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狐


    錄入:肉


    修圖:橙


    這裏位於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西側的一端。


    人潮雖然不少,但是卻沒什麽人會留意到這家店。


    這是因為店外沒有招牌。門口隻掛著簡單大方的藍染布簾,上麵清楚地寫著反白的片假名文字「satou」,很難從外觀分辨出這裏究竟是商家還是民宅。


    入內一探,這裏的確是一家店。因為老板就待在裏麵。就算沒有任何像是商品的東西,隻要有老板在,這裏就是一家店。


    在空蕩蕩的玻璃櫃那邊有間比地板高一點的和室房。在這約三坪大的昏暗空間裏,老板就坐在一角讀著書。小巧的書桌上放著一本較為大開的書冊,盡管光線陰暗,卻沒有另外開燈。老板就像在細心嗬護書頁似地,掌心從左至右,溫柔地在書上移動了好幾遍。


    房間中央擺著一張飽滿厚實的坐墊。那是客人專用的墊子。老板的坐墊因為久坐,臀部的位置早已變得扁平輕薄。


    有時候可能一整天連一個客人也沒有。所以老板便視等待為工作,從早上七點開到十一點,中午暫時關門休息一陣子,再從下午三點營業到晚上七點,在這裏一邊讀書一邊顧店。


    擺鍾發出了八下聲響。


    「早安。」


    早上第一位客人上門了。是一位背著紅色書包的小女孩,掛在書包上的護身鈴鐺正叮鈴鈴地響著。


    「早安。」


    老板笑臉盈盈地迎接客人,請她坐上坐墊。


    女孩站著卸下書包,從裏麵抽出了一張紙。


    「我要寄放這個。」


    老板收下紙,用手掌撫摸了兩遍說:「我知道了。」接著又開口詢問:「請問貴姓大名呢?」


    「柿沼奈美。」


    「柿沼奈美小姐,請問你要寄放幾天呢?」


    「一個禮拜。」


    「我明白了。寄物費一天一百圓,這樣總共是七百圓。」


    女孩從書包裏拿出有兔耳朵造型的粉紅色錢包,掏出一枚五百圓還有兩枚一百圓硬幣,放在老板的掌心裏。


    老板靠著指尖確認好硬幣後,開口說道:


    「即使提前來領取,本店也不會退還剩餘的費用;要是一個禮拜後沒有來領迴,寄放的物品就會歸我所有。這樣可以嗎?」


    女孩應了一聲「可以」,背起書包。


    「小心慢走。」老板說。


    女孩立刻驚訝地迴過頭,躊躇了一陣子後,才小聲地說一句「我走了」,離開店裏。叮鈴的鈴聲越來越微弱,最後逐漸消失。


    老板拿著那張紙,走進屋內的房間。


    他要去把寄放的物品收起來。老板從不記帳,因為他根本沒辦法閱讀。取而代之地,老板運用了他優秀的記憶力,把客人的名字、寄放的物品,還有寄物期限都記得一清二楚。


    「你好。」一位來領物的客人走進店裏,名字都還沒報上,老板仿佛聽聲就能辨人似地率先開口,「是山田太郎先生吧?」通常客人這時候都會被嚇一跳。因為老板簡直就像是看得見一樣。就在對方驚訝的時候,老板從屋內房間拿出物品,交給客人。他從來沒拿錯過,就跟變魔術一樣精采。


    我不清楚屋內房間的模樣,也完全不曉得寄放的物品是如何來收放。


    我自己是這麽想像。屋內房間的模樣全都在老板腦中,裏麵還有無數個抽屜,寄放的物品就收拾在其中。他會一麵在嘴裏說著「柿沼奈美小姐」,然後一麵關起抽屜。等到要拿出來的時候,隻要說一聲「柿沼奈美小姐」,抽屜就會自動打開。我覺得在老板的腦中,就存在著這麽一座抽屜。


