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姒不疑有他,端起酒杯輕輕啜了一口。入口苦澀,卻又迴味悠長,令人欲罷不能,不自覺地便想一飲到底。


    慕澤見她一喝便停不下來,眸中顯出幾分笑意,將這瓶酒後的故事娓娓道來:“釀這瓶酒的人是位公主,她愛上了一位將軍,可這位將軍一心為國,渾然不知,公主她很是傷情。後來,北邊突發戰事,戰況激烈,將軍領兵前去平亂。公主憂心不已,又暗暗決定,等將軍迴來後,便去請求她的父皇賜婚,並釀下這瓶酒,打算當作將軍凱旋時的慶功酒。”


    卿姒轉著酒杯,輕聲問道:“結果這位將軍戰死沙場,再未歸來?”


    慕澤沒說話,隻是看著她,眸中有深意。


    卿姒放下酒杯,嘴角緩緩勾勒出一個苦澀的笑容:“莫不是上次我給上神講了個悲情故事,上神便以為我喜歡聽這類故事?”


    慕澤替她將酒杯重新斟滿,問:“你不喜歡?”


    她搖搖頭,十分鄭重地搖頭,端起酒杯一口飲下,才道:“不喜歡,十分不喜歡。我其實不喜歡聽這種悲劇,人生在世,本就已經足夠艱難,聽那麽多悲劇,無非是徒增煩惱。我之所以對上次那杯酒印象深刻,不過是因為,那是我聽到的所有故事裏,唯一一個悲劇。”


    說罷,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杯複一杯,直至酒瓶空空如也。


    慕澤也未阻止她,見她喝完了,便又伸手在桌上撫過,霎時,出現好幾個酒瓶,他道:“我也不喜歡悲劇,好在我此次帶迴的美酒著實不少,你可慢慢品來。”


    兩人未做它事,就這樣,一個隻顧悶頭喝酒,一個耐心地講著故事。


    月上西樓,石桌上、地上皆擺滿了密密麻麻的空酒瓶。卿姒輕輕打了個酒嗝,迷離著雙眼,吐詞不清地問道:“還有嗎?”


    慕澤看著她雙頰緋紅,眼含秋水的樣子,輕聲笑道:“你醉了,卿卿。”


    “我沒醉!”卿姒豪放地擺了擺手。


    慕澤笑意更深,果真是醉了,這麽幾十瓶酒下去,隻怕那千杯不倒之人也承受不住,更何況她這種平時隻是小酌怡情的人。不過,她醉後也挺乖的,不像有些趁醉胡亂發酒瘋之人。


    卿姒見慕澤不迴答,又有些急切地解釋道:“我沒醉!”


    慕澤這下點了頭:“嗯,你沒醉。”


    卿姒見狀,笑了起來,眉眼彎彎,眼波流轉。有風輕拂樹梢,風動羅帶,香曳輕綃。雲鬢花顏在夜色掩映下,更見迷醉。她喃喃道:“我真的沒醉,我連小時候的事都記得清清楚楚。”


    慕澤伸出手輕撫了撫她的發髻,溫柔地問:“小時候什麽事,嗯?”


    卿姒埋頭想了想,悶悶地問道:“是不是每個人都有父母?為什麽我沒有父母?”


    慕澤愣了一下,這個問題可將他難住了,他的真身是一隻水麒麟,自有意識以來,便是跟著同伴一起在上古戰場上廝殺。在那個弱肉強食的時代裏,唯一需要擔憂的,便是在下一次廝殺裏能不能活命,哪還有什麽閑心去找自己的父母。到了現在這個位置,幾乎更是無欲無求,一個人生活慣了,對親情一事更是提不起什麽興趣。


    “小時候,每次山門大開探親之時,師兄們的父母都會來看他們,給他們帶好多好多好吃的,還有新衣服,還有好玩的,隻有我,隻有我一個人沒有父母。我好羨慕師兄們,真的好羨慕……對了!還有五師兄,五師兄也沒有父母,他和我一樣,和我一樣……”


