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樹下少女清脆的聲音傳來,話音未落,修言已然駐足。


    鬼界最強大的鬼君迴過頭,看著身後狡黠而聰慧的少女。


    “小丫頭,你叫我什麽?”


    阿音摸了摸鼻子,又喚了一聲:“陛下,鬼王陛下。”


    修言麵上有些意外又有些無奈,卻沒有否認,“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陛下大概不知道,水凝獸的靈力因為罕有,若為人療傷,則氣息三日之內不會消散。那日我在修言樓為您注入了靈力,按理說那氣息隻會在您身上才對。可剛才我在鬼王陛下的血紅扳指上也感覺到了我的靈力氣息,而您手上恰好帶著和鬼王陛下一模一樣的扳指。”阿音的目光落在修言指間的扳指上,“您或許擁有和鬼王陛下同樣的血玉扳指,但染上我靈力的扳指,絕不會有兩枚。”


    修言挑了挑眉,對阿音的猜測不置可否。


    其實若仔細看,除了穿著、眸色和性情,修言確實和敖歌有八分相似。隻是敖歌帝王之尊,他眸色湛紅幽冥詭異,往往攝人心魂,鬼界之人大多敬畏於他,從不敢直視,而兩者性情又南轅北轍,是以無人發現鬼王和修言的微妙之處,也從未有人發覺這兩人其實從未同時現於人前。


    修言摩挲了一下指間的扳指,笑道:“原來是這東西落了行跡。小姑娘,你倒是機靈,我和他在鬼界這麽些年,還從未有人發現我們就是一人。”


    “那您到底是……修言鬼君?還是敖歌陛下?”阿音問。


    “我當然是修言。”修言挑了挑眉,一臉理所當然。


    “那敖歌陛下呢?”阿音好奇道:“難道敖歌陛下是您裝出來的?您是怎麽做到眼睛顏色變化的?還有您的鬼力和性格,明明就完全不一樣啊?”


    “因為我們本來就是兩個人。”


    阿音剛想湊近修言追問,冰冷深沉的聲音卻從他口中而出。他墨黑的瞳色化為血紅,溫煦的麵容陡然淡漠而淩冽,拒人千裏之外。除了未著帝袍,現在阿音麵前的修言和無雙殿裏的鬼王敖歌幾乎一模一樣。


    “鬼王陛下!”阿音被敖歌冰冷的血眸嚇得倒退一步,差點撞上了身後的梧桐樹。她和修言能插諢打科,但全然不敢在一界之主的敖歌麵前造次。她吞了吞口水,尷尬地扯了扯嘴角,“原來您真的會大變活人啊。”


    阿音瞅了瞅鬼王,小心翼翼問:“修言鬼君呢?”


    “他的靈魂之力一直比本王弱,隻要本王想出來,隨時可以。”敖歌瞥了阿音一眼,“靈力也換了,鳳隱的魂魄也拿了。鬼界不是久留之地,你走吧。”


    鬼王說完轉身就走,毫不拖泥帶水,完全無視了阿音一顆熊熊燃燒的八卦之心。


    阿音撇了撇嘴,很是遺憾,聳拉著腦袋跟在鬼王身後。突然身前的人一停,阿音避之不及,“咚”的一聲撞在了鬼王身上。她駭得一跳,顧不得額頭硬邦邦疼,一蹦三尺高退後,捂著小心髒惴惴不安。


    一唿一吸間,阿音見鬼王沒半點動靜,正準備問問咋迴事。那身影兀地轉迴身,又恢複了黑眸笑顏,他朝阿音眨了眨眼,“嘿,小丫頭,我又變迴來了!”


    阿音看著麵前喜笑顏開的修言,眉角抽了抽,終是按捺住了暴揍他一頓的衝動。不看僧麵看佛麵,看在鬼王的麵子上,她也一定要忍住。


    “變迴來了就好。”阿音上下打量著修言,“修言鬼君,您和敖歌陛下到底是怎麽迴事?你們兩個人的靈魂怎麽會在一個身體裏?”


