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借旗唬人還是不屑應答,現在還說不準。我聽著倒不像個濫竽充數的,這般脾氣想必不多見,應是哪家洞府的新貴,明日晚宴自然能瞧得出。”


    一隻素手伸出,將石桌上的白玉杯握起抿了一口。徐徐盤旋的熱氣中,能觀得那手纖纖一握,白脂若凝。


    再往上瞧,嘿,麵若桃李,端莊華貴,一身淡雅白裙襲身,聞名三界的百鳥島公主華姝果真不負盛名,是個百裏挑一的大美人兒。隻有那淡淡的眉眼裏不經意一抹矜持劃過時,才能發覺這位殿下或許並不是能與人親近之人。


    “殿下,靈涓仙君明日見了您,少不得被嚇破膽子呢,奴婢明日作弄作弄他?”華姝的侍女紅雀慣來有些鬧騰人的點子。


    “胡鬧。”華姝放下白玉杯,輕斥:“父王和飛鵬王金烈素來不睦,兩族相爭已久,菩提山位近北海,誰能交好菩提老祖,便能勢大於北海。靈涓縱使妄言,也是菩提老祖愛子,惹怒菩提洞府隻會讓百鳥島陷入窘境。”


    “是。”紅雀怏怏迴了一聲,抬頭望見不遠處石頭上巴巴瞅著月亮的古晉,咦道:“這胖仙君敢喝問靈涓仙君,倒有幾分果敢。殿下您看他還在那坐著呢,我估摸著他以為那女仙君是您,知道殿下您難得現於人前,不敢去流雲閣拜謝,想留在這碰碰運氣。”


    華姝抬眼循著紅雀的手望去,隻瞧見月色下一團渾圓的黑影,她眉頭微皺,漫不經心收迴眼,連再看一眼的興致都沒有。


    “不必多事,明日那人出現,他們自然會知道猜錯了人。”


    紅雀見華姝興致缺缺,想起一事小聲道:“殿下,聽說瀾灃上君傍晚時分入島了,是鳳族二長老親自出島相迎。”


    華姝眉心一動,眼底透了幾分煙火之氣來,“瀾灃上君身份尊貴,鳳崎長老去迎也是情理之中。”她頓了頓,又問:“上君身邊可有人相隨?”


    仙界年輕一輩裏,華姝能關心一個仙君身邊有無人相伴,著實稀罕。但若知道這位瀾灃上君的來曆,隻怕眾人也會笑著歎一聲情理之中。


    鳳皇是個利落灑脫的彪悍性子,她入主天宮實乃礙於上任天帝暮光的情麵。五十年前仙族渡過危機後鳳皇便有意將天帝之位傳於金曜上君,奈何金曜上君一心追求神道,歸隱後行蹤難尋,鳳皇隻得另尋繼承者。


    這幾十年,仙界皆傳靖宇宮的瀾灃上君便是天帝擇遍仙界的最後人選。


    瀾灃上君仙根純透,五百歲就已晉位上君,靈性之高猶勝當年的鳳皇,且他天命司職帝王星宿,公正仁厚,脾性和暮光如出一轍,雖隻有兩千來歲,卻得鳳皇倚仗,眾仙敬服。


    如此出身,兼有一副好容貌好脾性,又尚未娶親,自然成了仙族巨擎們滿意的佳婿人選。華姝把心思放到他身上,實屬明智。論位份之尊,仙力之高,品性之正,年輕一派的仙君裏,瀾灃已屬頂峰。


    紅雀瞅了華姝一眼,拖長了腔調:“殿下……瀾灃上君身邊除了跟隨的仙童,一個女仙君也沒有,您大可放心。”


    “貧嘴!”華姝橫了紅雀一眼,卻沒藏住眉眼間的笑意,停在白玉杯上的手不自覺地摩挲。


    紅雀笑眯眯進言:“殿下,咱們入梧桐島好幾日了,還未好好瞧瞧島上的景色,今日時辰尚早,不如去外島走走?”


    自家殿下雖心屬瀾灃上君,卻隻有過一麵之緣,這次大好機會,若能遇上結交,亦是好事。


    “島內眾仙皆在,我久不出百鳥島,去走走也好。”華姝放下白玉杯,起身走出涼亭朝林外行去,從始至終,都未用正眼瞅一下石塊上發呆的古晉。


    梧桐祖樹裏,鳳隱應付完長老,百無聊賴地靠在樹杈上打哈欠,她垂首望見不遠處石化一般等著的古小胖,眯了眯眼,劃過一抹笑意。


    傻成這樣,難怪被靈涓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不過他腰上別著東珠比東海龍王王冠上的色澤更通透明亮,應該不是旮旯地裏隨便蹦出來的,待明日涅槃了問問師君這個不知世情的胖小子到底是哪家長輩□□出來的?


