是偶然,但老師說她看見了,而且心懷感激,所以旅人也成了我的恩人。」


    陽子默默點頭。


    這是個溫馨的故事,而陽子也逐漸明白他們的言下之意。


    「老大隻有視覺。雖然醫生說老大的其他感覺隻是暫時睡著了,但是誰知道那些感覺到底幾時才會醒過來?」


    「後來我們才知道,旅人隻要過度使用眼睛,就會發燒昏倒。起先雪路送他來時也是這種情形。他從青色岬迴來以後,居然躺了一個禮拜。他是靠這個方法減輕眼睛的負擔,目的是保護眼睛……不過,這個方法能撐到什麽時候,沒人知道。如果旅人連視力都沒了,就會成為廢人。無除如何都得阻止這種情況發生。」


    雪路也點了點頭,窺探陽子。


    在兩人的視線催促之下,陽子開口了:


    「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了。簡單地說,你們希望盡量別找工作給旅人做,對吧?」


    「不是盡量,是完全別找。我平時隻選不會造成負擔的工作給老大做。我想資助他,但是他拒絕了。他說要靠自己的雙手扶養燈衣,完全不依賴別人。不是親手賺的錢,他是不會接受的。偵探這一行也是他選的,我怎麽阻止他都不聽。


    老大對我和醫生都有恩,如果將來老大真的成了廢人,我們會照顧他一輩子。這就是我們的覺悟。」


    要是她基於同情而糾纏旅人,反而傷腦筋——醫生剛才這麽說過。


    像你這種「好人」最麻煩。雪路之前這麽說,並帶陽子來到這裏。


    陽子並不是出於同情,也不認為自己是好人。不過,這兩個人是因為「擔心陽子」才對她說這番話的。


    為了避免陽子和旅人深交後傷心。


    必須覺悟的有我們就夠了——這句話是出於善意。


    陽子感受到揪心般的痛楚。


    她以自己的膚淺為恥。雪路和醫生的善意太耀眼了,讓她萬分難受。


    「話說完了。預約的病患差不多快來了,我要走了。」


    「謝啦,醫生。」


    榎木離開,留在診察室的兩人默默無語地坐了好一陣子。


    「別難過。聽了那番話,難免會受到打擊,但是你不用一直耿耿於懷。」


    迴到事務所後,雪路替陽子衝了杯紅茶。雪路雖然態度很差,但基本上人還不錯。


    「……你的『好人』程度也不輸給我啊!」


    「我?是好人?哈!饒了我吧!聽了這句話,我的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


    「我想也是。」


    他並不是為了得到這種評價或讚美才對旅人好,他隻是幫助想幫助的人,其他人他並不在乎。這麽做完全是為了自己。


    他隻是想保護重視的人。


    這一點我也一樣。


    我並不是對任何人都好的「好人」。


    「今後別再和老大來往,也別來這裏了。就是這樣。」


    陽子將喝到一半的紅茶茶杯放在盤子上,說:


    「老實說,我不太明白你們所謂的覺悟。不過,不管你說什麽,我都會照我的想法去做。我會盡我所能,做我該做的事。」


    雪路的眼神變得兇狠,陽子正麵承受他的視線。


    「你還搞不懂我幹嘛帶你去找醫生嗎?」


    「我懂啊,懂了才說的。」


    先移開視線的是雪路,他恨恨地說道:


    「……以後你後悔,我可不管。」


    「我不會後悔的,因為我也不是什麽『好人』。」


    我才不管別人,我隻做自己想做的事。


    陽子下定決心,即使旅人覺得困擾,她還是要盡量幫他做家事。這是為了賭一口氣,不報答旅人的恩情她不甘心。


    「隻要幫得上日暮父女,我都會盡量去做。這不是同情,我想做才做的。不這麽做,我就不痛快。這是我的任性。」


    「真是的,老大被一個麻煩的女人纏上了。」


    舉手投降的雪路看來甚是滑稽,陽子忍不住笑了。


    *


    前來山丘上的洋房「工作」的旅人正在客廳接受茶水招待。與他麵對而坐的老婦人眯起了眼鏡下的眼睛。


    「現在這個距離也看得見你的臉了。嗬嗬,我的視力漸漸恢複了,都是托你的福。」


    「不,這是和代女士努力複健的成果,和我無關。」


    「如果不是你帶來轉機,我早就失明了。就拿複健來說,也是因為你常來看我,我才能這麽有幹勁。和年輕人相處的感覺就是不一樣。」


    旅人露出苦笑。他是來工作的,卻絲毫不像在工作,讓他感到很慚愧。


    就結果而言,旅人確實找出了和代委托的「失物」,但這些失物不是和代忘了放在哪兒的眼鏡盒,就是和代自己藏起來的賫石,教他情何以堪?更何況他還收了酬勞,更是過意不去。


    「陪老年人談心也是工作之一。好了,下次該準備什麽失物呢?」


    「老是這樣我過意不去,好像白白拿錢似的。」


    「這是工作,別讓我一再重複。如果你覺得過意不去,就從每個月一次改成每周一次好了?我無所謂。恭喜你,工作變多了。」


    強硬的口吻令旅人無言以對。和代開心地微笑著。


    這是她和雪路他們商量之後決定的——不造成旅人眼睛的負擔,又可以付他酬勞的方法。即使旅人反對,她也不以為意。


    旅人的恩情不是這點小事就能報答的。旅人重新賦予她活著的喜悅,她對旅人有著一輩子也道不完的感謝。


    並排在凸窗平台上的數個相框,七十年前的黑白照片旁擺著嶄新的彩色照片。


    那是以那海岬為背景拍下的照片,照片中有旅人、雪路、從前的學生榎木,以及在他們的環繞之下溫柔微笑的和代。


    留住了「現在」的一張照片。


    那是反映了和代人生的幸福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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