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靈怔住,語塞。


    馮不羈繼續道:“我已經很久沒和人這麽痛快說過話了。你說他敷衍,但有些人連敷衍都懶得敷衍呢,他坐在這裏聽我講了幾個時辰,一直笑模笑樣,再不走心,於我看來也是難得的真心了。”


    譚雲山不語,隻微笑輕擺手,那叫一個謙虛。


    既靈討了個沒趣,又見譚二少如此,簡直想一腳踹過去。


    馮不羈將二人的“眉目傳情”盡收眼底,好笑之餘,又生出一絲感慨,便頗為語重心長地對既靈道:“你這個小姑娘啊,就是凡事太較真。”


    既靈覺得這話好沒道理:“不較真,難道要糊塗過日子嗎?還有遇上厲害妖怪的時候,不較真,難道就打得過便打,打不過便跑嗎?”


    馮不羈幾乎沒半點猶豫地點頭:“當然。人外有人,妖外有妖,我們不可能滅得掉每一隻,留得性命在,方能多捉妖。”


    譚雲山也湊過來:“人生在世,別為難自己……”


    既靈牙根癢癢:“這話你已經說過了……”


    譚雲山靜靜看了她片刻,補完後半句,“也別為難別人。”


    屋裏安靜下來,沒人說話,隻一盤不知何時被何人擺在屋角幾案上的果子,發出幾絲清新的香。


    馮不羈有點受不了這樣的壓抑,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譚老弟。


    譚雲山老神在在,給了馮兄一個“放心,她是一個非常文靜的好姑娘”的眼神。


    馮不羈迴憶起既靈站在池塘繩索上的淩厲身姿,總覺得譚老弟可能……過於自信了。


    既靈垂著眼睛,思索著譚雲山那最後半句話,她想得很認真,以至於對屋內氣氛的驟然轉變毫無察覺。


    雖然文靜與否有待商榷,但有一點譚雲山判斷得很準,那就是既靈沒生氣。


    原本也沒生氣的理由。


    甚至,既靈思索後覺得譚雲山說得不無道理。


    一樣米養百樣人,有急性子,有慢性子,有勇敢的,有怯懦的,有迎難而上的,也有順其自然的,她不能拿自己的做法去要求別人,就像之前生生讓譚雲山餓了那麽久,現下想來,若不是為了守護譚家周全,他恐怕也不會答應自己。


    想是想通了,但難免有失落。


    猶豫再三,既靈還是直截了當問出了口:“如果應蛇不是出現在譚家,而是出現在別的地方,你還會幫忙捉嗎?”


    譚雲山收斂起玩笑,緩緩搖頭:“不會。應蛇出現在譚家,形勢所迫,我隻能以卵擊石,但若它出現在別的地方,壓根兒與我沒關係,難道我還要主動去找石頭撞嗎。”


    既靈點點頭,踏實了。


    自己想通和聽見對方直接說是兩種感覺,前者多少有些許憋悶,後者就比較讓人釋然了,雖道不同,但相識一場,彼此真誠,日後迴憶起來這位有過一戰之緣的譚二少,也……


    “既靈姑娘,我不會的!”馮不羈一拍桌案,打斷……不,生生攔路搶劫了既靈的思緒,“我會繼續尋找它,消滅它!一來,它是惡妖,為民除害是修行者的本職;二來,這是我第一次遇見真正的上古妖獸,更難得的是我竟然還可以同它搏上一搏,且勝算不低,那我怎麽可能放過它,光想想那麵對麵的場景都激動!!!”


    既靈不自覺向後靠緊椅背,生怕被馮不羈的“火焰”給燎著。


    譚雲山卻眉目舒展,拱手抱拳:“馮兄,我是真羨慕你這股子世間少有的熱烈豪情。”


    馮不羈不好意思地抓抓頭:“言重了言重了,哪有你說得這麽……這麽……”


    馮不羈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譚雲山貼心解圍:“不是客氣,是真心話。”


    既靈看不下去了,伸手朝譚雲山揮一揮,調侃道:“你也誇誇我唄。”


    譚雲山問:“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既靈看著他嘴角可疑的弧度,不自覺警惕起來:“先來段……假話?”


