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姝臉上露出一抹怒意,她一時倒忘了明日的壽宴孔雀王也要參加。父王沒有天宮封位,勢必要向鳳皇覲見臣禮。父親行禮,她做壁上觀,到時候仙界的老神仙們少不得要給她扣一個不孝的帽子。


    “再者。”不待華姝迴答,鳳隱的聲音又響起:“剛剛公主言在千年前曾受封天宮五尊之位,不過……”鳳隱聲音微抬,“本皇在鳳島孤陋寡聞,倒是沒聽說過這事兒,不知天帝的禦令詔書可在?”


    華姝和禦風一聽鳳隱這話便愣住了,當年天帝本欲冊封孔雀王為五尊之一,孔雀王因重傷推辭不受,便讓華姝入天宮接了尊位,天帝雖允了此事,可也不知是忘了還是懶,未給華姝頒下繼位五尊的詔書,而孔雀王因推辭了尊位,是以天宮也收迴了那道頒給孔雀王的冊封詔書。往實誠了說,華姝雖然做了一千年的天宮五尊,可卻從未受過天帝詔令,隻是以前沒有人提過此事,時間一久眾人便也忽略了。


    直到鳳皇堂堂問出了這句話,眾仙才想起來華姝上尊確實從未受過天帝詔封。眾仙麵麵相覷,朝華姝看去。


    “陛下這些年仙遊四方,長居海外鳳島,雖未頒下詔書,當年的禦令也是有史可循。鳳皇陛下,你難道是在質疑天帝陛下的禦令嗎?”華姝豈能讓鳳隱質疑她五尊之位,頭一昂便怒道。


    “是。”鳳隱倒是不見怒氣,她負手於身後,目光在一眾仙人麵上拂過,最後落在華姝身上,威嚴深沉:“鳳族的皇是我,不是我師君,今日你不拜的是我,亦不是我師君。我鳳族皇威承於上古,數十萬年無人敢犯,既然你不願再敬我為皇,那必要給我鳳島一個交代。”


    “要麽你拿出天帝詔令,那本皇無話可說,否則從今日起你孔雀一族便因你之故永不得再為百鳥之臣。”


    鳳隱話音落定,留仙池旁的仙人們倒吸一口涼氣。華姝上尊今日若不服軟,牽連的可是整個孔雀一族。梧桐鳳島是仙妖鬼三界都不敢招惹的上古神族,若百鳥島被鳳族所棄的消息傳出去,孔雀一族在仙族的地位立時便會岌岌可危。


    華姝上尊本是想冒險在鳳皇麵前爭得一席之位,哪知這小鳳皇雖看著可親,威嚴卻不比天帝陛下弱上半分,完全是你犯我一尺我迴你一丈的性子。


    “你!”華姝被鳳隱這話氣急,竟一時連尊稱都忘了,她長袖一揮,怒道:“即便本尊沒有天帝詔書又如何,當年元啟神君一同允了我五尊之位,鳳皇陛下若有疑慮,隻管去清池宮向元啟神君問個明白便是!”


    華姝這話一出,禦風心底一咯噔,立時便朝鳳隱看去,果不其然,剛剛還是隻是稍顯威嚴的鳳隱,眼神已經完全沉了下來。


    “哦?元啟神君允你的五尊之位?”


    鳳隱的聲音淡淡響起,竟沒有一點情緒。她的目光落在華姝身上,眼底突然浮過千年前青龍台上那傷痕累累的六道天雷和淵嶺沼澤上灰飛煙滅的一瞬。


    她冤屈我,羞辱我,將一身罪責潑於我身,害我不能容於三界。


    我死後,你竟讓她成為這天下至尊。


    元啟,我為水凝獸時一生性命喜怒皆付你身,原以為,就算你從未以我之心來待我,可總歸是有幾分真心在的。


    如今看來,權當我笑話一場。


    鳳隱心底難掩悲涼,她看向華姝,緩緩朝石階下走去。


    禦風瞧見她神色不對,生怕鳳皇想起千年前的隱痛犯起脾氣來一掌把華姝給劈了,就要上前攔下鳳隱替華姝說幾句好話。


    恰在這時,一陣神力浮動,一個白衣身影毫無預兆地出現在禦宇殿外的石階上,攔住了鳳隱的腳步。


    鳳隱邁向華姝的腳步一頓,停在了石階上。


    “元啟神君!”


