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未歸,禦風上尊避居風靈宮,其他三位上尊又去了昆侖論道,入天宮參宴的仙君們覺著自個兩方都得罪不起,想去鳳棲宮給鳳皇請安的仙人們一下便散了大半。


    那小鳳皇畢竟才剛剛降世,即便為皇,也還是個小姑娘,往後數千年萬年,仙族若無後起之秀崛起,天宮怕是要以華姝公主為尊了。


    鳳棲宮裏,殿後的桃樹姹紫嫣紅,千年未謝。


    鳳隱立在樹下,有些晃神。


    九重天宮是仙人最向往的地方,這裏極盡榮耀和權勢,可她對天宮的記憶,卻並不怎麽好。


    作為水凝獸最後活著的那些日子,她是在這座天宮度過的。


    冷眼、汙蔑、奚落、降罪、囚禁、雷刑,作為阿音那一世她最屈辱的日子,便是活在這鳳棲宮的時候。


    隻是沒想到,千年已過,鳳棲宮的一切竟還和當年一般無二。


    “陛下。”鳳歡喚了喚有些出神的鳳隱,稟告道:“琇陽殿裏仍舊沒什麽動靜,倒是來了幾位仙君來向陛下請安,都讓我給打發走了。”


    鳳隱這次入天宮帶的都是鳳族年輕一輩的族人,鳳歡剛剛晉為上君,是鳳隱身邊的侍衛長。他個性堅韌沉默,深得鳳隱信任。


    “沒動靜便沒動靜吧,不必管她。”鳳隱擺擺手,“可去風靈宮拜見了禦風上尊?”


    “去了。”鳳歡道:“不過禦風上尊已經避居千年,聽說連天帝陛下幾番請他出山協掌天宮,也被他婉拒了。”


    千年前羅刹地一戰,禦風上尊的好友林泉上君戰死,仙族更死傷無數,妖族又一直將刺殺妖皇的罪名落在他身上,禦風上尊無法自證清白,心灰意冷,從此避居風靈宮,千年不曾出宮。若不是如此,協掌天宮的大權也不會落在華姝身上。


    鳳隱點頭,“知道了,下去吧。去把我交代給你的事查清楚。”


    鳳歡頷首,應是後退了下去。他行了幾步,迴頭望著樹下的鳳皇,總覺得那向來灑落的身影今日格外寂寥。


    再一抬頭,桃樹下已沒了鳳隱的身影。他一愣,眨了眨眼,望了望空空的小院,安靜地退下去了。


    鳳皇入九重天宮參加元啟神君壽誕的消息傳到清池宮時,長闕很是愣了一愣,但他未敢隱瞞,急忙稟告了元啟。


    殿下前幾日一身是血迴山後一直在後殿清池旁修養,呃,說好聽了是修養,其實就是發呆罷了,或許聽了這個消息,他心情會好上一些。


    “你說,她住進了鳳棲宮?”清池邊,元啟的神色有些恍惚。


    “是。”長闕頷首,瞅了瞅元啟的神情,“仙人來傳,說鳳皇身禦神獸,直入了九重天宮。”他頓了頓,又道:“殿下,鳳皇住進鳳棲宮,怕是尚顧念著當年情誼……”


    “當年情誼?”元啟鳳眼微抬,有些自嘲,“是降她一身罪名還是讓她身陷囹圄?”


    長闕一頓,不出聲了。許久又才問了問:“殿下,您不去天宮看一看鳳隱陛下嗎?”


    清池邊上,長闕一直沒能等到元啟的迴答。


    華姝掌天宮的這千年,每過些日子都會請各仙門洞府的女君們聚一聚,這也算是她漫漫仙途中樂此不彼的樂子了。壽宴前的這一日,她循例在琇陽殿花園內小宴女君。


    “尊上,您這琇陽殿內的牡丹,當真是傾城絕色,別說這天宮了,怕是整個仙界都尋不到如此嬌豔富貴的花了。”


    當年在梧桐鳳島上的那些女君們已不再是千年前那般稚嫩青澀的年紀了,說起討好華姝的話來,早已駕輕就熟。


    南山洞府家的女君南楓才笑著這麽奉承了一句,便有一大片的迎合聲響起。倒也有幾位性子剛正的女君,譬如龍王家的那幾位公主和昆侖洞府濂溪上君的妹子濂月,她們素來和華姝性子不合,但又不能拂了她的麵子,隻得遠遠坐著了。


    “南楓女君,你這話倒是誇張了吧。”一旁一道略顯嬌柔的笑聲響起,“我可聽說鳳棲宮裏的桃花也是天宮一絕呢,我素來便喜愛這些花花草草,不知尊上哪日尋了時間,能帶咱們去鳳棲宮裏瞧瞧那桃花啊?”


