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奧山家


    怪談的主角叫奧山義宜,從內容的前後判斷,他應該是三喜的父親。


    奧山家位在福岡縣,是某座獨立小礦山的主人,而義宜在明治末期或是大正初期殺害了整個家族。


    被害者究竟是哪些人有很多說法,不過,基本上包含了義宜的母親、妻子和數名子女、還有子女的配偶及傭人。殺害家族後,他縱火燒屋,自殺身亡。因為義宜本人自殺的關係,這個案件與其說是大量殺人,大眾反而傾向是強迫自殺。被害者包含了傭人,不過實際上還有侄子或小舅子等等,算是廣義的家族成員。


    然而,這是一起無庸置疑的殺人案件。


    關於動機,一般認為是家業衰退,義宜為巨額債款所苦,不過實際情況不明。因為沒有關於奧山家案件的詳細記錄,甚至連客觀的紀錄也幾乎不存在。


    很遺憾的,當時的報紙並沒有報導過這件事。進入明治後,雖然有許多報紙創刊,不過當時的報紙基本上是以政治報導和社論為中心。報紙開始轉向報導社會案件,是下一個世紀的事了。報紙版麵多以四麵為主流,報導的案件當然也以中央、大都市為主,關於地方案件的紀錄極為缺乏。


    不過,奧山家的事件成為當地的「記憶」,以口耳相傳的形式流傳了下來。


    奧山家擁有的碳礦生產量逐年減少。傳統的開采方式已經到極限,可是要導入當時三池碳礦開始采用的近代開采方式,須極為龐大的資金。奧山家為籌措這筆資金,可說是處心積慮,甚至考慮將礦山賣給逐步介入碳礦經營的中央財閥。


    從這個角度來看,奧山家的家業確實是黃昏產業,但義宜絕對沒有「為巨額的債款所苦」,他沒有走投無路到必須選擇死亡。因此,便出現這件事情的背後其實是因為「被詛咒的畫在作祟」的說法。


    當時因為技術問題,碳礦常會發生意外,很多工人在義宜的碳礦中失去生命。從時代角度來看,這也是不可避免,但是奧山家幾乎不賠償死者家屬,而且因為是小規模事業,所以也不采取新的安全對策。在案件發生的二十年前,似乎曾經發生過大量死亡的意外事故。


    奧山家很久以前就擁有發生問題的那副畫像,不過在事故後,據說因為死亡工人的怨恨,畫像的「臉孔扭曲」。


    有人說畫中人「以恐怖的表情瞪人」,也有人說是「露出嘲笑一般的表情」。後者和「若是畫中人臉孔扭曲,奧山家便會發生不幸」的怪談結合;此外,若是在裝飾著這副畫的座敷睡覺,一到深夜就會聽見畫中人的呻吟或是啜泣;同時,也會看見座敷中躺滿苦悶的黑色人影,並且扭動著身體。


    地方上傳言,絕對不能碰觸這個奧山家的怪異——福澤先生說:


    「聽說光是聽到,就會被作祟。」


    因為牽扯上作祟,所以他隻記錄下這個故事,沒有寫出來。但他抱著興趣記錄時,卻接二連三碰到討厭的事情。


    「不過因為我經常收集怪談,不見得一定是奧山家的原因。」


    這麽說完後,福澤先生又很客氣地向我道歉:


    「我基本上是不進行驅邪的,若是不小心說錯了什麽,還希望你多多包涵。」


    我也不在意這種事。聽我這麽說,福澤先生就說,那就好。


    他繼續說道:


    「從某個角度來看,奧山家的事情恐怕是九州北部最強大的怪談吧。因為太過強大,所以幾乎沒人知道詳細內容。因為光是口耳相傳就會被作祟,所以根本沒辦法留下書麵記錄。」


    本身就是怪談——我心想,接著想起了平山先生說的「存在本身就是怪異」。


    奧山家的血脈因為義宜引起的案件斷絕,碳礦也沒有售出,反而關閉了。


    這時的九州北部存在很多小規模碳礦的擁有者。其中很多人都留下相當美麗的建築物,奧山家也是其一。


    奧山家的豪宅占地非常廣大,包含兩棟主屋,一棟側屋,一棟模仿西洋建築的洋館。不過在義宜事件後,建築物被解體出售,土地也賣掉了。原來的土地被分割為二,成了兩戶大戶人家的宅第。遺憾的是,現在已經無法確定奧山家土地的正確位置,僅留下「大概就在那一帶」的模糊傳聞。


    根據傳說,搬進奧山家原址的兩戶人家也不斷發生不幸,最後沒落收場。礦山的遺址最終成了著名的靈異地點。


    「這之間的變遷雖然沒人知道,不過那上頭最後蓋了賓館。因為可以直接開車進去,所以應該稱為汽車旅館吧。正確來說,是某間汽車旅館蓋在奧山家的礦山遺址上。」


    這間賓館以「會出現什麽」而出名,可能正因為如此,換過很多次老板。雖然每任老板都試著改裝,繼續營業;不過最後還是停業,成了廢墟。然而就算成了廢墟,還是當地著名的靈異地點。據說裏麵可以聽到呻吟以及看見黑色人影,目前半崩毀的建築物山還存在。


    「曾經肖團體到那邊試膽,後來發生了傷害案件。當時發生案件的隧道也是當地十分著名的靈異地點。」


    福澤先生說出了著名的隧道名字。


    「因此,大致可以像這樣追溯出奧山家被詛咒的經過。」


    感染擴散了,我思考著,而且殘穢的感染力非常強大。


    我也是九州人,雖然出生大分縣,不過從生活圈的角度來看是屬於北九州。因為如果說要去都會,我們不會去大分市,反而會去小倉或是博多;若是要到靈異地點,我們不會去九重隧道,是去仲哀隧道。福澤先生舉出的隧道也是耳熟能詳的地點,而且和這個隧道有關的怪談,我可是從小就聽到耳朵要長繭了。


    這麽說來,這個隧道也是感染力很強的地方。有人在著名的靈異地點碰到怪事而不幸死亡,而他又在別處成為怪異——很多這類產生連鎖反應的靈異故事。


    原來是這麽一迴事,因為是自己很熟悉的場所,反而浮出奇妙的安心感。接著,我發現了一件事。


    ——這就是怪異的本體。


    這段連鎖事件從久保小姐遭遇到的怪異為發端,但如果迴歸本源,都和奧山家有關。然而,從奧山家的角度來看,三喜到吉兼家,乃至於和那塊土地有關的連鎖事件都隻是旁枝,九州北部才是主幹。


