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好餓——」


    澤口彎下腰呻吟。


    「我也快餓死了。」


    東穀用手按著肚子問道:


    「原田呢?」


    「我也餓了。」


    新田的天空時常披上美得令人窒息的晚霞,春天的紅色夕陽照在剛結束社團活動的年輕身影上。一麵走下校門前的緩坡,一麵看著人、房子、樹木都染上一片模糊紅色而停下腳步。對巧來說,這是不管看過幾次都沒辦法習慣的景象。對於在新田土生土長的澤口和東穀來說,這種夕陽西下的景色或許一點也不稀奇,巧卻覺得這樣的景色就如同理應不存在的幻境。


    「對了,豪呢?」


    澤口迴頭看了一下。


    「整理東西和換衣服的時候都還在啊。原田,豪呢?」


    「不知道。」


    「你怎麽會不知道?」


    「我怎麽會知道,我又不是豪的經紀人。你這麽在意就等他啊,我要迴去了。」


    就在澤口不滿地噘起嘴巴之時,有個人影從校門裏衝出來。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喂——大家,不得了啦。」


    「阿吉,發生什麽事了?」


    「不得了了!老大,發生大事了。」


    吉貞故意在三人麵前不斷喘氣。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澤口,底乘高除以2是?」


    「啥?不就是三角形麵積……」


    「標準答案,恭喜你。啊、原田,你怎麽要走了?發生大事了。」


    「吉貞,有什麽大事就快說,我可是又餓又累,沒空陪你胡搞。」


    「你怎麽這麽不配合啊?豪可是不得了了喔。」


    「豪?」


    巧轉身麵對吉貞,隻看到他像個小孩子一樣用力點頭:


    「永倉被人叫到飲水台那邊去了。」


    「被誰叫去!」


    東穀比巧更快抓住吉貞的肩膀:


    「阿吉,這麽重要的事你怎麽不早說呢?到底被誰叫過去?」


    「二班的伊藤……」


    「誰啊?」


    「就是二班的伊藤春菜,那個擔任圖書股長,然後在管樂社裏吹長笛的伊藤。原田跟她同班,應該知道吧?她在寒假前跟豪告白,根據我的情報,他們在過年的時候約過會。」


    東穀放開吉貞的肩膀,巧則是輕歎一口氣:


    「這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難道伊藤春菜在飲水台用長笛揍了豪一頓?」


    「因為這很不得了啊。伊藤對著豪問道:『豪,你覺得我怎麽樣?』然後豪迴答:『我喜歡你。』接下來兩個人就在禮拜天約會。一開始是手牽手,接著伊藤說:『豪的手真大。』、永倉迴她:『伊藤的肩膀好小。』於是兩個人含情脈脈看著對方,終於……啊、原田要去哪裏?」


    「迴家。你要妄想愛情故事就隨便你吧。」


    「我也要迴去了。誰要笨笨待在這裏聽阿吉自己編的愛情故事。」


    東穀走到巧的身旁,嘴裏「好餓、好餓」念個不停。澤口也同樣喊餓,甚至還加上「快要餓死了」之類的話。


    「你們幾個是怎麽了,多點反應好不好。要是永倉交到女朋友怎麽辦?你們幾個真是一點危機感也沒有。」


    吉貞一邊碎碎念一邊趕上前麵的三人。


    「豪交女朋友和危機感有什麽關係?」


    「澤口真是長不大的小鬼。聽好了,永倉和伊藤交往,然後約會、獨處。難道他們隻有牽牽手就算了嗎?你太小看現在的國中生了。」


    「我才沒有小看國中生。」


    吉貞跑到他們麵前伸出雙手:


    「喂喂、你們有接吻的經驗嗎?應該沒有,我看澤口連約會的經驗也沒有。如果隻有永倉一個人有這種經驗怎麽辦?你們不覺得不甘心嗎?永倉要是擺出一副『哼哼,你們隻是小鬼』的表情怎麽辦?哇啊,受不了、我一定受不了,哪還有心情搞什麽社團活動。這樣好嗎,原田?永倉被伊藤搶走沒關係嗎?」


