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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今年也沒有來呢。」


    旁邊傳來島津謙太的聲音。半田聰美放下唇邊的紅酒杯,眼睛不經意地瞥向他。島津的酒量本來就不算好,幹杯以後已經過了快兩小時,他的眼睛微微泛紅。


    「你說誰?」


    她問,他聳肩。不好的預感掠過腦中,心想不妙時已經遲了。不出所料,島津迴答了:


    「kyoko小姐。」


    他苦笑著說出這個名字,表情在說:除了她以外還有誰?


    「噯,沒辦法吧。她應該很忙嘛。」


    「你好好邀請她了嗎?隻是寄張明信片通知,她應該不會來吧。她的演藝工作好像很順利呢。雖然感覺很不真實,可是人家畢竟成了藝人嘛。」


    好歹算是。


    她在心裏頭加了這麽一句,但表麵平靜地繼續露出笑容。「說的也是。」島津遺憾地垮下肩膀。


    「不過今年我鼓起勇氣打電話給她了呢。」


    「哎呀,真的?」


    她轉向他,眼睛微睜,表示驚訝。


    「好厲害,島津,你居然有當紅女星kyoko的電話號碼?」


    「不是啦,也沒什麽厲害的,隻是幾年前的同學會她在迴條明信片上寫了電話,我留下來了。」


    嘴上否認,但他的臉頗為自滿地鬆垮下來。哪裏,真的很厲害呀。聰美口中說著,但內心一陣驚愕。連島津這種程度的男人也告訴他電話號碼,搞不好kyoko意外地根本沒什麽。


    朝桌上瞄了一眼,來時確定店家地址的明信片還擱在上頭。


    『各位別來無恙?時間過得真快,今年又到了這個季節了!這是一年一度的同學會邀請函!我想大家在生活上應該都有新的變化,請務必趁著同學會的機會好好聊一聊。今年不是在故鄉,而是移師東京舉辦,期待各位都民踴躍參加!』


    簡短的文章底下印刷著日期時間與場所地圖。裏頭的「都民」兩個字令聰美微微苦笑,「難道,」她問他。


    「今年會決定在東京舉辦,是為了kyoko小姐?」


    她不是像以前那樣稱唿老同學,而是帶著對媒體藝人的距離感這麽稱唿。


    旁邊的島津應該多少也有和她相同的感覺吧。他以前也不會那麽見外地喊她什麽「kyoko小姐」的。——或者說,這麽稱唿其實是一種揶揄?


    「不隻是這樣而已啦。」


    他答著,眼中欲言又止的神色一晃而過。這世上有些惡意與企圖是雖然沒有明說,但正因為沒有表現出來,才不至於掃興的。


    你明明知道的嘛。


    他朝聰美送上這樣的眼神。可是老實說,她不打算跟他——說得更明白點,是跟聚集在這裏的「他們」——締結共犯關係。她隻是麵露微笑,悶聲不答,島津意興闌珊地接了下去:


    「事實上在故鄉辦同學會,最近參加的人也越來越少了。像夏天那場,最後也因為人太少而流會了。」


    「可是難得你費心改到東京舉辦,結果這次變成故鄉的同學沒幾個人來參加是嗎?好可惜呢。明明想要跟大家多聚聚的。」


    「幹嘛說得這麽白嘛?」


    島津尷尬地蹙起眉頭,把手中的啤酒杯放迴桌上。水滴濺到聰美的明信片上,文字暈滲開來。


    「哈哈,被戳到痛處啦?」


    不曉得從什麽時候就在看了,水上由希手裏拿著飲料走了過來。她發出刺耳的笑聲,在島津與聰美之間坐下來。脖子上的亮片薄絲巾擦過聰美的膝蓋。


    據說在廣受二十多歲女性歡迎的知名服飾品牌擔任設計師的由希,每次見麵都打扮得像雜誌裏的模特兒。輕盈地環繞在臉周的鬈發、翡翠綠的眼影,無論是發型或化妝,都不惜餘力走在流行最尖端。


    「幹嘛啊,島津,你這是在追聰美嗎?居然兩個人躲起來說悄悄話。你以為聰美這樣的大美女看得上你嗎?」


    「才沒有呢。而且老實說,半田同學太漂亮了,讓人不敢靠近呐。我比較喜歡平易近人一點的……」


    不曉得是在開玩笑還是說正經的,島津用模棱兩可的口氣繼續小聲支吾個不停,聰美姑且微笑著道謝:「多謝誇獎。」


    不過半路插進來的由希卻好像已經對島津失去了興趣,「可是啊,」她拉大了嗓門說。


    「明明這麽好玩。這種場合,kyoko畢業之後連一次都沒來參加過對吧?」


    「就是啊。」


    島津死了心似地點頭附和。


    「出社會以後,一次也沒來過。不過她的工作量那麽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與其說是物理上沒時間,會不會隻是沒空理我們這些老同學?人家可是跟奧村啟吾、大川遙那些大明星共演的當紅女星呢。看過那種水準的世界,哪裏還迴得來凡間呢?你們看過那支化妝品廣告了嗎?」


    由希舉出幾個與「kyoko」同等級的藝人名字,天真無邪地笑著說。聰美問她:「你在喝什麽?」結果她用醉醺的聲音應道:


    「嘿嘿嘿,燒酎兌熱水,加一塊冰。」


    很豪邁的迴答。


    「kyoko好厲害呢。你們知道澀穀跟新宿那裏的大樓有那支廣告的特大號看板嗎?穿紅色禮服,超漂亮的那張。」


    「我們以前居然跟那樣的人在同一間教室上課,感覺真不可思議呢。」


    「是啊。」


    由希點頭同意聰美的話。「可是啊,」然後她接著說。


    「偶爾來參加這種聚會,kyoko一定也會覺得很有趣的。像是可以看到一年比一年更像歐吉桑的島津。欸,你的頭發很危險唷,你有沒有自覺啊?」


    「那樣說我很受傷耶。」


    由希打趣的口氣把被說的人逗笑了,聰美也噯昧地附和,但的確,高中畢業後過了十年,年屆二十八,有些人一點都感覺不出年紀,有些人的外貌卻明顯有了變化。


    而任誰來看,島津顯然都屬於後者。對一個還不到三十的成年男子挑明這個事實實在太殘酷,然而卻能夠如此滿不在乎地說出口,全是因為說的人是水上由希,而對象是島津謙太。


    現在怎麽樣不清楚,可是島津從以前就很喜歡由希,動不動就挑逗她。由希剛才那話,他應該也隻當成說笑,沒放在心上;正因為這樣,由希才能沒事就以取笑他為樂。


    「再說這個啊,」由希從桌上拿起那張邀請函,亮在島津前麵。


    「這種內容反而會令人提防吧?目標太明顯了啦,島津。」


    「就說不是隻為了邀請kyoko小姐才那樣寫的了嘛。」


    津島生氣地反駁,聰美看著那樣的他,心想這種把對方的打趣當一迴事,彼此鬥嘴的場麵也跟以前一樣。


    f縣立藤見高中的三年二班,畢業以後幾乎每年都會在三月舉辦一次同學會。幾年前開始又在夏天增辦一場,但最近因為夏季同學會的出席率不佳,動輒中止。今年大家也收到了夏季同學會的邀請函,但後來又收到通知,說無法正式舉辦了。據說改成幾個同學喝酒小聚,但聰美覺得半年聚一次太頻繁,沒有參加。


    由於f縣與東京相鄰,同學們大部分都在高中畢業後就去了東京讀大學或就業。這類同學會,學生時代住在東京的幾個人便會自己聚一聚,但考慮到有些人畢業以後迴故鄉就職,因此在出社會以後,便改成現在這種正式的形式,確實寄發明信片,邀請全班參加。


    這段期間,每次擔任幹事的都是島津謙太。


    「可是別說kyoko小姐了,這內容故鄉的同學看了也會不開心吧?你下迴寫的時候最好多斟酌一下。」


    聰美指著由希手中的


    明信片說。島津傾注在通知信裏的感情,還有自己的聲音中的諷刺,她都有充分的自覺,但她還是裝出傷腦筋的笑。


    「什麽意思?」


    「島津你是無所謂,因為你住在東京嘛。可是就算要在都內辦,是不是也該顧慮一下從故鄉來的人,像是把時間提早一點之類的?」


    島津大學一畢業,就進了f縣的地方銀行工作,去年秋天被調到東京分行。這次同學會會在東京舉辦,或許也跟這些背景有關。島津曾經抱怨過必須住公司宿舍,但好像也沒有門禁,所以今天他一定也打算喝到很晚才迴去。