    保小姐聽完我的說明,似乎愣住了。


    「所以這一切都是旁枝嗎?」


    應該是,搬進奧山家原址的兩戶人家都接二連三發生不幸,沒落以終。


    因為是將奧山家的土地一分為二,這兩戶人家的宅邸占地應該都很遼闊;土地在兩家沒落後再被分割轉售。時間流逝,擁有者不斷改變,同時因為時代趨勢,土地又不斷切割售出。至今,那塊土地應該同時蓋著平凡的小型住宅、公寓或大樓。恐怕土地上所有建築物都被汙染了,規模和感染力想必遠比吉兼家的旁枝更來得強大。


    我暫且不理因為思考而陷入沉默的久保小姐,思索起別的事。


    福澤先生說奧山家的建築「被解體出售」,指的應該是建築物經過遷建或是當成建材出售吧?迴收材質良好的建材是很常見的事,即使是舊屋也會這麽辦。


    我急忙聯絡福澤先生確認這件事。


    遺憾的是,他並不清楚詳情,但會試著調查。我趕緊婉拒他。不過他卻說:


    筆,因此他不打算深入追查,可是卻一次次碰上奧山家。


    「該說是有緣嗎?我認為這是我應該調查的對象。」


    福澤先生將他目前手邊有的所有資料都寄給我。


    奧山家的建築物拆除後,土地一分為二,分別是蓮見家和真邊家。


    蓮見家是當地知名的醫生家族,真邊家則是富裕的資產家。但是,蓮見家傳了兩代便斷絕了。四個兒子接二連三自殺,最後雖然收養孩子繼承家業,但據說連養子也自殺了;至於真邊家,雖然建築物的規模日漸縮小,不過到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左右都還保留著,而這棟建築物也因為是兇宅而聞名——精準一點的說法是,以兇宅聞名的真邊家,正因為蓋在奧山家的土地上,所以才有名。


    畢竟當地都認為真邊家的怪事來自之前的奧山家。


    福澤先生收集的真邊家怪談,確實都是很難以怪談形式下筆的故事——像是這一則:


    因為有人居中牽線,某名女性和某名名人的兒子相親。她當晚迴自家公寓時,並非按照平常的習慣搭電梯而是走樓梯。沒想到數次被某道黑色人影拉住腳踝,差點摔下樓梯。隔天,她告訴父母這件事,才知道這戶人家的媳婦很早就死了,這件事還傳遞各處。因此,她急忙迴絕對方交往的要求。這戶人家正是真邊家。


    這種作祟或詛咒的故事,如果牽扯上特定的人家就會變得很難下筆。不是隻要把名字藏起來就好,「因果業報」的故事在現代社會中很難與「怪異」連結,反而會扼殺怪談的趣味。然而,刪除這個部分,隻寫被黑色人影抓住腳踝,也無法當成怪談。


    或者像是這個故事:


    某人到朋友家過夜。當晚他輾轉難眠時,聽到不知何處傳來的呻吟。他好奇起身尋找聲音來源,發現聲音從中庭的水井傳來。水井有個老舊的金屬泵浦,出水口可以聽見聲音,簡直像有人從井底發出聲音。後來他才知道,這戶人家出過很多犯罪者或是精神病患,以前就有人說這家的水井直通地獄。


    因為還在采集階段,福澤先生以「叫做真邊的朋友老家」記錄下故事。這也是一刪除因果業報的枝葉,就變成隻有從中庭的泵浦聽到呻吟的故事。我雖然不排斥這種靈異現象,但難以下筆寫成一則怪談。


    ——但是,想到這些都是奧山怪談的一部分,我就覺得有些恐懼。


    現在我知道,住植竹工業出現的「黑色人影」,其實是在奧山家的碳礦事故中死去的人們。他們幾乎都在非常惡劣的環境中工作。這份工作的風險伴隨著岩盤剝、瓦斯氣爆、火災爆炸、粉塵造成的健康傷害等等,卻無法得到和風險相應的待遇。


    特別是和奧山家有關的「事故死亡的工人怨恨」怪談,可以從中想見這些人被迫從事相當嚴苛的勞動。大部分的碳礦事故都是火災爆炸事故,因此「黑色人影」應該就是喪生在火窟中的犧牲者吧;還有「訴說怨恨的聲音」,也可能是瓦斯氣爆的犧牲者。礦工很常因為石炭的粉塵而全身烏黑。


    礦坑中常發生一氧化碳等有毒氣體或是甲烷從地下噴出的意外。若是吸入有毒氣體就可能會痛苦地逐漸死去,如果是吸入甲烷,狀況更是慘烈。甲烷本身雖然無害,但大量甲烷噴出會造成氧氣濃度下降,導致窒息。若還要舉出更慘烈的例子,應該就是在火災中窒息死亡的犧牲者。


    如果礦坑內發生火災,因為周圍都是石炭,非常難以滅火。最有效的滅火方法是塞住礦坑坑道,斷絕氧氣的供應。


    但是,要是明知其中有來不及逃出的礦工呢?誰都不能將這種行為歸咎在「時代」上,否則「訴說怨恨」的聲音,就不會不停地說著:燒光、殺光了。


    2 安藤家


    二〇〇八年初夏,久保小姐突然來了意外的聯絡。


    她說,隔壁社區為了前住戶安藤先生被逮捕一事鬧得沸沸揚揚、這件事是岡穀公寓的邊見太太告訴她的。


    安藤先生搬走後,沒人知道他的去向。他和鄰居素無往來,也未曾告訴任何人他要搬到哪裏。但今年春天,住戶發現都內的案件嫌疑犯和安藤先生長得很像,而且同樣姓安藤,所以眾人不停討論會不會是同一人。


    罪行足殺人、強奸並殺害陌生女性——我無法提供更多的資訊了。


    確定是同一個人嗎?我這麽問,而久保小姐迴答:


    「我也不知道。」


    她也還是半信半疑。


    「我到最後還足沒兒到安藤先生——而且也沒有他的照片。畢竟他本來就是足不出戶到令人懷疑,也沒人秈他往來。大家都是拿自己瞄過他的印象來比較。」


    久保小姐詢問了社區住戶,有人堅持一定是他,也有人語帶保留地說,這麽一提還真的有點像是他。不過眾人都說他看起來整個人都變了。


    「大家都說,那人和還在社區的安藤先生相比,臉色看起來更糟,一看就覺得很陰沉——你怎麽看?」


    久保小姐問我,但我無法迴答。


    包含久保小姐在內,沒有任何社區住戶知道安藤先生的全名。電視新聞曾經播出他在逮捕前,以居民身分接受訪問的影像,他看起來頗活潑,並不會讓人「一看就覺得很陰沉。」而且他搬走好一段時間,最多也隻能說「看起來有點像」,「安藤」這個姓氏也很常見,不能否定同姓的可能性。


    我在確認是否為同一人之前,無法產生什麽具體的想法。至於確認的方法——我實在想不出來。如果透過出版社幫忙,或許可以知道嫌疑犯是不是搬走的安藤先生。然而就算真的是同一人又如何?