    老板為人和藹可親,擁有一股吸引人的自然魅力。任何人都會想要主動助他一臂之力,就連抽屜也不例外吧。


    話雖如此,我也不過隻是待在店門口,悠哉地隨風擺蕩。別看我這樣,我可是身負重任,能讓客人清楚知道現在是否有在營業。沒錯,我就是門簾。以身為老板的好夥伴為榮。


    老板從屋內走出來坐迴原位,再度開始讀起書。


    我很喜歡老板獨自顧店的這段寧靜時光。


    老板讀書的模樣,就算欣賞好幾個小時也不嫌膩。他的姿勢優雅漂亮。因為不需要用眼睛追逐文字,坐姿總是抬頭挺胸。他的臉龐瘦長,肌膚白皙,頂著一頭短發;有棱有角、線條俐落的下巴上,留有刮完胡子的青色痕跡;手腕纖細,手背上還浮現著美麗的骨頭外形。他總是身穿整潔的t恤與麻質長褲,光著雙腳,腳板寬大。到了冬天會再披一件長版棉袍,穿上毛料的襪子。


    店裏的擺鍾發出十一下聲響,到午休時間了。


    老板站起身,走到石板地穿上雪駄(注:竹製的草履)後,將美麗的手伸向了我。說時遲那時快,仿佛像是要製止老板的舉動一般,一位胖胖的女子走了進來,「午安。」


    「相澤女士,每次都勞煩你了。」老板笑眯眯地彎腰鞠躬。他果然能夠聽音辨人。隻不過相澤並不是客人就是了啦。


    「讓你久等了。這次真是花了我不少時間啊。」


    相澤這麽說著,把布巾包裹擱在和室裏。


    老板準備轉身走進屋內。此時相澤開口說:「別客氣了,今天不用準備茶水。」


    「我待會兒還得趕去醫院一趟啦,沒辦法在這裏坐太久。」


    「身體哪裏不舒服嗎?」


    聽到老板的問題,相澤頓時露出了猶豫的神情,不過馬上又嗬嗬笑地開口道:「是去看一下眼睛啦。因為上禮拜做了檢查,我今天是要去聽報告的。用不著擔心,不是什麽大毛病啦。」


    老板默默地解開包裹,拿起宛如電話簿一般沉重的點字書。


    相澤語氣開朗地說道:「隻要我的眼睛還看得見,我就不會停手。你可要好好繼續讀下去喔。」


    老板翻開封麵,觸摸著書頁問道:「是愛情小說對吧?」


    「是啊,因為是長篇小說,做得我都肩膀酸痛了。」


    「是感人的作品嗎?」


    「該怎麽說好呢?讀起來會有一種懷念的感覺,讓人想起以前談戀愛的心情。整體來說是個很浪漫的故事哦。雖然桐島你還年輕,讀起來可能不會那麽有感觸,不過反正機會難得,你就讀讀看吧。」


    「我今天立刻就會看的。」


    相澤笑了笑,流露出仿佛在遙望遠方的目光說:「我們兩個讀了好多一樣的書呢。」


    「是啊。」


    「我的夢想,就是把圖書館的書一本不漏地做成點字書,隻是我的眼睛可能沒辦法撐到那時候了啊。」


    相澤的表情突然就像關上燈似地黯淡下來。雖然老板看不到,但他似乎什麽都明白一樣,開口替相澤打氣。


    「要是真有那麽一天,我可以把之前你送來的書慢慢借給你喔。」


    相澤的神情又頓時亮了起來。


    「哎呀呀,你不打算還給我嗎?而且還隻能慢慢借?」


    「是啊,因為那些都是我的寶貝。」


    聽到這句話,相澤眼裏泛起淚光。不過為了不讓淚水滴下來,她又高竿地把眼淚收了迴去。


    「既然還有書可讀的話我就放心多了。我已經沒什麽好怕的了。」


    相澤離開了店裏。雖然老板看不到,但相澤露出了滿麵的笑容。


    老板伸出手,這次總算是把我拆了下來,卷起來靠在牆邊,關上玻璃門,然後轉身往屋裏走去。


    從中午十一點到下午三點為止,我完全不知道老板跑到哪裏、做了什麽事。不曉得是不是在屋內的房間整理抽屜?又或者是從後門離開店裏,跑


    去理發了也說不定。


    屋裏和屋外的事情我一概不清楚。不過,關於這個家的故事,我倒是知道的比老板還要詳細。因為我從上上一代開始,就已經待在這裏隨風搖曳了。


    這裏在上上一代是家和菓子店。店名叫做「桐島菓子鋪」,招牌上也是這麽寫著。不過在戰後的那段期間,砂糖相當貴重,當時擁有商業頭腦的老板,就做了一張用反白文字直接寫著「satou」(砂糖)的門簾。因為沒錢請專家製作,他就自己親手染布。是用蠟染製作的門簾。可是當時親朋好友都相當反對,畢竟這樣也太「大剌剌」了一點嘛。