    「不過我們無所謂呀。這次在這邊辦,坦白講輕鬆多了。」


    由希拉長了尾音說。


    「在故鄉辦的同學會或婚禮,老實說有夠悶的。你們不覺得嗎?」


    「什麽意思,由希?」


    話題要轉向哪邊?聰美警覺起來,盡管心知肚明,卻微微歪頭表示不解。


    同學會正值酒酣耳熱之際,包廂各處形成了許多小團體,就像一座座小島。數量雖然比平常少,但其中也有從故鄉前來參加的同學。而且這些話要是被某些人聽到,感覺會相當棘手。


    望過去一看,那群人就坐在裏麵。即使是難得的聚會,f縣組和東京組在這種時候仍然會自然地分成兩邊。聰美瞄了那群人的中心一眼,幸好他們似乎沒有注意到這裏。


    「什麽嘛。」由希又發出嬌嗔的聲音,仿佛在露骨地宣傳她喝了酒。


    這是酒席,就讓人家說個痛快嘛,而且人家講的對象又不在這裏,這隻是帶點惡毒的餘興罷了呀——就像在這麽傾訴著。


    「聰美也這麽感覺過吧?留在鄉下的那些人對來到東京的人,那種自卑感真是有夠誇張的。明明我們沒想什麽,他們卻開口閉口就是『我們會留在鄉下也是沒辦法的事』,然後又突然炫耀起自己的老公跟男朋友。而且還不是大大方方地誇,而是拐彎抹角地說:『我是不喜歡啦,可是我的那個他啊……』白癡,才沒有人羨慕咧。」


    「會嗎?真討厭呢。由希,你是不是喝醉了?」


    聰美苦笑著勸誡,內心卻完全同意。當然,並非每個人都是如此,但不知何時開始,確實可以感到有一部分的人穿戴起沒必要的厚殼。隻為了不被瞧不起、不被輕視、不被鄙夷。


    假裝不羨慕,或是露骨地宣稱「好羨慕唷」,搶先對手輸誠,以自我防衛。宣示「我在那裏是有一席之地的」。


    「結婚得也早嘛。」


    低低地,由希說道。她技巧性地鼓起腮幫子,隨即又用可愛的動作吐了吐舌頭,戲謔地說:「我才一點都不羨慕哩!」然後大叫:


    「let"s敗犬生活!」


    「那是因為鄉下沒什麽娛樂啦,由希。」


    島津立即附和了一句算不上附和的話,然後聳聳肩。


    「對於不曉得什麽時候又會被調迴縣內的我來說,這個話題從剛才就有點微妙呐。」


    「你根本無所謂吧?快點迴家鄉結婚吧。如果結得成的話。」


    「咦—?那正好,由希現在也沒對象吧?跟我結婚吧。」


    「誰要跟你這種人結婚啊,白癡,死禿子。」


    白癡還好,但罵人禿子可不是鬧著玩的。「好狠唷。」島津摸著頭,悠哉地笑。雖然對他很抱歉,不過由希這話八成是認真的。而剛才若無其事地求婚的島津,應該也一樣是認真的。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還真難過——聰美在內心歎息。


    「像佳代就不曉得怎麽了呢。不過那女生一向很率真,我滿喜歡她的。」


    由希朝裏麵的故鄉組瞥了一眼。那裏有本村佳代開懷笑著的身影。畢業以後進了當地大學,在縣內企業就職的她,應該一次也沒有離家一個人住過。由希眯起眼睛。


    「在那夥人裏麵還是單身,應該很難有話聊,不曉得佳代怎麽樣呢。——不過如果有份有意義的工作,或許另當別論吧。就在故鄉當個小明星吧。」


    果然還是沒有好印象吧。由希的視線往佳代旁邊的人移去。坐在f縣組中心的,是當地電視台的主播。由希又「啊~啊」地長籲起來。


    「結果大家都一樣,真沒意思。隻是住的地方不同罷了嘛。」


    「那是由希在都會有份活躍的工作,才能說這種話。由希真的很厲害,在時尚流行界工作,而且是最前線嘛。你就是有自信,看到別人才會有那種感覺吧。可是那樣不行唷。正因為如此,才更要放寬心胸啊。」


    這麽指出的我,也相當老神在在呐——聰美有這個自覺。她搭上了由希邀請的這輛優越感遊戲的便車。


    「咦?可是如果不想要那樣的話,幹嘛不一開始就到東京來嘛。我可不想像他們那樣,埋怨著我不屬於這裏,就這樣過完一輩子。」


    「唔,也是啦。」聰美低調地同意,但是緊接著發現自己竟了解由希與他們兩邊的心情,內心一涼。


    由希說得沒錯。


    聰美念的是當地的私大,畢業後為了就職而來到東京。由希挑起的遊戲中,分隔這一邊與那一邊的事物,其實根本沒什麽。正因為明白自己能夠輕易地歸入任何一邊,所以即使身在這裏,聰美也感到局促。在由希心裏,當然也有著明確區隔她與聰美的範疇才對。


    「可是我覺得故鄉的大家也不是每個人都那樣想吧。有些人就堅定地認為自己屬於故鄉,有工作,有家庭。我跟由希就沒辦法那樣不是嗎?」


    「咦?那你覺得大家那種態度是怎麽迴事?明明就已經接受了,卻又那樣滿口怨言,露骨到連我們都聽得出來耶?」


    「由希。」


    這次聰美明確地製止。由希「是是是」地應著,也沒怎麽當迴事的樣子,「噯,是那個吧。」她忽然換了副玩笑的輕佻口氣說。


    「我現在的工作上,如果碰上土生土長的東京人,還是會莫名其妙冒出那種鄉下人的自卑感,結果是五十步笑百步吧。我也是自卑過剩,就是討厭這樣,才會跑來東京這邊的嘛。」


    由希話聲剛落,一個身影湊了過來。


    「那種事大剌剌地說出口,不是很掃興嗎?不要點破,輕描淡寫地笑著帶過才風趣吧。」


    「真崎。」


    「世上也是有主動跑迴鄉下的怪人的呀。」


    真崎修。


    他是同學會裏出席率很高的一個,是以前班上的開心果。從經常一起去喝酒的大學時代,就是每次籌劃飯局最起勁的那一個。他身後還跟著他的前女友鬆島貴惠。一與聰美對望,貴惠那張有著愛哭痣的羞怯容貌就露出淡淡的笑,仿佛一臉為難。


    「不好意思插進來。」


    「沒關係,坐吧。」


    真崎又變迴學生時代似地大喊:「幹杯!」把手裏的啤酒杯高高舉到頭頂。由希配合他,也熱烈地叫著:「耶,幹杯。」其他人也相互碰杯。


    「迴到剛才的話題,要養小孩的話,絕對還是鄉下好。」


    看來他從不久前就聽到由希的話了。這麽說的真崎,左手無名指上戴著婚戒。一起過來的貴惠同樣位置上也戴著婚戒,不過這兩個人現在各與不同的對象結婚了。


    真崎是獨立的網頁設計師。大學到東京念書後,在這裏住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三年前結婚以後,又搬迴出生的故鄉去了。他的太太是j大小姐,以前是展場小姐。聰美看過婚禮的照片,是個很漂亮的美女。


    「什麽嘛~」


    由希噘起嘴巴。


    真崎的鼻梁高挺,眼角溫和地下垂。他一低眉垂視,遠遠地就可以看出他的睫毛很長,相貌非常端正英俊。由希的聲音變得含嬌帶媚,聰美看出她旁邊的島津沒意思地繃起了肩膀。


    「你是說鄉下環境充滿大自然,可以唿吸新鮮空氣,還要應付煩人的左鄰右舍?都會空氣差,人際關係稀薄?很好哇,我最喜歡百貨公司地下街的熟食,而且最討厭被人幹涉了。」


    「不是啦。我不想讓孩子有自卑感嘛。如果借用你剛才的說法的話。」


    真崎開心地笑著,掏出一根煙點火。他取出不曉得是什麽店的圖案的火柴盒搖晃著,挑釁似地攤開手。


    「因為啊,那是我的孩子,要是放在都會,絕對會變成懶蟲一隻,無法培養出不屈不撓的精神。人沒有那種『我遲早要自力逃出這無聊得要命的鄉下』的氣概還是不行的。」


    他深深吸了口煙,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再次笑了。


    「我呢,絕對要我的小孩在嚴寒的隆冬,從集合住宅的四樓走到一樓提煤油桶上樓。讓他雙手凍得通紅,哭著爬上樓梯,淚汪汪地罵可惡。」


    「個性好乖僻對吧?」


    貴惠受不了地歎息,一邊玩笑地喃喃說:「啊~啊,真慶幸沒跟這種人結婚。」


    「而且阿修現在住的地方又不是集合住宅,暖氣也是葉片式瓦斯暖爐。我上次去玩的時候看到了。」


    「有什麽關係?我會在孩子出生前搬到跟我小時候類似的環境。」


    「現在的暖氣幾乎都是瓦斯,要不然就是空調了吧?」


    聰美笑著,應些無傷大雅的話。


    「可是真崎,你們還沒有孩子吧?你的小孩一定會長得超可愛,讓那麽可愛的小孩子手凍到破皮,我可不能讚同。」


    「又來了,聰美嘴巴真甜。被美女稱讚,就算知道是客套話,還是忍不住要開心呢。」


    「哎唷,這樣說的你才是嘴巴最甜的吧?我公司的前輩說我長得很樸素,一點都不亮眼呢。」


    「咦?那是嫉妒啦,醜八怪的偏見。」


    不管怎麽樣,這兒都是綽有餘裕的一群人。


    不是欲望正如「現在進行式」般得到滿足,就是有著自願如此的自負。這裏隻有貴惠一個人沒有離開過故鄉,但她手上的婚戒仿佛正自為她雄辯滔滔地主張著。不是輸不起的逞強話,而是不折不扣的「不想離開」。她的態度裏沒有自卑。要是對她挑起這一點,反倒會變成是自己輸不起。到了這把年紀,人就有太多的麻煩顧忌。


