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鳳樓裏一問,自家師父又好幾天沒來樓裏了。沒辦法,隻好找大師兄問了。見了大師兄,靈素便道:“這端陽祭都過去這麽久了,師父怎麽還忙呢?他又在忙什麽?怎麽從前我沒有拜師的時候,隨便來這樓裏都能遇到師父,如今我拜了師父了,反倒見不著師父了,這是什麽道理?……”嘀嘀咕咕說了一通。


    大師兄見她來,還以為她來幫廚的,原來是來找師父,這會兒見她隻顧著嘀咕又不說事兒,便問道:“到底找師父什麽事兒?你有這功夫閑逛的,不如好好收羅些山裏的食材來。”


    靈素自從上迴菌子的事兒之後,好像忽然知道些好歹了,鮮魚活蝦地又拿了幾迴來,都是好東西。大師兄想著,憑她一人之力,怎麽也不可能尋著這許多山裏水裏的東西。知道她常同山村裏的村民有來往,隻當她是從人手裏收的貨,才有此一說。


    靈素胡亂答應一聲,又道:“天熱了,我自己織點涼快的料子,想給師父做身衣裳,可是我不知道他老人家的身量尺寸。剛想過來找師父問問的,偏又不在。這個……大師兄你知不知道呀?”


    大師兄看她一眼,心裏滋味十分複雜。這個師妹認得稀裏糊塗還罷了,做事情也莽莽撞撞的叫人難放心,還總是叫人心裏起噎,實在不比師弟們乖巧。可看她對師父倒是真有孝心,還沒正經拜師的時候就知道送年禮,這會兒,連這樣的事情都能慮到,是有兩分真心的,這就不容易。便略緩了神色對她道:“師傅的尺寸,風和樓裏頭都有,一會兒我叫人去問了來給你。”


    靈素見自家大師兄忽然有兩分和顏悅色的意思,差點沒嚇著。又聽說能拿到師父衣裳的身量,便又高興。麵上一驚一喜的樣兒,看得大師兄暗自搖頭。這頭大師兄叫了一個人過來吩咐兩句,那小廝往外頭去了,靈素便在樓裏等著。


    一會兒大師兄走了又來,靈素見了就問道:“問來了?”


    大師兄卻搖頭道:“不是。今天樓裏有兩桌要緊的客人,剛剛配菜那邊,刀工最好的師傅不知吃了什麽,壞了肚子,人都站不住了。今天這幾樣菜刀工繁瑣,一般人幹不來,今天我要掌勺的菜色又多,也顧不過來。你便過來幫忙吧。”


    對於刀工什麽的,靈素自然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就算沒切過的,隻要你說得出來,總歸隻有更好不會略差。——她有神識啊!聽了大師兄這話,她便點點頭站起來跟著大師兄往廚上去。她默不作聲,是沒當迴事兒,一邊走一邊還在靈境裏刮麻絲呢。邊上的管事隻當她緊張了,趕緊安慰她道:“小師傅,沒事的!小師傅當時拜苗老爺子為師的時候露的那一手,就夠瞧的了。如今又得了老爺子指點,肯定更勝往昔。以小師傅的能耐,這點事兒,肯定沒問題!”


    靈素隨便點點頭:“嗯,那是。”


    走在前頭的大師兄聽了那兩個的對話,差點沒給自己絆個跟頭。


    到了灶上,聽人吩咐做事。鬆鼠桂魚,要魚肉粒比鬆子大小且勻淨分明;荔枝肉,從整塊肉上片下來要慮著肉紋和筋膜,保證過油之後顆顆卷曲形似荔枝;水玉桃花,用酒糟裏浸過的青魚去皮片肉似桃花瓣,尤其要善用魚肉糟過後頂麵的紅痕,才有桃花之意;鱔絲、百斬鱔橋、雲霧羹……


    隻要大師兄說了,靈素便樣樣照做,全無丁點錯漏。菜刀使得如風,快得瞧不清手,隻看見刀影起落,要絲是絲要花是花,真是神乎其技。


    管事看了心裏隻念可惜。——到底是誰立的這頭灶不許進婦人的規矩?!若不然,就眼前這個,怕不又是一個大師傅!