    湖心的石亭裏,相聚的仙君們談得正歡,也不知誰提了一句,話題就從定親的南海三公主縉雲跳到了即將涅槃降世的小鳳君身上。


    未來的鳳皇、又傳自天帝一脈,這榮耀三界內誰能相及?平日裏談起華姝她們還能悄悄說幾句酸話,但這位梧桐島的小鳳君,她們除了豔羨,實在難尋其他話語蓋之。


    “縉雲,若明日降世的小鳳君是個女娃娃,那咱們仙界就熱鬧了。”慧伊女君向來心直口快,一句話便引得一旁交談的男仙君也朝這邊望來。


    “哦?慧伊姐姐為什麽這麽說?”縉雲問。


    慧伊意味深長地朝流雲閣的方向望了望,手中握著的柳扇輕輕擺著,不肯再言。


    許久未開口的木蓉大笑,朗朗之聲響徹石亭,“三妹你怕是不知道,百年前上古真神為小鳳君入過梧桐島,還留了一塊火凰玉給小鳳君護佑魂魄。火凰玉傳自上古,乃擎天祖神之物,小鳳君得天獨厚,生來必定不凡。”她頓了頓,眼底的笑意格外真心:“咱們這位小鳳君的命格真可算得上邀天之幸,若她是個女娃娃,三界之內,哪有女君可比,又有哪位仙君將來敢求……?”


    當年華姝降世時,因天有異象,被眾仙捧其命格邀天之幸,日後定貴不可言,如今和即將涅槃的小鳳君一比便有些底氣不足了。


    眾女豈能不明木蓉話裏的深意,循著流雲閣的方向望了望皆有些幸災樂禍。景昭隱跡後的百年,仙族的閨女們被華姝的盛名壓得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得了一次機會,自是要出一口氣。


    亭外石橋下,聽到“邀天之幸”四個字的紅雀看著頓住腳步的華姝,神情氣憤又忐忑。這些女君平日裏笑臉相迎,不想背地裏竟是這般可惡。


    華姝麵色未改,漆黑的眼底瞧不清情緒,但藏在繡擺中的手卻輕輕握緊。


    石亭內,肆無忌憚的笑聲傳進主仆二人耳中。


    “木蓉姐姐說錯了,咱們仙界雖無女君可比,但等上幾百年,還是有一位上君有資格求娶小鳳君的?”


    “哦?慧伊妹妹是說……?”


    “瀾灃上君啊!如果是他,陛下可未必不允。”


    石亭下的紅雀臉色大變,勸慰的話還未出口,華姝已經轉身朝內島流雲閣而去。


    “殿下!”紅雀小聲急喚,忙不迭跟上。


    華姝卻突然停住身,望著石橋盡頭的方向愕然無語。


    紅雀不知所以抬首望去——月色下,石橋盡頭,瀾灃上君一身青衣,正朝兩人走來。他顯是聽見了剛才亭中談話,眉間拂過一縷沉色。


    紅雀麵色大喜,就要開口,卻被華姝阻住。她領著紅雀默默行了一禮讓開路。瀾灃側身而過的瞬間,她眼底的落寞傷感一閃即逝,恰到好處。


    果然,青色的衣擺停在餘光裏,溫潤的聲音響起。


    “方才鳳崎長老說今年流雲閣的梨花盛景十年難得,不知公主可允本君前去一觀?”


    華姝抬首,看著麵前清雅俊逸的臉龐,笑容盛然:“上君相邀,是華姝之幸。”


    ……


    第二日清早,九華閣裏大澤山的弟子美美睡了一覺後終於發現自家的胖師叔沒有迴巢這一驚悚事實,幾位嚇破膽的白胡子師侄們痛哭流涕地闖進了鳳皇殿,求鳳皇遍尋梧桐島,尋找大澤山失蹤的寶貝師叔。


    第十章


    梧桐島上的賓客還未來得及沐浴在初晨大好的陽光下,東華上君幼徒失蹤,大澤山眾仙訴求鳳皇遍尋全島,最後在梧桐林裏尋著了翻著肚皮睡得正酣的古晉仙君……這一連串消息就跟長著翅膀似的迅速傳遍了全島,一大清早的古晉就成了眾仙茶餘飯後爭相嘲笑的談資。


    作為一個仙人,不得不說,大澤山這位輩分奇高的長輩的初次登場,實在有些丟人。


    倒是在鳳皇殿與鳳染品茶的南海老龍王見聽聞消息的天帝對這個引得梧桐島騷亂的後生晚輩沒有半句懲罰,隻輕飄飄斥了句“不用管他,他慣來喜歡胡鬧。”後心裏泛起了嘀咕。


    東華老上君和天帝交好,難道連帶著這位小徒弟也得了天帝青睞?