    「跟我沒關係。我又不跟豪牽手,也不跟他接吻。」


    「哇啊——真是驚人的發言。原田,沒關係的,現在還不算太遲。對了,大家一起去把永倉搶迴來,然後……」


    巧抓住吉貞的手腕,一把將他拉過來。


    「吉貞,我就仔細聽你到底打算說些什麽。」


    「啊、原田,快住手,不要在這裏侵犯我。」


    「東穀、澤口,吉貞說要請我們吃漢堡。我們就邊吃漢堡邊聽愛情故事吧。」


    東穀和澤口同時擺出勝利姿勢。


    「啥?你們傻了嗎?為什麽我要請客?」


    巧用力抱住吉貞動個不停的肩膀:


    「我剛才有喂球給你打吧?」


    「才六球而已,為什麽我得請你吃漢堡?」


    「少羅唆,快走啦。我會依照你的希望用力抱住你的肩膀。」


    「我才不要給你抱,讓伊藤抱還比較好。」


    東穀和澤口開始拍手大喊:


    「漢堡、漢堡……」


    於是他們一邊大叫一邊走下斜坡。半路迴頭望了一下,雖然有幾個學生吵吵鬧鬧從學校裏走出來,但是沒有看到豪的身影。


    「我這個月的零用錢就這麽沒了,沒辦法買漫畫和cd了……這種行為就是所謂的校園霸淩。你們有沒有在聽啊?為什麽一個人要吃三個……」


    吉貞指著疊在桌上的漢堡,做出假哭的模樣。


    「因為肚子餓了。該怎麽說,好像不管怎麽吃都會餓。啊,好香……」


    澤口開心地眯起眼睛,東穀則是認真地點頭迴應:


    「最近覺得我家開壽司店真是太好了。之前爸爸做壽司給我吃,我整整吃了六人份。」


    「壽司店老板的兒子跟人家吃什麽漢堡。唉呀,原田不吃嗎?肚子不餓?啊、你果然在意永倉的事吧?那我來吃吧?」


    巧打了一下吉貞伸來的手。雖然每天都有吃三餐跟零食,還是一直覺得肚子餓。即使沒有吃到撐,還是吃了充足的食物,可是馬上又想要吃東西。特別是在社團活動之後,總覺得有多少東西都吃得下——充分運動的身體在要求必須的燃料。為了成長、為了生存、為了吃飽,肚子不斷發出饑餓的訊息。


    不隻是身體貪得無饜,不斷要求更多的地方不是隻有胃。想要棒球、想要站上投手丘、想要那個手套。不斷追求投球時的指尖熱度、激烈的心跳,還有站在投手丘上麵對捕手手套的真實感與同等的快感。醜陋的欲望在內心深處張開嘴巴要求喂食。在內心蠢動、成長,仿佛要將所有東西全部吞下去的欲望讓巧感到窒息。巧不知道如何控製這種欲望。一直以來,巧認為無論是自己的球、感情、行動都控製得相當完美,但是最近無法控製的欲望讓頭腦遲鈍,擾亂他的心情。真是不舒服,除了不舒服之外也感到不安。站上投手丘就能完全忘記的不舒服與不安,在下投手丘的瞬間便執著地糾纏過來。無論控球有多差,或是投不進好球帶,都不能動搖巧站上投手丘的信心。那裏有個準備接球的捕手手套,隻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那裏就可以了。不用控製身體裏滿溢的力量,而是試著盡情宣泄,他的捕手也可以讓他盡情宣泄。站在投手丘上的時光總是感到非常幸福。這樣應該就夠了,到底還有什麽期望?什麽都沒有,但是為什麽感到如此焦躁?


    「你到底希望得到什麽才繼續蹲捕?」


    在留著殘雪的屋頂,巧對著豪如此問道,想知道豪到底希望得到什麽。但是不對,並不是這樣。隻要自己站在投手丘上,一八·四四公尺的對麵有捕手手套,豪心中的想法和他想得到什麽,根本沒有任何關係,也沒有


    興趣。隻要有能讓自己完全集中的捕手手套在就夠了。自己想問的或許是豪脫下麵具和護具,把手從手套裏抽出來之後的事。一個人待在房間、跑步、從教室窗戶看著外麵的時候,失去集中對象的感情就會忽然變得焦躁,不斷唿喊「快點滿足我的需求」,自己因為無法控製的不安與兇猛的欲望而感到窒息。我想問你是不是和我一樣。你說累到看不見未來——你的累不是在蹲捕的時候,而是一個人待在房間、跑步、走路時突然襲來的焦躁和欲望吧?


