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彌好酒,連著好些年上無花果神的府邸討要無花果,皆被杵著老拐杖的果神苦哈哈地打發了,直到第十個年頭,她一把掀了老果神的洞府,拿他的拐杖做了燒火頭,無花果神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開始訴苦。


    哎喲我的月彌上神喲,上古真神年年守著摘了個精光,您有本事別在小神我這兒逞威風,您去上古神殿鬧啊!甭說你守不到,小神我守在自個家門口,也是十來年果渣子都不剩咯……


    於是忿天忿地搶遍神界無敵手的月彌上神,踏進了上古神殿。


    她是個膽大的,偷偷摸摸在神殿的藏寶閣和釀酒坊裏翻了個遍兒,結果連個果核都沒找著,驚動了守殿神衛不說,還被提遛到了上古麵前。


    “你丟不丟臉,偷東西就算了,還偷的這麽正大光明,偷的正大光明也就算了,還被神衛給逮住了。”


    上古抱著茶盅一臉神尊架勢,月彌翻了個白眼,嗬嗬兩聲:“我再混,能比得過你?無花果神連著十年一顆無花果都沒落下,你也好意思說?”


    上古眼微眯,明了。“你想要無花果酒?”


    “十幾萬年交情,給幾壺唄?”月彌正襟危坐,開始套交情。


    “不行。”上古拒絕得毫無念想,開始攆人,“十年我不過才釀得十壺,你想都別想。”


    “你不喜酒,要來何用?”月彌是個猴精的,不知怎麽看見上古心不在焉,眼睛放在桃淵林裏,突然福至心靈,躥到上古麵前,“你剛剛瞅的哪兒?”


    上古挑了個意味深長的眉,“你說呢?”


    月彌倒吸一口涼氣,指著桃淵林手開始哆嗦,“不是我想的那樣吧?”


    白玦好酒,最喜無花,滿界皆知。


    “就是你想的那樣。”上古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響起。


    月彌一時有些懵逼,反應過來直覺是自己成就的這樁好事。


    十年前她大壽,一時心慈,見白玦守了幾萬年可憐兮兮,便帶著上古看了那一幕。上古瞧了就走,半句話沒留,她以為沒戲,還很是為白玦春秋傷悲了幾日,沒成想上古居然就此上了心。


    月彌想著自個好歹也是媒人,卻被瞞住,大怒,“你兩平日裏坐一塊兒客客氣氣,隻差相敬如賓,好一對楷模真神,藏的真嚴實!


    上古給滿星辰閣裏亂躥的女上神順毛,朝桃淵林裏指,“你生什麽氣,你比他早知道。”


    月彌僵住,愣愣迴頭,頗不敢信,“他不知?”


    “不知。”


    “你的酒送了?”


    “送了,年年如是。”


    “他莫非是傻?”無花酒是真的寶貝,因為即便是真神之力釀造,也十難存一,更要耗費巨大神力。


    “噢,我差人去送時,說是炙陽所贈,他不知道是我所釀。”


    月彌疑惑,在上古額頭探了探,“你傻?一個人悄悄喜歡了十來年,做了這麽多,怎麽不告訴他?”


    上古搖頭,很是正經,“還不夠。”


    她望向桃淵林的方向,那一樹桃林中,白衣真神靠樹而坐,黑發錦顏,冠絕六界。


    “還不夠。”上古重複一句,迴轉頭,“區區十年,我怎麽敢到他麵前去還他萬年時光和等待?”


    月彌望了一眼白玦,明白了上古話中的意思。


    被那樣的人傾盡所有愛戀數萬年,即便是位極神界如上古,一朝得知,亦無措而忐忑。


    是真的很喜歡啊……或許不止是喜歡吧……月彌瞅著上古,彎了彎眉眼。


    還真是一對二愣子啊,愁死小夥伴了。


    月彌上神沒有討到無花酒,卻笑眯眯出了上古神殿。


    半月後,人界爆發一場小動亂,天界之主暮光循例將此事上報,奏折被司執三界兵災的月彌瞅見,她當機立斷,送了一封折子入白玦的神殿,言下界兵災不斷,白玦位尊真神,理應巡查。白玦不理俗世三萬年,未予理會月彌的胡攪蠻纏,哪知月彌的折子一日三次,雪花般的飄進了神殿,整個神界為之側目,都以為三界大亂,凡間淪陷。白玦不勝其擾,默默尋了個清晨,悄悄下了界。


    既然下界,以白玦的性子,絕不會白走一遭,他化成凡人一路東行,朝京城而去,沿途見人間喜樂,倒也欣慰。半月後至長安,恰逢上元節,人界張燈結彩,年意濃濃。


    神界倒也有熱鬧的日子,隻是他位尊真神,又性子清冷,無人敢在其麵前放肆,這幾萬年過得索然無趣罷了。突至人間,見了人世熱鬧,忍不住搖頭輕笑。


    “難怪成百上千年的不歸家,原來是被塵世迷了眼。”


    人間巡視完,熱鬧也看完,白玦想著可以離去,然話音未落,前麵人群處喧嘩哄笑聲四起,伴著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霸道聲音。


    “掌櫃的,今日你要是再輸,這十壇女兒紅就全是我的了,你可別耍賴,滿長安的百姓都瞧著呢!”