    老龍王是個靈光的,一出鳳皇殿便吩咐跟來的徒子徒孫們管好嘴,斷不可隨意搬弄古晉的是非。人都有個三親六故,不過響午,天帝話裏話外對古晉那一丁點的維護之意就被島上的仙君們吃得通通透透。


    聞音知雅意,古晉焉了一上午不經意知道華姝就住在一牆之隔的流雲閣後喜笑顏開一路小跑著串門子去了。渾然不知他昨晚的荒唐行徑轉瞬間在眾仙口裏就成了少年張揚赤子之心不拘小節的典範。


    流雲閣連著幾日都安靜素雅,今日裏卻格外不同。齊聚梧桐島的女君們竟都擇在最後一日的晚宴前來拜訪華姝,眾女在外堂相遇,尷尬一笑後便將昨晚的談話心有靈犀地遺忘了。


    紅雀一副笑顏,請眾女入座奉上清茶後去後堂請華姝。


    推開後堂房門,瞧見屏風後更衣的華姝,紅雀臉上的笑意多了幾分張揚和得意,“殿下,島上的女仙君都來拜見您了,現在正在外堂候著呢,昨日夜裏她們一個勁地攀附梧桐島的小鳳君,現在還不是要借著殿下的名聲,想和殿下一起入席。”


    以往仙界宴席,大凡跟在華姝身邊的女君,總是能得其他仙君高看幾眼。


    “那是因為她們不確定今日涅槃的小鳳君是男是女,若是個女鳳君,待她長大,怕是我以往的光景皆不會在。”


    華姝從屏風後走出,眉眼裏拂過一縷微不可見的深意:“就和當年景昭位居天宮時一般。”


    紅雀噤聲,臉色微微一變,想起當年的一樁往事。


    華姝殿下出生時曾引得北海祥雲籠罩,海獸盡歡,鮫人鳴樂,可謂仙界奇事。陛下待公主如珠如寶,公主在百鳥島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性子自然高傲。兩百年前天宮蟠桃盛宴,公主初成年,即隨陛下入天宮參宴。那時仙界已有人言公主長大後定不輸天帝之女景昭公主,為了那場宴會,公主讓族女早早備了千年蠶絲羽翼衫,帶上了孔雀一族的至寶孔雀翎羽冠。哪知宴會之上,景昭公主隻一身金龍明黃王袍便吸了所有仙君的目光。眾仙喜歡公主的容貌不假,可比起景昭公主,卻少了實心實意的尊敬。


    宴會之上,有仙君提起百鳥島的華姝時,坐於天後身側的景昭公主不過投下半眼,對著公主道了句:果然不負傳聞,天姿國色,牡丹之容。


    一句輕飄飄的誇耀,似是隨她高興才賞給殿下的一般,而傲氣自負的殿下在景昭公主眼裏不過成了個以容取勝的貌美仙君,和常人無異。


    殿下幾百年的努力,仿佛頃刻盡毀,不值一提。


    天帝之女,生來便能位於九天之上,端坐帝位之旁,天壑之別。


    公主就是那場宴會上,見到了名聲初起的瀾灃上君。一見傾心,百年難忘。


    世間輪迴倒轉,總是難以預測未來命途。殿下在此宴後心性大改,一心修煉仙力,隱居百鳥島。卻不想之後百年三界諸事皆變,天帝化身石龍,天後被上古真神神罰,當年那個貴壓三界的景昭公主更是自此消失。


    說句不該的話,若景昭公主猶在,殿下確實難有如今的風光。隻可惜堪堪過了百年,梧桐島又出了一個小鳳君。


    紅雀壓下心底感慨,裝作滿不在乎寬慰華姝:“殿下,今晚涅槃的未必就是個女娃娃,況且就算是,她成年還需上幾百年呢。昨晚瀾灃上君和殿下您品茶看花,暢談半宿,也是一樁好機緣。說上來還真是巧呢,正好您在湖心遇上了瀾灃上君,聽說上君雖對女君和氣,卻甚少主動結交,昨夜也不知為何對公主上了心……”


    華姝行到門口,聽見此話頓住腳步,她迴轉頭,輕笑出聲:“碰巧?紅雀,你可知上任天帝暮光在數萬年前被上古神君擇為天界之主的原因?”


    “殿下,奴婢不知。”


    “因為上任天帝暮光司職帝王星宿,所以他才會被上古神君選中。”


    “殿下是說……”


    “瀾灃出自仙界蓬萊島,生來便擁有司職帝皇之星的命途,他降世兩千年,此前一千九百多年,你可曾聽過仙界有人敢拿他和上任天帝相比,讚他出身尊貴?”