    譚雲山莞爾,隨即開口:“你很厲害,一個姑娘家習得一身本事已屬不易,你還能常懷一顆救人於危難的大善之心,更難得。”


    既靈被誇得臉上一熱,旋即反應過來,假的,都是假的……這簡直是她遇見過的最讓人酸楚的誇讚。


    “那真話呢?”已經被重傷了,就不差最後一下了,既靈覺得必須死個明白。


    譚雲山顯然很滿足她的反應,連聲音裏都帶上笑意:“你真的很好看,粉雕玉琢,靈動秀麗,眉如青黛,目若星辰……”


    “謝謝。”既靈無情打斷譚二少飛揚的文采,起身出屋,“我找點吃的去。”


    離開房間很遠,既靈才用力揉臉,終於把那忍不住往上的嘴角給壓了下去。


    幸虧跑得快,再聽下去,她容易走路都飄。


    從古自今,人都是喜歡聽讚美的,既靈以為自己能免俗,遇見譚雲山,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譚二少不僅誇得真誠,還能一口氣不重樣地誇,辭藻花樣翻新層出不窮,真乃古今第一捧。


    難怪馮不羈願意和他聊上幾個時辰,既靈想,若譚雲山早拿出這本事,她可能就腦袋一熱,放他一馬,自己下池塘去當誘餌了。


    這廂既靈飄飄然,那廂譚雲山則意猶未盡。


    實話實說,招架不住的既靈比運籌帷幄的既靈有意思多了,也更可愛。


    馮不羈看看“戀戀不舍”的譚雲山,又看看因某位姑娘離去得匆忙而沒有完全帶上的門板,難得起了惻隱之心,遂拍拍譚雲山肩膀道:“老弟啊,差不多得了,萬一人家小姑娘當真了怎麽辦。再說你講的雖然都是好話,可畢竟也是撒謊,違心話說太多可是損德行的。”


    譚雲山好笑解釋:“說她修得一身武藝不簡單是真話,隻是想逗她,才說那是假話。”


    馮不羈歎口氣:“我說的是後麵的,你誇她好看的那些,哪個姑娘會因為你誇她本領高強而羞澀啊!”


    譚雲山一臉無辜:“後麵的更是真話啊,我是真覺得她好看。”


    馮不羈愣了,好半天,他才恍然大悟,繼而哈哈大笑:“行了行了,我懂了,雖然才幾天,但患難見真情,嗯,也是段佳話!”


    這迴輪到譚雲山蒙了:“馮兄,你這是何意?”


    馮不羈笑容定在臉上,似乎在猶豫繼續展開還是戛然而止:“你不是相中她了嗎?”


    譚雲山終於弄明白為什麽他和馮不羈一直講不到一處了:“馮兄修行之人,應是見過廣闊天地的,怎麽所思所想還總拘泥於兒女情愛呢。”


    馮不羈這叫一個冤:“是你先把人家姑娘誇成了花,說你真覺得她好看的。”


    譚雲山點頭,坦然承認,可又不盡認同:“我是真心覺得她好看。世間萬物皆有其美,一枝花,一朵雲,一片葉,一汪水,各有各的美。人亦如此,但無關風月。”


    這話說得太文縐縐,又頗有深意,馮不羈覺得自己需要時間去領會……


    “就像馮兄,也因這錚錚男兒氣而帶有一種雄壯之美……”


    “多謝譚老弟我明白了!”


    生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的馮不羈,及時悟了。


    譚雲山點點頭,拿過清茶淺喝兩口,還是那副老樣子,優哉遊哉,怡然自得。


    “也不知道該說你有心還是沒心。”馮不羈揶揄一句,起身活動筋骨,卻在走到窗前的時候,不動了。


    這是一扇二層閣樓的窗,抬頭可望無盡天邊,低頭可賞中庭花園。


    而現在,天邊初生的日頭在雲後露出了小半張臉,花園所有草木現出全貌,池塘邊沿也清晰可見。


    ——天晴,水退。


    ☆、第 11 章


    旭日初升,整個槐城歡天喜地,那喜慶的鑼鼓聲一直從城門口傳到譚府,偶爾晨風還送來人語歡笑。


    不同於前幾日,今晨的水是一下子退了個幹幹淨淨,原本就露出的濕潤地麵變得清爽幹燥,原本還有殘留的水窪幹涸殆盡,仿佛夜裏來了什麽神怪,一口氣喝光了槐城每一個角落的水。