    如果真的是同一人,那麽接下來就不得不提出這個問題:


    「他曾經住在那塊土地上,而這和他的犯罪之間有什麽關係嗎?」


    然而,這個問題得不到答案。


    「安藤」先生尚未受審,他目前就隻是嫌疑犯。雖然他在檢調階段就坦承犯行,但不可能百分之百相信「自白」,無法當下就確定他是犯人。另外,現階段也還無法確知犯罪手法和過程,就算詢問本人,也不可能得到確鑿的證據。最後,這不過就是在測試我們的世界觀。


    「住過某棟公寓」和「犯罪」之間是不是存在因果——我們是否要承認有「什麽」連接這件事情。


    我和久保小姐商量到最後,決定放棄確認。


    把這件事當成怪談吧——我們達成了一致的結論。


    某人住過那棟公寓並在搬家後行蹤不明,之後,似乎以殺害女性的罪名遭逮捕——如果要更深入追查這件事的「因果」,我們就得徹底追查這個世界的深度和廣度,這遠遠超出我們的能力,而且用這個案件作為素材也太沉重了。


    我迴答久保小姐時,突然毛骨悚然起來。


    保小姐曾經想要訪問安藤先生,她當時打算拜訪他,還好她放棄了這個念頭。萬一她獨自前去安藤家采訪——「請務必小心」的便條紙,再次掠過我的腦海。


    我們可以調查的線索如今將近告罄,無法期待更多進展,事情也就到此為止。我打算這麽說但尚未真正出口時,二〇〇八年夏天,福澤先生來了電話。


    他遵守承諾,告訴我奧山家的建物在拆除後的去向。他找到了可以期待的資料。


    「雖然還沒拿資料前不知道會發現什麽事情,不過總算找到可以往前一步的基礎了。」


    他接著又說,「本來是直接前往保存資料的地方拿資料是最快的,但我現在其實住院了。」


    福澤先生的口吻混雜著苦笑和自嘲,但讓我大吃一驚。


    禍的嚴重意外,但因為撞擊角度巧妙,計程車的側邊在打滑後撞上護欄停下來。因此,福澤先生和司機都隻受輕傷。追撞的原因是卡車司機沒留意前方路況。


    「或許隻是偶然,不過還請您多多留心。」


    現在的傷勢如何?


    「我沒事。雖然不是重傷,可是視力在車禍後直線下降,醫生不讓我出院。」


    雖然進行很多次檢查,但還是找不出原因。福澤先生說:


    「不過,我之前調查奧山家時也發生很多事。相比起來,這次真的不算什麽。」


    福澤先生反而說,比起他,我和久保小姐才要更小心。


    「介意的話,去接受消災解厄的處理比較好。我是刻意不管這些事的。」


    ……我可以理解福澤先生刻意不管這些事的心情,我也是。我雖然在雜誌上連載怪談實錄,不過根本沒接受過消災解厄的儀式,也沒配戴護身符。


    我本來就不怎麽相信作祟、詛咒,不過正確一點的說法是,我不想相信這種事。更何況是我主動收集怪談,不可能去依賴避開怪異的儀式。如果害怕怪異,一開始就不該接近;如果發生了什麽,那也不是怪異的錯,責任在刻意靠近的自己身上。


    不過我應該警告一下久保小姐,因此聯絡了她。她說她十分小心。


    「對了,公司現在怎麽樣了?」


    這陣子,久保小姐的身邊發生了很多事。


    編輯工作室的社長突然去世,高層間為了公司何去何從而起了爭執。久保小姐任職的編輯工作室主要業務以企業合約為主,這些合約都是去世的社長靠自己的信用拿到的,因此不是隨便讓誰接任社長,公司就能按照以往的模式營運。一弄不好,公司就會解散。


    「看起來,可能到九月底就會解散了。」


    找到下一個工作了嗎?我問她。


    「我現在沒空想這些,還得把手邊的工作做完。結束後,我打算休息一個月,之後冉考慮其他事情。」


    聽完後,我也隻能跟她說好好注意身體了。


    3 怪談之宴


    二〇〇八年八月,我有個機會可以同時和福澤先生與平山先生見麵。他們兩人要出席京都太秦映畫村舉辦的活動。活動前天,我和他們約好一起吃飯,前往預約好的餐廳。因為是難得的機會,我希望久保小姐也能出席,可是她卻無法前來。


    「聽說她工作出現了問題,所以才不能來嗎?」


    平山先生很擔心久保小姐。不過可以說是如此,也可以說不是。


    久保小姐約兩星期前,突然住院了。


    是突發性的聽力喪失。她有天突然耳鳴發作,一邊耳朵聽不見,同時也因為暈眩而無法行走。事情是發生在采訪一家公司的途中,同事立刻將她送到附近的大學醫院,當天就住院了。


    幸好恢複得很順利,聽力三天左右就好了,耳鳴也跟著消失。雖然還留有一些宛如透過薄膜傾聽聲音的古怪感,不過出院時就幾乎消失了。突發性聽力喪失必須要分秒必爭地盡早治療,隨著康複所需時間的差異,愈後狀況也會不同。久保小姐因為發病的同時就治療,恢複得很快,愈後狀況也十分良好。


    「我那時候正在采訪工作上的對象,突然就開始耳鳴。我才覺得好奇怪,馬上就覺得頭暈,周圍開始旋轉,真是嚇壞我了。」


    突發性聽力喪失通常會伴隨迴轉性暈眩。


    我丈夫過去也罹患過突發性暈眩,它也會伴隨迴轉暈眩。這種暈眩非常強烈,別說走路,就連起身都非常困難。旁人甚至可以看出患者全身都在搖晃。但也因為如此,久保小姐才能立刻去醫院,而且正巧附近就有大學醫院,接受訪問的公司也提供車輛送她去醫院,這些條件加在一起,讓她可以不必擔心任何後遺症地痊愈。


    原因大概是,這陣子持續不斷的工作壓力。


    總之她雖然出院,不過暫時還需靜養。雖然她還是繼續工作,但不適合長途旅行,所以她就不來了。喜愛怪談的久保小姐當然也是平山先生和福澤先生的忠實讀者,錯過和他們見麵的機會令她無比遺憾。


    「一定還有機會再見麵的。」平山先生說,「對了,你是不是瘦了?」


    是啊,我說道,看來是這陣子的夏天暑氣太嚴重。


    老實說,我這陣子的身體狀況也很糟。我本來日常作息就談不上健康,會導致這種局麵說當然也是當然,我的肩膀僵硬無比,也有腰痛的問題。我之所想換新屋,也是因為過去坐在地板上的生活方式對我這種有肩膀酸痛和腰痛問題的人很不好,因此希望改成坐椅子的生活。因此,我在新家都過著坐在椅上工作以及閱讀的生活,但還是沒有任何改善的征兆。甚至可說隨著年紀增長而愈來愈惡化。