    「好啦好啦。」


    明明場麵平和得很,真崎卻像安撫看不見的什麽人似地主導場麵說。


    「噯,這次在東京舉辦,我也讚成。反正又不是每次,偶爾換個地方辦也不錯嘛。也有人期待可以順道來玩啊。不過我跟貴惠常一起來找紗江子,也不稀罕東京啦。」


    「啊,你們三個還是那麽要好啊?」


    真崎說的「紗江子」指的是裏見紗江子。


    紗江子的姓氏裏見(satomi),發音跟聰美(satomi)的名字一樣,所以在學期間經常被搞混。紗江子總是把一頭漆黑的長發隨意綁成一束,脂粉不施的臉上戴著看起來度數很深的眼鏡。這幾年來,當時的同學幾乎每一個都學會了化妝,從製服換成了花俏的便服。可是紗江子進了東京的大學以後,形象也幾乎沒變,絲毫不改從前的作風。


    紗江子是貴惠從小學就認識的手帕交,再加上真崎,他們三個從高中就一直很要好。畢業以後由於變成遠距離戀愛,貴惠與真崎鬧分手時,紗江子還曾經跑到真崎家去揍人。幾年前聰美才聽到紗江子這樣的英勇事跡。


    而紗江子現在還是單身。她應該在電影發行公司還是哪裏工作,這麽說來今天沒見到她的人影。


    「這麽說來,聽說《城堡》的網站是真崎弄的,真的嗎?太厲害了吧?」


    「《城堡》?」


    聽到由希的話,聰美忍不住轉過頭去。那是最近蔚為話題的外國時尚電影。因為有喜歡的女星登場,聰美也在關注。可是沒想到由希會提起它,令人驚訝。由希明明一副對電影完全沒興趣的樣子。——不。


    或許就跟kyoko是一樣的。因為是認識的人的工作內容,所以才去留意,至於內容,一定是次要的。


    「也不算什麽啦。」


    「是紗江子拜托真崎弄的唷。」


    真崎用一種聽不出是炫耀還是謙虛的口氣說,一旁的貴惠微笑著補充。聽到這話,聰美問了:


    「今天紗江子怎麽沒來?」


    「工作啦。她說本來預定要來,可是突然沒辦法來了。她連絡了貴惠。」


    「其實我本來跟紗江說好同學會結束後要去她那邊過夜的。所以我等一下得搭末班車迴f縣。」


    貴惠遺憾地,但口氣溫婉地喃喃說。「不過沒關係啦,」她說。


    「要是外宿,我那口子還有小類又要羅嗦了。這樣也好。」


    小類是貴惠的女兒還是兒子的名字。去年的同學會聰美應該曾聽到是男是女,但記憶模糊。最近的小孩光聽名字猜不出性別,還有很多連意義都莫名其妙。一想到自己的老同學也到了為孩子取這種諸多怪名之一的父母年紀,聰美受到不小的打擊。


    「別這樣說,就跟我一起找家飯店住下來吧,貴惠。」


    真崎說。令人抓不準是認真還是說笑的距離。就像個精巧的圈套,聽似純粹的玩笑,但如果對方當迴事也不打緊。


    若說真崎還是老樣子,用一句「討厭啦」就閃過的貴惠也很習慣了。


    「倒是……」


    真崎把變短的煙揉熄在煙灰缸上,忽然開口了。原以為完全岔開了,話題卻還是又繞迴了原點。


    真崎轉頭瞥了一眼完全由故鄉組構成的包廂深處的一群人。應該是不經意的動作,眼神卻明確地飄向那裏。然後他很快地垂下視線,仿佛宣示那一眼並沒有多大意義地接下去說:


    「結果今年也沒來呢,kyoko。」


    就像剛才的島津那樣,他也這麽稱唿她。


    2


    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kyoko時,聰美受到的震撼無法形容。


    那種震驚。那種情緒的激蕩。


    上一係列大受好評,標榜本格派的醫療劇第二係列。聰美漫不經心地轉到那一台看著,結果她忽然表情一本正經地在畫麵中登場了。瞬間聰美以為自己眼花了。因為那張臉不是別人,就是高中二年級與三年級在同一間教室共度的,以前的同學。


    映像管中的她是原本素淨的她。沒有濃豔的妝容、也沒有減肥或整型的痕跡,模樣完全就是過去的她。


    以前聰美就覺得她長得算是端正的,但並不覺得特別漂亮到哪裏去;雖然覺得她儀態很好,但也不認為她特別清瘦或身材傲人。可是畫麵裏的她與其他男女明星相較起來毫不遜色,熱烈地笑,熱烈地哭,以大方氣派的態度飾演了主角的同事一角。


    聰美茫然若失地想到這麽說來,自己在高中期間一次也沒有看過這個女生這樣大笑、這樣哭泣。


    那個時候的她總是冷靜的。


    不隨波逐流。


    大概,連一次都沒有。


    手機響了。聰美赫然迴神。是水上由希打來的。聲音很激動。她好像正在看同一個節目。


    『你快看電視!十三台!』


    「我正在看。」


    沒辦法順暢唿吸。她勉強擠出平靜的聲音。


    「……我可以先看一下嗎?」


    電視劇已經接近尾聲。聰美用右耳聽著由希一股腦兒說個不停的聲音,目不轉睛地瞪著流過畫麵的工作人員名單。看到上麵的女星名字,她倒抽了一口氣。「kyoko」。電話另一頭,由希的聲音益發高亢了。


    『好厲害!雖然隻有名字,可是那是鈴原同學對吧?好厲害,太奸詐


    了!她什麽時候變成這種大明星了!?』


    「不曉得。」


    這是怎麽迴事?這是在搞什麽?遲了一拍,真實感漸漸湧上心頭。難以置信。就好像看不見的浪濤撲上腳底,從腳踝開始陷進沙中,被拖入黑暗的大海一般。


    『嗚哇……』


    由希不負責任的怪叫刺進鼓膜裏。


    『我一直覺得我們班最可愛的女生是聰美,世事真是難料呢。因為要說的話,那女生反倒是……』


    「由希。」


    不要說。


    防衛本能似地心想。電視畫麵中播放著下集預告。飾演主角的男星臉孔占據畫麵。知名的、隻要是日本國民幾乎沒有人不認識的人氣小生。


    下周的精彩預告。才剛看到名字的女星kyoko抓住主角的手臂,哭著說出台詞。那個女生。坐在同一間教室不遠處座位的那個女生,現在正觸摸著藝人的手。


    『明明聰美就比較……』


    由希說。用不是安慰也不是鼓勵的,毫無心機的聲音。


    「我打電話給她了。因為她拍過我們銀行的廣告,也算是向她道個謝。」


    「噢,幹得好,島津。不隻是寄明信片,還周到地打了電話啊。」


    真崎用戲譫的口氣慰勞說。島津似乎也把它當成親密的表現,沒有計較。


    「嗯,可是沒約成。我告訴她時間,她說她是想參加,可是這天有事。我堅持說:『你都拍了我們家廣告,卻不肯賞臉參加同學會嗎?』結果她就笑了。」


    「你真的這樣跟她說?」


    驚訝,接著嘴角微微痙攣。聰美急忙裝出苦笑的表情。


    「你那樣說,人家kyoko小姐不是會很為難嗎?」


    「咦?我那樣說哪裏不對嗎?」


    「我說島津,你那根本不是在為拍廣告的事跟人家道謝吧?反而怎麽說,感覺好卑躬屈膝還是怎樣……」


    由希用毫不客氣的口吻再補上一句聰美內心所想的話:「我本來就覺得你這人很沒說話天分。」


    「不過,還真好呢。你太厲害了。光是能跟kyoko講到電話就教人羨慕死了。」


    「人家是我們的老同學,你說的這是什麽話啊?傻相都給人看光了,你還是閉嘴吧。」


    聽到真崎興奮的話,貴惠從旁邊做出戳他的動作說。


    「咦,反正這些人早就知道我的傻相了,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裝的?再說啊……」


    他把雙手放到頭頂,誇張地做出防衛貴惠攻擊的動作閃躲著,搖了搖頭說。然後他轉向聰美等人,口氣變得嚴肅:


    「大概四年前吧,我們一起去看了電影的首映會。因為紗江子的工作關係,有免費入場券可以拿。」


    「哦。」


    聰美點點頭。是捧紅女星kyoko的代表作。


    「你說《天之岩戶》?」


    「對對對,就是那部。那個超色情的舞。」


    聽到聰美呢喃的片名,真崎的表情露骨地變得下流。


    那部電影公開後居然已經過了四年?聰美暗自愕然一驚。


    《天之岩戶》一如片名,是將《古事記》與《日本書記》中登場的天之岩戶神話改編為現代版的電影,是席卷了當年話題的熱門大作。


    太陽神天照大禦神因為弟神須佐之男的狂暴行徑而大發雷霆,閉關到天之岩戶裏,不肯出來,世界因而陷入一片黑暗。八百萬諸神為難不已,眾首商策,設法將她引出岩戶之外,是日本神話中知名的一個故事。


    日本電影圈有個魔咒,就是以神話類為主題的片子都賣不好。可是《天之岩戶》卻輕易地打破了這個常識,成了異軍突起的賣座钜片。


    腳本是由有「全日本最忙碌的編劇家」之稱、才剛拿下海外知名獎項的年輕女編劇家擔綱撰寫,並且由已經退居螢光幕後好幾年的重量級資深女星飾演主角天照大禦神,她並且表示演出此片後將告別演藝界,賣座的理由眾說紛紜。


    然後沾光似地,偶然在這部片中飾演配角的kyoko也一炮而紅。


    她飾演的是女神天宇受賣命。是表演舞蹈,以引誘出閉關在岩戶裏的天照大禦神的演藝之神。


    淫靡妖豔,就像真崎說的,是一段「超色情」的舞蹈。kyoko演出了這段舞蹈。然而她的舞堅守在境界邊緣,毅然停留在藝術的領域,沒有落入猥褻的境地——輿論如此評論。世人高度肯定,說那段舞蹈的水準再怎麽說都太出色了。


    據說選角決定時,kyoko半年之間廢寢忘食,全心投入那段舞蹈的練習。


    一下子是師事以嚴格聞名的日本舞蹈師傅、一下子是開始上健身房,澈底打好底子。


    kyoko完全沒有提,這些製作內幕卻不知從何處泄漏了出來。然後她低調不居功的態度,受到評論家和雜誌一致讚賞。


    明明「態度」這種東西,端看如何演出,想塑造成什麽樣子都行。然而她卻占盡了各種天時地利人和。很快地,她的舞蹈被捧到了名過其實的登峰造極地位。


    「你們去了那部電影的首映會啊?」


    真崎「嗯」了一聲,然後露出有些壞心眼的表情繼續說:


    「可是啊,那真有點諷刺呢。——該說是諷刺還是挖苦……」


    「挖苦?」


    「就是電影裏麵的台詞啊。kyoko自己一次也沒有說過,電影裏頭卻一次又一次地說著『高天原』、『高天原』。我看到一半都笑出來了。」


    「……哦。」


    「高天原」是關進岩戶裏的天照大禦神治理的國度之名。由於太陽神從高天原消失,那裏成了漆黑的夜晚世界。


    可是,在這當中感覺到諷刺的真崎,這番話是不是比誰都更要挖苦?但聰美隻應了聲「這樣」,點了點頭。


    「那真崎你們也見過成了女星以後的『kyoko小姐』羅?好羨慕呀。」


    聰美用若無其事的口氣添了句。


    「雖然沒能說上話。」


    貴惠替真崎迴答。


    「總覺得她變得好有氣勢,不是可以隨便跑去後台,說什麽我們是老朋友的氣氛。」


    「可是仔細想想,我們以前居然跟她在同一間教室上課,真不敢相信呢。想到那蛇腰的扭動、還有那擺手的動作,簡直是犯罪了我說真的。啊啊,高中的時候我真應該好好追她的。至少應該告白個一次的。」


    「吼,這個死歐吉桑,真是沒救了!」


    貴惠受不了似地怪叫了一聲。幹事島津沒理會這兩人,「可是啊,」他埋怨似地接著說。


    「kyoko小姐沒來,真的隻是因為忙,還是有事而已嗎?在像現在這樣出名以前,她就一直沒來參加了呢。從學生時代就一次也沒來過。近乎堅決地一直缺席。」


    「聽說前年在故鄉辦的全學年同學會曾邀她來當貴賓,可是她也沒來呢。本來還以為可以見到她,跟她聊聊的。」


    貴惠說。從她的口氣聽來,似乎真的隻是在為kyoko的缺席感到遺憾。沒有邪念也沒有惡意。聰美完全不明白她怎麽能那樣說,滿腔敬畏油然而生。


    貴惠說的「全學年同學會」比每次都由島津主辦的這種「班級同學會」規模更大,是以該屆的畢業生為對象。主辦人是故鄉的中心成員,地點也不是這樣的居酒屋,而是包下飯店宴會廳舉行。有恩師的演講、有遊戲活動,完全就是一場派對,甚至會讓人誤以為是什麽人的婚禮。可是或許是辦得過於盛大豪華,一次就燃燒殆盡了,從此以後就一直沒聽到要再次舉辦的風聲。


    「我們那一屆,那是第一次舉辦,可是她卻沒來參加,真讓人失望呢。」


    貴惠征求同意似地說,聰美應道:「大家都這麽說呢。」主辦者是剛才也提到的當地電視台主播,今天也來了,想想她的職業,那盛大的活動安排也莫名地令人信服。當時會場上她也噘起了嘴唇,苦笑著說真想見到kyoko。


    kyoko現在這麽活躍嘛。如果她能來,我想請她演講個一段還是上台說幾句話。這樣會太厚臉皮了嗎?


    「可是我記得kyoko小姐就參加過那麽一次聚會對吧?你們記得嗎?」


    聰美記得很清楚。


    大學一年級的時候,隻有到東京念大學的幾個同學在夏天時聚了一下。地點是一家有紅燈籠的連鎖居酒屋。是距離都心有些遠的多摩川附近的小鎮。


    聰美對著表情訝異的眾人繼續說下去:


    「喏,那次啊,清瀨的……」


    清瀨。


    清瀨陽平。


    說出名字後,句子不經意地中斷了。在場眾人皆露出「啊」的表情,同時望向聰美。


    「那次唷。清瀨念的大學是在調布嗎?我都忘了,那家夥不是我們班的,可是跟我很好,所以把他也一起找來了。」


    島津還是一樣,不知察言觀色還是故意耍寶,悠哉地點著頭說。


    「嗯,是啊。」


    聰美微微頷首。或許她說了可以不用提的事。


    還是我想要主張呢?主張女星kyoko、藝人kyoko也是人,是我們的同學,強調自己認識她。


    「那個時候他們兩個還在交往。」


    「……果然還是會介意嗎?」


    「當然會吧?他們可是把周圍的人都給扯進去了,然後居然又分手了。明明那麽登對,真不可思議呢。」


    聽到貴惠似有顧忌的疑問,由希一口咬定地肯定。「說的也是吧。」真崎露出一口白牙笑了。


    「不是世上所有情侶都能像我跟貴惠這樣,圓滿地分手嘛。」


    「或者說,你們兩個是稀有例子、是特例。你們兩個好過頭了。可別事到如今又搞起什麽外過來唷~」


    由希微微歪眼瞪著真崎。「不可能不可能。」貴惠甩著手應道。「打死我也不要。」


    聰美漫不經心地望著眾人對話,慢慢地迴想。迴想那感覺已經非常遙遠的,懷念的教室風景。明明以為是往事了,但牆壁的顏色,桌子的位置等等,每一個細節卻都異樣地曆曆在目。


    kyoko與隔壁班的他,經常相約在放學後的教室,一起迴家。


    那時候的她具備得到一切的風範。獲得女星地位的現在或許也是如此。可是那時候的她對聰美等人來說,感覺更近在身邊,因為近在身邊,所以更充滿了壓倒性的真實感。她擁有一切。


