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隻有暫時先在這處山穀之中替她養傷,好在這裏清幽僻靜,無人打擾。


    他替她重新換過藥,額頭不禁冒了些薄汗,遂躺於石床之上休憩。忍不住偏過頭去打量止歌,他一向覺著她狐身時甚為可愛,可如今這番不言不語的樣子,倒叫他有些心悸,止歌已如此昏睡了許久,也不知何時才能醒來。


    他撫上她纏著紗布的臉龐,用大拇指輕輕摩挲,她鬢間常戴的那朵西府海棠花,早已不知凋零在何處。她如此偏愛海棠花,但汜水之底定是不能種的,他想,他可以在這處山穀裏種滿她喜愛的花,以後帶著他們的孩子來這裏。


    孩子?


    他輕笑一聲,不知他們以後的孩子會不會如她一般古靈精怪又調皮搗蛋,但,一定也是極為可愛的。


    長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像是想到了什麽十分愉悅的事情。


    他在這裏如此浮想聯翩,興致盎然,可另一邊,他的好友卿姒卻是憂愁不已,意鬱難平。


    從八景宮出來之後,她便陷入了無盡的糾結之中,慕澤這樣一聲招唿不打就消失的行為讓她很是惱火,若說他不想留在魔界,當初又為何那般積極地要與她一道?


    若是他不想再管自己了,那她也定不會再厚著臉皮逗留於玄碧紫府,她決定去問問清楚,看他究竟是如何想的,大家敞開天窗說亮話,也好方便她早做打算。


    她想了數種質問的方式,有梨花帶雨泫然欲泣地抱怨,可這顯然不適合她的風格;有破口大罵厲聲痛斥地控訴,可事情尚無如此嚴重;還有一臉冷漠麵色肅然地責問,可她卻又不敢真的這樣做。


    想來想去,還是隻有弱弱地問一句:“上神,你那日怎麽突然就走了?是有什麽急事嗎?怎麽都不告訴我一聲呢?”


    卿姒啐了自己一口,怎麽一到慕澤這裏,就變得如此沒有骨氣,她以往的瀟灑不羈、肆意灑脫呢?


    可惜她想了那麽多種方式,卻連一種也未用上。隻因迴到玄碧紫府時,正好撞見要出門的裏桑。


    “上仙,你終於迴來了?”裏桑見著她很是欣喜,這讓卿姒很是感動,連帶著看他的眼神都親切了許多。


    然而他的下一句話,卻又萬般掃興。


    “咦?上神呢,他沒和你一起迴來嗎?”


    卿姒微挑眉:“上神還未迴來嗎?”


    不應該啊,他不是昨日就迴九重天了嗎?


    裏桑撓撓頭,應道:“沒有啊,昨日夜覃上神……”他話到此處,倏地沉默。


    卿姒歎一口氣:“裏桑啊,十多日不見,我們還是朋友嗎?”


    裏桑忙不迭失地點頭。


    卿姒接著道:“那你何故又變得如此支支吾吾了,所謂朋友,便是要把你的喜樂憂愁都分享與我,懂嗎?”


    裏桑愣愣地頷首,麵色為難地看了卿姒一眼又一眼,終是道:“昨日夜覃上神將靈蔻公主送到府上來,言靈蔻公主受了傷,上神去替靈蔻公主尋靈藥了,我以為……我以為上仙也與上神在一處呢。”


    靈蔻受傷了?什麽時候的事?那日她不是還在自己院中活蹦亂跳地吃糖蒸酥酪嗎?


    所以,慕澤不告而別其實是為了替靈蔻尋靈藥?


    不知為何,得知這個答案,卿姒的頭似乎更痛了。


    裏桑偷偷瞥著卿姒的反應,見她麵色有些不鬱,心下也有些內疚,剛想出口安慰她幾句,卻聞她輕飄飄的聲音響起:“所以,你方才見了我如此高興,不是因為我迴來了,而是你以為,是你們家上神迴來了?”


    裏桑眼神飄忽,打著哈哈笑道:“哪裏哪裏,上仙迴來了我也高興。”


    卿姒睨他一眼,兀自往府內走去。


    方要跨過大門,她卻又轉頭問道:“你說靈蔻公主受了傷,她現在如何了?”