    修言就是看出了阿音的疑惑,才阻止敖歌離開重新變迴來。鬼界孤獨,長夜漫漫,難得有這麽個小丫頭能說上話,也算是不容易了。


    “我給你說個故事吧。”修言走到梧桐樹下,望向枝椏頂端,蒼穹之上,聲音悠長:“這個故事要從很多年前說起。”


    “我和敖歌十一萬年前誕生於上古神界,是一對雙生兄弟。他司職生,我司執死,他生來就是人界守護者,而我則是黃泉往生者。所以炙陽真神和白玦真神在我們成年之日擇定我為鬼界之王,他為天宮之主。”


    敖歌是天宮之主?那他為什麽會成為鬼王?修言這個原本的鬼王又為什麽隻剩下一縷魂魄?阿音沒有打斷修言,靜靜聽下去。


    “我們自出生起就在一起修煉,本來成年之後就該分道揚鑣,我去鬼界,他執掌天宮。但七萬年前上古神界的魔獸下界作亂,塗炭生靈,三界之內無人可擋。那段時日上古、白玦、天啟三位真神恰好入世曆劫,都不在上古神界。炙陽真神要支撐神界的運轉,不能輕易離界,於是我和敖歌、月彌率數萬神將下界平亂。那一戰山河日月盡崩,血流成河,神獸和魔獸半數都遭受了滅族之災,我也戰死在那一場戰亂裏。”


    七萬年前的修羅戰場在修言的迴憶中緩緩浮現,光隻是聽著,血液沸騰蠻荒戰鼓的鼓音都似襲來,阿音聽得入迷。既然修言的靈魂還在,那說明有人救了他。


    “鬼君……”阿音喚了一聲,連忙改口:“哦,不對,修言陛下,後來是誰救了您?”


    如今知道修言才是神界真神擇定的鬼界之王,她實在不好厚著臉皮和人家套近乎。


    “你還是叫我修言鬼君吧。反正我連一天王都沒做過就死了。”修言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是敖歌在戰場上救下了我最後一縷殘魂。上古神界的神都知道,隻要還存有一魂,上古真神的混沌之力就能助他重生,但當時上古真神尚未曆劫歸來。敖歌為了我闖進生死殿,偷走生死薄,找到了在人間曆劫輪迴的上古真神,強行把上古神君喚醒。”


    阿音倒吸一口涼氣,強行喚醒正在曆劫的上古真神?怎麽個強行帶迴法?難道是抹了上古神君的脖子?讓她神魂歸位?


    阿音人間戲本看多了,發散思維比較廣。修言瞧她那模樣就知道她想岔了,笑道:“你想什麽呢,神族能被神力喚醒,隻不過消耗神力多一些罷了。敖歌剛喚醒上古真神,來追捕他的神將便到了。他自知犯下重錯,帶著我的殘魂長跪上古殿外,求上古真神救我一命。”


    “然後呢?上古真神救了你嗎?”阿音連忙問。


    “沒有。”修言搖頭,“神君她拒絕了。”


    阿音滿臉詫異,“為什麽?”


    “因為我是掌管往生的司執者,如果她以混沌之力助我重生,那我在蘊養神力重新複活的這數萬年裏,天地間將不會誕生新的黃泉引路者,鬼界將會大亂。”


    這個阿音倒是聽過,神界有一些神君誕生於乾坤台,其司職乃天降而成。一旦受命於天的神邸死亡,乾坤台裏就會誕生新的神邸來延續他的職責,但是前一任沒有死亡,新的神邸將不會誕生。


    一百年前白玦真神隕落後,三界便一直在傳新的真神會在上古神界乾坤台誕生,但如今也沒聽到個什麽動靜。


    這是天地法則,誰都不能違背。


    “那後來呢?”


    “為了救我,敖歌甘願放棄神籍和天帝之位,代替我守在鬼界,成為了新的鬼界之王。所以上古神君答應他為我凝聚魂魄,助我蘇醒重生。”


    “雖然敖歌陛下擁有強大的神力,但他並不是司職往生的神邸,如何引領黃泉之路?”阿音喃喃道,突然明白過來,望向修言,“你們是雙生兄弟,神力本源幾乎一模一樣,如果以他的身體作為器皿,你可以馬上蘇醒重生,鬼界就不會因為失去引路者而大亂。這才是上古真神願意答應你們的原因。”