    不過門簾確實大顯神威,反白的「satou」文字吸引客人蜂擁而至。在當時那個肅殺的年代裏,甜食是希望之光。甚至還有人為了追求這道光,不惜賣掉自己的衣物。


    第二代老板討厭做點心,所以大學畢業後就成為了上班族。雖然這個人的太太接手掌管了店務,但因為患有氣喘,身體十分虛弱,有一天就突然不再出現在店裏了。於是和菓子店就收起來不做了。


    這位上班族與其妻,就是現任老板的雙親。


    母親不在之後,父親沒多久也離開了人世,無依無靠的兒子就在十七歲那年,開始寄物商的生意。


    寄物商,雖然是個奇怪的行業,但是也因為這種小眾產業沒有競爭對手,就這樣勉勉強強地經營下去。這裏專門保管客人寄放的物品,不管是什麽樣的東西,寄放一天就是一百圓。寄物時先訂好期限並付清款項,要是過了期限卻沒有來領迴,物品就歸店裏所有。能賣的就轉賣掉,還能用的話就繼續用,該迴收的就拿去處理掉。


    這裏與當鋪最截然不同的地方,應該就是「客人付錢寄物」這一點了吧。保管物品就是這家店的工作。


    不健全的雙眼或許也算是種福氣吧。因為老板不但讀不到、見不著寄放的物品,也看不到客人的長相。站在客人的立場,這樣正好能保護個人隱私,可以放心前來寄物。開店至今,這裏從來沒惹過任何麻煩。雖然多少有遇過驚險的情況,但倒是沒發生什麽大問題。


    話說他到底為什麽會開始做寄物商的生意呢?在老板十七歲的時候,呃,他當時還不算老板就是了啦。那時候的他孤苦無依,和菓子店關門大吉,我也被卷了起來,擺放在冰冷的石板地一角。


    這裏隻是一個名叫桐島透的盲眼少年,獨自居住的普通房子。


    某個深夜,玻璃門突然響起敲打聲,透打開門鎖後,一名男子便走了進來。是個沒看過的陌生人。對方發出低沉的聲音語帶威脅地說:「你一個人在家嗎?」


    「這裏就我一個人。」


    男子瞪著眼睛左顧右盼,穿著沾滿泥巴的鞋子來迴繞了繞,忽然被我絆了一跤,一腳踩在我的身上。他不是故意的,隻是不小心而已。畢竟這裏一片漆黑嘛。男子沒脫鞋就大搖大擺地闖進屋裏,用低沉的語氣說:「好暗。電燈在哪裏?」


    平常透都是不開燈的。那時候的他憑著記憶摸索到電燈開關,總算讓屋子變得明亮。那燈泡應該很老舊了吧,直到現在也還是微弱得要亮不亮。


    男子確定屋內沒有任何人後,又迴到了店麵。接著他發現到我,把我從地板上撿起來展開一看。


    男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應該是注意到自己留下的腳印了吧。男子拍掉我身上的泥巴後,沒有重新再卷迴去,直接就把我靠在牆邊。