    裏桑聞言,一拍腦門,急道:“就是眼看著快不行了,我這才說去尋夜覃上神來著,哪想著在門口遇到了上仙你。”


    不行了?


    卿姒挑眉:“我去看看。”


    裏桑隻道:“夜覃上神設了道仙罩,上仙你怕是無法靠近。”


    夜覃設下的仙罩,她其實未必就破不了,但裏桑都這樣說了,她若是強行闖進去,反而驚了靈蔻怎麽辦?好心辦壞事,一向不是她的作風。


    思及此,她便也就做罷了。


    迴到房中,褪下外袍,左肩上十幾處密密麻麻的傷口早已與衣物凝為一體,拉扯時牽動皮肉,又有血絲溢出,衣袍上還未來得及幹涸的汙跡又添一層新彩。


    那玖嫿還真是會逮空子,故意分散她的注意力,趁機偷襲,下手還如此狠毒,要是她再愣一會兒,怕是整個左臂都要廢了。


    卿姒也是自惱,怎會如此輕易地就被她帶偏,更惱的是,當時自己一心想拿到酆亓靈水後便去圻淵,也忘了找她算帳,敢這樣暗算自己的人,此前還從未遇到過,下次若再有機會去魔界,一定要打得她認錯道歉不可。


    將將把衣物剝開,露得一截瑩白圓潤的肩頭,卿姒拿過藥瓶上藥,忽聞門外響起一陣喧鬧之聲。


    難道是慕澤迴來了?


    她立時攏好衣衫,匆匆披上外袍,行至長廊之上。


    她出去的時候,正巧見著慕澤從院中經過。他腳下生風,步履匆匆,麵色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端穆,無甚波瀾。


    卿姒不禁迴憶,她似乎從未見過慕澤麵上有過太大的表情,無甚太悲傷,也無甚太喜悅;無甚太憤怒,也無甚太急切。


    似乎他生來如此,無欲無悲。


    可是她知道,他有,或者說,曾經有過。


    大抵九天玄女以自身神體封印刑天之時,便是他此生最悲痛的時刻。她曾問過他,失去心愛之人是種什麽感受,他的迴答,她至今都記得清晰。


    可仙界的八卦裏說,九天玄女和上神慕澤從未有過交集,那麽,她究竟曉不曉得,曾有一個人,視她為心愛之人?而他,又為何視她為心愛之人?


    卿姒的眸色愈深,她瞥見慕澤的衣角有斑斑血跡,腳步也不似以往從容,有幾分硬撐的意味。


    能令他受如此之傷,那靈藥究竟是有多珍稀?


    想來,慕澤已經救過靈蔻公主兩次了,第一次是引魂珠,雖說過程波折了些,可也勉強算得上是安然無恙。這一次已受了如此重的傷,若再有下次,豈不是要拿命相抵?


    卿姒莫名地有些羨慕靈蔻公主,女孩子,誰不希望能被人保護著,珍愛著,像一朵嬌嫩的花兒一樣被養大,被父母捧在手心裏,時刻嗬護。


    她沒有父母,自有意識以來,便是在玉京山長大。從小跟著師兄們勤學修煉,跌倒了,拍拍灰塵爬起來便是。沒有人會問你疼不疼,你若現在不願受這點兒疼,將來又如何能保護自己?


    她從小,便曉得這個道理。


    慕澤應該沒看見她,卿姒盯著他的背影沉思良久,轉身欲走之際,他卻迴首望來。


    即使受傷,也並未削減他絲毫清俊,眉如墨畫,目似點漆,一如往常風采。


    他的目光在卿姒身上梭巡良久,忽而眉頭緊鎖,就要走上前來。


    一直跟在他身後的一名小仙娥見狀,急切地道:“上神,您再不過去,公主可就撐不住了!”


    慕澤眸中閃過一絲不明的意味,他朝著卿姒道:“你……”


    仙娥“撲通”一聲跪下,語帶哭腔:“上神,公主真的撐不住了!”