    紅雀搖頭,瀾灃上君雖是萬裏挑一的俊才,但真正博得眾仙讚許敬重卻是這百年來的事。


    “就算從未有人直言,你也該知道當年仙界內定的下任天帝人選是誰。”


    紅雀踟躕,迴:“奴婢知,是天宮的二皇子,景澗殿下。”


    論仙力,未赴羅刹地前的景澗殿下和瀾灃上君怕是伯仲之間,可論威望,瀾灃上君卻遠不及景澗殿下。父母皆為掌控天界的上神,景澗殿下又出自鳳凰一脈。如此景況下,哪裏有人記得蓬萊島的瀾灃上君,盡管他才是攜帝王星宿之命降世的繼承者。


    “瀾灃最不喜的就是仙族這些踩低就高的玩笑,結交於我,不過感同身受,四字而已。”


    華姝言完,抬眼望向門外的金色初陽,微微一笑朝外行去。


    兩百年前的蟠桃宴上她就明白無論她付出多少努力,在位高權重者麵前都隻能顫顫兢兢如履薄冰,有些人生來高人一等。當年的她是如此,瀾灃又何嚐不是。


    月白的長裙在陽光下輕揚,華姝臉上溫婉良善的笑容仿似鬼界彼端的紅鳶花一般瑰麗嫵媚。


    華姝的背影消失在迴廊裏,紅雀神情怔怔,歎了一聲。


    如今瀾灃上君貴為天帝繼承者,殿下戀慕他百年,也算是選對了人。


    她收迴心神,眉角重新揚起不知世事的憨態笑容,跟上了前。


    已是最後一日,華姝的流雲閣自然不乏男仙君拜訪,待她出現時,前堂已滿坐賓客。她修長的身影隻在門口冒了個尖,就奪了滿堂目光。


    月白古裙,碧簪束發,腰上一根金色錦帶,配上美麗清冷的臉龐,華姝瞧上去古雅華貴,一身仙氣遠在堂中女君之上。


    孔雀王集一族之力教出來的公主華姝,美貌與仙力,都名不虛傳。


    堂中女仙豔羨者有之,嫉妒者有之,但臉上全都堆滿了笑意和華姝寒暄請安。不一會堂裏已是笑音四起,熱鬧喧嘩,這種氛圍裏古晉的求見突兀而意料之外,華姝一愣後淡笑著讓仙娥請大澤山的這位古晉仙君進來。


    腳步聲臨近,聽上去有點兒沉,眾君抬眼朝門口望去,皆是一怔。


    大紅的袍服裹在來人圓滾滾的身上,將近及地長,他頭上的發髻微散,眼睛被臉上的肉堆得深陷其中,隻露出一條縫來。胖仙君小邁步地走著,配著這身紅袍,似個喜氣洋洋的民間新郎官。


    眾君呐呐不能語,盯著堂中特自在的古晉,十分不易地將眼中的驚訝並心底的荒謬埋了起來。風傳了好幾日,折騰地滿島不得安寧,那位受盡東華上君疼愛的幼徒竟是這般……咳咳……了不得模樣,難道老上君年老眼花,換了收徒的口味?


    要知道東華老上君已有一千年未收過一個徒弟,拜入大澤山山門更是難於登天。眾君逡巡古晉片刻,心底齊皆默默地升起了再入大澤山拜拜師門的想法。


    此起彼伏的咳嗽暗笑聲下,沒人發現南山洞府的碧雲女君陡然蒼白的臉色。她微微朝後一仰,似是要把身子藏起來一般。


    今日靈涓怕麵對華姝,不敢來拜見。她唯有親自來見華姝求情,哪成想昨夜被靈涓欺辱的胖仙君就是那個連天帝都相護的大澤山幼徒。三界皆知清池宮的小神君是天帝親自教養長大,若是古晉將他們昨夜之話告知天帝,菩提洞府和南山必遭仙族所棄。念及此處,碧雲悔不當初,嘴唇駭得輕抖,唯有端起桌上茶杯掩飾失態。


    正堂之上,華姝瞧了碧雲一眼,眼底亦有一抹異色劃過。她親自起身朝入門而進的古晉迎來,東華上君比他父王還要老一輩兒,古晉雖是這麽個囫圇樣,輩分卻是實打實的高。


    “昨日聽紅雀說古晉仙君歇在了九華閣,華姝還未來得及前去拜見,仙君已臨流雲閣,是華姝的不是。”華姝雖親自相迎,但麵上神情仍是清清淡淡,並未有太多熱絡,對待古晉和眾君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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