    我的肩膀僵硬已經半永久性了,還常無法轉頭,肩膀也抬不起來。一整天下來連腰也會痛。可能是為了讓腰不那麽痛,我下意識調整了坐姿,結果連股關節也經常痛起來,導致日常生活的站或坐都很困難。


    今年春天以來,從脖子到肩膀一帶甚至比以往更沉也更痛,脖子隻要一使力就會痛,起床時還需用手支撐頭部。不論起身或坐下,如果挺著脖子,疼痛就會加劇,所以我大概一天中有半天以上的時間都隻能躺著,幾乎無法工作。


    如果像今天一樣出門,我一定得吃止痛藥。


    我心想,該不會是頸椎發生了椎間盤疝脫,但醫生看了光片後,告訴我沒有任何異常。腰部的椎間盤也是如此。然而,盡管光片上沒有出現任何異常,卻常出現異常猛烈的疼痛。為了慣重起見,我在初夏時進行全身健檢,也沒出現任何異狀,所以我想應該不需要特別擔心。


    不過,我本來就是容易中暑的體質,每到夏天體重就會減輕,這一年特別嚴重,可能因為到處都痛,濫用止痛藥的關係,胃也出了問題。


    「難道真的遇到了嗎?」平山先生說,「久保小姐也是,果然還是抽中不得了的下下簽了吧。」


    ——這就是以前說過的「碰上麻煩事」嗎?


    「阿徹也是啊。」平山先生看著福澤先生說道。


    幸好福澤先生的視力已經恢複且出院了。雖然不知道原因,不過出院後沒有任何後遺症。


    「還是不應該告訴你的。」


    福澤先生不斷向我道歉,但我認為他沒有必要道歉。我會全身都是老毛病是因為不正常的日常作息,沒有其他因素,隻是恰巧同時一起發作。雖然我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不過就是會有這種事。正因如此,榮格才創造出「共時性」這個概念。


    「你真是大膽。」平山先生笑著說,「不過如果你能這樣想的話,那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他接著說:


    「我從阿徹那裏聽到怪談後也有點在意,所以找了一下手邊有沒有相關的怪談,結果電腦突然不能開機了。」


    修好之後,發現硬碟裏的資料不見了。


    這對作家來說,可是比身體狀況不佳更為嚴重。


    寫到一半的原稿沒事吧?我驚慌失措地問平山先生:一切還好吧?


    「這是常有的事。我將原稿存在很多地方,所以沒有實質損害。我把需要的內容都列印出來了。」


    我讀完故事後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雖說是「被詛咒的班級」,但原因僅是教室裏出現小火災,實在略嫌虎頭蛇尾。平山先生也抱著同樣疑問。


    福澤先生低聲說了句,「是啊。」接著又說:


    「你們說的沒錯。我想或許還有其他導致這個班級『被詛咒』的原因,隻是我沒有收集到。」


    「這個,該不會是?」


    平山先生問福澤先生,真邊家孩子的班級是不是福岡縣某小學的五年二班?


    「對。」福澤先生驚訝地連聲音都變了,「我不知道正確的班級,但的確是那間學校。」


    「那麽,那個故事後來的發展就是這個了。」


    平山先生說著,又拿出別的列印紙和報紙影本。


    據說某間小學存在「被詛咒的班級」。


    一九八八年三月,某間小學南邊校舍四樓的教室發生火災。這間教室當時是五年二班的教室,火災發生當天正值春假,沒學生上課。一對同校的兄妹闖進無人的教室玩火柴,火苗竄燒到教室雜物且發生火災。兄妹兩人順利逃出,平安無事。兩名路過的中學生發現煙霧竄出,立刻報警。


    整場火災隻燒毀五年二班的教室。


    整整一年後,一九八九年三月,同校的六年級男生被發現在校內樹上上吊。男童在放學後的社團活動結束後,穿著製服自殺。他在社團活動期間並沒有任何奇怪的言行舉止,和平常一樣充滿活力,沒人知道他為何自殺。


    這名男童往前一年是五年二班的學生。


    還有,一九九一年二月中,在北九州公路的隧道裏發生觀光巴士追撞聯結車的事故,造成包含後麵兩輛巴士與轎車在內,共計五輛車的連環追撞事故。乘坐巴士參加畢業旅行的十三名中學生及三名教師在內的二十人受傷。這群中學生是二年級生,共計兩百四十七人分別乘坐八輛巴士,而遭遇事故的是二年一班、二班、三班的巴士。這三個班級的學生幾乎都是當年五年二班的學生。


    「告訴我這個故事的女孩子說,好像還有其他的故事,但是她不知道。」


    真邊家的三男在這個班級裏嗎?也就是說,以奧山家為主幹的連鎖怪異直到最近都還「活著」。


    「逐漸連結起來了。」平山先生看似愉快地說:


    「這個搞不好是很誇張的東西哦,危險、危險。」


    認真讀著列印資料的福澤先生說:


    「告訴我這個故事的人說,這不是土地作祟,而是真邊家的日本刀在作祟。」


    當時的真邊家主人——真邊幹男的興趣是收集古董,而且據說是一名有著糟糕品味的收藏家。真邊家擁有的日本刀中,存在著在刑案中使用過的刀。真邊家的主人明知物品會作祟,卻還是刻意購入收藏,當成話題。


    「聽說還有在江戶時代砍下示眾的人頭畫像,或是號稱河童木乃伊的可疑物品。告訴我這件事的人說,因為日本刀在作祟,所以眾人才流傳從真邊家的水井可以聽到『地獄之聲』。我想這大概就是別人聽到的『呻吟聲』。」


    也就是說從中庭的泵浦可以聽到聲音嗎?


    「我認識賣過真邊家日本刀的古董商。這位老爹收藏了很多有隱情的東西,我托他的福,也寫了幾個怪談。真邊家在幹男這一代破產,離開福岡,老爹就在這時收下了所有帶著隱情的收藏品。」


    真是位生性好奇的古董商,難道他本人沒碰過任何怪事嗎?