    瞧見來人,禦風最先迴過神,他幾步踏下石階,朝鳳隱身邊的白衣神君躬身見禮。


    禦風這麽一唿一拜,留仙池旁一陣驚唿,女君們連元啟的麵容都不敢看,慌慌忙忙拜倒在地,恭聲高唿:“拜見元啟神君!”


    天啦,已經一千年沒入天宮的元啟神君怎麽突然出現了?華姝上尊不是說元啟神君推了天宮壽宴,不來了嗎?女君們各有猜測,心底卻忍不住暗喜。畢竟這三界內最為女君所向往的人,便是清池宮裏的元啟神君了。


    若能得他高看一眼,別說是這下三界,就算是在上古神界裏,那也能一步登天。


    先不論女君們心裏如何揣測暗喜,一時間禦宇殿外尚還立著的,隻剩一個華姝和石階上的元啟鳳隱。


    按理,以元啟的身份,除了天帝、妖皇和鬼王,三界之內仙妖神鬼見了他皆要行禮,華姝亦不例外,可偏偏元啟站在了鳳隱身旁,而鳳隱卻沒有一點要拜的意思。


    隻是鳳皇一臉安之若素,連個正臉都沒給元啟神君。元啟神君是天帝自小養大的,鳳隱是天帝的弟子,這兩人撇開身份不談,淵源深厚,鳳皇不拜,自然有不拜的底氣。


    可華姝卻沒有,可她這一禮見下,拜的不止是元啟,更有鳳隱。


    她能看明白的景況,其他人心底自然也敞亮著。眾人不免狐疑,都道元啟神君待華姝上尊青睞有加,怎麽這出現的時機卻像是更偏袒鳳皇一些?


    一眾仙人叩拜了許久,石階上的元啟卻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既不受禮,也不言語。


    禦風抬頭悄悄望了望,見元啟雖神色淡漠,望著鳳隱的眼底卻藏著脈脈溫情。這般場景隻有他能明白個中乾坤了,元啟神君這個時候出現,怕是在為他的小師妹阿音女君出一口氣吧。


    禦風悄然歎了口氣,低低朝華姝喚了一聲:“華姝上尊,神君在上,不可無禮。”


    華姝抬眼朝石階上的白衣神君望去,卻見元啟的目光隻獨獨落在鳳隱身上。她嘴唇緊抿,眼底拂過一抹羞憤,卻也知今日大勢已去,再難和鳳隱爭個高低。


    “見過元啟神君。”華姝終於朝元啟的方向拜了下來,這一拜,自然也是拜了鳳隱。


    “都起來吧。”元啟的聲音淡淡響起,如傳說中一般淡漠疏冷。


    眾仙起身,不少女君們悄悄望了石階上的元啟一眼,在瞧見那謫仙一般的模樣後麵上俱都拂過一抹飛霞,即便是膽子大些的木蓉女君,也不由得暗暗咂舌。千年前她在梧桐鳳島上見過尚未成神的元啟,沒成想古晉不僅身份換了,這一身氣勢更是脫胎換骨,完全不似當年。


    元啟的出現打破了剛剛劍拔弩張的氣氛,眾仙剛剛鬆了口氣,卻見鳳皇已轉了身朝元啟看去。


    她看向元啟,一雙琉璃般的黑瞳格外深沉,話說出口時,卻又帶著涼涼的笑意和痞氣:“喲,正巧啊殿下,咱們正說道著您呢,您就來了,您都千年沒來過天宮了,今兒怕不是正巧路過吧,怎麽,您莫不是怕本皇性子霸道,欺辱了公主,特意來給她主個公道?”


    第一百一十四章


    鳳隱迴過身一眼望來的這一瞬,仿若一千年彈指而過。


    隻有元啟知道,這樣禹禹獨行的黑暗日子,他等了多久。


    “你即位得匆忙,我來不及上鳳島給你祝賀,姑姑說你來了天宮,我便來瞧瞧你。”


    元啟這千年是出了名的淡漠冷清,這般平易近人的話語和熟稔的語氣,別說留仙池旁的仙人們驚得不淺,饒是鳳隱,也為他的迴答一愣,不由得脫口而出:“你來瞧我做什麽?”