    幹完活,管事特地留她飯,她也不客氣。吃了飯要走時候,大師兄卻忽然對她道:“接下來幾日,你若有空,多過來轉轉。”


    靈素見大師兄麵色十分鄭重,便也不問因由,爽快點頭道:“好,師兄管飯就成。”


    大師兄小眼睛掃她一眼,顧自己迴身去了。


    等他迴到裏頭,管事的跟掌櫃的已經都等著了,大師兄問道:“怎麽樣?查出點什麽來了?”


    掌櫃的歎道:“老姚的早點是從外頭叫的,是在路上被動了手腳。”


    大師兄道:“果然不出所料啊。”


    掌櫃的也歎道:“這期珍味會眼看著就快到了,他們沒有別的法子,就會弄這些下作手段。”


    管事的卻道:“聽說西月樓那邊,最近得了什麽鮮石還是什麽東西?說不管什麽菜,隻要加了一點點,都會變得好吃。是從不曉得什麽古籍裏尋的方子,用了許多難得的東西煉出來的。可是問過那樓裏頭進出食客們,又並沒有見有這個東西,說菜也都是尋常菜味,並沒什麽不同。也不知道這事兒到底是不是空穴來風……”


    掌櫃的道:“怕就是想用這個噱頭引人呢!這珍味會上到時候還會有‘客似雲來’和‘好評如潮’兩項。他們家哪迴不在這上頭動點手腳?!”


    掌櫃的又問道:“老爺子什麽時候能迴來?”


    大師兄歎道:“我也不清楚。不過就算師父迴來了,也沒什麽辦法。那邊到底也……師父反倒要避嫌。這陣子廚上的人手都要看緊點,叫他們各人的飲食也注意些兒,別再教人鑽了空子。還有采買那塊尤其要緊。珍味會上的食材,幾家都是年前就開始搜羅了。咱們已經收到的那些務必保管妥善才好。”


    掌櫃的忙保證:“這個絕對沒問題,大師傅隻管放心。”


    又說靈素得了自家師父的身量尺寸,便開始琢磨做衣裳的事兒。之前好容易織出來的麻布,她拿在手上裹在胳膊上來迴比著,又覺得不合適了。這苧麻的料子雖通氣爽快,卻有些粗糙,平紋織的本來就多節點,它那線稍一粗糙,就有些磨人了。若是尋常穿著就吹風喝茶倒不礙什麽,像方伯豐和自家師父這樣都整日介做這做那的,太磨人的料子恐怕穿著受罪……說得好像平日裏穿得多金貴似的。


    想著又拿起一邊已經織好的野蠶綢來,這野蠶的蠶絲比家蠶的要硬挺些兒粗些兒,織出來的料子也沒有桑蠶絲的那般順滑服帖。可這到底是絲綢,一穿上還是貼身的多。大夏天的,人容易出汗,這一點汗粘膩著把衣裳也粘在了身上,更難受了。


    這麽想來還是細棉布最好,又軟又吸汗,出了汗也不至於那麽黏貼。可惜自家沒有種棉花,看來明年還得找塊合適的地種上一些才好。不止現在幾個自家人,還有往後的娃們呢。小娃子就穿細布的最好了,如今自己用苧麻練出來的能耐,往後用來紡線,肯定能紡出極細極軟的線來,織出不比“飛花布”差的細布來。


    這打算雖好,可眼前卻沒一朵棉花呢。這熟棉街上也有賣的,可自己手邊又有絲又有麻的,總是先緊著這些想辦法才好。


    她同方伯豐兩個,自去年冬前狠做了幾身厚衣裳,等天熱了,過了穿夾衣的時候,就沒有再怎麽張羅過。她那裏有百雜行一年四身衣裳的份例,方伯豐的廩給裏也有換季的衣裳料子,都是公例上的自然沒什麽紗羅細布,隻平常的大青布和本白布。方伯豐素來不挑這些,靈素今年一門心思在開荒種田上,隻恨自己不會分身術,一時也顧不到這個上頭,就直用那料子做了單衣穿。


    可她沒想到這天能熱得這般厲害,便是什麽都不做,隻從家到百雜行來迴走一趟,就能把後背衣裳都洇濕了。方伯豐他們廩生的衣裳還不能亂穿,比不得街上做活的,索性一件齊肩褂子一條牛鼻犢還倒爽快。


    本著她向來的路數,少不得又跑了一趟風和樓。裏頭待客的婦人給她講了一連串的各樣料子,又說如今已經不是穿羅的時候了,該當換紗了。這紗也有各樣說法,實地的,芝麻地的,亮色地的種種。最叫靈素吃驚的是,可做貼身裏衣的細棉布,價兒同好綾羅相仿佛。