    譚府亦然。


    整個府宅恢複原貌,若不是花園池塘上空還懸著破了的麻繩網兜,既靈真的會以為先前的所有都是一場詭異迷幻的夢。


    “應蛇走了。”


    去後廚弄了兩碗素菜湯的既靈,迴到房間,就見不知已在窗口站了多久的馮不羈轉過身來,幽幽說了這四個字。


    既靈端著湯碗迴來的路上,已是天光大亮,府內水退她看得清清楚楚,外麵的敲鑼打鼓也依稀可辨。


    槐城百姓不必知曉暴雨為何來,洪水又為何退,隻管高興就好。


    但對於她和馮不羈,這樣的結果隻能算圓滿一半。


    斬草不除根,來日又是禍害,當年九天仙界不願費勁再去捉這幾隻妖,結果三千年後,害苦了槐城,如今應蛇重傷而逃,誰知道百年後,哪裏又要遭殃。


    “要不……”既靈把素菜湯放到桌案上,看向馮不羈的眼睛炯炯放光,“咱們再去護城河那邊探最後一遍?”


    馮不羈萬沒料到自己等來這麽一句邀請,哭笑不得之餘,又有些佩服既靈的執著。


    應蛇逃迴護城河的可能性不太大,如今的它妖力虛弱,已不能隨意傷人,若想修迴半人半蛇,至少要百年以上,而且隻能選擇躲在人跡罕至處乖乖集天地靈氣、吸草木鳥獸精華,迴護城河裏,對它沒有任何意義。


    但既靈顯然要親自探一遍才放心。


    妖已遁逃,像他們這樣永遠在路上的修行者自然也要離開槐城,而既靈話中的“探最後一遍”,其實就是在離開之前,想幫這一城百姓最後再吃顆定心丸。


    “行。”馮不羈應得幹脆,義不容辭。


    譚雲山知道這裏麵沒自己什麽事,很識相地一言不發,隻若有所思地看著桌上的兩碗素菜湯,心裏琢磨,一碗肯定是既靈的,那另外一碗,究竟是給馮不羈的還是給自己的?


    正想著,忽然天降大手拿走了其中一碗,沒等他反應過來,已聽見“唿嚕”“唿嚕”的喝湯聲,然後就是馮不羈一聲滿足感歎:“哎,好喝!”


    譚雲山自是不能和一夜沒吃東西的既靈爭了,隻能失落地看著桌上的最後一碗,悄悄多聞幾口香氣。


    “二少爺——二少爺——”


    窗外忽然有人喚他。


    譚雲山意外,心說譚府的下人都離開避難去了,哪又來個人喊他二少爺。疑惑間,他已來到窗前,就見慣常伺候他的小廝站在後宅前院之中,四下張望,邊望邊喊。


    “這裏——”譚雲山大聲應。他現在既靈處,小廝八成是去他的房間尋他,沒尋到,才隻能唿喚起來。


    小廝如一陣風般跑到閣樓之下,仰頭道:“二少爺,老爺迴來了——”


    譚府前庭,正堂。


    自暴雨來襲,譚府被淹,這正堂就成了一片汪澤,譚員外會客也好,處理譚府的大事小情也罷,隻能在後宅茶廳裏講究,如今坐上久違的正堂當家椅,看著兩邊牆壁上掛著的列祖列宗畫像,心中十分妥帖愜意。


    槐城人敲鑼打鼓慶祝天晴退洪,他們一家三口便也踩著這鑼鼓點速速而歸。


    哪裏都不如家裏舒坦,相比槐城人,他們更清楚妖就在水中,如今水退了,連日頭都出來了,一片朗朗乾坤,自然是法師把妖孽降服了,那還哪有不迴家的道理。


    當然,譚員外也掛心自己的府宅,急切想迴來看看有沒有被法師弄成斷壁殘垣——畢竟那可是捉妖啊。


    幸而,隨行家仆轉了一圈迴來報——除池塘上麵懸著破麻繩外,再無不妥。


    譚員外放下心來,及至“法師”踏進正廳,已然滿麵春風,起身恭迎:“有勞法師了——”


    既靈剛一隻腳邁進正廳門檻,見狀連忙迴禮:“不敢,最終還是讓那妖星跑了,既靈實在有愧。”


    譚員外身體僵住,笑容硬在臉上:“跑、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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