    「據說他碰過,但隻要沒有實際上的傷害,他就無所謂的樣子。如果真的碰上問題,請人袱除就好。他老家是神社,哥哥是神主。」


    聽福澤先生這麽說,我和平山先生也隻能苦笑以對。


    「輪到我了。」福澤先生說著,拿出影印的資料。他說,他知道奧山家部分建物的下落了。


    「側屋果然整棟遷移了。」


    他是在關於古老建築物的研究書籍中發現的。這些存在過、如今已經消失的著名建築物名單中,他找到了奧山邸。


    上頭記錄建築物「部分遷移」至北關東和愛知縣兩個地方。他也追查到建築物遷移到北關東後的狀況,因為是位在觀光地的旅館,具有明確可供調查的屋號。


    福澤先生調查後得知,某間旅館在改建之際利用了遷移過來的建材,但旅館在一九四六年燒毀了。火災發生在清晨,燒毀了周邊七棟建築物後才被撲滅。後來,人們在火災後的廢墟中發現旅館老板夫妻、嶽父和三名孩子的屍體。每具遺體看起來都是入睡後的狀態,後腦杓留有傷痕。警方起初研判是強迫自殺案件,之後查明是強盜犯行。


    ——又是這樣,我心想,縱火和殺人這種組合是奧山家怪談衍生而出的共通點。


    「其他建材似乎還有別的去處,不過狀況到目前為止不明。」


    另一個地方是「愛知·米溪家」。


    「這個怎麽念?」平山先生問。


    福澤先生低聲思考著,「這個嘛。」


    「可能是念成kometani吧。」我插嘴,這是很特別的姓。


    我曾經很好奇這個姓氏怎麽念,還特別查過。印象中,我整理讀者寄來的怪談時,為了輸入這個姓而查了字典。


    ——難道是?


    平山先生不理會正在思索的我地說:


    「對了,關於那個問題很大的真邊家,聽說他們家的建築物還留著哦。」


    在哪裏?福澤先生和我異口同聲地問。


    「據說變成廢屋,而且果然成為靈異地點。我大概知道在哪裏,打算有空的時候去一趟。兩位要一起嗎?」


    當然,我們立刻迴答。


    那就這樣吧,平山先生開朗地笑了:


    「等我決定日期再通知你們。如果那時候久保小姐身體狀況沒問題,也邀她一起來吧。」


    迴到家後,我重新迴顧整理好的怪談資料。


    我幾年前在雜誌上寫過這位讀者寄給我的故事。對,我記得是關於「地獄」的故事。事情發生在曾經是富農的祖父家中,據說隻要透過家中的透籠板看佛堂就會見到地獄。我在雜誌上以英文字母表現登場人物的名字,不過資料中清楚記載著對方的真名和住址。


    我找了一下,發現「米溪新」這個名字。原始資料上清楚寫著事情發生在愛知縣某處的祖父家,連地址都有。


    如果現在寫信到這個住址,信件真的可以送到米溪先生手上嗎?信封上的郵戳是一九九二年,他當時似乎是上班族,很可能獨自在外租屋生活。若是如此,那很可能現在不住在這裏了。不過我仔細看了一下住址,發現沒有房間號碼,或許是獨門獨棟的房屋。他當時可能住在老家也說不定。


    我抱著賭一把的心情寫了封信,牛個月後收到迴信,這個住址果然是他的老家。米溪先生現在因為轉職而離開老家,不過收到信的家人將信轉給他。他下個月恰巧要來大阪出差,屆時可以和我見麵。


    信中提到的透籠板(注28)在米溪家的本家。


    相傳祖父的祖父——對米溪先生來說是高祖父的人物,在福岡「碳礦王」的豪宅拆除之際,收下包含透籠板在內的建材。家中沒人知道這名「碳礦王」的名字;至於出問題的透籠板,它由一整片天然木材雕刻而成,並且分別從木材兩側鏤空且雕刻上不同圖案,雕工極為精細,是兩片一組的組合。米溪先生事後將透籠板的照片寄給我。一邊是飛龍,一邊是雲霧繚繞的山中峽穀,相當出色。


    米溪先生說:


    。我祖父的家是高祖父興建的,聽說他經營各種生意,後來失敗了。為了還清債務,很多財產都被拿走,最後剩下用來蓋房子的土地和一小塊田地。現在是很普通的兼職農家。」


    聽說透過這片透籠板窺看佛堂就會見到地獄。可是——「會見到地獄」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誰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聽說看了會不好,大家也不會刻意去看。而且不隻是要不要看的問題,那其實也不是什麽簡單就能看到的位置。」


    米溪先生曾經在佛堂隔壁的房間聽到宛如從地下吹來的風聲。


    「對,像是地下鐵的風聲。其中還混雜著呻吟的聲音,讓人很不舒服。我隻聽過這些聲音而已。那聲音真的是聽過一次就夠了,所以就算去祖父家,我也不會睡在座敷裏。」


    我問他,有沒有聽過米溪家在得到這組透籠板後,家族中發生了不幸的事?


    「我沒聽說過,雖然是有幾個人早死,不過應該沒什麽特別的。」


    「發生過火災嗎?」


    我這麽一問,米溪先生露出驚訝的表情。


    「對,好像有過。我聽說屋子落成後,發生過好幾次奇怪的小火災。」


    果然如此,我心想,那組透籠板果然來自奧山家。


    ——也就是說,不光是土地或人,恐怕連器物都會傳播怪異。米溪家經由透籠板感染上奧山家的殘穢。


    米溪先生說,除了小火災,本家沒發生過其他怪事,家族和家業也都沒有異狀。


    「不過我堂哥在大學時代租的房子好像有過什麽。」


    「堂哥——是本家的兒子嗎?」


    「對,我有位大我四歲的堂哥,他到東京念大學。據說他當時租的房子有某種怪聲。好像是……會在他枕邊說一些怨恨的話。」


    那位堂哥睡覺時,頭一躺到枕頭上,耳邊就會傳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好像遠處有一群人低聲地同時說著怨恨的話。他最初以為是別的房間或樓下的聲音,所以沒放在心上。可是某天晚上,他在枕邊看見黑色人影,那道人影正低聲地喃喃自語。


    「好像是說『殺!殺死他!』之類很危險的話。我堂哥看了之後很害怕,立刻到神社請人驅邪,搬走了。」


    此後,聲音或許持續糾纏著米溪先生的堂兄——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年紀輕輕就去世的原因。他在搬家後沒多久就病倒了。因為是罕見疾病,沒有治療方法,隻能迴家療養,兩年後就去世了。


    「我在堂哥去世後也念了同一所大學。他當時住的地方在我入學時還在。我聽學長說,那地方以房客會聽到怪聲出名。除了我堂哥,也有健康惡化的人,或者是精神方麵出了問題、隻好休學的人。我的學弟中也有人——應該說是學弟的同學——突然就不來學校,聽說是迴老家了。」


    米溪先生似乎認為堂兄的問題和「租屋處的怪異」有關,不過我認為更可能是他堂兄將怪異帶到了租屋處,他離開後,怪異留了下來。


    真是恐怖的故事。


    不過,這位堂兄還有三位兄弟,剩下三人從未發生什麽怪事或不幸,大家都過得很健康。堂兄的父親——米溪先生的伯父,加上米溪先生的父親在內是六人兄弟,所有人到目前為止都過得很好。其中也有人事業成功,很難說會有災難降臨米溪家。