    那婦人見她麵現驚訝,便笑道:“客人可是覺著這料子不該這麽貴?喏,您上手撚撚,這樣輕薄,又這樣密!那紗雖好,不能單穿不是!裏頭這衣裳才是頂要緊的。若一樣是個疏底子,那不同光穿了紗一樣?這越是上台麵的人衣裳越是講究,哪裏能那樣湊合!這雖是棉的,可費工著呢,這線細,沒幾分本事可真撚不出來!棉花也得長絨的,那也不是容易得的……”


    見靈素聽住了,便又扯了幾樣料子給靈素看,又說了許多“飛花三娘”、“麗川紗”、“竹水羅”之類名號,靈素全不入耳,隻拿神識細看眼前這些布,唉,不過是洞大洞小洞多洞少的區別罷了。那婦人所言各樣“技藝本事”,自然不是白口哄人的,可在她這裏不過神識一動的事兒,覺不出稀罕來!


    這麽著,想是在縣城裏待久了,臉皮練出來了,一樣東西也沒買,竟也不覺得麵上過不去,就那麽施施然出來了。倒叫那婦人白忙活了一場,真是冤枉。


    等再迴到家裏,她心裏已經有了個主意。那麻絲吸汗通氣卻略粗糙,蠶絲順滑服帖卻有些太粘身,那把這兩樣混一塊兒呢?以硬朗的為骨,柔滑的為肉,不是正好取長補短?


    心思一定,馬上在靈境裏動起手來。左右如今她在靈境裏織布,連個織布機也用不上,隻憑空靠神識操控便成。挑了最細的麻線做經,緯線則用野蠶絲。如此緯線來迴,將經線包在了裏頭,便去了麻的粗糙。經線引著緯線逐層交錯,又如其骨,將料子支撐了起來,便不會那般浸汗裹身。


    先織了一塊平紋的,又試著織了一塊斜紋的,兩樣拿出來自己先比了一會兒,果然細柔通氣,斜紋的更柔滑一些,平紋的更硬挺一些,想來做衣裳都不錯的。


    方伯豐的衣裳尺寸她都記在心裏,織得了布,便直接在靈境裏裁剪起來。神識裁剪縫紉妙在全不費力且絕無錯漏,那速度便是五六個最熟練的針線娘子合在一起也趕不上的。


    如此她接下來除了家務和農活,餘下時候便都往三鳳樓裏呆著去。趕上有事情要幫忙的時候便幫一把,沒事的時候她便往邊上一待用神識在靈境裏織布裁衣。


    過了幾日,方伯豐才迴來了。靈素看著他黑亮一張臉,胳膊上腿上脖子上跟烏豇豆一樣的蚊蟲叮咬留痕,腰腹還出了一層白頭痱子,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心疼得要命。覺得自己實在太過疏忽了,隻顧著玩兒,全沒想過凡人的日子究竟有多少難過。


    方伯豐自己倒一點沒放在心上,還同靈素道:“這出去的一撥裏,就我們迴來得最早。我想早些迴來,趕緊把那些事兒都做完了才好。同老司長商議了一路,天天晚上都得點燈細說一迴,還真有效果。路上遇到翠屏鎮那一撥的,說還不曉得什麽時候能完,他們那裏更艱難……”


    見靈素一直盯著他胳膊和脖子瞧,笑著扯了袖子蓋上道:“我這皮肉隨我娘,最怕這些蚊虻蟲蚋。實在並沒有這麽厲害,隻是我這被叮了不容易消退,看著才滲人了些。你莫要擔心,一點大事沒有。”


    靈素又難過又喪氣,嘟囔著道:“都是我不好……”


    方伯豐笑起來:“又說什麽傻話呢。你去山裏地裏一年忙到頭的,不比我受的罪大?我不過去那麽幾日罷了。再說了,這一到夏天,自然蛇蟲百腳的,哪裏就怪到你頭上了!休要胡思亂想。”


    靈素心裏有苦說不出,這若是凡人自然怪不上,可我是神仙啊,神仙的相公被折騰成這樣子了,這神仙不要麵子的啊!這會兒忽然覺著自己既做不好凡人的媳婦,也不像個正經的神仙,真是哪頭都沒落著,唉,好憋屈。


    作者有話要說:


    努了半天,也隻能肥成這樣而已……


    第101章 西月樓


    方伯豐迴來了幾日,見靈素幾乎天天都要往三鳳樓去轉轉,便問起這事兒來,靈素道:“大師兄叫我這陣子沒事就去樓裏轉轉,他們這陣子也不曉得怎麽了,一會兒這個病了,一會兒那個摔了的。幸好我都趕上,剛好幫上手。昨兒可真險,白案的師傅手腕子扭了,揉不得麵。後來都是他說我做,原來揉個麵還那許多學問。從前書上隻說揉至如何如何程度,可沒說開始要搓,再要滾,再要撚這樣細。果然學問是學不完的啊……”


    方伯豐卻聽出些異常來,問她:“大師兄沒說什麽?總這麽不順……苗老爺子呢?”


    靈素道:“大師兄沒說什麽啊,唉,幸好他沒出什麽事兒。要不然恐怕就沒辦法了。我雖學得快,可大師兄不大會說話,這我本事再大也沒用了。師父又出遠門了,不曉得什麽時候能迴來呢。”


    方伯豐聽靈素這麽說著,知道大師兄恐怕心裏有數的,略放心了些。便含糊著叮囑靈素:“你自己要小心著些兒,別也摔了什麽的。”


    靈素咧嘴一笑:“我怎麽會摔跤!能絆著我的石頭還沒生出來呢!”方伯豐一聽她這話就知道又是跟誰新學的,也不追究,隻問她:“你會功夫這事兒,除了我可還有旁人知道?”


    靈素心裏一虛,忙道:“這個我幹嘛告訴別人!”


    方伯豐鬆了口氣:“那就好。往後也不要同別人說。”


    靈素趕緊點頭:“那當然。”


    方伯豐又問她:“我打個比方啊,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人要想給你使個絆子什麽的,或者忽然推你一下,你、你能躲得過去不能?”


    靈素立起眉毛:“誰這麽壞?!那我一定要先叫他跌一跤才好!”


    方伯豐摸摸她頭頂:“別急別急,我這不是打個比方麽。若真要與人相爭,你、你可有……有把握?或者直接用輕功躍上屋頂走了也行。”


    靈素閉了閉眼睛,忽然問道:“你的意思是,樓裏那些師傅不是自己不小心跌的,都是叫人給害的?”


    方伯豐頓了頓,嚴肅道:“我這也是瞎猜的。隻是也不能說一定不是這樣。”


    第二天靈素一大早到了三鳳樓,就找到大師兄,直接道:“大師兄,是不是有人要害咱們?!”


    大師兄小眼睛一睜:“你現在才知道?”


    靈素又驚又怒:“真是有人害咱們?!是誰?是哪個混蛋?!”這下凡時候天生帶來的話裏頭,似乎沒收錄什麽罵人的詞兒,這時候說出來就少了那麽點氣勢。


    大師兄怔了一怔,心裏默默給了自己一枚白眼,——虧自己這陣子見她果然日日過來樓裏,一旦哪裏出了岔子便立馬能補上,卻一句多的沒問;以為她心知肚明了卻不多言多問多打聽,果然尋常雖不著調了些,一旦遇到正事大事還是有兩分城府的。不愧為師父的弟子!


    如今看來,這家夥之前是真沒覺出什麽異常來。眼見著每迴有要緊客人就會出岔子,身邊人一個個不是腳傷了就是肚子壞了,她還一點沒覺著另有內情,難道以為是我們這三鳳樓風水不好?!今天居然跑來問了,瞧這樣子,恐怕是得了誰的點撥,這還滿心不敢相信,才跑我這兒求證來了。這、這可真是……


    大師兄歎道:“看來你也就做菜的時候才靈光點。”


    靈素不曉得大師兄這會兒怎麽還能這麽沉得住氣,追著問道:“師父呢?難不成是被抓了去了?!”


    大師兄忍不住瞪了她一眼:“住嘴!休得胡說!”