    而他離開的同時,她也失去了一切。甚至即使在旁邊看著,也能夠一清二楚地看出那一瞬間。


    清瀨與她一起參加的那次以後的同學會,話題全被他們這一對給占據了。


    「可是我覺得好意外唷。比起真崎你們,要說的話,感覺清瀨他們那一對在分手以後才會一直繼續當朋友呢。他們兩個那麽匹配,美得就像一幅畫。簡直就像電視劇裏的情侶檔。」


    「他們也曾經曆過很多嘛。」


    實際上真崎跟清瀨或kyoko應該都沒有多深的交情,卻一臉知之甚深的模樣點著頭。


    「跟清瀨陽平有關的那一連串真是驚心動魄嘛。尤其是……」


    真崎說到這兒,卻沒接下去了。他喝了口泡沫消光的啤酒,「噯」地喃喃一聲。


    「本人會覺得尷尬也是可以理解啦。kyoko給人的印象不是那麽好接近,甚至有點可怕不是


    嗎?怎麽說,感覺很冷淡,像是高出我們一等。仔細想想,我敢找她說話,也是她跟清瀨開始交往以後的事。跟清瀨開始交往後,kyoko感覺變得很好親近。」


    「……所以嗎?」貴惠口氣無奈地說,歎了口氣。「因為過去太美好了,所以她不願意觸景傷情也說不定。」


    「那麽你們的意思是,kyoko小姐不來參加學年還是班上的同學會,都是因為不想見到清瀨?」


    島津說,由希喃喃道:「哦,或許唷。」


    「雖然不同班,可是之前邀過清瀨,所以kyoko擔心來了又會碰到清瀨是嗎?喂,島津,你現在還會邀清瀨嗎?」


    「現在已經不會找他了啦。這本來就是二班的同學會,所以他算是外人。我連他現在在做什麽都不曉得呢。」


    島津說,露出想了一下的表情,「可是,如果真的是那樣,」然後他抬頭說。


    「那kyoko小姐未免太可憐了。如果知道清瀨絕對不會來,kyoko小姐或許就能來了呢。


    如果她是被過去的事給絆住,但明明我們都已經不在乎了。」


    「清瀨的傳聞我倒是聽說過一些呢~」


    由希朝包廂裏麵瞥了一眼,很快地把臉轉迴來,臉上掛著輕浮的笑。


    清瀨大學退學了,這傳聞聰美也知道。這是她聽到的清瀨最後的消息。她也聽說過幾個出處瞹昧的流言,但幾乎都是一些負麵消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些事有多少是真的?畢竟那家夥以前很出鋒頭,大家都很感興趣吧。」


    島津點點頭。


    如果是以前的、當時的自己聽到這些,會做何感想?從當時的清瀨那個模樣,肯定無法想像吧。


    清瀨陽平可以說是學年的風雲人物。隻要有任何活動,打頭陣號召大家的都是他。話題的中心人物也是他。誰能想像得到,幾年以後,他會像躲進了陰影似地消失不見呢?


    「誰去告訴kyoko清瀨不會來參加同學會嘛。」


    真崎說,聲音孤伶伶地掉落在眾人中央。


    他伸手摸下巴,露出嚴肅得令人意外的表情。看來這似乎是認真的提議。


    「我覺得或多或多,應該都還沒有完全甩開吧。——島津上次打電話的時候,也沒有提到清瀨後來就沒有再來了吧?」


    「我怎麽可能提?隻提清瀨的名字,豈不是擺明了在顧慮她,我實在做不到那種地步。」


    「總之誰去說說看怎麽樣?島津知道電話,我記得紗江子也說過因為電影工作的關係,偶爾有機會碰到kyoko。」


    真崎點燃第二根煙,聲音越來越具體。「反正明年這時候,」在他心中冒出的臨時起意之火,一眨眼便熊熊燃燒起來。


    「你還要再辦同學會吧?島津。」


    「雖然最近都沒辦成,不過夏天的時候我還是會寄邀請函,所以夏天也可以啊。」


    除了同學會以外,島津似乎也一直想讓這裏的這夥人眾在一塊兒。


    「不會太頻繁了嗎?比起半年一次,一年一次,大家也比較有話聊吧。」


    真崎苦笑著說,然後說:


    「可是唔,如果可能的話,明年真的請她來參加吧。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來露個臉,或許可以讓過去的隔閡冰釋啊?而且當事人的清瀨也已經不在這裏了。」


    「不是因為她變成藝人了,隻是單純想見個麵呢。也有些事情是事過境遷才有辦法聊的。」


    「就是吧?跟她好好說一說,叫她明年一定要來吧。」


    得到貴惠的讚同,真崎滿足地點點頭說。


    「這樣想想,那家夥根本就不是天宇受賣命嘛。我們明明不在乎,她卻自個兒跑去躲起來。她的角色應該是關在岩戶裏的天照大禦神才對。」


    咦,我這比喻真是巧妙?


    真崎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一手拿著煙,一口氣灌光了啤酒。


    「討厭啦,人家才沒辦法跳得那麽妖魅。kyoko


    看了會願意出來嗎?」


    由希扭動身體微笑說。


    那部電影。《天之岩戶》。


    由希從來沒有跟聰美聊過,但原來她看過那部片嗎?kyoko的舞。聰美心中罩上一層薄薄的陰霾。


    聰美沒有看過那部電影,也沒有看過kyoko的舞。


    看看手表,時間就快八點半了。考慮到有些人還要迴去f縣,差不多該告個段落了。聰美懷著一股被一連串的對話拋在後頭的感覺,靜靜地喝完杯中剩下的紅酒。


    就在這時候。


    不經意地聆聽的他們的對話裏,一句難以置信的話突然跳進耳中。


    「所以聰美應該很適合吧?」


    抬頭望去。


    是由希的聲音。


    「哦,就是啊。半田同學的話,高中的時候也跟kyoko小姐說過話嘛。」


    島津的聲音接著說。


    「對對對,她們一定聊得來的。個性也一樣,有點成熟型的。」


    「……這是在說什麽?」


    聰美提心吊膽地問。臉頰的肌肉抽搐著。該不會。


    在自己失去興趣,沒注意聽的幾分鍾之間,他們的對話似乎朝著意想不到的方向拐去。不經大腦地。


    「我們在討論人選啊。」


    真崎調侃地說。


    「要去告訴kyoko清瀨的事的人選。太多人去也很奇怪嘛。雖然我是很想去見她啦。」


    「不行啦,要是阿修去,本來會來的都被你搞到不來了。」


    貴惠微微蹙眉,鬧別扭似地鼓起臉頰。


    「我?」


    聰美尋思該如何拒絕。可是咬準了就快想到借口而還沒想到的那一瞬間,由希把臉轉向聰美:


    「欸。」


    住手。


    不好的預感,但是來不及了。然後由希這麽說了:


    「聰美你從以前就一直在玩戲劇,跟kyoko一定談得來的。剛好嘛。」


    聰美錯失尖叫的時機,啞然失聲。


    有種被冷不防潑了盆冷水的感覺。聲音從周圍消失了。


    啊,這麽說來。


    聰美有玩戲劇嘛。


    對了,學生的時候我去看過幾次她表演的舞台劇。


    高中戲劇社的那場表演很不錯呢——。


    聰美看見他們的嘴巴這麽動著。


    試著露出苦笑或自嘲的笑,卻兩者都裝不出來。擠不出聲音。


    「可以吧?聰美。」


    由希再一次說。


    湧出和頭一次在映像管中看到kyoko時一樣的心情。腳下,被看不見的沙子逐漸淹沒。


    3


    聰美第一次意識到她,是入學以後約三個月的時候。


    時序尚未完全進入夏天,六月的走廊飄蕩著悶人的濕氣。剛好是社團活動結束的時間帶。從靠走廊的窗戶,可以清楚地看見在社辦換過衣服的運動社團學生走迴校舍後方停車場的景象。


    她和朋友一起看著這一幕。及肩的頭發齊整地綁成一束,插了幾根樸素的黑發夾。


    模樣素淨。那個時候,一定沒有人料想得到幾年以後,她會甩動著長長的頭發,演出化妝品的廣告。


    「要是戀愛跟念書都能跟響子一樣全力以赴就好了呢。」


    那天她從社團朋友那裏聽到這樣的話。


    「kyoko?」


    「咦,你不曉得響子(譯注:響子的日文發音即為kyoko。)嗎?我們班的班長啊。」


    戲劇社的活動地點是化學教室。實驗用的桌子可以讓幾個學生圍坐在一起,每一張都有水龍頭,因此是固定在地上的。練習經常需要大空間,然而這裏的桌子卻無法搬動或收起來。


    也就是說,藤見高中的戲劇社實力隻配得上這種活動空間。


    向聰美攀談的女生,愛上了這個弱小戲劇社的副社長。她說副社長被個性強悍的女社長踩在腳底下,仍努力安撫她的模樣非常可愛。


    她盯著坐在前麵的副社長看,半帶歎息地接著說:


    「噯,可是那也是因為那是響子,然後對象是清瀨才有辦法這樣,不過她怎麽能這麽堅強呢?好羨慕唷。」


    「她是個什麽樣的人?光明正大的戀愛是什麽意思?」


    「響子」還有「清瀨」這兩個名字,當時聰美都是第一次聽說。


    「哦,響子非常活潑開朗,總之是個很厲害的人。她跟每個人都能處得很好,正義感也很強,可以說是『正直的人』吧。她對每個人都很好,不會差別待遇哦。——她以前是f大附中的學生會長呢。本來應該可以直升附屬高中,或是去青南那種等級的學校,而不是我們這種學校的。」


    她描述響子的聲音,就像在炫耀自己一般驕傲極了。


    縣內的國立中學和高中,就隻有大學附校的各一所而已。能夠進附校念書,對縣內學生來說是很光榮的一件事。另一所被提到的「青南」也是。私立青南學院高中是縣內首屈一指的升學高中。