    我和福澤先生聯絡,告訴他米溪家的狀況;他則告訴我,他知道真邊家日本刀的下落了。


    真邊家的日本刀在刀刃已經完全毀損的情況下被轉賣,之後下落不明;不過卻在出乎意料的地方被發現。


    一九九五年,警方由於某件調查失蹤者的委托,搜索了一名祈禱師的住宅,他們在棉被中發現數具木乃伊化的遺體。警方事後查出這些屍體是在祈禱師家中共同生活的十九歲到五十歲的男女。他們在號稱可以驅魔的祈禱師指示下,互相攻擊對方。被害者死亡時,便以「靈魂完成淨化後,便會生還。」的借口,將屍體放置不管。而警方從祈禱師家中收押的日本刀似乎就是真邊家的所有物。詳情並不清楚,不過看來是信徒將日本川奉獻給祈禱師,作為儀式使用的器具。


    警方為了確認日本刀的出處,和古董商照會過,福澤先生才知道這把刀的存在。


    到底是擴散到了什種程度?


    光是從真邊家運出且擁有各種隱情的古董就數量驚人。如果這些古董被轉賣後便汙染新的去處,那可真的是調查不完。住在奧山家原址的人們經過好幾世代的生活,又從那裏移動到別處,不可能調查完所有人。


    我向久保小姐報告了這一連串經緯的同時,如此告訴她。


    她也歎了一口氣:


    「我這陣子也在想,我到底在追尋什麽呢?」


    久保小姐的公司終究還是在九月時結束了,幸好應該可以在上司創立的新公司工作。隻是久保小姐從春天以來,就因為公司的事忙得暈頭轉向,完全沒有進行任何調查。她暌違已久地拜訪岡穀公寓,向西條太太詢問近況,突然有股不對勁的感覺。


    不知從何時起,自己就以怪異存在、其中還出現連鎖效應的前提行動。然而暫時從事件脫身後,反而對這樣的自己起了疑問。


    我可以理解她的心情,整件事情的規模已經愈扯愈大。我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就抱著這一切或許都是虛妄的懷疑心理。


    比如說,安藤先生的事情的確令人感到衝擊,但我們沒有真正去確認究竟是不是他。如果被逮捕的人員的是安藤先生,他的犯行和一連串的怪異之間並沒有任何共通性。就算殺害家人後企圖自殺、縱火一事和過去的怪異具有關聯,整件事還是令人存疑。然而,事情也可能相反。


    「說的也是……」


    久保小姐也同意這點。


    調查過程中,已經出現非常多次看似具有意義的「強迫自殺」。奧山家是如此,飯田家是如此。不過方保田家的狀況,在這個意義上則不太一樣。遷建奧山家側屋的旅館案件,眾人一開始以為是強迫自殺,不過實際上是強盜案件。這麽一來,隻剩下「縱火」這個共通點。


    「而且其他的案件全都和加害者有連鎖關係,然而,旅館案件中的被害者和加害者並沒有連鎖關係。」


    正是如此。可是問題是,這些各式各樣的怪異中都存在著看似具有意義的連鎖關係。無論哪個怪異都存在令人耳熟能詳的怪談現象,如:聽到怪聲、看到黑色人影,聽到讓人不舒服的聲音等等。然而,講得直接一點,這些都是隻要調查怪談就會再三出現的老套內容。


    不過正因為老套,所以配件會重複;因為重複,看起來就像有連鎖。尤其是現在,既然調查範圍已經如此遼闊,反而隨便就能找到相關的材料。


    「所以你認為事情就是這樣嗎?」


    久保小姐問我,我思考一陣子後老實招認:我不知道。


    到這個地步,認為什麽都有連鎖也太誇張;不過我也覺得事情到某一個時間點,除了連鎖效應,不存在其他解釋的餘地。即使迴顧過去種種,我還是抱持相同的想法。畢竟,認為一切都有其意義的想法很沒常識;但一切都是偶然的想法,同樣沒有常識。


    是啊,久保小姐低聲說:


    「要不要停手了?」


    如果像以前那樣跟著線索走,一定還會出現許多看似有意義的案件或怪異。如此一來,不管怎麽調查都不會有盡頭。客觀來看,每件事真的都有關連嗎?我們其實也無法證明這件事。最後都會像安藤先生的事情一樣,考驗我們對世界的看法——我們要不要承認兩件事情之間,存在著「什麽」連接兩者的因果。


    整起事件的起始是,久保小姐覺得自己的住處很奇怪,並且猶豫著究竟要繼續住下去還是搬走


    。


    「可是我已經搬出來了,現在也住得好好的。」


    也就是說,我們早就達到調查的目的了。


    「是啊。」


    我也這麽想,沒有任何異議。


    但我還是對這件事有興趣,不打算完全關上門、不再理會。不過,我和久保小姐達成不再主動調查的結論。


    這是二〇〇八年十月的事,離久保小姐搬進岡穀公寓已經七年了。


    4 真邊家


    之後,平山先生來了聯絡,表示他要去福岡的真邊家,問我是否一同前往。我考慮到最後,決定和他一起去。久保小姐果然也選擇要去,除了給整件事情一個了斷,她也想看一眼怪談的震央。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我們在車站下車。比我們早到一步的平山先生和福澤先生來車站接我們。和平山先生交情深厚的編輯也參與這次的行動,他還租好車。


    平山先生和福澤先生看著和久保小姐一起低頭致意的我,異口同聲地問,「你怎麽了?」想必是覺得我脖子上的頸圈很怪。


    我在夏天和他們見過麵後,身體仍舊很差。脖子的疼痛持續加倍,體重一直減輕。我丈夫看不過去,嚴正要求我再去一次醫院,拍了脖子的光片一看,發現之前沒看出來的病變。不過,醫生不知道那是什麽,雖然一度懷疑是腫瘤,不過並非如此。我在這段期間也持續追蹤檢查,但還是不知道脖子上「疑似腫瘤的東西」究竟怎麽迴事。醫生考慮到萬一,要求我戴上頸圈。如果不小心跌倒,病變的頸骨可能會摔斷。


    「沒事吧?」因為他們兩位這樣問,所以我也迴答:沒事。


    然而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沒事——不過,在確認震央的這段期間內應該沒問題。


    他們首先帶我們去的地方是,興建在奧山家礦山原址上的汽車旅館廢墟。途中,福澤先生和平山先生告訴我們在夏天後的狀況,看來兩人都束手無策了。


    「這次也是這樣。」福澤先生說,「幾乎每次都是這樣。突然出現相關的怪談,然後在我拚命調查的同時,怪事也會一直發生。不過我還可以將調查到的線索都一一檢視,不過一定會在某處卡住,無法繼續調查下去。一旦停止調查,所有怪事轉眼之間就消失了。」


