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雖然他和譚雲山總說既靈太過較真,但正因為世間能做到如此的人實在少之又少,才顯得這份赤子之心可貴。


    “譚雲山。”


    假山上的既靈忽然嚴肅喚了譚二公子的大名。


    山下的馮不羈和山上的譚二公子一並豎起耳朵。


    如水夜色裏,既靈的聲音清亮而幹脆——


    “這一次我肯定是追不上九天仙界了,但是下迴再遇見為禍人間的,管他神仙妖怪,殺無赦。”


    寂靜,良久,久到既靈的尾音在夜風中消散殆盡,馮不羈才聽見譚雲山心情複雜的聲音:“也別把話說得這麽死……”


    然後是既靈驟然升高的音調:“你不是說收迴‘一笑而過’嗎!”


    譚雲山的聲音明顯弱下來:“那我再收迴‘收迴一笑而過’行嗎……”


    既靈沒再說話。


    隻是一瞬後,譚家二少“撲通”一聲落到了假山之下,並一臉驚訝地對上了馮不羈的臉。


    馮不羈無聲蹲下,幫著夥伴揉被踹疼的屁股。


    既靈最終也沒發現“隔牆有馮不羈”,踹完譚雲山後,她就施輕功直接從假山頂躍到了閣樓下,悠悠然迴房。


    這一夜,既靈沒夢見宮燈、塵華上仙或者羽瑤上仙,倒是夢見了譚雲山。


    夢中的她和對方仍坐在假山之上,她還是翻來覆去研究譚雲山的掌心仙雷,研究到一半,照例攤開自己的手掌比較,一切都和先前假山上發生的一樣……隻是最後,譚雲山抽走了自己的手,然後淡淡調侃,你的手怎麽那麽粗糙,一點都不像姑娘家的。


    那之後既靈又睡了很久,又夢見了很多其他的東西,可清晨蘇醒時,記得最清晰的,仍是那一刹的狼狽。


    不過很快,這些就被拋到腦後,因為洗漱完畢走進院子的她發現,天上飄起了雪花。


    幽村下雪不奇怪,進墨州的時候他們就遇上了,可昨夜還晴朗無比的天空,今晨就陰雲密布,下了雪,這天變得著實有些快。


    去偏廳用早飯,譚雲山和馮不羈已經吃到一半,見她來,馮不羈直接問:“看見外麵下雪沒?”


    既靈點頭,而且也明白馮不羈的意思:“有些蹊蹺。”


    待既靈坐在桌邊,丫鬟也全都退下,馮不羈才道:“之前我們以為幽村無夜是崇獄做的,現在證明和它無關。那可不可以反過來想,它之所以遲遲沒動靜,可能也是忌憚仙燈,如今仙燈沒了,它終於可以動手了?”


    既靈第一反應也是這樣,但又覺得說不通:“普通妖魔可能會忌憚仙氣,但上古妖獸也會嗎?之前的應蛇可是幾次三番奔著譚府的仙氣去,不僅不怕,還千方百計想吞了仙物。”


    馮不羈眉毛重重皺起,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解釋了。


    既靈正琢磨,就聽見譚雲山說:“反正仙緣圖上標了崇獄在這裏,就不會錯,除非它能掩蓋住自身妖氣,否則方圓幾裏就這麽大點地方,我們一寸寸搜下去,不可能搜不到。”


    既靈挑眉看他:“怎麽忽然這麽積極?”


    譚雲山一本正經道:“生來就有仙緣的人,世間能有幾個?我既然占了這麽好的命格,就不能太懈怠了……”


    既靈繼續斜眼看他。


    譚雲山清了清嗓子,補完後半句:“否則萬一哪天老天爺看不過去了,一道雷劈下來……”


    ——所謂危機感,就是當你掌心有了雷,還沒等劈別人,就先有了或許會被別人劈的憂慮。


    三人本想稍後去外麵查探情況,不料天變得極快,等三人用完早飯,天色已徹底灰暗壓抑,北風唿嘯,鵝毛般的大雪撲簌簌往下落,又隨著疾風的狂吹亂卷四下紛揚,於天地間一片茫茫。


    這種天氣別說遇見崇獄,就是遇不見,單是暴雪,也夠人喝一壺。


    三人當機立斷——等雪停。


    可大雪什麽時候停呢?