    「話說迴來,這還是第一次和原田在外麵吃東西。」


    東穀把漢堡包裝紙揉成一團。


    「是嗎?」


    「是啊。你又不跟我們出去吃飯。你討厭像這樣跟大家一起到速食店嗎?」


    「討厭。」


    「討厭就別來。可惡,那還點了三個漢堡。」


    吉貞敲了一下桌子,鄰桌看似母女的兩個女生慌慌張張站起來。


    「別鬧了,吉貞。平常看起來就已經夠兇了。」


    「你是說我們嗎?」


    「我是在說你。啊、我可以加點紅茶和薯條嗎?」


    「小心我宰了你,原田。」


    澤口邊笑邊看著吉貞伸出拳頭,咬了一口漢堡,隻有東穀一個人像是在想事情似的玩著手裏的漢堡包裝紙。


    「原田……」


    「什麽事。」


    「豪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不是被叫去飲水台那邊嗎?」


    「我不是說今天的事情,而是你不覺得那家夥最近很怪嗎?」


    東穀的手撐住桌子,從正麵看著巧的臉。


    「尤其是麵對你的態度特別怪。」


    「有嗎?」


    「別裝傻了,你們最近有說過話嗎?幾乎沒有吧?我看你們兩個好像刻意無視對方的樣子。對吧,澤口?」


    「嗯,我也有點擔心。」


    吉貞探出身子:


    「我知道了,是因為伊藤吧?原田責備永倉:『我跟伊藤,你選擇了伊藤吧?』然後永倉哭著說:『對不起,我沒有春菜就活不下去了。』伊藤也說:『原田對不起,但是我們想要一起幸福。』接著她也哭了……」


    「這家夥吵死了。」


    東穀揮手的樣子像是在把蟲子趕開。


    「吵到三個漢堡也塞不住他的嘴。吉貞快吃,嘴巴不隻是用來說話,也可以用來吃東西。嗯,東穀剛才說擔心什麽?」


    「也沒有擔心什麽……你們沒像之前那樣有所嫌隙,結果失去投捕的默契……雖然跟之前一樣投不進好球帶,但球的威力比以前更厲害,而且豪也接得到……不過就是這樣才令人在意。如果說你們兩個交情很好,然後球的威力增加還能夠接受……但是看見你們兩個,就會覺得不是交情的問題,而是根本無視對方的存在。兩個人也不說話,一副討厭對方的樣子……你的話我不清楚,不過依照豪的個性,如果不是什麽嚴重的大事,他是不會討厭別人的。可是如果真的討厭你,應該就不會繼續蹲捕了……那家夥也變了不少。」


    「應該是有什麽大事吧。」


    豪,你究竟想要什麽?這是巧提出的問題,不拐彎抹角又尖銳的逼問,根本不給人蒙混過去或模糊焦點的空間。被逼問的一方一定很難忍受,一定會不高興,甚至討厭逼問他的人。


    跟你在一起真是太累了……


    豪說出他的真心話,所以巧才會更進一步地問,你真正想要什麽。就算這樣的問題會將豪逼得無路可退,巧還是想知道豪心裏的答案,想知道豪在沒有無法蒙混以及沒有多餘言語的情況下的答案。就算這樣會讓豪感到困擾或痛苦,巧也想知道答案。


    巧覺得這是焦躁、強烈、幼稚的欲望,就像哇哇學步的幼兒毫不講理的撒嬌一樣。


    一定很難受吧?


    在頭腦的角落,冷靜的自己不禁為自己的行為皺眉。此時吉貞忽然彈了一下手指:


    「啊、該不會是這樣吧?真正的伊藤與外表截然不同,其實個性很差,而且占有欲又強,又喜歡胡鬧,所以她對永倉說:『豪和原田的感情太好了,我討厭這樣。你別理他了。』永倉家裏是開醫院的,她有可能是看上他家的財產。」


    「伊藤的個性並不差。」


    聽到巧說的話,吉貞瞬間閉嘴,不過還是繼續開口:


    「咦……你很了解伊藤嗎?」


    「不了解。」


    「那你怎麽知道她的個性?」


    「我不知道她的個性,不過應該不會太差。既然她喜歡豪,也提起勇氣告白,如果豪答應和她交往,那麽她一定是個不錯的女生。豪和你不一樣,不會隻靠胸部大小和長相來決定交往對象。而且……」