    放著不管,又會撞上怪談。看來福澤先生和奧山怪談有千絲萬縷的緣分。


    「因為不想惹禍上身,所以我刻意避開,結果怪談又會自己找上門來。看來真的是緣分很深呐。」


    隨著車子前行,太陽也逐漸西下。不知何時,我們已經離開市區,在毫無建築物的寂寞山路中奔馳。


    建築物離幹線道路沒多遠,位在穿越山穀的道路中段,周圍空無一物,頗為蕭瑟。建築物是箱型的,十分低調地埋沒在荒煙蔓草中,受到四周隨意生長的樹木包圍,但隻要注意看便能從幹道間窺見幾乎化為廢墟的影子。


    它是兩層樓,由輕量鋼骨水泥建造,塗裝已經完全變色,不過依稀可見原本是粉紅色的。一樓是停車空間,現在似乎成了廢棄車輛的丟棄場所。幾輛布滿塵埃、沒有車牌也沒有輪胎,車窗玻璃都破碎的汽車,像是早已死亡般地蹲踞著。


    根據福澤先生的調查,其中某輛車裏有自殺身亡的人,但真偽不明。聽說那人抱著牛好玩的心情來這裏試膽,幾天後,在其中一輛廢棄車中發現自殺的屍體。


    建築物內部的保存狀況比外麵好很多。


    雖然窗戶玻璃破了,冰箱倒了下來,櫥櫃的門還打開,但狀態並非特別糟糕或出現明顯的問題。停車處的牆壁上有塗鴉,室內牆壁上倒是沒有,也許因為原來上頭貼著華麗的原色壁紙。不像其他的廢墟,這裏完全沒有生活過的痕跡,也沒有垃圾的存在,或許是一開始就撤走棉被之類物品的關係;但不知為何飄散著一股殺伐之氣,可能因為看起來很冷清又不像待過人。


    久保小姐窺看著狹窄漆黑的工作人員用通道,說:


    「晚上來一定很恐怖。」


    這時,傳來了轟隆隆地像是地底下吹過風的聲音。


    久保小姐站在原地,不安地環視四周。


    「你聽到了剛剛的聲音嗎?」


    我苦笑一下。那大概是砂石車通過外麵的幹道。一聽聲音的質感和長度就知道了。


    原來是這樣啊,久保小姐仿佛想這麽說地露出害羞的笑容。


    看著她,我突然心生疑問。砂石車低功率的聲音確實和風聲很像,目前為止多次聽到「像是風在地下吹的聲音」的說法,這或許正是真相。


    糾纏著這個地方的怪談也一樣——我這麽想。


    這塊建地沒柵欄,建築物很堅固、不致於造成危險,也很容易開車來,想必很多人到此地探險。如果人數夠多,就會發生很多事。喜歡涉足靈異地點的人,通常具有輕視風險或享受危險事物的傾向,即使是日常生活也可能容易遭受意外——這麽一想,我不禁覺得至今我所追查的一切都是虛妄。


    我這麽想著,走出建築物。


    福澤先生對我招手,「來這邊。」我跟著他到建築物的後方,撥開沿途的樹枝走上一陣子,接著看見一座像是巨大管子斜插入地底的水泥構造物,它的模樣令我聯想起堡壘,看起來很有曆史。水泥表麵完全荒廢了。


    我靠近一看,福澤先生在旁邊說:


    「這是以前斜礦坑的遺跡。」


    很多地方都會以產業遺跡的名義保留這樣的設備。不過,眼前的設備別說是保留了,就連標示由來的說明都沒有。似乎因為如此,大眾才會很認真地傳說這裏是奧山家的碳礦遺跡。


    「我認為這裏的確是小型碳礦的斜礦坑遺跡。」


    礦工從這裏前往地下坑道,前往和死亡相鄰的地底。


    考量這裏的位置,是碳礦的可能性很高。既然是嚴酷的勞動場所,應該也發生過意外,甚至出現死者。整座遺跡已經傾頹到和周圍地麵差不多高,看似屋頂的覆蓋物下放著一些不知何人丟下、生鏽得破破爛爛的鐵桶和燈油桶。


    從草原中唐突出現的遺留物,比傳聞「鬧鬼」的廢墟更有存在感。


    之後,我們改變方向前往市區。迴到飯店吃完飯後,再次駛上夜路進入住宅區。


    這是極為普通的街區,隻有冰冷的街道和悄無人聲的住宅。有新建的獨棟住宅,也有曆史悠久的人家,還有公寓、大廈、便利商店。司機將車停在學校旁邊的路上,我們下車走在夜路上。在庭院蓊鬱的古老住宅和寂靜的公寓之間,有一條夾在漆黑肮髒水泥牆間的狹窄小巷。


    就是這裏,平山先生壓低聲音說。他前幾天來采過路。我們留意著不要吵到周圍居民,悄悄踏進那條小巷。


    小巷由沒有經過整理的地麵和老舊水溝組成。水泥製的水溝蓋損傷得非常嚴重。顯然很長一段時間被棄置不顧,不會受到保養維護。再往前走一點,路燈就照不到了,因此平山先生打開一支筆型手電筒。我們身上都有手電筒,但不敢輕易打開。靠著平山先生手上微小的光芒留心腳步,在小巷裏前進。


    一側的住宅庭院中,樹木長得十分茂盛,看不到建築物的樣貌。


    我感受不到任何聲音和氣息,不知裏頭是否真的有人居住;另一側的公寓住戶似乎很少。麵向小巷的圍籬前有一條鐵製通道,而麵向通道的窗戶中隻開起一扇。而通道的照明隻有一盞快熄滅的螢光燈。六扇看似三合板的門並排著,不論哪一扇的裝飾板都已經剝落。


    沿著住宅的小巷在公寓後方轉了彎,再走幾公尺,有一扇傾倒的大門。那是一扇有著石瓦屋頂的木頭大門,旁邊還有便門。以前應該是氣派的大門。現在門扉拆了下來,屋頂也歪了,還有一半的屋瓦掉落在地,到處都找


    不到門牌。


    我們經過拆下來的門扉踏進裏麵,這其實是非法入侵。


    庭院的樹木和雜草在門的內側亂長一通,非常茂盛。我們輕輕撥開自由奔放生長的樹木,小心在樹叢中前進,很快就發現了衰頹的舊屋。


    小巷弄破敗的氛圍很難讓人意識到原來建築物這麽巨大,占地非常廣。包圍這棟建築物的不僅是庭院中枝繁葉茂的常綠樹,還有附近古老住家中枝葉茂密的庭院。因此,僅管我們看得見疑似建築物的部份形貌,但看不到麵朝廢屋的窗戶。