    靈素平靜迴視,大師兄想想她這一陣子來的所為——腦子雖不算好,心性卻實在,也真是孝敬師父。這麽看來,還算知道好歹。人笨點不怕什麽,最怕心不正……這麽想著,歎了口氣,叫她去一旁的交椅上坐了,開始給他講三鳳樓同西月樓的恩怨。


    原先這德源縣裏,大酒樓七八家,其中高出其他幾家一等、自為巔峰的就是西月樓。後來苗十八離開京城,一路沿運河南下,逛了一路吃了一路,最後選在了德源縣這個小小縣城裏待下來了。也不知什麽緣分,居然叫三鳳樓給請動了。


    當年三鳳樓雖是德源縣的老牌酒樓,卻是穩重有餘,銳氣不足,拿手招牌菜幾十年來也就那麽幾個,師徒代代相傳,視為秘寶。苗十八嚐了一迴,花了三天時間全給做出來了,不止不差,還略改進了些火候刀工的小地方,比原先的還高明。


    當時三鳳樓的頭灶大師傅年紀也有些大了,見苗十八這般能耐,十分欽服。自言本要將自家徒兒薦為頭灶的,如今卻想求苗十八親自指點那青年一陣子再說。他自知道苗十八自己是絕不會給酒樓掌勺的,能指點兩句就已然是大幸了。苗十八見這大師傅甚是磊落,也願與之相交便欣然應允。


    苗十八此前縱橫京城卻未曾收過徒弟,這大師兄還是他路上收的孤兒。既在這裏安定下來了,加上漸漸上了年紀,又沒個家室,收幾個娃兒熱鬧熱鬧也不錯,便索性好好挑了一迴。除了大師兄和頭灶師父央他指點一下的徒弟,又從三鳳樓的二灶上挑了一個,還有不知道哪裏聽著風聲、死活送到跟前來的裏頭挑了幾個。


    等喝了拜師茶,一數,居然一下子有了七八個徒兒。燕先生當時還笑道:“這個數兒,開宗立派也差不多夠了。”


    之後苗十八便開始教授他們灶上的技藝。有了苗十八坐鎮,三鳳樓增加了許多新奇的菜色不說,連尋常的常菜也增色不少,三鳳樓的名號一下子打了出去。這原來穩坐頭把交椅的西月樓就有些坐不住了。


    先是幾次三番過來請苗十八飲宴,苗十八都推拒了,後來西月樓的東家親自上門拜訪了苗十八一迴,兩人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麽,那西月樓的老板從苗十八那裏出來的時候,滿麵羞紅,也不知道受了些什麽話。從那以後便再也不提要請苗十八過去也指點指點自家廚子的話了,便是在尋常場麵上見著了,也多半避過,實在不得不當麵也隻作未見。


    如此過了數年,又到了德源縣各館子比拚技藝的“珍味會”的時候。眾人都說這迴準定是三鳳樓魁首了。哪知道就在珍味會前幾日,當時三鳳樓的大師傅、就是那位老頭灶拜托苗十八指點的徒兒,忽然成了西月樓的大師傅。


    這臨陣換將,乃兵家大忌。何況這頭灶身份何等特殊,這位一去,把三鳳樓的秘技幾乎都帶了去了,三鳳樓哪裏還有贏麵?!幸好還有大師兄,關於這一段,大師兄自然沒好太細說。大師兄在庖廚一道上甚有天分,加上性子單純,滿心隻顧著學技藝,沒那麽些亂七八糟的想頭,技藝進步甚是神速。


    也正是因為這個,那位新頭灶才會投奔了敵營。在他看來,這三鳳樓如今就是苗十八的天下了,自己這樣半路出家隻得兩句指點的,同人家那帶在身邊養大的,哪裏能比?如今自己雖是頭灶,許多時候還得被下一迴麵子,若是往後等那幾個都長起來,隻怕連自己站的地兒都沒了。正好西月樓過來撬牆角,那頭又許了許多好處,且保證過去之後一直是頭灶,可現簽長生契的。


    他自己反複衡量了,覺著還是去西月樓更妥當,便也不同這邊細說,還特抻到臨珍味會開前忽然走人。為了不教他傷了名聲,西月樓還布置了人散播流言。隻說苗十八擠兌老人舊將,想叫自家徒兒霸占三鳳樓,當二頭主子,如今連三鳳樓的東家都要看他臉色雲雲。


    也不知道是為了真的把戲做足早有預謀,還是臨時起意,到了珍味會當日,有人見了西月樓的大廚赫然是前陣子三鳳樓的頭灶師傅,自然覺著奇怪。一旦問起,那邊就把已經編熟的那一套都說了一遍。聽得在座之人將信將疑。正這時候,排行第四的那位當年從三鳳樓二灶上選出來的徒弟忽然站起來聲援西月樓,力證那些話並無虛言,並當庭叛出三鳳樓也投奔西月樓去了。


    苗十八從前在江湖上什麽沒經曆過,這迴卻是想著要安心養老了,收心收了幾個徒弟,勤勤懇懇教了,哪知道卻是這樣一個結果。他素性防外緊,對內卻最慈不過的,這下真是被傷了心了。


    還是大師兄站出來,看著那兩人道:“人在做,天在看!”