    他看起來好像不是什麽大壞蛋的樣子。


    或許是明亮的光線平靜了思緒,男子似乎發現到自己原來還穿著鞋。隻見他粗魯地脫下鞋,盤腿坐下,然後開口要透也一起坐下來。


    就在此時,男子這才終於驚覺透的眼睛看不到。他雖然什麽也沒說,但是現場氣氛仿佛放鬆了下來,該怎麽說好呢,就是感覺空氣中的殺氣頓時都融化了。


    男子遞給透一個用報紙包裹的物品。透用手摸出形狀,露出詫異的表情,急急忙忙地拆開報紙。


    一看到那樣東西,我的恐懼立刻膨脹了好幾倍。


    透戰戰兢兢地摸了摸,慎重地確認了觸感和重量,臉上滿是好奇,完全沒有任何一絲害怕。他看起來一臉雀躍,興奮期待。果然男孩子不管到了幾歲,都還是喜歡這種東西啊。


    「我想請你保管這樣東西。」男子說。


    我在內心大聲呐喊,呐喊著「你快給我滾出去」。看到他帶來這種危險物品,怎麽可能冷靜得下來。


    透一句話也沒說。


    接著男子從懷中取出了一封信封,塞到透的胸前。「這是寄物費。你就隨便拿去花用吧。」


    收下信封,透用手指檢查了內容物。裏麵放著鈔票,大概有十張左右。


    「看你是要放在抽屜、櫃子,還是閣樓都好。總之就藏在隻有你才碰得到的地方吧。」


    「……」


    「拜托你。」


    真是新鮮的光景。因為從以前到現在,從來沒有人拜托過透。透看起來十分不知所措。


    男子繼續往下說道:「我兩個禮拜後就會過來拿。」


    「兩個禮拜後?」


    「對,我一定會來。要是兩個禮拜後我沒過來,那東西就送你。」


    男子自顧自地說完,就像是做好一樁約定般,放鬆地吐了口氣。接著他穿上鞋,準備打開玻璃門。


    「請問您叫什麽名字?」透問他,「要是到時候給錯人就不好了。為了預防萬一,請告訴我您的名字。」


    「真田幸太郎。」男子說。


    「ㄓㄣ ㄊ1ㄢˊ ㄒ1ㄥˋ ㄊㄞˋ ㄌㄤˊ。」


    在透覆誦的時候,男子就消失了。


    這是發生在僅僅十五分鍾內的事。


    從這一天開始,透就改變了。


    該怎麽形容好呢,就是有種脫胎換骨的感覺。原本總是窩在屋內房間一整天的他,現在開始會來到店麵,用抹布擦擦榻榻米,或是待在和室房裏聽聽廣播。


    那是發生在男子寄放物品後的第三天。廣播裏傳來這麽一則新聞訊息:


    警方已在東京灣的阜頭公園,發現並逮捕了涉嫌傷害國會議員,目前遭到通緝的暴力組織成員,四十七歲的真田幸太郎。由於真田否認犯行,現場也沒有發現作案時的槍枝,現在已派出五十名警力於海底搜尋物證。


    透就像是把耳朵緊貼在收音機旁似地聽著廣播,嘴裏喃喃自語:「ㄓㄣ ㄊ1ㄢˊ ㄒ1ㄥˋ ㄊㄞˋ ㄌㄤˊ。」


    沒想到當時那個男人竟在這裏報上了本名!


    隻要透主動報警,把槍交給警方,那把槍就能成為判定犯人的最佳證據。不過既然如此,他又為什麽要報上本名呢?


    大事不好了!透立刻撥了一通電話。


    「麻煩您盡快過來一趟。」


    我膽戰心驚地等待警察的到來。竟然會有警察光顧店裏,這可是我這輩子遇過最精彩的戲碼。


    不過很可惜,最後現身的人是每次需要處理公家文件時,都會過來好幾趟的區公所福祉課職員。對方是個很會流汗的中年男子。他不是什麽壞蛋,反而是個心地善良的大好人。不過我還是忍不住心想「搞什麽啊」。畢竟這個人與戲劇化的劇情八竿子打不著。


    透完全沒有提到任何關於真田幸太郎的事,隻見他遞出一張紙,請對方在上麵寫了幾個字,貼在玻璃門上——


    一天一百圓,歡迎寄放任何物品。


    接下來就是處理開店做生意的手續。那名職員詢問屋號(注:商家名稱,大多以店主的姓氏來命名)的名字後,透便迴答:「桐島。」


    透從這天開始就成了老板,把我掛上店門口,寄物商正式開始營業。老板似乎沒有發現到


    我的身上,其實寫著「satou」幾個字。畢竟他從手還構不到門簾的時候開始,就已經失去視力了嘛。


    看到「歡迎寄放物品」這行字,還有門簾上的「satou」,路過的人都以為這家店就叫做「寄物商·satou」。三年前印製的『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地圖』中,上麵也是標示著「寄物商·satou」這個名字。


    就算老板與客人認定的店名不相同,也不會產生什麽大問題。


    店裏的生意十分興隆。


    雖然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需求,不過大家多少都會有一些想要寄放在他處的物品吧。像是不想被家人看到啦,或是想暫時遠離身邊的東西。