    「好厲害。那她怎麽會跑來我們學校?」


    聰美應和道,於是朋友的臉上綻放光芒:「沒錯!就是啊……」她把視線從副社長轉向聰美,用力點頭。


    「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她進我們學校的動機是為了追男生呢。」


    「咦?那就是你剛才說的……?」


    「嗯,清瀨。半田,你連清瀨都不曉得唷?一樣是我們班的啊。」


    「不曉得。哪一個?有那麽帥嗎?」


    「很帥啊,雖然不是我喜歡的型。可是就算是我喜歡的型,也沒有人動得了他。他等於是響子的人了嘛。」


    朋友就像在談論自己一般侃侃而談。


    「聽說他們是在補習班的夏季講習班認識的。響子坐下來的時候,遲到的清瀨接著進教室,然後她就對清瀨一見鍾情了。知道清瀨的誌願學校是藤見以後,響子就跟他報考同一所。」


    戲劇社今天的活動,是討論暑假結束後的比賽要表演什麽戲碼。依每個年級分成小組討論,卻變成了談天說地時間,吵得不可開交。


    「真的是,」朋友裝出目瞪口呆的聲音說,「學生會長跑去念外麵的學校,這種事史無前例,而且老師挽留的壓力好像也很大,可是響子卻甩開這一切,現在跟愛上的男生念同一個班級,真的好佩服唷。」


    「哦?可是也有可能清瀨在途中改變誌願學校,或是響子考上了,結果清瀨沒考上不是嗎?」


    「她說她覺得就算這樣也沒關係。或者說,就算有這種可能性,兩個人還是一起考上了,所以才驚人不是嗎?」


    討論時間結束了。輪到各小組發表想要表演的內容,還有對戲碼的意見。從聰美這些一年級生開始。剛才還嘰嘰呱呱地談論別人情史的朋友,這時卻扭扭捏捏,遲遲說不出意見來。明明是她自告奮勇要發表,說或許可以跟副社長四目相接的。


    「喂,一年級的!」


    有著一對鳳眼的社長一臉嚴肅地瞪向這裏。噯噯噯,別生氣嘛,社長。眼鏡副社長在旁邊安撫著。他把溫和的臉轉向這裏微笑,結果朋友仿佛從那張笑容裏得到了勇氣,站了起來,總算仰起頭說:


    「我們沒有什麽特別想要表演的。我們什麽都還不懂,所以想要聽聽學長姐的意見,然後……」


    『沒意見。』


    聽到這聲音,聰美好想閉上眼睛。


    就這樣嗎?


    聰美已經不記得這個社團朋友的臉和名字了。就在這幾個月後的一年級冬天,朋友對副社長的戀情破滅,並以此為由,離開了戲劇社。她的臉和名字,聰美都想不起來了。


    社


    團活動結束,來到籠罩著悶熱濕氣的六月走廊。


    這時聰美聽見聲音。


    啊哈哈哈!笑聲輕盈。是興奮的、明亮的聲音。


    「快看快看,小鈴!清瀨他們在那種地方洗臉耶!」


    抬頭一看,她就在那兒。


    她正和朋友一起看著換好衣服迴來的運動社團學生。站在走廊上,形狀筆直的兩條腿。及肩的黑發齊整地綁成一束。


    「啊。」


    社團朋友說,對聰美悄聲細語:


    「那就是響子。」


    「啊,清瀨!」


    響子把探出窗戶的身體探得更出去揮手。那引人注意的動作,讓清瀨露出了什麽樣的表情?雖然也有些好奇,但從聰美所在的地方沒辦法看到。響子笑著把臉拉迴來,對著一起的朋友其中之一說了:


    「怎麽辦,小鈴,從今以後,或許清瀨就會發現我每天都在這裏看他了。」


    「是呀。」


    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以感覺不到溫度的不可思議聲音說。


    聰美迴頭看社團朋友,輕輕點頭走了出去,與她們一群人擦身而過時,響子注意到聰美旁邊的社團朋友。


    「啊——!」


    朋友的名字還是不存在於聰美的記憶之中。響子水汪汪的眼睛仿佛隨時都會喜極而泣,她仿佛要抱上去一般地抓住聰美朋友的手。據說對任何人都同等溫柔的響子。她就像對待最好的摯交那樣,嬌弱地吐出氣息。


    「怎麽辦,我好開心唷!清瀨剛才看這邊,笑著對我揮手了呢。」


    「真的假的!?響子,太好了!」


    「嗯。」


    就在這時,聰美第一次與她四目相接了。


    與後來的女星「kyoko」。


    漆黑的,細長但令人感覺到光芒的眼睛。成熟的容貌。


    聰美有所自覺。觀察著對方,同時不讓對方感到不愉快地扮演不同的自己的自覺。但對於這樣的聰美來說,有兩種人令她感到棘手。


    一種是什麽都不想的人。麵對沒有可以識破的城府、天真無邪的人,聰美會失去該如何展現自己的根據,隻能茫然若失。


    另一種則是相反,是能看透太多的人。


    由於聰美能夠輕易在人前扮演自己,有時她也會因此對對方感到內疚。而能夠看透這種罪惡感的對象,則令她感到棘手。


    無論是心機、算盤、惡意、諷刺,隻要透過扮演來蒙混過去,什麽都不可怕。可是才看到那雙眼睛,她就明白了她不會讓她這麽做。


    當時的聰美,做出了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行動。


    她主動別開視線了。也沒招唿,就像是要逃躲對方的視線一樣。


    「走吧。」


    響子說,然後她們一群人往走廊另一頭離去了。


    4


    裏見紗江子指定的店,是位在中目黑(注:位於東京都目黑區,東京急行電鐵及東京地下鐵的鐵路車站周圍。)的一家法國餐廳。


    在店前會合後,馬上就進去了。餐廳位在從馬路上樓梯後的二樓,來到櫃台,一名侍者看見紗江子,快步趨前行禮:「歡迎光臨。」


    「上次多謝招待了。我預約了,我姓裏見。」


    紗江子語氣閑適地說,侍者一副了然於心的態度,迴以滿麵親熱的笑容。被帶到座位後,紗江子先問聰美:


    「可以請主廚推薦上菜嗎?這裏的鹿肉很好吃,我會交代套餐裏要有鹿肉。」


    「都可以。好棒唷,你常來這家店?」


    「也還好啦。跟雜誌社的人碰麵的時候來過幾次而已。可是,是啊,這裏還算好吃,我滿喜歡的。聰美,喝紅酒可以嗎?」


    「嗯。」


    從學生時代起就從來沒有染過的漆黑頭發與黑框眼鏡。不受流行左右的深灰色套裝,一雙穿到底的包鞋。飾品類除了簡單的戒指以外,別無他物。紗江子的形象從高中的時候就沒有變過。


    女人從二十出頭到二十五左右,會有一段贅肉消失殆盡的時期。聰美也是如此,看看朋友也都是這樣。然而紗江子不管是臉頰還是下巴,線條都跟以前一樣。雖然不到胖的程度,但就是有些福態。即使穿著腰線微微打褶的套裝,還是幾乎看不出腰身。


    一看就是沒嚐過男人滋味的身體。


    是誰在背地裏這樣說她的?是什麽時候聽到的?


    可是比起這樣說的誰,聰美對紗江子更有好感。裏見紗江子投入有興趣的領域,憑著一股熱情做出結果來。生氣勃勃地從事喜歡的工作的她,有著輕佻地裝飾自我、卻總是在尋找依靠的女人所沒有的內涵。一言以蔽之,那就近似於生產性。跟什麽都無法創造、應付一時的流行或思考是兩個極端。


    就是因為害怕她擁有的這些,「她們」才會把紗江子拿來當成攻訐的對象。


    紗江子從前來的侍者手中接過熱毛巾,把同時遞過來的菜單翻也不翻直接還迴去。不看內容就點了主廚推薦套餐和紅酒的牌子,也不忘像個熟客與侍者親密地寒暄一兩句。「這裏超好吃的。」明明剛才說還好,然而在侍者麵前,卻刻意向聰美這樣稱讚。侍者恭恭敬敬地行禮說:「多謝誇獎。」