    卿姒含糊不清地說完這一大段話,突然倒在石桌上,昏睡過去,嘴裏還這念念有詞。


    慕澤看著她,想起身將她抱迴房中,她突然又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像是想起了什麽難過的事,小聲說道:“有一次五師兄送了我一隻兔子,它叫小白,長的可好看了!可是有一天小白不聽話,跑到山下去,結果被一隻蛇妖給吃了。”


    慕澤聽到這裏,竟然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她起名字怎麽都是小黑小白的。彼時,慕澤上神還並不知道,他府上湖裏的北海六公子都被她取了個名字,叫做大黑。


    “後來,我花了三天三夜追殺那隻蛇妖,追得他滿山亂跑,最後打得他跪地求饒,還拔了他的毒牙,讓他還亂咬人……”


    說到這裏,卿姒突然笑了起來,就像是想到了蛇妖明明沒了牙齒,卻還痛哭流涕著跪地求饒的樣子。越想越好笑,笑著笑著,竟一個激靈就要往後倒去。


    慕澤神色微變,瞬間變換身形,移到卿姒身後接住她。


    卿姒在慕澤懷裏動了動,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後,便安心地閉上眼睛假寐。


    慕澤看著懷中之人,目光溫柔,輕撫著她耳邊的碎發,緩緩說道:“我的故事還沒講完。”


    “將軍戰死沙場,公主終日鬱鬱寡歡,後來皇上賜婚,將她許配給丞相之子。公主日漸憔悴,在成婚那日跑去了將軍墓前,遇到一位守陵人。”


    慕澤抬頭看向遠方,眼中虛無縹緲,神色空洞:“守陵人是將軍的家姐,她告訴公主,將軍早已思慕公主已久,他奔赴戰場的前一晚,曾求見皇上,若是戰勝歸來,還請皇上賜婚……”


    “他們至少曾心意相通,我以為,這不是個悲劇。”


    第11章 深夜不宜


    卿姒自宿醉之中醒來,隻覺頭腦發暈,且還伴著陣陣痛楚。她伸出手輕揉了揉太陽穴,掙紮著起身下榻,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衫,竟還是昨日的那件碧羅籠紗。


    她凝眉深思,迴憶著昨晚發生的事情。隻記得,她去找慕澤喝酒,慕澤講了個十分傷情的故事。然後……便沒有然後了。


    輕拍著腦門,自我安慰道,想不起來的事便不再想了,她一向過得這樣灑脫。


    推開門,隻覺陽光刺眼,不自覺用手遮了一下。候在門外的小仙娥見狀,急忙上前道:“上仙起來了!我這就去通知裏桑大人。”說罷,匆匆離去。走之前,竟還偷偷看了卿姒一眼,麵上帶了幾分說不清意味的笑容。


    卿姒隻覺得莫名其妙,為什麽要通知裏桑?而且,她在笑什麽?


    直至後來,她一路上見到無數張類似的笑容,那些小仙娥們都像撿了寶貝似的,一看見她便捂著嘴偷笑。卿姒摸了摸臉,從懷中掏出七寶玲瓏鏡,對著鏡子看了又看,著實沒發現什麽異樣。


    裏桑端著醒酒湯尋到她,說是上神吩咐的,讓她將湯喝下。


    卿姒端起藥碗,順道問了句:“上神呢?又出去了?”


    裏桑偷偷瞥了一眼她,低聲答道:“上神還在休息。”


    這都什麽時候了?她見著慕澤不像是賴床之人啊,而且昨晚明明都是她一個人在喝酒,慕澤一滴也未沾,也不可能是醉了吧?


    見裏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卿姒放下藥碗,看著他,神情十分嚴肅地道:“裏桑,通過那日的深刻交流,我想你我二人已經從熟人進化為朋友了吧?”