    巧想起伊藤春菜的事,還記得她吹奏長笛的模樣。在校慶的舞台上,她抬頭挺胸、拿著長笛的樣子,就算在總數大約五十人的成員當中也顯得相當突出。那是一種認真的美麗姿態。


    「最右邊那個吹長笛的,我有看過她,可是她叫什麽名字?」


    聽到巧的問題,身後的女同學說道:


    「你真是的,那不就是同班的伊藤春菜嗎?」


    巧還想起那個女同學說完便笑了。


    伊藤春菜應該真的很喜歡長笛。如果不是很喜歡,就不會把背挺得那麽漂亮。能夠擺出這麽美麗的姿態,無論男女都是一個很不錯的人。在向豪告白的時候,她的背也挺得很直吧。


    「而且什麽?」


    吉貞從一旁盯著巧。


    「沒什麽……在擔心別人的女朋友之前,你還是先擔心自己吧。你們幾個很有可能到二十歲都交不到女朋友。」


    「你說你們幾個,就是自己不算在內羅?」


    「當然——等級差太多了。」


    「可惡,隻不過情人節的時候多收了幾個人情巧克力,你不要太臭屁了。」


    「就算是人情巧克力,每個都很棒啊。而且不是隻有多收幾個。」


    吉貞把臉靠上東穀的肩膀:


    「嗚——真是討人厭的家夥。東穀,我好不甘心。」


    「贏不了的,贏不了的。早點放棄吧。」


    摸摸吉貞的頭,東穀瞄了巧一眼——那是有話想說的眼神。


    「怎麽了?」


    「沒有,我隻是覺得你要不要也交個女朋友……」


    「什麽?」


    「因為你不是很受歡迎嗎?那就幹脆交個女朋友,一起聊天、一起出去玩、一起放學迴家……我覺得這樣也不錯,不要隻是打棒球。」


    「東穀,你到底想說什麽?」


    「那不是很普通嗎?我覺得那樣比較好。你和豪都有女朋友,然後假日一起出去玩……然後兩個人在學校組成投捕搭檔……我覺得對豪來說,這樣比較好。」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少裝傻了。你沒有想過這種事嗎?豪除了當你的捕手之外,跟你還有什麽交集?少了棒球之後,你們兩個還能湊在一起嗎?比如說彼此的女朋友如何如何、昨天發生什麽事、彼此聊聊天然後一起大笑……就是因為你們沒有這些互動,豪才會這麽累不是嗎?你總是把豪耍得團團轉……我覺得你真的很厲害,可以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不過你別把豪牽連進去,別再耍他了。」


    澤口伸手抓住東穀的手:


    「東穀,沒有必要說成那樣。」


    東穀閉上嘴巴,低下視線:


    「抱歉,原田。」


    巧喝完紙杯裏的水之後說道:


    「東穀,這是你所謂的友情嗎?」


    「咦?」


    「你覺得你這樣是在擔心豪嗎?你覺得這樣


    下去,豪會崩潰嗎?你這就叫多管閑事。」


    「原田!」


    巧站了起來。


    「我迴去了。吉貞,謝謝你請客。」


    「等一下。我們馬上就要升上二年級,即將成為隊上的主力選手,所以我想把隊上的氣氛弄好一點。不是隻有比賽勝負或實力強弱,而是希望大家有『待在這個球隊真是太好了』的感覺……我希望豪這麽想。希望豪……不是隻注意你一個人,而是注意整個球隊。」


    巧背對東穀,聽他把話說完才慢慢轉身,其他三個人目不轉睛看著巧。


    「東穀。」


    「抱歉,我不是有意要責備你的。」


    「不,說得太過分的人是我,對不起。」


    澤口不禁咽了一口氣。


    「隻不過豪並非泛泛之輩,你不要小看他了。豪他絕對不是會被我這種人耍著玩,然後無法兼顧整個球隊的家夥。」


    巧走出店門的同時,澤口與東穀對望一眼,兩個人都歎了一口氣。


    「東穀,你聽到了嗎?原田道歉了,他說『對不起』耶。」


    「而且還說『我這種人』。這種人耶!這是什麽意思?是說豪比他強多了嗎?原田承認了嗎?你相信嗎?哇啊——就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真是太感動了。」