    在敖歌的身體裏複活修言,就不必經過漫長的靈魂複蘇和蘊養的過程,鬼界也不會失去帝君。但同樣的,擁有修言魂魄的敖歌就必須留在鬼界,永遠不能再離開。


    以永生永世的自由換迴修言的靈魂,誰都不知道那個在三界傳說中森冷可怖的鬼王敖歌在七萬多年前曾經做下過這樣的選擇。而他原本應該位極天宮,俯瞰三界。


    “是,為了讓我活過來,他從此失去了天界帝君之位,陪我留在鬼界,成為了鬼界之王。”


    修言長歎一聲,憶起了當年的往事,神情難辨。


    “既然上古神君幫您凝聚魂魄重生,那為什麽您的魂魄還如此衰敗破碎,若不是我用靈力替您蘊養,你的魂力撐不了多久了。”阿音不解。


    “小丫頭,殘魂凝聚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我本來就是神,需要成千上萬年不斷以混沌之力蘊養才行。當年上古神君每隔千年便會來鬼界一次為我聚魂,可惜世事無常,六萬多年前混沌之劫降臨,上古神君殉世,便無人能再以混沌之力為我聚魂。敖歌為了我修建修言樓,以入宮令牌來換三界中靈力深厚的奇珍,以此來蘊養我的魂魄。”修言朝梧桐樹望去,“但這些靈物隻能治標不能治本,我的靈魂之力還是一日日衰竭。一百年前上古真神迴歸,敖歌迴神界請上古真神為我聚魂。可惜上古神君曆劫歸來,她的神力隻夠開啟神界,喚醒沉睡的炙陽真神,不能再為我蘊養魂魄。這些年,便是這株梧桐樹在為我續命。你要是沒有出現,可能我撐不了幾年就會魂飛魄散了。”


    他歎了口氣,神情意味不明,“其實魂飛魄散了也好,要是我死了。新的黃泉引路者就會在乾坤台重新誕生,他也不用再守在鬼界,留在這裏了。”


    淡淡的歎息聲響起,阿音剛想安慰悲傷春秋陷在迴憶裏的鬼君幾句。


    哪知修言突然搓了搓手,朝著虛空中一副討好的模樣,“哎呀哎呀,我不過感慨幾句,又不是真的想死,你急什麽?咱們鬼界熱鬧華麗,每日張燈結彩鑼鼓喧天的,我哪舍得往生。前些日子我還寫了幾首小曲兒,趕明兒讓樂姬唱給你聽。”


    想必是敖歌陛下聽到修言鬼君的感慨,心裏頭不快活了。他們同用一具身體,自然隨時能感知對方的情緒。


    想著和長安城一樣繁華熱鬧的鬼王城,阿音忽而明白了鬼王的心意。修言鬼君愛熱鬧,鬼王把鬼界治理得如凡間一樣,是怕他孤單寂寞吧。他們兩個,一個治理城池,一個引領魂魄往生,其實都是鬼界之王。


    神族壽命亙古悠長,敖歌和修言能以這樣的方式互相陪伴,或許對他們而言,也是一樁幸事。


    “小姑娘,故事聽完了,你可以走了。”修言笑道。


    阿音點點頭,朝修言行禮告辭。她走了兩步,突然轉過身問:“修言鬼君,我還想問一句。”


    修言眉宇微抬,“你還有什麽想知道的?”


    “您剛才不是說你們是雙生兄弟嗎?”阿音略帶好奇,“那你們兩個究竟誰是兄長啊?”


    修言一愣,想是這些年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仔細迴憶了片息眼睛一亮喜滋滋拍了拍自己道:“我早他半柱香出乾坤台,我是兄長。”


    “原來敖歌陛下是弟弟。他挺懂事的,沒讓您操啥心,就是麵癱了些,您以後還可以□□□□。”阿音點點頭,不怕死地來了一句,大概是想起了敖歌的性子,怕修言突然又變迴來,朝修言打了個招唿抱著鳳染的魂魄飛快地朝殿外跑走了。


    阿音身後,立著的身影眸色漸紅,緩緩恢複成了幽冥冷漠的模樣。


    敖歌望著蹦蹦跳跳走遠的少女,眼底竟罕見地拂過一抹暖意和微不可見的感激。


    這個故事裏,修言始終有一樁事忘了提。


    當年一戰,九幽煉獄裏的一部分魔獸衝破禁忌,屠戮生靈。修言以兵解之法散魂散魄,為他鑄起了結界,以血肉之軀擋在了他麵前。


    最後,他活。他的兄長,在他麵前,護他而死。


    七萬年了,他從不後悔當年的選擇,縱放棄尊臨三界又如何?