    他素性寡言少語,隻是個頭高塊頭大甚有氣勢,眾人聽了這話,加上那邊兩人忽然有些閃爍的神色,兼之西月樓一直以來也有些風言風語的,才沒教他們冤枉透。


    苗十八已經氣得不想說話了。這德源縣的一個小小酒樓間的比拚,在他眼裏算個什麽?可偏偏是自己幾年帶出來的徒弟,為了這樣點東西捅自己一刀,一時有些心灰,也不想再管這會不會的了。


    卻是大師兄沉得住氣,撐得起場子,自己換了圍裙,戴上三鳳樓的頭灶冠帽,叫上幾個還在發呆的師弟,一樣樣吩咐起來。幾個師弟如夢初醒,那時候最小的兩個才剛十三四歲,都被這陣勢嚇著了。這會兒見自家大師兄沒事人似的,再說了那位古師兄能耐確實也比不過自家師兄,他要走就走吧。


    就這麽著,剛二十出頭的大師兄帶著自家幾個師弟,凡西月樓出什麽菜,他就做什麽菜,一盤盤一道道都把對方壓得死死的。最後西月樓無奈,隻好請從前西月樓的老師傅出來,做了幾道西月樓的老菜,才算挽迴一點顏麵,沒有都折個幹淨。大師兄便用剩餘的材料,自己琢磨著又做了幾個別的菜色出來,也是大獲好評。


    那古師兄眼見著要丟臉,便大唿道:“果然!眾位都看著了吧!教我們的時候就藏了一手,轉過背去又偷偷另外教自家親徒弟!我師父當年就是瞎了眼,才會信了你們這些外來人!你們這是跑咱們德源縣來占地盤來了,我們德源縣的酒樓廚界,絕不會容你們這般肆意妄為!”


    大師兄冷笑兩聲道:“你拿你跟前那盤腰花出來看看,我們都是一樣的剞花刀,‘半中齊平’,你那七上八下的什麽玩意兒?這是師父藏私沒教你?秋蜆取肉要用陰陽水,水滾一邊,穩一邊,‘查火不可稍懈,揚水務需及時’,你那大火大水滾出來的抽縮成一團的蜆子死得冤不冤?湯浸油雞,細密泡附雞身即起,胸口皮幹再浸,凡此上下一十八迴,另換將沸漣漪水浸熟,你那雞上層油皮都脫開了哪裏做得不對你心裏沒數?!


    “你不如把這編瞎話的功夫省下來好好磨練磨練自己的廚藝,省得瞎了眼睛怨天黑!哼!你方才的那些屁話,大約隻有一句有道理,——當年老師傅真是瞎了眼,才會收了你這種人當徒弟!”


    那位古師兄年紀比他們都要大上許多,今天比拚廚藝被一個娃兒打臉,完了還被言語擠兌得無地自容,一氣之下竟然厥過去了。西月樓那邊七手八腳把他抬到了醫館,卻是血脈逆流之象,吃了好一陣子藥,到底隻救迴來一半,另半邊身子不時發麻,自然也做不得廚師了。


    他家裏上有父母下有妻兒,忽然遭逢此大變,就跟失了頂梁柱一般。大師兄後來知道他家情形,深悔當日太過年輕氣盛,太不給人留餘地了。輾轉跟那同樣叛變了的四師弟聯係上了,這位見了大師兄,直接跪地上哭。隻道當日他家裏老爹賭錢欠了賭坊許多銀子,利滾利就是把一家人都折賣了也不夠。西月樓叫他在那場麵上說那幾句話,便助他平了此事。眼看著賭坊的人日日來家裏轉悠,他實在沒法子才應允了。


    大師兄將自己的積蓄都拿了出來給他,叫他拿去給古師兄家裏,隻別說是自己給的。那位四師弟答應了此事,之後雖還有往來,奈何相見時總是尷尬,便也漸漸疏遠了。古師兄掌不得勺也不肯叫旁人平白占了去,如今便是這位四師弟當著西月樓的頭灶大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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