    也有人會寄放無法下定決心丟掉的物品,給自己一段猶豫的時間。如果最後決定要丟掉,隻要不拿迴去就好。這樣自己就不會留下親手丟棄的罪惡感。


    店裏寄放過女兒節娃娃、訂婚戒指、假發、枕頭、日本酒、遺書、將棋棋盤、小提琴,其中甚至連骨灰壇跟牌位都有。


    老板完全不會過問為什麽客人會有這樣的物品,或是寄物的來龍去脈。他仿佛舍棄了所有情感,隻是一味地在收取物品,簡直就像間倉庫或櫃子一樣。


    會來光顧寄物商的人,都是為了把手邊大大小小的問題,暫時先擱置在這裏一陣子。老板封印住好奇心的作法不但正確,也是生意人該提供的真誠服務。


    不過在客人當中,有人會老老實實地說明寄物緣由,也有人是為了傾訴而來。遇到這種狀況時,老板都會耐心聆聽客人的故事。


    其中也有人會在聊天的過程中改變心意,結果又把東西給帶了迴去呢。這種時候就不需要收取費用,感覺有點像是在浪費時間,不過老板總會一如往常地道聲「路上小心」,用和藹的表情送對方離開。


    如果寄放的是烏龜或貓咪這種生物,老板會主動請教照顧的方法;摸起來冰涼的東西,會向客人確定是否需要冷藏。


    令人困擾的是,有人會專程寄放原本就打算要丟掉的物品。這種人隻會要求「寄放一天就好」,擱下一百圓後,就再也沒有現身過了。簡直就像是把這裏當成便宜劃算的大型垃圾處理場。就算把電視或單車丟在這裏不管,老板根本也用不到。如果是無法轉賣的物品,就會向當地公所提出迴收申請。店裏還曾經因為這些迴收費用搞得赤字連連。


    另外以前還有客人寄放過生病的貓咪。雖然老板當時有緊急請了獸醫來,但還是晚了一步。最後那隻貓就窩在老板的膝上,重重歎了一大口氣。我想那隻貓的靈魂,大概就在那口氣當中吧。老板就這樣靜靜地,感受著那逐漸冰冷的身軀。


    不管客人寄放什麽,老板一律來者不拒。因為這就是他的工作。


    某天,老板發現貼在門外的紙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見了。看來應該是因為隻有用膠帶固定,黏著力不夠的關係,結果就被風給吹跑了吧。老板並沒有重新再貼一張新的。雖然客人因此減少了許多,但同時也能借此迎接真正需要「寄物」的客人。


    老板似乎相當滿意這份工作。因為我不曉得屋內的情況,所以不清楚他至今是過著什麽樣的生活,不過開店做生意的舉動的確讓他與外界有了連結。


    你問那位真田幸太郎?


    他到最後還是沒有現身。到現在都已經十年過去了。不曉得他是不是已經服完刑期,迴歸正道上了?那個弄清來曆的危險物品早已歸老板所有,隻是我也無法知道那東西是被轉賣掉了,還是繼續放在老板的身邊。


    中午來拜訪的相澤,從來沒有委托老板保管過東西。


    她是在兩年前突然來到店裏,「我最近開始在做點字的義工,你可以讀讀看嗎?」她說,然後放下一本書就離開了。這就是他們兩人出現交集的開端。


    老板自從七歲失明之後,已經過了二十年視障者的生活,是麵對黑暗的老手。老板當然懂得點字,但是他平常主要都是利用電子圖書館,透過語音讀書機來閱讀書籍。老板是生活在現代的年輕人,頭腦也很聰明,很清楚可以運用什麽管道來獲得資訊,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更愉快。


    不過難得讀點字書後,發現書中有不少輸入錯誤的地方,反而增添了不少樂趣,讓老板出乎意料地喜歡相澤帶來的書。


    「我可以請你幫忙點譯非兒童文學,內容比較成熟一點的書嗎?」老板甚至還主動對相澤提出要求。相澤帶來的第一本書是《紅發安妮》,再來還有《苦兒流浪記》跟《騎鵝曆險記》,全都是老板小時候就讀過的故事書啊。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相澤小時候沒怎麽在看書的關係,她似乎完全沒發覺這些全都是兒童讀物。相澤很不好意思地說:「如果你有特別想看的書,我可以幫忙點譯。」


    然而老板卻提出為難的要求,「不是的,我是想看相澤女士挑選的書。」於是相澤的義工工作便從挑選書籍展開。相澤還曾經抱怨這是其中最累人的步驟。


    依照我的判斷,相澤的年紀大概落在五十幾歲中段。可是在她的身上,卻看不出與年齡相符的威嚴感。我想她應該是已經不需為孩子操心的主婦吧。平時過慣了以丈夫與孩子為中心的生活,讓她無法盡情地把時間花在自己身上,所以才會透過義工活動來消磨閑暇吧。她的言行舉止謙虛有禮。明明年紀就跟老板的母親差不多,但是他們兩人之間的對話,卻像是父親與女兒一樣,令人莞爾。