    「是嗎?」吉貞的語氣聽起來似乎毫不關心。


    「但是說起來這不像原田會做的事不是嗎?跟他的個性不合。那個家夥乖乖道歉反而讓人覺得惡心。別扭的個性才是原田的賣點,關於這點我還真不希望他有所改變。」


    「他一點也不別扭。」


    澤口拿起紙巾擦嘴,接著把它揉成一團。


    「我覺得說什麽原田的個性很別扭是錯的,他隻是不喜歡跟人家出去。跟他在一起滿有趣的,說不定比阿吉的胡言亂語還有趣。」


    「白癡,我的說話技巧可是一流的。像原田那種麻煩的家夥根本不行。各位,接下來可是我的時代。」


    「不過原田比較受女生歡迎。東穀,我覺得原田說的沒錯,如果是豪的話,應該可以兼顧原田在內的所有隊員。」


    「說不定……原田其實很了解豪。如果是那樣就好了.」


    吉貞用舌頭舔幹淨手指上的番茄醬之後說道:


    「不過話說迴來,原田說的『泛泛之輩』是什麽?可以吃嗎?」


    東穀跟澤口再度對望一眼,又歎了口氣。


    「外公,飯有點奇怪。」


    青波開口唿喚洋三,也對正好迴家的巧揮手要他過來。


    「哥哥,飯沒煮熟,電子鍋壞掉了。」


    「怎麽會這樣?真紀子一定買了便宜貨。她從以前就常幹一些因小失大的事。」


    洋三一邊碎碎念一邊把飯塞到嘴裏。米沒有完全煮熟,一碰到舌頭就散開了。


    「哇啊、這樣根本不能吃。」


    巧的手指延著電子鍋的按鈕畫了一圈。


    「外公是不是把水的份量搞錯了?」


    「少胡說,我可是完美無缺。」


    「那一定是按錯開關。你是不是沒按到『煮飯』,而是按到『保溫』的開關?」


    「咦……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不過如果煮成粥應該還能吃。」


    「嗚……巧、青波,這件事可得對真紀子保密。」


    青波輕輕笑了,巧則是把手伸出來。


    「怎麽啦?」


    「遮口費。我拿去買便當,順便買些生活用品。青波,牛奶沒了吧?」


    「嗯,土司和草莓也沒了,還想買香腸跟蘋果。哥哥,我可以一起去嗎?」


    「不行,你感冒才剛好不是嗎?別到處亂跑。」


    「早就好了。你帶我去,我會幫忙拿東西。」


    「真是個麻煩的家夥。那我去換衣服的時候,你把要買的東西寫下來。還有記得穿上外套……外公,你怎麽了?幹什麽一直盯著我看。」


    洋三伸手抓抓臉頰之後咧嘴一笑:


    「沒有,我隻是覺得很佩服你。你還挺靠得住的,連很多細微小事都做得很好。」


    巧緩緩眨了一下眼睛:


    「外公以為我除了棒球之外,什麽事都不會嗎?」


    「我可是在稱讚你,你可別這樣說。我從來不認為你什麽事都不會,因為你從小就是個很靈巧的小孩。隻要想做,沒有辦不到的事……嚴格說起來,應該是相反。」


    「相反?」


    「不是什麽都不會做,而是除了棒球之外的事,什麽都不想去做吧?」


    「其他的事根本一點也不重要。」


    洋三盯著眼前孫子的臉。


    他怎麽能夠說得如此肯定?其他的事根本一點也不重要。從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嘴裏講出不符合年紀的台詞,雖然聽起來的確給人簡潔有力的感覺,但是這樣是不對的。讓人家聽起來有這種感覺才是危險的事。


    巧,你早晚會被這句話逼入絕境。


    從生下來就有與生俱來的特殊才能,其實並不幸福,也不是老天爺特別眷顧。反而很有可能因為自己的才能失去方向,或是陷入絕境,在心智尚未成熟之前便完全崩潰。所以必須隨時警惕自己,不要犯這樣的過錯。


    「巧。」


    「嗯?」


    「你真的這麽想嗎?」


    正和青波在紙上寫些什麽的巧隻是抬起頭來,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巧,不要做棒球選上的人,要做選擇棒球的人。」


    「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嗎……說的也是,或許已經到了會說與棒球一起活下去是什麽意思的時候了。


    「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東西嗎?自己能夠做什麽、不能夠做什麽,你根本還不清楚吧?隻有搞清楚之後還能下定決心繼續打棒球的人,才是選擇棒球的人。你別太有自信了。」