    沒人知道。


    唯一明確的是等到正午,暴雪沒有絲毫轉弱的跡象。


    黑嶠差人過來請他們去正廳用中飯,前日已經婉拒了慶功宴,這會兒就不好再推辭了,三人便隨丫鬟前去。


    黑嶠一見他們,立刻起身相迎,連說三位勞苦功高。


    既靈覺得他客氣得有些過分,便故意調侃地問:“黑老爺知道我們做了什麽嗎,就勞苦功高了?”


    黑嶠笑得憨厚,也帶著一絲年長者的圓滑,道:“雖不知詳情,但三位法師出門時,幽村還亮如白晝,迴來時,這三年未見的夜晚就來了,要說其中沒有三位法師的功勞,打死我也不信。”


    說話間,酒菜已陸續上來,黑嶠招唿大家別客氣,盡管動筷,三人也就沒矯情。


    剛吃幾口,黑嶠又好奇地打聽:“究竟是何妖物弄得我幽村三年不見黑夜?”


    既靈其實不太想多談這些,但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現在他們在人家府上又吃又住,消解一些主人家的好奇也算分內事:“不算妖物,一盞仙燈,不小心落到白鬼山,其光照亮幽村,三年不滅,這才讓幽村的夜看起來也如白晝一般。”


    黑嶠聽得聚精會神,到後麵幹脆張大嘴巴,待到既靈說完好半天,才感歎道:“竟有這等奇事。”


    馮不羈歎口氣,湊過來用手指指窗外,插嘴道:“黑老爺,您別光為過去的事兒稀奇,眼前這場雪您難道不覺得蹊蹺?”


    黑嶠怔了下,順著馮不羈的指的方向看一下窗外,片刻後,收迴視線道:“還好,幽村處墨州北端,南麵又靠山,南風過不來,一入秋就天天刮北風,這種雪很平常的。”


    馮不羈將信將疑,喃喃自語:“很平常嗎……”


    黑嶠笑道:“法師終日捉妖,怕是看什麽都有古怪了。”


    既靈低頭不語,似在沉思,忽然橫空伸過來一筷子青菜,放到她碗裏。


    既靈心口漏跳一拍,微微抬眼,果然,是譚雲山。


    沒來由的,既靈臉頰有些發燙,正不知是該道謝還是該給對方夾一筷子禮尚往來,就見譚雲山眨了兩下眼——哎,非得給你夾菜才能賞我一眼。


    既靈怔住。


    譚雲山又擠了一下眉——我覺得黑嶠有古怪。


    既靈恍然大悟,然後就有點懊惱自己的自作多情,什麽給她夾菜,那是屢次擠眉弄眼失敗後,人家譚二少為了喚起她注意的最後一擊,她竟然還想著要不要夾一筷子還迴去!!!


    譚雲山眼裏閃過疑惑——怎麽了?跟誰生氣呢?我幫你用雷劈他!


    既靈想拿筷子戳他——那麽可愛的雷你自己留著用吧!


    馮不羈給兩個夥伴一人夾了一塊魚肉,然後轉迴頭,朝黑嶠露出憨厚笑容:“我們的確在府上打擾太久了,現在幽村日夜交替恢複正常,我們也該告辭了。”


    剛被喚迴注意力的既靈和譚雲山愣住,不明白怎麽眨個眼的工夫,話題就進行到了這裏。


    黑嶠連忙擺手:“法師誤會了,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馮不羈一把握住對方的手,無比真誠:“不不,幽村已無妖邪,我們必須盡快上路,多耽擱一天,就是放任別處妖邪多禍害一天。”


    黑嶠一臉不好意思,可除了一直重複“這、這……”,再無半點真誠挽留。


    既靈和譚雲山麵麵相覷,心中了然——就在剛剛短暫的走神間隙,黑嶠已經委婉下了逐客令,而馮不羈順水推舟,索性告辭。


    幽村已無妖邪嗎?當然不是,至少崇獄還沒收服。


    但相比尚未見蹤影的妖獸,這個迫不及待下逐客令的黑嶠,更可疑;而觀察可疑者,退到暗處比站在明處,更方便。


    ☆、第27章 第 27 章


    黑雲壓頂, 風雪肆虐, 剛送走如魘白晝的幽村,又陷入了灰暗天光。


    三人自黑府告辭的時候晌午剛過,然而街市空蕩寂寥, 昨夜的喧囂熱鬧仿佛都被關進了沿街緊閉的大門, 半點蹤影未留。


    第三次路過酒肆, 這迴再不見跑堂,隻有嚴絲合縫的門板,既靈卻有點想念那個活潑話多的小夥計了。


    正思忖著,就聽見馮不羈自言自語嘟囔:“槐城下雨,幽村下雪,我估計剩下那仨妖獸得風雷電……”


    最後兩個字勾起了些許昨夜記憶, 讓既靈的心裏異樣一下,可還沒等她品出這別樣心緒的滋味, 那邊譚雲山已迫不及待跟小夥伴顯擺自己的新招數——


    霹哢哢。


    譚雲山:“馮兄覺得如何?”