    說這話的是東海二太子家的女眷木蓉女君,因著當年一些陳年往事,她不喜華姝幾乎是公開的秘密,這些年木蓉罕少出席華姝的宴會,這迴也不知怎地聽說鳳皇來了天宮,東海隔得近,她臨時拿二太子的請帖上九重天湊熱鬧,竟還趕上了華姝這場壽宴前的小宴。


    隻是她這句話一出,花園裏便安靜了下來。


    華姝神色微斂,有些冷意的目光落在了木蓉女君身上。


    鳳皇為君,雀為臣。華姝不願稱臣的心思都擺在明麵兒上了,她又怎會去鳳棲宮裏覲見鳳皇?這話不是擺明了膈應她嘛。但說這話的偏偏是東海二太子的正妻,木華上君的掌珠。四海龍族向來在仙族中德高望重,根係深厚,就算是華姝,也不能輕易落罪於她。


    “二嫂,尊上協掌天宮,事務繁忙,哪有時間和咱們去鳳棲宮賞花啊。你要是喜歡桃花,明兒我陪你去鳳棲宮覲見鳳皇,也能賞賞桃花。”南海三公主縉雲早些年嫁入驚雷上君府中,她住在天宮日久,深知華姝性子高傲,一邊打著圓場一邊急急的拉了拉木蓉女君的袖子。


    木蓉女君見夫家表妹臉色犯難,哼了哼到底不做聲了。


    “縉雲說的對,本尊這些日子忙於瑣事,要為元啟上君的壽宴徐徐準備,怕是難得騰出時間來。小陛下年歲尚輕,應是個喜歡熱鬧的性子,你們若是有空,明兒便去鳳棲宮陪小陛下說說話吧。”


    上座之上,華姝的笑聲傳來,輕飄飄接過縉雲的話頭,她抿了口茶,頗有些長輩和位高者的神態,“聽說咱們這位小陛下自打降世了就沒出過梧桐鳳島,天宮禮節多,你們也可以給小陛下說道說道,免得天宮的仙侍不小心衝撞了小陛下。”


    華姝慢悠悠地一席話說下來,座下的女君們神色微變,卻不敢忤逆,正準備應下。


    恰在此時,青龍鍾被敲響,天宮正東的方向,五爪金龍的虛影在禦宇殿上空一閃而過,威嚴的龍吟伴著鍾聲響徹天際。


    自前天帝暮光隕落後千年不曾開過的天宮正殿禦宇殿,竟然在今日被打開了。


    禦宇殿內有天帝的封印,誰能輕易開啟?


    琇陽殿裏的眾女君神色訝然,紛紛朝華姝看去。


    華姝麵上亦是難掩驚訝,她皺著眉,正欲吩咐人去查探出了何事,院門口紅雀正領著一個仙將走了進來。


    “殿下,風靈宮的井竹仙將求見。”


    自禦風避居後,風靈宮的仙將已經許久未在天宮走動過了。華姝神色一正,端正了神色朝井竹看去。


    “井竹見過華姝上尊。”井竹恭謹地行禮。


    “井竹上君,我倒有些日子未曾見你了,可是禦風上尊有話讓你傳給本尊?”


    “是,尊上知道鳳皇陛下來了天宮,邀陛下入禦宇殿一敘,特讓井竹來告知上尊一聲。”井竹看著一院女君,眉宇不動,沉聲迴。


    隱居千年的禦風上尊出風靈宮了?還打開了禦宇殿邀鳳皇敘舊?


    一院的女君麵麵相覷,立刻朝華姝看去。果不其然,華姝麵上露出了一抹難以琢磨的神色,她聲音沉了沉,似是漫不經心地反問了一句:“你說禦風上君邀了鳳皇在禦宇殿相敘?”