    擺鍾發出了三下聲響,到下午開店的時間了。老板走到店門前,打開玻璃門,再度把我掛起來,擺迴平常的固定位置。


    老板開始讀起相澤剛剛帶來的戀愛小說。大約每讀五頁,他的臉上就會露出微笑。看來那應該是本令人會心一笑的故事,不然就是相澤又打錯什麽字了吧。


    我迎著風,想像老板閱讀的故事內容。故事舞台是在海的另一邊,背景是久遠以前的時代。我想像著老板是一名王子,而我則是敵國的女王。兩人一起攜手度過重重患難,最後終成眷屬的劇情雖然不錯,用悲劇收場也挺羅曼蒂克的。在我的想像故事裏,老板的雙眼一樣也是看不到。因為失明是他人格的一部分,這個設定刪不得。


    小時候的透,有一雙像洋娃娃般的玲瓏大眼,皮膚又白皙,平常總會一股腦地從店裏跑出來,鑽過我的底下。因為性格粗魯莽撞,他還曾經被路上的單車給撞個正著。他蹲在地上啜泣的臉龐,至今都還記憶猶新。記得那時候的他真是個愛哭鬼呢。


    從他七歲的時候失明開始,我就再也沒看過他哭泣的模樣了。說不定他的眼淚也跟光明一起消逝了吧。


    透會失明的原因,我一無所知。


    當時,透的父親是一名上班族,而他的妻子,也就是透的母親則是負責經營和菓子店。因為店裏也有其他員工,我都聽得到他們聊天的對話,隻是我從來沒聽誰談論過透的眼睛。


    商店街雖然禁止車輛進入,但是允許商家的車子進出。


    某天,母親準備開著小貨車出門外送時,透便在店門口鬧別扭哭哭啼啼起來,逼得母親隻好讓透坐上副駕駛座。記得就在小貨車發動的時候,透還稍微瞄了一眼店門口,表情看起來得意洋洋。看來他是靠著假哭,才能成功上車的吧。我用力搖擺著身軀,在心裏祝福他「一路小心」。


    那就是透最後一次用眼睛看我的時候。


    幾天後,我突然看見透倚著牆壁一步一步地在走路。剛開始我還以為他隻是在玩某種「遊戲」,後來我才漸漸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以前跟透玩在一起的鄰居小孩,都會背著書包出門上學,可是透卻一直待在家裏麵。過了一陣子,家裏突然不見透的身影,之後我才知道他進入了住宿製的啟明學校就讀。


    每次當


    透迴到這個家,他都會長得比之前還要高壯,嚇得我都以為自己認錯人了。他變成一位麵容和藹,不會露出生氣或是哭泣的一麵,待人客氣的青年。


    透進入啟明學校後沒多久,母親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店裏了;他從啟明學校畢業的時候,父親也離開了人世,留下透一個人孤苦伶仃。接著過了不到一年,那個男人就出現在我們眼前,透也正式開店做生意。


    那個男人雖然是個危險人物,但要是沒有他的出現,透也不會開始從事寄物商的工作吧。


    今天一大早就有客人來訪,所以我猜接下來應該隻需要靜靜凝望著老板讀書的身影就好吧。


    時鍾發出了七下的聲響。天色逐漸昏暗。正當老板將手伸向我的時候,有一位客人走了進來,是一個小男孩。看起來應該是國中生吧?他身穿深藍色的製服,手提深褐色的旅行包。


    「我想要來寄放東西。」


    是沒有聽過的聲音。


    老板說:「這邊請坐。」請他坐上坐墊。少年聽話地脫下運動鞋,登上和室房。


    少年把深褐色的包包擱在榻榻米上。那是一隻不符合他的年紀,像是中年大叔會提的包包。


    老板用手摸摸包包,稍微提一提確認重量,但是他並沒有拉開拉鏈。這也是他一貫的服務態度。


    「請問要寄放幾天呢?」


    「一天。」少年說完,把握在手中的百圓硬幣放在榻榻米上。


    隻寄放一天,就等於是來「丟垃圾」的吧。雖然他看起來不像不良少年,不過他或許是那種喜歡以捉弄大人為樂的小孩;不然就是正處於叛逆期,想把父母的寶貝故意藏起來,讓大人傷透腦筋也說不定。以前店裏都曾碰過這種案例呢。


    老板照例地開口尋問:「請問貴姓大名呢?」


    「我不知道。」


    什麽不知道,這是在玩什麽把戲啊?