    這棟建築物恐怕是連接馬路的小巷不夠寬,沒辦法當成建地使用才遭棄置。而且這塊土地雖然很大,但不拆除圍繞廢屋原址的住家或公寓、拉出一條道路,便無法蓋新建築。


    廢屋看來是平房,歪斜的屋頂還沒掉下來。牆壁也還沒一朋塌,傾斜程度尚未達到危險的地步。入口朝向前院、玻璃格子窗的玄關還看得出原形。玄關旁一道簷廊的木板套窗幾乎都關上,隻有一扇打開。


    平山先生站在窗前指著屋內。我們過去一看,有一扇玻璃破碎的落地窗半開,大家便從那裏進入建築物。


    我們從踏進小巷以來都沒開口,周遭的死寂逼眾人保持沉默。但當我們站在覆蓋著一層落葉和塵埃的簷廊上時,平山先生終於小聲開口,「應該沒問題了。」接著打開了手電筒。


    「周圍的房子好像都沒住人。」福澤先生說。


    「似乎也有空屋。不過我昨天探過路,這裏都有人住,隻是無論哪戶都是老屋了,想必都是老先生、老太太安安靜靜在此生活吧。」平山先生接著說,「對了,其中也有個性頑固的老人家,如果發現我們偷偷潛進來,一定會毫不留情報警。所以我們還是小聲一點。」


    萬一發生什麽事,我會拿出名片說這是取材好拖延時間,請各位趁機逃走——平山先生的編輯笑著對我們說。


    跟著輕聲笑出來的久保小姐,不知何時緊緊地靠在我身邊。我伸出手臂,她便緊緊勾住我。


    「你不害怕嗎?」


    她低聲問我。這種程度還好,我迴答她。


    我以前去湯布院的某棟廢棄飯店探險,那裏的建築物更有壓迫感,但我一點也不怕,反而是感到有趣的情緒壓過了恐懼。我過去在某家出版社的別館探險時,也是丟下惶惶不安的編輯和經紀人,徑自往前走。


    「脖子不痛了嗎?」久保小姐問。


    我現在很興奮,所以一點也不在意,而且也吃過止痛藥。隻是一會兒彎腰、一會兒跨過地上的東西,不免有點拖拖拉拉,要請大家包涵。


    平山先生拉開手邊的紙門,紙門上很多木頭格子都斷了,紙也變色、破掉。


    「看起來沒被人弄得太亂。」平山先生拿著手電筒照著室內。


    這裏和荒廢的汽車旅館不同,四處都充滿生活氣息。高低不平的榻榻米、變色破掉的紙門和拉門。歪斜掉落的天花板上也掛著古舊螢光燈。室內角落留有佛壇,雖然門開著,但佛壇中沒有佛像也沒有掛軸。另外,盡管沒有放置牌位,但作為供奉器具的花瓶、香爐之類的佛具散落一地。我拿手電筒照向周圍橫梁,也沒看到遺照一類的東西。


    全都運走了嗎?——我想著,又環顧四周,在另一個角落的橫梁上發現神龕。上頭布滿灰塵,但所有道具都保留了下來。


    「這裏是哪一年變成空屋的?」聽我這麽問,福澤先生迴答:


    「似乎是一九八九年。真邊先生在那年破產後連夜潛逃了。不過說是連夜潛逃,就像你現在看到的,基本上還是把家裏的財產都帶走了。所以也可以想成是他搬走了,隻是行蹤不明。」


    巧的是,一九八九年那年我正好開始創作讓久保小姐寫信給我的恐怖小說係列。


    「真邊先生的確是破產後就行蹤不明了嘛。」


    「好像是。」平山先生窺看隔壁房間,「阿徹,你不知道後來的狀況嗎?」


    「我沒聽說啊。」福澤先生說話時仍舊拿著手電筒照四周,突地「咦」一聲。


    「怎麽了?」


    「這裏也有佛壇。」


    福澤先生的手電筒對準一座倒下的黑色佛壇,這裏留下了佛具。我上前確認後,久保小姐扯一下我的手臂。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壁龕裏並排著兩座神龕。


    ——兩座?


    壁龕柱麵貼著數張已經變黑的平安符。我指給平山先生和福澤先生看後,平山先生的編輯立刻在壁龕旁邊發現了平安符。


    「到處都是平安符呐。」


    平山先生說著,走到和我們進來時方向相反的走廊。那邊也是簷廊。他拿手電筒往簷廊一照,不禁「哇」了一聲。


    我過去一看,發現每扇朝簷廊並排的套窗內側都貼了一張角大師(注29)的護符,排成一大排。我們也在長長的簷廊盡頭看見第四座神龕。


    室內隨處可見真邊家主人拚命和不明之物奮戰的痕跡。


    護符貼得到處都是,每間房內都設置著佛壇或神龕,還不隻一間房的四個角落放著杯子和小碗的圓盤,某些鏡子或擺設顯然也是為了驅魔而設計的。從某間房間看出去,庭院裏並排著祠堂和地藏,甚至還有一間房間用木頭封印起來,木頭的形狀像卒塔婆(注30)、上頭寫有梵文。


    隻能以悲壯來形容了。


    我沒辦法嘲笑這些佛壇和神龕。


    「可能是捏造的吧。」福澤先生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


    什麽事情?我這麽想著,他就拿起留在架子上,看起來像鍾馗像的擺設。


    「真邊先生喜歡收集有問題的古董品的傳聞。」


    真邊先生因為興趣而買古董品的事不是真的嗎?不過,福澤先生認識的古董商不是真的賣東西給他?


    「真邊幹男的確買了這些古董品,但他購買的原因可能是別的,說不定打算以毒攻毒。」


    「以附魔的東西來驅魔嗎?」久保小姐問。


    福澤先生點點頭。從豪宅的狀況可清楚看出,真邊先生拚了命要保護自己。


    「求神、拜佛、連咒語都用上了——每一樣都失敗後,最後選擇了魔道。」


    或許正是如此,我思索著,從屋內混亂的擺設中,無法想像這是一名以收集問題古董品為樂的收藏家。


    「……若是如此,那真是個悲哀的故事。」


    說的沒錯,他不過是碰到不祥的土地罷了——是的,如果這裏真的是真邊幹男的屋子,它正是建在奧山家的土地之上。


    這裏正是奧山怪談的震央。


    最後的主人——奧山義宜在這裏殺了全家人後,了結自己的生命。


    我這麽想的時候,某處傳來低沉的風聲,就像地底有風吹過。


    久保小姐膽怯地靠到我的身邊。


    聲音是從哪裏傳出來的呢?我環顧四周,窗外是中庭。我打開窗戶,眼前就是立著石地藏的庭院。石地藏排成一圈,中心坐落著一口古老的水井,水井被雜草掩蓋,生鏽的手動式泵浦則被夜露沾濕。


    我走下中庭,風聲從泵浦的方向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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