    慕澤看了卿姒一眼,終是轉身離去,腳步比方才更為匆忙。


    卿姒倚廊而立,目如沉水。


    左肩上的傷口越發磨人,疼痛像是倏爾轉醒,從她的皮膚表麵一直蔓延至五髒六腑,將心髒包裹得密不透風。


    可,有誰在意呢?又有誰發現呢?


    從始至終,唯一提醒她的人,竟是那個僅有過幾麵之緣的魔族大殿下,北絔。


    一個……稱得上是點頭之交的人而已。


    她扯了扯嘴角,轉身朝著屋內走去,腳步略顯虛浮。


    第41章 樂裏偷閑


    許是昨晚一夜未眠, 今日又打了無數場架, 雖說前幾場都是五招之內利落地將對手踢下台, 但白日裏發生的每件事,都令卿姒感到疲累不已。


    她囫圇地上了藥,頭才挨著枕頭便已沉沉睡去, 她有預感,這一覺會睡得很長。


    夜半時分,似有人推開了她的房門。


    那人對屋內格局似是極為熟悉, 於黑燈瞎火之中行得從容順暢, 竟也沒說被某處橫亙的圓凳桌角給絆住。


    他徑直朝著床榻行去,挨著床沿坐下, 一襲如水藍衣鋪灑在床褥之間, 給素淨的四方空間添了幾分異樣的生機。


    緊接著, 卿姒的白綢裏衣被剝至肩頭,肩上的傷口被從窗檻處流瀉進來的月華映襯著,斑斑點點, 深深淺淺。


    那人的手指欲撫上傷口,卻堪堪停留在其上,帶著些許不經意的顫抖。手指阻隔了月光, 襯得其越發瑩潤透白, 修長有力。


    他收迴手,從懷中掏出一個羊脂玉盒, 指尖沾了些暗紅色的膏體, 塗抹在卿姒的傷口處。動作輕柔, 甚是細致。


    塗完藥後,他的手卻未立時撤迴,而是在傷口周圍輕輕摩挲著,忽而俯身印下一吻。


    直起身後,他替她攏好衣衫,蓋好被子,就那樣坐在床邊看了她一宿,直至天明時分,才悄然離去。


    翌日。


    卿姒再次睜開眼時,隻覺左肩上的傷口不如昨日那般痛得厲害,想是睡足了覺的緣故。


    睡覺果然是個好東西,既能緩解傷痛,又能排憂解愁。一覺醒來,隻覺天地都清明了不少。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人總是要向前看的,執著於過去像什麽話?


    她利落地起床,為自己描了一個十分細致的妝容,倒也稱得上妝麵勝畫。做完這一切後,她又神清氣爽地出了門,打算去尋些填肚子的東西。


    還未走出院中,裏桑便迎麵而來。


    “上仙醒了?”


    卿姒輕飄飄地睨了他一眼:“你看我這樣子像是在夢遊?”


    裏桑愣了一瞬,轉而笑道:“上仙別打趣我了,我給你帶了膳食來。”


    還是這句話比較中聽。


    卿姒看著他從食盒裏端出一盤盤糕點,忽而問道:“靈蔻公主怎麽樣了?”


    裏桑動作未停,隻道:“昨日上神帶迴靈藥後,便一直在靈蔻公主宿的屋內施法,忙活到大半夜,總算是將她救了迴來。天帝與天後娘娘亦是在屋內守了一夜,天明時分才離去。但靈蔻公主如今還昏睡著,上神需在她身邊隨時留意一二,以防有個什麽變故。”


    卿姒拉長嗓音迴了聲“哦”,又道:“天帝與天後沒說將她接迴去?”


    “那倒沒有,瞧著天帝與天後的模樣,似乎還挺樂意將靈蔻公主留在府上的。”裏桑已將所有盤子擺於桌上,道:“上仙請用食吧。”


    卿姒隨意挑了塊芙蓉糕,一邊吃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上神既要在靈蔻公主身邊隨時照料著,定是沒空指導我修行了,那是不是說,我可以出去玩了?”


    裏桑麵有猶疑地道:“應該……是吧?”


    那就是了!


    用過早膳,卿姒轉著笛子一派悠閑地出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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