    裏桑仙官聞言,認真的點了點頭。


    卿姒見狀,接著道:“既是朋友,便應當知無不言,我也就不要求你言無不盡了,你且說說,為何作出這樣一番模樣?”


    裏桑小心翼翼地道:“上仙當真一點也不記得昨夜發生的事了?”


    卿姒心“咯噔”一下,不好的預感自腳底蔓延至心間,一寸一寸,步步銷魂。


    據裏桑迴憶,昨夜是個極不平靜的夜晚。


    迴憶裏,大約子時剛過,一名小仙娥正躺在榻上做著美夢,至於夢的內容,不提也罷。正當夢到關鍵時刻,房門突然被一股十分大的力道給敲響,小仙娥被驚醒,驚疑不定的下榻開門,見到這樣一副銷魂的景象。


    慕澤上神修長的身影站在門外,清冷的月光鋪灑在上神身上,月華灼灼,極盡清冷。上神衣襟淩亂,領口微敞,十分誘人。最主要的是,上神的脖子上搭了一隻白皙修長的玉手,玉手的主人正被上神抱在懷中,乃是個醉眼迷離、神情恍惚的美人。


    美人見小仙娥開了門,十分歡喜。拉著小仙娥的手就要給她講故事,故事的內容是這樣的:美人曾經養了一隻兔子,結果兔子被一隻蛇妖給吃了,美人十分氣憤,追著蛇妖打了三天三夜,打得他痛哭流涕、跪地求饒,美人還不解恨,最後拔了蛇妖的毒牙,這才作罷。


    故事講完,美人握著小仙娥的手問她:“故事好聽嗎?”


    小仙娥看了一眼上神,愣愣地點了點頭。


    美人見了十分歡喜,抱著上神的脖子小聲地道:“她說好聽!”


    事後據小仙娥迴憶,她在玄碧紫府待了幾千年,從未在上神臉上見到過那樣一副神情,上神寵溺地摸著美人的鬢發,溫柔地輕輕應了一聲。


    美人笑了笑,這一笑,將小仙娥半條魂都給笑沒了。美人說:“快點兒快點兒,再去找下一個人。”


    於是,小仙娥眼睜睜的看著上神抱著美人走到了她的隔壁房間,眼睜睜的看著美人敲響了隔壁房間的門,眼睜睜的看著美人將相同的故事又講了一遍,再眼睜睜地看著美人問那個尚處在震驚之中的小仙娥:“故事好聽嗎?”


    最後,小仙娥眼睜睜的看著上神抱著美人,敲響了整個玄碧紫府裏其她仙娥的房間……


    卿姒目光呆滯,看了一眼麵前站著的裏桑,弱弱地問:“我,敲了你的門沒?”


    裏桑雙頰飄起兩抹詭異的紅,不好意思地輕輕點了點頭。


    卿姒猛地一拍腦門,麵露悔恨,突然又問道:“上神他就沒想過阻止我?”


    裏桑急切道:“哪裏想過什麽阻止,後來上仙你講累了,上神將你抱迴房中,你卻拉著上神的袖子不讓他走,上神無奈之下,隻得留在你的房中照顧了你大半夜,直到等上仙你睡下後才離開。”


    卿姒理了理思緒,總算理解了仙娥們曖昧的笑容和直到現在還未起床的慕澤。


    她無奈地拍拍腦門,自己醉後怎麽是這幅德行,竟纏著別人抱著自己挨門挨戶地去講故事。上神他一向樂於助人,定是不忍拒絕自己,扔下醉酒後的她不顧。


    她將藥碗遞還給裏桑,平靜地對他說道:“等上神起來了你跟他說一聲,就說玉京山突然有急事,我迴去看看,等處理好了再迴來。”


    話畢,便朝著屋內跑去。開玩笑,這次這臉可丟大發了,再待下去豈不是自我毀滅?必須得迴玉京山冷靜冷靜,尋個萬全的法子解決此事。


    正跪在榻前慌忙地收拾行李,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淡淡的,帶著些許從容:“醒酒湯喝了嗎?”