    老板稍微想了一想,對他這麽說:「是有人拜托你,把這個包包拿來寄放的吧?」


    少年點點頭。雖然老板看不見,但他似乎感受得到肯定的氛圍。


    「明天會過來拿東西的人是你嗎?」


    「我不知道。」


    「看來那個人似乎沒有托你明天來拿迴去啊。」


    少年又再度點點頭。


    「為了確實交還到那個人的手上,可以告訴我對方是個怎麽樣的人嗎?」


    少年歪著頭想了想說:「那個人穿著紅色的衣服。」


    他似乎不認識對方的樣子。難道是路人拜托他的嗎?


    紅色的衣服。看來那個人應該不是男性,而是名女性吧。為什麽對方不自己過來呢?


    「除了穿著之外,那個人還有什麽其他特征嗎?例如像是聲音或說話方式。」


    「我哪知道。」


    少年低下頭,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覺得很不自在,他的身體不安分地扭來動去。大概是覺得自己的任務已了,心裏直想著要趕快迴家吧。


    老板用沉穩的語氣說:「那麽本店就代為保管了。如果明天沒有人來領取,本店會妥善處理,請不用擔心。」


    老板說出了「處理」一詞。看來他也覺得包包裏麵裝的是垃圾。


    就在少年穿上運動鞋,準備走出店裏時,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迴過頭來說:「那個人會咳嗽。」


    老板頓時嚇了一跳,正打算開口迴問的時候,少年已經離開了。之後老板便一臉失神地凝視著抱在膝上的包包。


    聽到「咳嗽」,讓我想起了某位女性。想必老板的腦中,也浮現出那位女性的身影吧。


    老板拉起拉鏈頭,拉開大約十公分左右的縫隙。這還是他第一次對寄放的物品這麽做。看來這讓他湧現了十足的好奇心吧。不過他似乎又打消了念頭。隻見老板再度拉上拉鏈,抱著包包走進屋內房間。


    結果這一晚,老板就沒有再從屋內走出來了。我就這樣被晾在門口,等待早晨來到。


    隔天早上,老板像往常一樣地來到店裏。


    一切都是一如往常。無論是用抹布擦拭和室房,還是清潔玻璃櫃,全部都和平常沒有兩樣,隻不過是省了一項「把我掛在門口」的動作而已(因為我一直被晾在外麵嘛)。


    接下來老板便一邊讀著戀愛小說,一邊等待客人的光臨。他的表情僵硬,看不見每讀五頁就露出一次的微笑。或許也有可能是我想太多,但我總覺得老板似乎是在認真地豎起耳朵。


    他大概是在等待那位「會咳嗽的紅衣女子」吧。像他這樣專注地側耳傾聽,好像連一百公尺外的咳嗽聲也聽得見。


    話雖如此,連我自己也在等著那個人。


    現在迴想起來,她真是個無趣的女人。平常負責經營原本該由丈夫繼承的店鋪,但因為患有氣喘,每到傍晚就會止不住咳嗽。但即便辛苦,她還是不吐任何怨言,就算懷有身孕,直到生產日當天她都還守在店裏,而且產後兩周後就立刻迴到工作岡位。等寶寶的脖子硬了,她就把孩子背在身上,寸步不離地細心照顧。


    她是一個麵無表情的人。就算想用顏色來比喻她,腦中也浮現不出適合的顏色。我不曉得她是出於什麽因緣際會嫁來當媳婦,不過無論是為人妻子,抑或是為人母親,她都像是在出任務一般地完成工作。


    店裏突然不見她的身影時,我的心頭浮現出某個想法。


    透會失明的原因,是不是身為母親的她害的?雖然我還不確定,但一切卻很符合邏輯。他們坐上小貨車出門後,應該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吧?


    就我所知,以前的她凡事都很小心謹慎,不曾犯過什麽錯。如果她真的曾犯下永難抹滅的過錯,那麽這就是她唯一鑄下的錯誤。


    無論是周遭變化還是社會弊病,什麽都願意坦然接受的她,是不是無法容忍自己的錯誤呢?