    元啟問得熟稔,鳳隱無意識間迴的更隨意,話一出口她便後悔了。


    元啟卻因她的應答眼底拂過一絲不甚明顯的笑意,“好歹也是我害得你沉睡了一千年,你涅槃迴來,我自然是要來向你請罪。”


    聽見元啟這話,眾仙才想起當年正是古晉神君頑劣,才在梧桐鳳島不小心毀了小鳳君涅槃。


    不提這事兒還好,一提這事鳳隱更是瞧元啟哪哪都不順眼,連華姝都懶得再計較了,雲袖一拂便轉身朝鳳棲宮走:“本皇剛剛才和眾位上尊宴完,累得緊。不過是件陳年小事罷了,神君瞧也瞧見了,本皇如今身體康泰,沒什麽好勞神君惦念的,神君好生和華姝公主敘敘舊,本皇便不叨擾了。”


    鳳隱這話迴得又輕又快,沒等眾仙迴過神拔腿就走,卻還是被拉住了。


    一雙修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一陣吸氣聲在留仙池旁此起彼伏地響起。


    鳳隱腳步猛地一頓,白衣神君的手帶著溫熱的觸感,她微微眯眼,略帶深沉地朝元啟看去。


    這一眼,很是有些睥睨不耐。


    元啟卻像是沒看見一般,道:“我這兩日騰雲趕路來瞧你,也是乏了。景陽宮我有千年沒住了,裏麵想來沒人侍奉,正好去你的鳳棲宮歇歇腳。”


    元啟這話一出,一眾女君們的臉都黑了。


    嘖嘖,瞧瞧這都說的什麽?堂堂神君一步萬裏,騰雲駕霧也會乏?滿天宮的仙侍都恨不得到你跟前去服侍,景陽宮還會缺人?


    神君殿下,您就算是想進鳳皇陛下的鳳棲宮,這話也說得忒不要臉了吧!傳言元啟神君清冷孤傲,乃三界最難接近的人,她們這是見到了一個假的神君嗎?


    饒是鳳隱投了幾十世的胎,也沒見過比元啟更信口雌黃不要臉的人,一時竟忘了去掙脫他。


    就是這麽一晃神,鳳隱已經被元啟牽得朝鳳棲宮的方向行了幾步。


    她還沒想好怎麽在眾目睽睽下甩掉這九天十地裏最尊貴的神君的手,元啟的腳步一頓,突然朝留仙池旁望了過去。


    他看向那一眾神情熱切的女君,目光悠長而淡漠。


    “暮光帝君曾有禦令,鳳凰一族上承上古,鳳帝位比帝君,仙族見而不叩拜者,唯仙尊而已。自三界而生,天宮而立,受天帝禦令而奉上尊位者,而今僅餘四位。”


    元啟的聲音沉沉傳來,待聽明白了他話中之意時,所有人都忍不住朝華姝看去。隻見她神情驚愕,眼底露出荒唐而羞憤的神色來。


    “神……”華姝張了張口,卻瞧見了元啟那雙沒有絲毫暖意的眼。鬼界靈樹下元啟冰冷的殺意陡然襲上心頭,她顫抖著後退一步,險險被身旁人扶住才穩住身形。


    他是故意的!因為那個早已死去的阿音,元啟在故意折辱她!華姝雖然驕狂,卻並不蠢,她有和鳳隱一爭的勇氣,卻不敢違逆元啟。


    華姝的唇角幾乎咬出了血來,卻隻能看著元啟牽著鳳隱轉身走向了鳳棲宮。


    五千多年了,那一年她在蕪浣天宮的宴席上那種屈辱孤獨的感覺,又一次籠罩了她。


    留仙池旁陷入了漫長的尷尬和靜默中。


    “華姝上尊。”一道溫和的聲音響起,“明日天宮還有宴席需上尊打理,上尊早些迴琇陽殿休息吧。”


    華姝迴過神,迎上禦風歎息的眼。她眼底露出一抹自嘲,嘴角微有苦澀,“尊上,我這尊位從今而後不過是三界裏的一場笑話罷了。”