    馮不羈:“不錯, 好生修煉,大有可為。”


    譚雲山:“馮兄為何絲毫不見驚訝?”


    馮不羈:“哈哈,譚老弟你還是太年輕, 昨夜我已經……”


    譚雲山:“嗯?”


    馮不羈:“呃……已經被神仙托過夢了說你日後會修成仙雷之法!”


    譚雲山:“當真?”


    馮不羈:“當然!”


    譚雲山:“那馮兄覺得我這招式起個什麽名字比較好聽?”


    馮不羈:“譚氏仙雷?”


    譚雲山:“人生得一知己, 足矣!”


    既靈無力扶額,完全不想承認與身後這二位是夥伴。


    就在這時,酒肆門板毫無預警打開半扇, 半盆水自門中潑出。


    門內人隻伸出了一隻胳膊, 看也不看, 嘩啦就是一揚。幸而既靈剛剛走過板門,而後麵“兄友弟恭”的譚、馮二人還差兩步才到,於是這半盆水就揚在了既靈身後、譚雲山和馮不羈身前,隻星星點點水珠濺到三人身上,混著暴雪,也就分不出來了。


    但這一下著實嚇了三人一跳,馮不羈立刻就嚷:“幹嘛呢!沒看見外麵有人啊——”


    門內人顯然真沒預料到這暴風雪天還有人閑逛,未來得及全縮迴的手被吼得一抖,臉盆“咣當”落地,與此同時趕緊側身出來,一個勁道歉:“實在對不住,實在對不住,我是真沒……”


    始作俑者不是別人,正是酒肆跑堂,故而抬眼看清三位“受害者”,那道歉就在驚訝中戛然而止了。


    四人在暴雪中大眼瞪小眼,既靈先“噗嗤”一聲樂出來,連帶著每個人都有了笑模樣,場麵赫然成了“喜相逢”。


    一迴生二迴熟,這都第三迴見麵了不說是朋友也絕對算有緣人,跑堂也就不再拘束,直截了當地問:“三位客官到底是做什麽的啊,這兩年幾乎沒什麽外鄉人來幽村,就算偶爾有來的,也是歇個腳就繼續趕路,三位怎麽天天在這條街麵上晃……路過啊。”


    既靈聽出來了,跑堂咽迴去的分明是“晃蕩”。


    “我們本來想今天就走的,不料突降暴雪,隻能再多待一日。”譚雲山巧妙略過了“到底是做什麽的”問題,並很快拋出新疑問將跑堂的思緒引到其他路上,“小哥,這幽村一下雪就這樣嗎,遮天蔽日的。”


    既靈心中訝異,因為譚雲山問的正是她反複琢磨的,剛剛一直四處找開門的店鋪也是希望能遇上兩個人,問上一問。


    “哪能啊,要是一下雪就這樣,那還過不過冬了。”跑堂苦笑,“咱們這個地方吧,冬天確實雪多,但大家也都習慣了,就算那鵝毛大雪,街麵上照樣該開張開張,該出攤出攤。可今天您三位看見了,連開門的都沒有,不是不願意開,是不敢開……”跑堂的說著忽然壓低了聲音,湊近三人道,“實話跟您們說吧,上次有這樣的雪天還是在三年前,一連十幾天都是這樣的黑雲暴雪,等到終於有一天雪停了,村裏也就再沒有晚上了,當時都傳說這雪就是噩兆。”


    譚雲山料到黑嶠說的“這樣的雪天很平常”是假話,卻沒料到這雪還和三年的白晝牽連上了,忙問:“那這三年呢,還下過雪嗎?”


    跑堂先點頭又搖頭:“雪是下過,但今天這樣的再沒有。可是您看,昨天剛有了夜晚,今天這雪就來了,三年不來,村裏剛變好一點就又來了,還不是噩兆?唉,也不知道這迴雪再停,還要再來什麽災禍……”


    譚雲山抬頭看夥伴,兩個夥伴也一臉茫然。


    跑堂的話他們聽明白了,但個中緣由,他們和跑堂一樣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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