    白玦平靜無波的眸子泛起漣漪,負手上前,衣袂翻飛,硬生生在人海中劈了一條路,行到了人群最前麵。


    一身晉衣的少年郎鳳眸高挑,正負手立在一酒館前,神態張狂,正是女扮男裝的上古。


    見慣了她神袍長袖,此等裝扮倒是少見。


    白玦絕對不會承認,剛才他這個堂堂真神差點急的來了個神光普照,好讓眾人讓路,讓他瞧瞧心心念念的人。


    自月彌十年前大壽,上古歸界,他們偶有相遇,但都伴有其他上神在側,還從未有過單獨相處的時候。雖然此時亦是人聲鼎沸,但到底是下界。


    人群裏頭是一小酒館秦楚,上有旗幟書“百年傳家”,小酒館占地兒不大,館內酒香卻是醉人,尤其館前十壇塵封的女兒紅,連白玦都忍不住嗅了嗅。


    仔細聽身旁眾人之言,他才弄清此處熱鬧的緣由。


    年節,又恰逢秦楚酒館立館百年,店主拿出祖上傳下來的十壇女兒紅,擺下十天擂台,言中原酒家都可攜本家酒來戰,隻要能和秦楚酒館中女兒紅伯仲之間,便可帶走一壇。哪知擂台擺出之日,長安現一晉衣少年,天人之姿,日日攜酒而來,所攜之酒不拘一格,聞所未聞,卻能和這十壇女兒紅拚個平分秋色。


    不過幾日,晉衣少年郎名聲傳開,連宮中亦有耳聞,今乃最後一日,長安百姓早已磨拳守候,附近高台茶樓裏,更是坐了不少權貴子弟,皇室子弟亦來瞧個熱鬧。


    果不其然,時辰至,晉衣少年攜酒而來,茶樓裏的貴胄不比尋常百姓,見此少年舉手抬足間竟有魏晉遺士之風,見獵心喜,料想少年定出自名門,皆想結交一二,遂紛紛遣人打聽晉衣少年身世。


    秦楚酒館前,店主連著嚐了九天好酒,亦對少年心悅誠服,雖聽得少年狂放之語,仍笑言。


    “公子但有好酒,不妨拿出,秦楚酒館立世百年,若輸,必心悅誠服。”說完眼巴巴望著晉衣少年手中那壇子酒,隻差自個上前揭壇。


    一旁白玦亦生好奇,雖是凡間,但秦楚酒館這十壇女兒紅半點不輸神界珍酒,更勝過他一半窖藏。上古哪尋得如此多好酒與其比拚,即便有,九日過後,也再難有珍酒能贏過秦楚女兒紅。


    以白玦好酒的道行,他說沒有,便是真的沒有了。


    滿街燈火下的晉衣少年,瞅了瞅手中酒壇,眼底難得有些可惜,五千年道行啊,就這麽送給這一城百姓了。


    她伸臂一揮,酒壇拋入天空,壇封開啟,整壇酒在空中打了個璿兒又穩穩落在少年懷裏,就這麽一遛,不過一息一瞬,壇中酒香溢滿街道,引得眾人沉醉不已。


    得聞酒香,見百姓神情陶醉,白玦卻是一愣,居然是無花果酒。


    神界無花果萬年難求,這十年都被炙陽拿去釀酒送到了他的神殿,上古手裏怎麽會有?


    “掌櫃的,你嚐嚐!我這酒名無花,可能勝你的女兒紅?”上古一手推出,將無花果酒遞到秦楚館主麵前,端是豪氣。


    秦楚館主無酒不歡,早被無花果酒饞得挪不動腳,當即大喜,就要接過酒,忽而想起一事,問:“老朽曾聽得一往事,不知公子可能解惑?”


    “何事?”


    “十年前關西趙家,九年前晉南白家,六年前漠北胡家,三年前中原柳家,曾被人以酒相鬥,皆敗於來人,敢問可是公子府上中人?”


    十年間皇朝釀酒世家,算上秦楚酒館,皆被人踢館輸了個徹底,算算年紀,應不是麵前這少年,但想必和他有些幹係。


    一聽這話,周圍百姓倒吸口涼氣,看晉衣少年更是不同,都猜想著皇朝哪個氏族還有這份能耐。


    上古一愣,沒想到幾次下界鬥酒,倒露了行跡,被人惦記上了。


    “掌櫃的,今日鬥酒是咱兩的事,扯上那麽些陳年往事做甚?”上古不耐煩一揮手,酒灑了幾滴,“這無花酒你還喝不喝了?”