    她說完,轉身朝琇陽殿走去,那身影雖蕭索,卻仍舊不肯頹下半分。


    禦風看著華姝走遠,暗暗歎了口氣。


    當年因,今日果,世上一飲一啄皆有因果,不過是時候未到罷了。


    天宮裏不是什麽守得住秘密的地方,更何況是元啟親臨天宮這種大事,元啟和鳳隱尚未走到鳳棲宮,留仙池旁發生了一切便在天宮裏傳得通通透透了。


    眾仙嚼著這八卦之餘,也不由揣摩著清池宮的小神君到底是個什麽心思。傳他對百鳥島的華姝公主青睞有加傳了一千年,怎麽鳳皇一出世,立馬風頭便不對了。


    瞅元啟神君對鳳皇迴護得毫不含糊的模樣,清池宮和梧桐鳳島這是喜事將近啊!


    天宮裏的掌教上尊們心裏頭盤算得不亦樂乎,鳳棲宮裏兩人卻全然不是外頭猜測得那樣其樂融融。


    鳳隱任由元啟在天宮仙侍們一路瞠目結舌的目光裏牽到了鳳棲宮,卻在踏進宮門的那一瞬停住了腳步。


    元啟迴轉身,果然看到了一雙淡漠至極的眸子。


    他握著鳳隱的手一頓,終是緩緩放開了她。


    “退下。”鳳隱朝跟著的鳳歡擺擺手。


    鳳歡聞意,領著鳳棲宮前的仙侍和鳳族侍者退了個幹淨。


    “多年不見,神君喜愛玩鬧的性子,倒是不減半分。”悠悠然然的,鳳隱看向元啟,就這麽開了口。


    元啟神情一變,望著鳳隱幾乎脫口而喚:“阿……”


    “隻是神君怕是不知道……”鳳隱毫不遲疑地打斷了他,將他那聲“阿音”截斷在口中,目光沉疏離,“我如今的性子,是不大喜歡這些玩笑話的。”


    “鳳隱。”元啟喚出這聲時,口中有他自己都難掩的幹澀暗啞,“我……”


    “我知道。”鳳隱彎了彎眼,“神君是個念舊的人,聽說我死後,神君年年都去鬼界尋我的魂魄。”


    元啟眼底現出一抹慟色,可鳳隱說這話時,眼底卻一絲波動都沒有,“師君曾說過鳳隱逆天而生,命中注定多劫,當初梧桐鳳島的魂散和水凝獸的那幾年想來也是命中之事。真說起來,鳳隱還要多謝神君,若是沒有這些劫難,鳳隱如何能在凡間錘煉魂魄,初降世便涅槃為神。況且當年舊事,過了這麽些年我大多都已忘懷了。”


    “都已忘懷?”元啟忽而被鳳隱眼底的冷漠刺痛,心底怒意生出,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若是你都忘記了,還來這天宮做什麽,在你的梧桐鳳島做你的鳳皇便是!”


    “有些事無甚樂趣,忘了便也忘了,但兩位師兄的照拂,大澤山的恩義,同門的生死之仇,鳳隱沒有忘。”鳳隱眼眸深沉,她一點點推開元啟的手,眼底堅韌而果敢,“鳳隱迴來,自然是為了一千年前大澤山的真相。”


    “你出鳳島,隻是為了大澤山的真相?”元啟的聲音沉沉響起。


    鳳隱突然歎了口氣。她退後一步,踏進鳳棲宮宮門,麵向元啟突然執禮微躬。


    元啟一怔,剛剛一殿仙君前,鳳隱尚不肯向他行禮。


    “元啟神君,當年鳳隱年少輕狂,闖下大禍,連累山門,至今念來仍甚悔之。今日鳳隱歸來隻為大澤山同門被屠的真相,待此事了後鳳隱定迴歸鳳島再不問三界之事。至於其他舊事,鳳隱已然忘懷,當年種種譬如雲煙。”她抬眼,看向元啟,萬般情緒化為沉寂,隻淺淺道:“世間早無阿音,神君亦不必再惦念。”


    鳳棲宮前一陣靜默,一道宮門,隔著千年前的元啟和千年後的鳳隱。


    望著鳳隱那雙淡漠如初的眼,元啟忽然明白,縱他等了千年,可如今迴來的,早已不是那個陪他一起長大的阿音。


    “當年我入天宮,住的便是這鳳棲宮,神君當年沒有來過這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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