    對我而言,你所在之地,便是這廣裘天地,無邊世間。


    鍾靈宮外,剛跨出一隻腳的阿音看著禦劍而來似要卷起鬼界腥風血雨的一人兩獸,默默地收迴了腳。


    哎呀媽呀修言鬼君救命啊,我覺著大妹子我活不過今晚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大概可以享受抱著轉的待遇了。


    第六十一章


    阿音抱著鳳隱的魂魄局局促促站在鍾靈宮前,眼睜睜看著那三人飛近,半步都不敢挪。


    古晉早就看見了鍾靈宮前那個身影,他幾乎是從元神劍上一躍而下落在了阿音麵前。古晉的目光落在阿音手裏抱著的那團魂魄上,薄唇抿成鋒利而沉默的弧度。


    腰上的火凰玉發出輕弱又歡快的鳴叫,毫無疑問,那是火凰玉在迎接鳳隱的魂魄歸來。


    阿玖和宴爽緊隨其後落在殿前。看著阿音手中的魂魄,阿玖剛想問阿音是不是真的舍了一半壽元,瞥見古晉危險的目光,難得沒有咋咋唿唿。他眉頭皺緊,儼然一副擔心的不行的模樣。


    “你……”古晉剛動了動嘴唇。


    “阿晉,這是小鳳君的魂魄。”不待古晉開口,阿音小心翼翼舉著那團紅色的魂魄遞到古晉麵前,又忐忑又無措,明明救迴鳳隱的是她,舍了半條命的也是她,她卻反而像做了錯事一般低著頭不敢看人。


    為什麽要舍了一半壽元?為什麽不管不顧地跑迴來?為什麽這麽蠢!古晉悶了一路的質問和怒火,卻在看到這樣在他麵前舉著鳳隱魂魄的阿音時,一句都問不出口。


    她是為了他,他比誰都明白,正因為明白,才會比要了他的壽元更難受和後悔。


    見古晉不出聲,阿音的頭埋得更低,小聲道:“其實我沒什麽事,修言鬼君用靈力給我凝聚內丹,我現在已經有下君的仙力了。以後再去找鳳隱的魂魄,我也能幫你,不會再給你添麻煩……”


    “阿音。”古晉突然開口,喚了她一聲。


    阿音愣愣抬頭,古晉正隱忍地望著她。


    “不要再提鳳隱了。”古晉接過鳳隱的魂魄放進火凰玉裏,他的聲音幹澀而暗啞,“走吧,我們迴家。”


    說完這句,古晉一句都沒有再多言,牽著阿音的手朝虛境而去。


    阿玖始終放心不過,想問問阿音的身體,卻被宴爽一把拉住。


    宴爽朝前麵手牽著手的兩人投了一個眼神,然後朝阿玖搖搖頭。


    阿玖唇抿緊,眼底滿是失落,終究沒有再開口。


    鍾靈宮內,敖歌從水鏡看著他們走出鬼界,有些意外。


    “我還以為東華的徒弟會拆了我的鍾靈宮,想不到他這麽安靜就走了。”


    “他一門心思在那小丫頭身上,哪還顧得上你。”水霧中,修言的靈魂之力浮現,摸了摸下巴有些意味深長,“不過,我總覺得這小子身上有一股我很熟悉的氣息。”


    “你熟悉的氣息?”敖歌挑了挑眉,“你自下神界後便隻呆在鬼界,難道他是神界中人不成?”


    修言曾受上古數千年混沌之力蘊養,自然對混沌之力格外熟悉。水霧中的青年仰了仰頭,靠在浮鏡中打了個哈欠。“不知道,就算知道也要假裝不知道。萬一我沒猜錯,咱們說不準還得向他見禮呢,以咱兩的輩分和年紀,也太失顏麵了些。”


    敖歌除了修言,素不關心其他事,見他不說便不再問,隻是對阿音倒有些上心。


    “那小丫頭心腸不錯,水凝獸的壽命大多不長,怕是百來年後她便要來咱們鬼界落戶了,她總算幫了我們,你替她尋個好人家,保他輪迴之路順遂安順吧。”


    嘖嘖,這不是挺有人情味的嘛,怎麽對著人家小姑娘時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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