    “哎!喝喝喝!”秦楚館主本不過就是好奇一問,酒灑落在地,他心疼不已,忙不迭去接,“小老兒等著嚐呢!”


    哪知不等他接,一隻手從一旁伸出,穩穩地接過了酒壇。


    秦楚館主撲了個空,好不氣憤抬頭望,登時愣住。


    白衣青年一身時下束腰長袍,墨瞳鳳眸,俊美出塵,端是清貴無雙。


    他立在晉衣少年身旁,修長的手拾住酒壇,朝秦楚酒館主望去。


    “家弟年幼,尚不懂事,奪館主傳家珍寶,此局無需再比,是我們輸了。”


    他說完,朝秦楚館主微一頷首,一手抱酒,一手握住未迴過神的上古朝人群外走。


    他一身出塵氣質,步及之處,百姓紛紛讓路避過。


    秦楚館主目送這一雙忽而至忽而去的兄弟離去,又是高興又是遺憾,高興的是總算可以保住最後一壇傳家寶,遺憾的是那無花果酒聞之便之不凡,平生不得嚐,實乃大憾!


    白玦就這樣拉著上古姿態超塵的消失在熱鬧喧囂的長安街頭,留下滿街眺望的百姓和仰慕不已的權貴子弟。


    上古從秦楚酒館被拉走的時候沒迴過神,才走了兩步就驚覺了。她饒有興味地看著自己被握住的手,想著這二愣子難不成終於看出來無花果酒是自己釀的?這是明白自個兒的心意了?要勇猛一迴表白了?一轉頭他會給自己說什麽?這太突然了,我可要怎麽迴應?迴應的矜持點還是豪放點?今兒日子這麽吉利要不直接綁迴上古殿把事辦了?


    活了十幾萬年的上古真神就這麽一遛彎的時間,心思千迴百轉,雀躍萬分,臉上偏還滴水不露,格外坦然。


    待走過了半個長安街,直到掌心握著的手越來越熱,白玦才恍然自己握著另一個真神的手,施施然迴首,在上古昂頭期待中,終於蹦出了第一句話。


    “胡鬧,無花果酒乃炙陽神力所釀,你拿它和凡人拚酒,凡人飲了少則多百年壽辰,多則直接飛仙,生死薄都給你擾得混亂,鬼仙兩界憑生事端,做了幾萬年主神,怎麽還這般小孩心性。”


    他一邊說著,一邊極其自然地為上古理了理有些淩亂的衣襟。


    白玦向來性子冷清,即便是這般評勸上古,神情也是溫和的,隻是他話語中的護佑和動作上的親昵,上古當年不覺,而今卻是瞧得分明。


    雖然預想中的話一句都無,上古卻聽得滿心愉快,她拉拉白玦的衣袖,斂了一界之主的尊貴狂放,難得是少時的嬌憨。


    “隻是讓這些人多些福緣嘛,既是釀了好酒,該有此福報。”


    如若這般有酒藝的人早亡,誰替白玦來釀酒?上古心裏門清得很,撒福報的事兒要不是被白玦陰錯陽差阻了,她樂意一直養著這群凡人。


    白玦知她做事不拘一格,以為她少年心性,倒也不再訓斥。


    “你哪兒來的無花果酒?從炙陽那兒討的?”


    上古剛剛還一腔雄心壯誌,臨到頭了發現白玦還沒瞧出自己的心意,登時成了縮頭烏龜,打著哈哈:“是啊是啊,老大這些年也不知道咋迴事,一心好釀酒,我閑著無事,討要了一壇下凡拚酒。”


    “你若想要,來我神殿搬就是了。他年年送來一壇,酒閣裏尚餘四五壇。何須向他去討?”


    上古是個懶性子,尋常鬥一鬥酒也就算了,這般十年下界尋酒,分明不對勁。莫非……


    白玦自個兒的愛好,他還是知道的,心底突然一驚,緊接著是不可置信的狂喜。


    難道上古搜集好酒是為了給自己?隻這麽一想,千萬年不動的心緒如同卷起萬裏波浪,竟有些無措。


    上古怕白玦發現端倪,連連點頭,一心想岔開話題。


    哪知白玦這次不知怎的,突然聲音有些沉,竟一問到底,“你不喜酒,下界拚酒做甚?”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上古長吸一口氣,隻想藏住心意,胡亂道:“你們幾個都好酒,我多贏點迴神界,權當生辰賀禮了。”


    都好酒?隻這麽一個“都”字,白玦眸色一深,席卷的情緒被生生壓下,墨瞳歸於寧靜。他半晌未言,直到上古覺著有些不對時,他才後退一步,眸色平靜無波。


    “原來如此,那今年生辰,我便等著你的生辰禮了。”


    上古界四位真神,除白玦外,天啟亦好酒。


    原是以為她有意,怕又是自己想多了。


    白玦一卷袖袍,尚來不及自嘲,手已經被人一把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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