    “不止。”井竹穩穩當當的聲音複又響起,“驚雷、靈電、炎火三位上尊、三山六府的各位掌教和昆侖老祖,聽聞鳳皇禦臨九重天宮,剛剛都已經親至九重天,入禦宇殿拜見鳳皇陛下了。”


    第一百一十章


    妖界重紫殿,後殿書房裏,鴻奕眼底晃過大澤山下鳳隱淡漠的眉眼,他握著奏折的手頓住,有些心神不寧。


    阿音獨自一人去了天宮尋找線索,也不知會不會出事?那勾結魔族的仙人當年既然有本事把整個仙族玩弄於鼓掌中而無人察覺,如今他要是對阿音起了疑心,會不會傷害她?


    鴻奕正沉思時,一道聲音在窗邊響起。


    “我說陛下,您那上奏的下臣是和您有仇啊?”


    鴻奕迴過神,發現手中的奏折都被捏得變了形,他放下奏折朝窗邊望去。


    宴爽橫坐在他的窗沿上,嘴裏叼著根野草,眉眼彎彎又帶著一副爽利的痞氣。


    瞧見是她 ,鴻奕緊繃的心神一下便鬆了下來。


    “你怎麽來了?”


    “怎麽?我不能來?”宴爽從窗沿上跳下來,落在鴻奕書案旁挑了挑眉。


    “不是。”鴻奕笑道:“隻是這半年甚少見你來重紫殿了。”


    千年前仙妖在羅刹地大戰,最後關頭宴爽趕到,雖然她在天帝和眾仙麵前力證鴻奕在大澤山屠山時被魔族所惑,但那時鴻奕體內魔氣盡除,沒有仙人肯相信她,更因她為鴻奕作證,鷹族漸被整個仙族疏遠。這千年鷹族的處境很是尷尬,好在鷹族一向孤傲,甚少出北海鷹島,族人尚能留在島上修煉,不問世事。


    當年阿音亡於羅刹地後,鴻奕一直覺得是自己興兵而起才害得阿音自盡,很是消沉頹廢了一些日子,還好宴爽一直留在三重天悄悄陪他,一陪就是百年。直到鴻奕重新振作,宴爽才安心迴了鷹族。不過每隔數月,她總會來重紫殿和鴻奕飲一場酒,敘舊一番。


    這些年鴻奕也習慣了宴爽的存在,他憎恨仙族,卻將宴爽視為唯一的摯友。


    宴爽聽見鴻奕有些想念的口氣,心底一暖,卻又歎了口氣,“以後我能來的時間更少了。陛下,怕是沒人陪你喝酒了。”


    鴻奕皺眉,心底不自覺地有些不快,“為何?鷹王不允?”


    “我父王向來由著我。”宴爽白了他一眼,“這半年鷹島失蹤的族人越來越多了,我要留在島上和父王保護族人,短時間內不能來妖界了。”


    “怎麽迴事?”鴻奕難得對妖界之外的事上心,“鷹族不是有許多年沒出現過族人失蹤的事了?”


    “其實這些年一直有族人失蹤,隻是不像這半年這麽頻繁。”宴爽眼底的隱憂一閃而過,“我父王一直舊傷未愈,他和幾位兄長守著鷹島太吃力了。”


    “我遣一隊妖將跟你迴鷹島……”


    “算了吧,你要是派一隊妖將跟我迴仙界,我們鷹族怕是還沒查出族人失蹤的事兒就要被天宮和仙門各派給滅了。”宴爽打斷鴻奕的話,沒好氣道。


    鴻奕如今在妖界積威甚重,連森羽和他說話也是客客氣氣的,怕是隻有宴爽能隨隨意意這般嗬斥他了。


    鴻奕也不惱,稍一遲疑道:“阿爽,鷹族族人失蹤事關重大,其實你可以上稟天宮,讓天帝和仙族上尊為鷹族查明真相。”


    聽見鴻奕這麽說,宴爽一怔,不可思議地看了他一眼,“你竟也有相信天宮和仙尊的一天?”