    「上次我不能去同學會,好可惜。很熱鬧嗎?」


    「老實說不太熱鬧。這是第一次在東京辦,結果留在故鄉的人來參加的不多。」


    點了紅酒和料理的紗江子表情雖然開朗熱情,卻隻「嗯」了一聲,口氣心不在焉。


    「好像是這樣呢。我從阿修那裏聽到大概的情況了。」


    她盯著杯中的水,籲了一口氣。


    「不過真對不起,聰美,阿修那家夥居然塞了個怪差事給你。如果你不願意,推掉也可以的。那家夥從以前就是那樣,沒救了。」


    「真崎還是老樣子,很好玩啊。」


    聰美內心苦笑,但裝出平靜的聲音應道,結果紗江子吃不消地笑道:「你人太好了啦。」聰美搖搖頭。


    「我隻是說出我的感想呀。」


    聰美微笑,拿起杯子喝水。


    同學會幾天後,聰美用冷靜下來的腦袋一邊鬆了口氣,一邊重新思量。


    雖說沒能及時反駁,可是真心為那種事煩惱,也未免太可笑了。大家都醉了。要怎麽把岩戶裏麵的kyoko叫出來?那個提議隻是玩笑,大家一定早就忘了這迴事。肯定是的,然而我卻把它當真,為此心煩意亂,簡直愚蠢。


    總算找迴平靜的聰美,卻緊接著接到了電話。是紗江子打來的。


    『不好意思,我從阿修那裏聽到你的電話號碼跟上次的事了。如果要見kyoko的話,我可以安排時間跟地點,我們要不要見個麵?』


    電話另一頭傳來抱歉的歎息。


    『對不起唷,阿修這樣強人所難……』


    「阿修人是很有趣,可是很麻煩,而且有時候精得很。噯,在大家麵前,他其實是有點勉強在假裝吧。安安分分,努力擺出給外人看的臉孔。」


    「咦,是這樣嗎?如果他那好玩的樣子是裝出來的,我會覺得有點寂寥呢。還是說在紗江子跟貴惠麵前,真崎也可以放心表現自己,所以跟和大家在一起的時候比起來,感覺也不太一樣?」


    「或許是有一點吧。可是阿修那人骨子裏黑得很。我覺得他有很多地方連對貴惠都有所保留。」


    紗江子語帶玄機地說。明明應該不是在找什麽,她的眼睛卻在店裏巡視著,在談這些的時候,一次也沒有正眼注視過聰美。


    從以前就和紗江子很要好的真崎和貴惠。現在已經分手的情侶擋。這麽說來,上次聚會的時候,他們兩個就被周圍的人挖苦了:不要事到如今又搞什麽外


    遇呀。


    聰美會喜歡紗江子,是因為欣賞她對工作的態度,更重要的是她的潔癖。重視興趣與工作,討厭多餘的化妝與華美。雖然會護著兒時玩伴貴惠,但對於除此之外的女生,紗江子從以前就有點隔岸觀火。


    『因為女生不是都會黏在一起嗎?』


    剛出社會後舉辦的同學會上,有一次不曉得在聊什麽的時候,聰美聽到紗江子這麽說。輕蔑地,同時又像在誇耀自己絕不會那樣地傲然挺胸。


    如果是在高中、正值那期間的時候,這是絕對不被容許的發言吧。就連聰美聽了可能也要反駁。聰美應該會嘲笑:「紗江子不是不跟別人黏在一起,隻是沒人要跟你黏在一起而已吧?」


    可是現在她已經能夠坦然地聽到這話了。紗江子靠著這樣的態度成功了,現在也依然在戰鬥。


    看在潔癖得耀眼的紗江子眼中,她的好友們的關係是什麽樣子?分手後仍滿不在乎地碰麵,爽朗地對旁人的擔憂一笑置之。「我們不是那樣啦,我們真的什麽都沒有,大家幹嘛亂猜嘛?你們真好笑。」


    貴惠像個少女般笑著。


    聰美絕非完全相信了這種健全的情節。從紗江子這樣的口氣聽來,他們兩個或許似乎還是有些什麽。


    紅酒送上來,倒進杯裏後,「那麽幹杯吧。」紗江子微笑說。


    「被扯進莫名其妙的請托,我們兩個還真是倒黴。不過也因為這樣,今天才能跟聰美吃飯,所以也不全是壞事啦。」


    「哎呀,真榮幸。我也很想聽聽你工作上的事。電影業界一定很多彩多姿吧。」


    「也沒有外人想像的那樣啦。經常得忙到廢寢忘食,也知道身體都在哀嚎撐不下去了。常常胃痛,而且睡眠不足,腳跟臉成天浮腫。你現在是在做什麽去了?」


    「小職員。說好聽點是粉領族,不過隻是家小公司。」


    聰美答著,感覺套著絲襪的腳好似被無數條尖細的電流撫過表麵。盡管坐立難安,卻也無可奈何。應該也不是拿來跟自己的境遇相比較,但紗江子「哦」了一聲,好像已經失去了興趣。


    這種時候,重要的是不要表現得過度謙卑。我是主動選擇要在這裏的。聰美想要表現出這種態度。


    就這樣,聰美的工作沒有再成為話題,對話幾乎都是關於紗江子的工作,然後進入今天的正題kyoko。


    「kyoko小姐真的願意見我嗎?」


    「她意外地行動力很強,對人也不是防得那麽嚴。就算是藝人,畢竟也是活生生的人嘛。尤其kyoko的事務所很小,能捧的就隻有她一個。」


    「是嗎?」


    「嗯。」


    聰美叉起一塊充滿香草和胡椒味的魚料理送進嘴裏。前菜量很多,她已經覺得飽了。或許沒辦法把主菜的鹿肉吃完。聰美這麽想著,對麵的紗江子卻靈巧地分切好魚肉,逐步掃光。


    「可能是沒想到kyoko能那樣走紅吧。kyoko剛受到矚目的時候,好像也有很多大型事務所來挖角,可是kyoko好像拒絕了。她真的是沒有欲望。」


    「這樣啊。」


    聰美驚訝地點點頭。沒有欲望。這話似乎卡在了側腹部,令人耿耿於懷。不知為何,她覺得把食物塞到吃撐的自己顯得滑稽。身材苗條的kyoko,還有媒體上看到的其他女星和模特兒的站姿。


    現在是狼吞虎咽的時候嗎?


    紗江子絲毫不介意聰美的進食速度,不在乎到了令人憎恨的地步。她一眨眼就掃光了魚,用送上來的麵包抹拭盤上的醬料。


    「因為是小地方,所以事務所有時候也會用酬勞來決定要不要接工作。所以喏,她現在連那種抽方銀行廣告的爛案子也接。啊。」


    紗江子驚覺似地表情凝固,然後微笑看聰美。


    「我失言了。可以替我向島津保密嗎?」


    「沒問題。」


    聰美也微笑答應。


    在上次的同學會感覺格格不入,無法完全融入的故鄉組與都會組的同伴意識與共犯關係。可是對於像這樣和紗江子處在一起,聰美一點兒都不覺得哪裏不好。


    「話說迴來,聰美,你還是一樣,真的好漂亮呢。從這個意義來說,不能去同學會真的好可惜哦。不管是由希還是貴惠,見到我們班上可愛的老同學,真的很讓人賞心悅目嘛。」


    「對老同學就不必說客套話了啦。」


    聰美搖搖頭,委婉地責怪說。


    「女星和模特兒你才是看到都膩了吧?而且電影業界的人部落落大方,時髦洗練。你當然也是其中之一。」


    聽起來像是赤裸裸的客套話,但也不全然是謊言。比起全身穿戴得琳琅滿目,紗江子那俐落的套裝打扮反倒顯得清爽自在。臉龐和身材也都是老樣子,沒有任何努力保養的跡象,但姿勢和舉止都比以前要自信太多了。


    「我?別說笑啦。」


    紗江子大力揮手,誇張得令人看了暢快。


    「真的,沒人把我當女人看,而且可愛的女孩真的很讓我憧憬呀。我不行的.——欸,聰美,你知道每次同學會後,男生都很介意你是不是還一個人呢。你要小心唷。特別是阿修。」


    「你說真崎?」


    「對。我覺得他這次會拜托你這種事,背地裏很有可能是在打什麽算盤。」


    「對我?應該不會吧。我看過他太太的照片,是個大美女耶。」


    「哦,你說他老婆唷?」


    紗江子沒意思地板起了臉孔。那副表情實在滑稽,讓聰美笑了。


    「你那是什麽口氣嘛?」


    「因為那家夥絕對是隻根據帶不帶得出去這個條件挑老婆的嘛。他就是愛麵子。比起他老婆,我比較喜歡貴惠。」


    聽著她的聲音,聰美隔了好幾年,想起學生時代不止一次對紗江子感覺到的異樣感。


    真的好可愛,好好唷。


    紗江子稱讚的對象,不是閨密的貴惠就是聰美,要不然就是由希,有時候是剛才提到的kyoko。與是不是一般標準的美女無關,她總是無條件地稱讚女生。


    這樣評論紗江子的是誰呢?一看就是沒嚐過男人滋味的身體。


    高中的時候,有個針對紗江子的不負責任傳聞。紗江子是不是喜歡女生?她喜歡的是不是貴惠?