    卿姒脖子僵硬地迴頭,就見慕澤正坐在凳上,一臉興味地望著自己,他看了一眼已經差不多收拾好了的包袱,故作驚訝地輕聲問道:“你這是要去哪兒?”


    卿姒打著哈哈將包袱揉亂,笑著道:“不去哪兒,我就是閑得慌,收拾著玩兒的。”


    慕澤聞言,眉目舒展,狀似鬆了一口氣般道:“那就好,我還擔心,你太過在意昨晚的事,想不開竟要離開呢。”


    “怎會!”卿姒說著,走過來在另一張凳子上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這才道:“像我們此等不拘小節的仙,哪裏會在乎麵子這種身外之物,上神放心,我一向看得很開。”


    慕澤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


    卿姒見狀,趁熱打鐵道:“我昨夜喝了太多酒,現在腦袋還昏昏沉沉的,還請上神準我休息一日,明日再行修煉。”


    慕澤麵色如常,讚同道:“這是自然,我今日本來也未打算讓你修習。”


    卿姒十分欣慰地看著慕澤,道謝的話還未說出口,就聽見他接著說道:“既然不修習,那……隨我去亭中喂魚如何?”


    卿姒皮笑肉不笑地點了點頭:“好啊。”


    今日起床起的較晚,喂過魚後,便到了用午膳的時間。兩人在亭中用午膳時,慕澤隨口問了一句:“不知這幾日以來,你的棋藝是否精進些許?”


    是以,用過午膳後,二人便又坐在亭中對弈。這一盤棋,同樣在慕澤的步步相讓之下,持續到了晚膳時間。用過晚膳,慕澤借口消食,又拉著卿姒去銀河散步。


    一路上,卿姒皆在埋頭深思。怎麽這無論修習不修習,做的都是同樣的事?根本毫無區別嘛。


    “卿卿,你有問過天尊,你的父母在何處嗎?”迴程路上,慕澤突然開口問道。


    卿姒瞬間瞪大雙眼,自己昨夜到底還說了些什麽?不會連羨慕其他師兄弟有父母這種話都說出來了吧?


    正在後怕之時,瞥見慕澤還看著自己,便迴道:“沒有,師尊隻說過,我是他在湖邊撿來的。”


    慕澤若有所思,正當卿姒以為,他不會再開口說話之時,卻又聽他問道:“你五師兄,年歲幾何?”


    卿姒聞言,略感驚訝,不知他怎會突然問起五師兄來,卻還是認真地思索了一番,老老實實地答:“我五師兄應該有九萬歲了吧。”


    慕澤眸中深沉,眉頭緊鎖,輕聲重複道:“九萬歲……”


    卿姒沒在意,眼看著快要到府門,便思索著尋一個借口逃迴房中。卻看見裏桑正站在大門處,麵色焦急地左右張望著,見著他們的身影,立時飛過來,落至二人身前。


    麵色再焦急,他卻也還是先恭敬地行了禮,才說道:“上神,天帝陛下和大殿下來了,在正殿坐著。”


    卿姒麵上一喜,頃刻後,又不動聲色地掩蓋下去,對著慕澤道:“上神,那我便先迴房了?”


    慕澤輕點了點頭。


    卿姒連忙快步朝府內走,慕澤卻又出聲叫住她:“卿卿。”


    卿姒迴頭,麵露疑色。


    慕澤笑了一下,道:“我瞧著今晚的天氣不太好,怕是會下雨,你若無事,便不要出門了。”


    卿姒麵色僵硬了一瞬,倏的又笑了笑,打著哈哈接著朝府內走去。


    慕澤望著她的背影,嘴角突然微勾了勾。


    是夜。


    子時剛過,月上柳梢,月光鋪灑在花園裏的青石地板上,留下些許斑駁光影,明明滅滅,似夢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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