    見鴻奕就要開口,宴爽擺了擺手白了他一眼,“你以為我沒想過?天帝長居鳳島不問世事,禦風上尊又千年沒出過風靈宮了,其他三位上尊一向不理天宮俗事,難道你讓我去求如今那位掌四海的女上尊?”


    “我聽說新鳳皇去了天宮……”鴻奕緩緩開口:“你可以去天宮一趟,把鷹族族人失蹤的事上稟於她。”


    宴爽狐疑地瞅了鴻奕一眼,“話是沒錯。不過你怎麽知道那小鳳皇會為我鷹族出頭,她不過是個小娃娃罷了,還能壓得過華姝那隻老孔雀?”


    “她……”鴻奕的聲音頓了頓,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未將鳳隱的身份吐露出來,“鳳皇是百鳥之皇,你們鷹族有難,她不會置之不理的。”


    阿音重生歸來,她若願意,如今的身份應該由她自己在宴爽麵前坦誠。


    “嘖嘖,說得這般篤定。鳳皇才降世,你對她倒挺上心的啊,怎麽,你還真想把她娶迴靜幽山做妖後啊?”見鴻奕一副言之鑿鑿的模樣,宴爽心底有些不是滋味,開玩笑道。


    豈料鴻奕聽見這話,神情一頓,“什麽妖後?誰說我要娶她了?”


    “咦,你不知道?聽說一千多年前那小鳳皇降世之日,常沁族長去梧桐鳳島祝賀,當著整個仙族的麵言天帝曾將弟子許配給你做媳婦兒。這件事三界盡知 ,你該不會不知道吧?”


    鴻奕猛地一怔,眼底露出訝然之色,“我不知道,姑姑……”他眼底露出幾許複雜,喃喃道:“阿爽,你說的當真?姑姑真的曾向天帝替我求娶鳳隱了?”


    鴻奕如此激動,宴爽本是一句玩笑,卻被他的反應愣住了。


    她頓了頓,聲音有些幹啞,神情複雜,突然開口:“阿玖,你是不是已經見過鳳皇了?”


    鴻奕對仙族的憎惡千年來不曾變過,整個仙族他也隻對自己和鳳染天帝能假以辭色,為何他會對鳳族的小鳳皇如此上心?是因為她是天帝的弟子嗎?


    鴻奕雖不會未經鳳隱同意把她的身份告訴宴爽,卻不願在旁的事上欺瞞她。見宴爽麵有異色,鴻奕點頭道:“我確實見過鳳皇了。”


    宴爽一怔,眼底有些沮喪,“她才剛剛降世,你們怎麽會見麵?”


    “機緣巧合,此事說來話長。”鴻奕沉聲道:“阿爽,鳳皇秉性純善,你相信我,她絕不會對鷹族族人失蹤之事放任不理的,你去天宮一趟吧。”


    “秉性純善?才見過一麵你便知道她純善了?”宴爽哼了哼,“也罷,若是有鳳皇相幫,我鷹族在仙界也能舒坦一些,我走一趟天宮便是。”她說著朝窗邊走去,“我可是特意為了來給你告別,才央了父王給我三日時間,你要趕我去九重天宮見鳳皇,至少可有得幾年瞧不見我了。”


    鴻奕聞言一怔,就要喚住宴爽,宴爽正好迴頭,朝他笑了笑,像是玩笑般眨了眨眼,“哎,我說妖皇陛下,我守在鷹島這幾年,你不會巴巴的去娶了那個心地純善的小鳳皇迴妖界吧?”


    不等鴻奕開口,她從懷中掏出個小布包朝他扔來,“咯,拿著,路過長安,順道給你買的。”


    見鴻奕手忙腳亂接過布包,宴爽一轉身化成金鷹之身,朝重紫殿外飛去了。


    鴻奕見那熟悉的金鷹消失在天際,心底有些失落。他打開布包,神情一怔。


    淺藍的布包裏,晶瑩剔透的桂花糕玲瓏可愛,尚帶著溫熱。


    他記得這個味道,當年長安街上,他本想用姑姑送的念珠為宴爽買下桂花糕,卻被宴爽用金葉子換了迴來。


    這麽多年了,當年一起闖蕩三界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或許還能記得當年長安街上那一晚的,也隻剩下他和宴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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