    與母親相似的細長眼睛瞬間眯了起來。眼睫毛下垂,露出正在思考的表情。但是下一刻,巧卻以十分銳利的眼神看著外公——那是足以讓洋三僵在原地的兇狠眼神。洋三心想:究竟怎麽了?自己說話的語氣應該很溫和,並沒有任何施壓或是說教,隻是以自己的方式來傳達真正想讓巧知道的事。洋三一直認為巧即使對施壓或說教有所反抗,隻要是出自於真心的建議應該都會認真傾聽,但是剛剛的兇狠眼神……


    「對了,要不要順便買衛生紙?還有泡麵之類的也要買嗎?」


    青波的手碰到哥哥的手,於是巧將青波的手揮開,徑自離開廚房。


    聽到上樓梯的腳步聲,洋三用力歎了一口氣。瞬間對自己的孫子感到害怕一事,讓他感到有點丟臉。


    還以為他會衝過來……


    洋三有過被野狗襲擊的經驗。那是一隻全身漆黑的大狗,直接朝著洋三的咽喉咬過來。一跳便縮短幾公尺的距離,咬向洋三的咽喉。洋三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是怎麽逃走,隻記得隔天看見遭到射殺、有如黑色雕刻的狗屍,以及襲擊瞬間的恐懼。


    那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也是幾乎快要遺忘,連大家聊起往事時都想不太起來的經驗。但是這個記憶,現在再次鮮明出現在他的腦海。


    如果被他年輕又充滿力量的身體攻擊,自己一定撐不住——這個想法與以前的恐怖經驗,在短時間之內重疊在一起。


    竟然害怕自己的孫子……如果老伴還在,一定會很生氣。


    洋三喜歡年少男女所擁有的不成熟以及粗糙,逐漸成長的身體無法容納的狂野情感以及激烈的自我意識,在在都讓他覺得可愛、眩目。即使如此,剛才他還是感到有如遭受野獸襲擊的恐怖,不得不將毫不猶豫便朝對手的咽喉晈去的野狗


    ,與自己的孫子聯想在一起。


    洋三不認為巧是粗魯的年輕人,甚至覺得他過於壓抑自己的情感。巧自認能夠靠著自己的意思指揮、驅使自己的身心,少有的棒球才能支撐並且強化他那種唯有自己才能控製自己的信念,一直以來都是如此。但是巧剛才所表現的粗暴感情又是什麽?他沒有大吼大叫,也沒有四處破壞,隻是眼睛露出令人畏懼的銳利目光。那種目光和投手站上投手丘的嚴厲眼神並不相同,而是更加焦躁、兇猛的目光。跟巧一起生活已經一年,洋三覺得自己了解巧的激情與堅強,但是他壓根沒想到一個十四歲的少年竟然會有這種野獸般的眼神。而且這種目光還不是對著敵人,而是對著循循教誨,努力想要告訴他一些道理的外公。他當時一定很生氣,不知道該怎麽處理自己的情感。


    是這樣嗎……如果是這樣……


    洋三悄悄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這樣不是很有意思嗎?


    巧,試著把能夠完美控製自己的優越感徹底粉碎吧。就像是破蛹而出的幼蟲一樣,讓內心無法控製的情感,把以前的你徹底粉碎。一邊突破,一邊繼續打球。


    「外公……」


    青波用力握住洋三的手。


    「你在想什麽?放心,哥哥不會生氣的。」


    「咦?啊、這樣啊。外公還想是不是多嘴了。」


    「不過外公的樣子很帥喔。」


    「嗯?很帥?」


    「嗯,外公在跟哥哥說棒球的時候最帥了。」


    洋三握住青波纖細又溫暖的手:


    「是嗎?會稱讚外公帥的人,也隻有青波羅。」


    「才怪,阿昌的奶奶也稱讚過外公,她說青波的外公從以前就很帥,現在也沒什麽變。」


    「什麽,歌子說過這種話啊……青波,這種事情要早點告訴外公。」


    青波笑著點點頭,對著洋三揮手表示他要出門了。


    「青波,給我好好穿上外套,還要圍上圍巾。有什麽意見我就不帶你去。」


    聽到巧在罵他,青波不知道迴了什麽。之後的聲音被玄關的門擋住,一下子就聽不見了。


    太陽下山之後,天氣變得相當寒冷,但是夜裏四處飄蕩的甜美香氣卻讓迎麵吹來的風感覺相當柔和。


    「有水仙的香味。」


    青波以高興的語氣如此說道。


    「你可以分辨花的香味?」


    「因為水仙的香味跟風信子和梅花完全不同。」


    「是嗎?」


    「嗯,風信子是甜膩的味道,水仙則是清爽的香味……」


    巧一邊聽著青波的話,一邊走在夜晚的街上。路上的行人雖然穿著厚重大衣,可是每個人的腳步都很輕快,幾乎看不見寒冬時緊縮身體,快步通行的身影。


    「哥哥,我們買了不少東西。」


    「對啊,感覺起來應該夠吃一個禮拜。」


    「你還會煮東西給我們吃嗎?我想吃咖哩還有炒麵。」


    「有那個心情的話……」


    「哥哥,我隻有拿衛生紙,還可以拿多一點。」


    巧把蘋果遞給伸手過來的弟弟。青波很喜歡吃這種又甜又脆的冬季水果。


    「隻有這個?」


    「隻有這個。」


    青波把蘋果靠近臉頰,聞了一下它的香味


    「告訴你喔,我在住院的時候,小豪有拿蘋果給我。」


    「豪拿蘋果給你?」


    「嗯,那是媽媽生病迴家休息之後的事。我一個人住在病房裏,所以他就拿蘋果給我,然後還待到熄燈才走。一直到我出院為止,他每天都會給我一顆蘋果。」


    巧根本不知道有這麽迴事,也從來沒有想過青波一個人住院,應該去探望他一下。就算媽媽生病,還有爸爸和外公,巧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應該擔心弟弟。或許應該說巧沒有辦法顧慮一個人躺在醫院病床的青波,究竟需要什麽,還有他在想些什麽。他沒辦法像豪一樣顧慮他人的需要,也沒辦法若無其事地幫助他人。巧不會因為自己做不到這些事而感到可恥,巧認為豪的確擁有那種以細膩緊密的感情,將自己與別人連在一起的力量,但是他不羨慕這種力量。親切、關懷、愛護,這些感情對巧來說,都像是風信子的香味一樣甜膩沉重。他想要的不是安慰、治愈別人的力量,而是滿足自己不斷迎接挑戰的力量。


    看到豪從幾步之前的書店裏走了出來,巧不禁停下腳步。他的身邊還有別人。


    「啊、豪!」


    巧來不及擋住青波,隻見他拿著蘋果跑向豪。


    「喔、是青波啊。」


    「豪,好久不見。」


    「嗯,好久不見。感冒好了嗎?已經可以到外麵來了嗎?」


    豪把視線從青波身上移向巧,站在他身邊的伊藤蹲下來看著青波:


    「你是原田的弟弟?」


    「嗯,我叫原田青波。」


    「你好,我叫伊藤春菜,跟你哥哥同班。請多指教。」


    與青波握過手的伊藤,輕輕向豪揮手道別。


    「原田再見。」


    「啊、再見。」


    穿著水手服的背影越來越小,一下子就消失在人群之間。


    「豪,一起迴去吧。」


    「嗯,一起迴去吧。」


    豪走到巧旁邊,把手伸往購物袋:


    「我幫你拿一個吧。」


    「不用客氣了。」


    「讓我來拿。你的右手在生氣了,它在呐喊竟然讓我拿蔥和蘋果……媽媽不在真辛苦。」


    「也是。」


    「不過哥哥很會做菜喔。他還做了蛋卷和沙拉給我吃。」


    「嘿,真是出乎意料。」


    豪好像真的嚇了一跳,一邊看著巧一邊不斷眨眼睛。


    「上學期的料理實習課不是有做過蛋卷、火腿沙拉、豬肉味增湯和西式炸魚嗎?」


    「有嗎?嘿,不過我真想吃吃看你煮的菜。」


    「饒了我吧。話說迴來……剛才真是不好意思。」


    「什麽?」


    「你不是跟伊藤在一起嗎?青波忽然衝出去,我來不及阻止他。」


    豪停下腳步,目不轉睛盯著巧:


    「巧……你怎麽了?」


    「咦?」


    「你是在為我著想嗎?」


    「也沒那麽誇張,隻是想說打擾到你。」


    「打擾?為什麽?」


    「你問我為什麽?難得兩個人一起上街,沒想到突然有個小學生拿著蘋果跑過去,開口還喊你『豪』……」


    青波抬頭看著豪:


    「我做錯了嗎?」


    「完全沒有。我去書店買雜誌的時候,剛好遇到伊藤。她說她是來找長笛的樂譜。」


    「嗯——不過今天吉貞在那裏大吵大鬧,說你被伊藤叫到飲水台去了。」


    「這是怎麽迴事?隻是我在喝水的時候,伊藤剛好從旁邊經過,稍微聊了一下而已。啊、所以你們幾個才會這麽快就走了。」


    漫步走在商店街的巧聳聳肩膀。


    這家夥雖然很親切,對於那方麵卻是超級遲鈍。


    「雖然我這麽說很雞婆……」


    「嗯?」


    「你懂嗎?所謂的剛好是要偶一為之才算是剛好。同一天裏剛好遇見兩次,你不覺得很不對勁嗎?」


    「啥?你在說什麽啊?」


    「今天是禮拜六,社團活動隻到三點,這一點管樂社的人也是一樣。隻有我們幾個延長練習時間,所以才會超過四點。這點你總知道吧?」


    「我知道我們延長練習時間,後來還被隊長念了一頓。」


    巧看著比自己高一點的豪,從店裏照出來的橘色燈光,在豪的臉上留下陰影。


    「所以管樂社的伊藤怎麽可能會在四點之後剛好經過飲水台。而且一般的樂譜都是去樂器行買,你覺得會有管樂社的人跑到書店買樂譜嗎?」


    「是嗎?」


    「當然。你以為隻是剛好遇見,其實伊藤一直都在等你。」


    離開商店街之後風也變強了。豪邊搖頭邊說:


    「已經是大人了。」


    「你說伊藤?」


    「我是說你。真是驚訝你竟然知道這種事,真不愧是鞋子被巧克力埋起來的人。」


    「你不知道才讓我驚訝。與其有空去探青波的病,倒不如先把女孩子的心理研究清楚。」


    豪伸手把購物袋推到巧的麵前。原來到了該說再見的路口。正當巧伸手準備接過袋子之時,豪突然以幾乎聽不見的低沉聲音說了一句:


    「真不像你,」


    「咦?」


    「你真的很雞婆。無論伊藤是剛好來書店,還是故意等我都不關你的事吧?你真的想過女孩子的心理嗎?笑死人了。多管閑事和開無聊的玩笑都不像你的作風。講得一副你好像什麽都懂的樣子,聽的人都覺得不好意思了。算了吧你。」


    豪粗魯地把購物袋交給巧。


    「不管是伊藤還是加藤愛,你覺得我有多餘的心思去想這些事嗎?這可是你說的。就是你一臉嚴肅對我這麽說的,不是嗎?」


    豪伸手抓住巧的肩膀,而且還是右肩,接著手指慢慢加重力道。購物袋掉在地上。雞蛋發出「啪嚓!」破裂的聲音。一向都能輕鬆甩開的手現在用力握住他的肩膀,一動也不動。


    「氣死我了……」


    沙啞的聲音小聲說道:


    「隻要看見你,我有時候就會覺得很生氣,氣到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巧抓住豪的手,用力從肩膀上扯下來。即使沒有做什麽激烈運動,巧的心跳還是越來越快。至於豪則是亂了唿吸。


    「豪……你給我差不多一點。」


    「彼此彼此。」


    豪揮手之後轉身離去,巧靠著路燈調整唿吸。


    正如同豪所說,自己說的都是無聊的事。豪早就知道了,他早就心裏有數,隻是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可是我卻滔滔不絕講了一大堆……


    真是丟臉,丟臉到身體動彈不得。巧的視線模糊追著豪遠去的背影。


    那家夥既親切又不遲鈍。


    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原來是青波朝著豪追過去。豪注意到有人朝自己跑來,轉身看到是青波之後咧嘴一笑:


    「怎麽了?」


    青波的手一動,紅色蘋果便筆直朝豪飛去。蘋果擊中豪的胸口,發出紮實的聲音之後滾落在地。由於事出突然,豪不禁向後退了兩、三步。


    「豪是笨蛋,大笨蛋。我最討厭你了。」


    如此叫完之後,青波便跑迴巧的身邊,乖乖提起一個購物袋,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破掉的蛋黃不斷從購物袋滴在地上。


    「喂、青波!」


    雖然豪試著叫住他,但是青波一點也不打算停下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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