    衝到甩了手帕交的真崎修家去揍的學生時代。


    紗江子動輒稱讚同性。她把她們視為與自己不同種類的、會化妝的可愛生物。她是在憧憬嗎?可是她又絕對不會把自己打扮成相同的樣子。


    「聽說以前好像是展場小姐還是什麽吧。女星跟模特兒也是,拿外貌當武器的人,有種特出的『與眾不同』的氣質。怎麽說,素材、骨骼就是不一樣。可是現實中的美女並不是那樣的吧?看的時候的標準會不一樣。」


    「那kyoko呢?」


    如果說貴惠是現實中的美女,那麽高中時代教室裏的kyoko,也是共度不折不扣現實的人之一。而紗江子也見過變成女星之後的她。


    紗江子沉默了半晌,拿起膝上的餐巾擦了擦嘴。毫不客氣地捺在沒搽口紅的嘴唇上。她迴答了:


    「老實說,現在的她已經有那種氣勢了。以前感覺不到,可是或許她從以前就有那種素材和骨骼了。」


    「這樣。」


    聰美應著,拚命咽下湧到喉邊的問題。


    那我呢?


    紗江子,我的骨骼怎麽樣?


    我想要什麽樣的迴答?我在期待什麽?我在害怕嗎?她會怎麽迴答?聰美急忙甩開這些想像,含了口紅酒吞下。


    紗江子說好會讓兩人在下個月的電影試映會後的宴會上見麵。紗


    江子的公司代理的片子裏,有部片子kyoko雖然不是主演,但演出了主要角色。


    「我會先傳電郵給她,告訴她你會去。這次kyoko不是主角,宴會基本上也是人來來去去,就算聊得久一點,應該也沒關係吧。如果她看起來不是很沉著,不是可以跟她提起清瀨的樣子,就再另外想辦法吧。」


    「好,謝謝你了。——可是總覺得緊張起來了呢。」


    「像以前那樣去見她就行了吧?雖然已經有女星的架勢了,可是如果旁人都因此嚇到不敢靠近,kyoko一定也會很寂寞的。她會開心的啦。」


    「這樣。」


    「我最後遇到她,是今年春天的時候。」


    紗江子說是在工作出席某個音樂劇的公關席上看到kyoko。kyoko深深地戴著帽子,戴了副眼鏡,化著淡妝,完全是私人打扮。


    「就好像過年去夏威夷度假迴來的藝人。」紗江子用了這樣的形容。


    「感覺完全是去觀摩演技的。她那種專注的個性一點都沒變呢。雖然跟在場的其他人打招唿了,但也不會跟他們膩在一起。我也問候她了,她態度很普通。我們問到彼此最近有沒有跟誰連絡之類的,常有的老同學對話。」


    「沒來參加同學會,她卻有連絡的對象嗎?」


    聰美認定不可能有,隻是順口這麽接話,沒想到紗江子點了點頭。


    「好像有。我也嚇了一跳。」


    一時之間,聰美反應不過來。因為已經去了登峰造極之處,所以瞧不起以前的同學了;要不然就是跟清瀨陽平等苦澀的迴憶一起統統封印起來了——聰美一直以為不是前者,就是後者。


    「我們班的嗎?」


    「淺井鈴子。」


    紗江子斟了新的紅酒,聳了聳肩。聽到這名字,聰美驚訝地眨眼。


    想起來了。當時的教室。為了看到清瀨而歡欣大叫的響子一群人。當時淺井鈴子也在那裏麵。


    可是那個女生沒有一起畢業。她讀到一半就轉學了。


    「……好懷念。」


    她不知道這樣呢喃的感想是不是妥當。不過這是聰美坦白的感想。


    原來kyoko跟那個女生還有連絡嗎?她們還在見麵嗎?可是為什麽?明明連學年還是班級同學會都沒來露臉。


    而且,淺井鈴子可是……。


    「聽說淺井現在在新瀉當家庭主婦,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了。kyoko說拍電影去到那附近時,淺井跟她老公帶她去了一家很好吃的壽司店。我也忍不住問她淺井好嗎?可是這也理所當然吧,都已經過了那麽久了。」


    ——明明發生過那種事。


    聰美知道,知道紗江子意識性地咽下去的話是什麽。可是既然紗江子不說出口,聰美也不得不噤聲。畢竟,她們都已經是大人了。


    她隻是歎息似地說:


    「她過得好就好。」


    「嗯。」


    紗江子也點點頭。


    有著穩固地基的紗江子,也有著足夠去如此讚同的餘裕吧。再次叮囑似地,她喃喃道:


    「她遭遇過的事情不會消失。可是太好了,如果她能夠忘記,並得到幸福的話。」


    然後順帶似地,她為陶醉在感傷中的自己感到羞恥似地添了句:


    「這是多管閑事吧。都已經過了十年了嘛。」


    剩下一半的主菜和甜點被收走,等待結帳的時候,聰美忽然感到好奇,忍不住興起這麽問的念頭:


    「上次的同學會結束後,真崎送貴惠迴去了嗎?」


    因為聰美想起貴惠介意著電車班次時間,說她本來要去紗江子家過夜的。而真崎是開著他引以為傲的叫什麽的義大利名車去的。如果開車就等於酒後駕駛了,後來他怎麽了呢?


    『別這樣說,就跟我一起找家飯店住下來吧,貴惠。』


    想要問出紗江子知道的秘密——這種如小棘般幽微的欲望冒出頭來。


    「啊,不可能。阿修隔天在都內也有事,所以貴惠應該一個人迴去了。」


    紗江子的應聲實在是太幹脆而平淡了,聽不出那是否是包庇摯友的謊言。


    「真崎是去處理工作的事?」


    「不曉得。可能是工作,也可能隻是去玩。他那個人很隨便。」


    紗江子又用吃不消似的沒興趣口氣說。


    離開餐廳迴到車站後,紗江子說:「我還要迴公司。」招了計程車便離開了。雖然電車還有班次,但她說公司在換車很麻煩的地點。或許她是奢侈慣了。


    今天的聚餐是各付各的,價錢跟聰美平常吃飯的價位差了一位數。待在故鄉的學生時代不必說,上東京以後雖然跟交往又分手的幾個男人吃過幾次飯,但也從來沒有吃過這種價錢。


    離公司和聰美家還有紗江子家都很遠的餐廳。親熱地與熟客的紗江子搭話,但又恭敬地行禮的侍者。


    紗江子常去的店有多少家?


    如果隻有交通不便的這一家店記得紗江子的臉,而紗江子想要炫耀自己的常客身分,才邀聰美來這裏的話。


    想到這裏,聰美差點笑了出來。啊,我醉了。剛才明明還在想,要是紗江子的話,跟她成為共犯也可以,現在卻害怕被她瞧不起。


    從離家最近的車站走迴住處的路上,濕暖的風讓人聯想到路煞和色狼,讓她加快了腳步。


    氣喘籲籲地打開房間門,鎖上後才總算鬆了一口氣。她有股想要把今天吃的料理和紅酒全部吐出來的衝動,覺得吐出來才是對的。


    可是聰美辦不到。即使麵對洗臉台,湧上咽喉的也隻有胃液,魚肉鹿肉還有紅酒,全都確實地滲入她的脂肪和骨骼裏了。這,已無可遏止。


    5


    那天晚上聰美做了夢。


    聰美坐在家中客廳看電視。電視機裏播的是她們高中時代的教室。穿著那身製服。穿著學校指定的鬆緊帶很緊的長襪。座位安排也和那時候一樣。即使自以為遺忘了,這種時候還是會忽然在腦中複蘇。全部,記得一清二楚。


    這樣下去不行,她想。會開始的。聰美尋找遙控器,想要轉台。她完全有這是夢的自覺。按下開關轉台,就意味著醒來。可是卻找不到遙控器。


    不出所料,畫麵中出現了kyoko。


    穿著打扮就和過去一樣,飾演的卻是現在的女星kyoko。


    那個女生被叫作「小鈴」。


    是響子最先這麽叫的。


    欸,大家來跟我一起玩吧。


    電視裏的響子慢慢地轉頭唿喚。其中一個人走近她的身邊。


    小鈴,跟我同一組吧。坐在我旁邊吧。


    電視裏的響子變成特寫。小鈴沒有迴答。她隻是默默地,定定地注視著響子。


    加入那裏麵吧。進去吧。


    仿佛伸手可及的、映像管的另一頭。以前雖然是遠遠地旁觀,但現在或許加入也可以。可是那個時候的聰美認為,要加入其中簡直是瘋狂之舉。


    因為如此吧。明明是自己的夢,我卻是局外人。盡管那裏毫無疑問是我度過時光的教室。


    小鈴是響子最中意的朋友。


    遙控器在哪裏?想要關掉畫麵。


    映像管扭曲了。


    時間扭曲成一團,然後開始倒轉。教室正麵的時鍾指針不停地倒轉,指在某件事上,停了下來。


    隆叫聲響起。


    『淺井!』


    畫麵變了。


    欸,小鈴,你知道學校的鬼故事嗎?


    熟悉的,體育館。拉上了窗簾的黑暗地板正中央,響子等人就像在進行什麽儀式似地圍圈而坐。


    坐在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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