    她就是如此在愛著兒子吧。


    我沒有打算要指責逃跑的她。她並不是個冷血無情的人,至少身穿紅衣的打扮就是令人感到欣慰之處。因為這代表她或許出現了一點改變。


    這一天就算過了十一點,老板依舊沒有把我卸下來,繼續守在店裏。他一麵猛讀著戀愛小說,一麵等待客人,直到時鍾發出了七下聲響。


    老板把我拆下來的時候,又恢複了往常和藹的表情。


    紅衣女子沒有現身,那隻褐色的旅行包已歸老板所有。


    接下來的三天,店裏一個客人都沒有。


    老板讀完了戀愛小說後,拿出以前讀過的書重新開始閱讀。不曉得老板喜不喜歡戀愛小說?老板的心是個謎團。如果這個家可以再多住一個人,就能從老板與那個人之間的對話中,探索出老板的心情了。


    下一個鑽過我底下的人是相澤。


    距離她上一次來隻隔了四天,這次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以前從來沒碰過這種情況。相澤一如往常地帶了個布巾包裹。隻是包裹的外型跟平常不太一樣。


    「今天我是想要來寄物。」


    相澤這麽說,坐上了客人專用的坐墊。


    老板端正地跪坐在相澤麵前,謹慎地收下布巾包裹,用手摸了摸外形後,臉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請讓我寄放在這邊一個月,這樣是三千一百圓對吧?」


    相澤從錢包裏拿出三張幹圓大鈔和一枚百圓硬幣,擱在榻榻米上。


    「我把錢放在兩點鍾方向的位置了。包巾我等一下還要拿迴去。」


    為眼睛看不到的人說明物品位置時,經常會使用時鍾指針的方位。


    老板把手伸向兩點鍾方向,確認好鈔票的種類和張數後,他連伸手拿起百圓硬幣的意思也沒有,就急著解開包巾的結。看來老板似乎更在意這


    一邊。


    包巾裏出現了一個長得像螃蟹的機器。


    相澤開口說:「要是一個月後沒有來領迴,這就會變成你的東西吧?」


    老板沉默不語,相澤便自顧自地說著:「難不成,你是在擔心我的眼睛嗎?」


    老板點點頭。


    「我還看得見啦。雖然未來的事情很難說,但是用不著擔心。」


    「那為什麽要寄放這個?」


    「因為我想從點字打字機畢業,好好來學習電腦。」


    老板的神情頓時亮了起來。


    「現在好像已經有轉換點字的軟體了。我覺得利用電腦應該能打得更快速,對眼睛的負擔也比較少,還可以減少錯誤。可是到了這把年紀,要學習新東西可是需要不少勇氣啊,總不能一下子就半途而廢吧。所以為了不要讓自己又逃迴打字機的懷抱,我才想把機器寄放在這裏,讓自己可以專心學習電腦一個月。」


    「太偉大了!」


    「像這樣對桐島發表宣言,也是我的計劃之一。這是為了督促自己不要輕言放棄。」


    「我很樂意為你保管。」


    老板一臉好奇地觸摸著打字機。我也是第一次見識到點字打字機。模樣看起來十分複雜,長得就像隻螃蟹一樣。


    「今天你可以稍微聽聽我的故事嗎?」


    相澤這麽說著,眼睛瞄了瞄外頭天色。已經是日暮低垂的時候了,離打烊還剩下三十分鍾的時間。


    「我去把門簾拿下來吧。」老板說,不過相澤卻答道:「保持原樣就好,這樣比較能夠平心靜氣。」我仿佛也被視為自己人一樣,讓我感到高興不已。


    緊接著相澤便開始慢慢談起自己的事情。那是對我而言,對相澤的印象天差地遠、超乎意料之外的故事。


    「我上麵還有一個哥哥。其實我對自己的父母沒什麽印象。小時候,我就一直和哥哥在一起。雖然家裏偶爾會有大人出入,但我卻分不清楚誰是爸爸、媽媽。」


    說到這裏,相澤不好意思地輕輕笑了笑。明明一點也不好笑,她卻莫名地笑了出來;反觀老板,他的表情卻顯得有些僵硬。


    「隻要說自己肚子餓了,就會被罵得狗血淋頭,所以我總是躲在哥哥的身後。因為平常老是空著肚子,我的腦袋經常是一片空白,讓我記不太清楚那段日子的事情。隻有哥哥會關心我,跑去其他地方拿吃的給我。」


    相澤發出細小卻又清晰的聲音緩緩道來,老板則是靜靜地側耳傾聽,就連點頭的動作也沒有。


    「哥哥跟我都有去上小學。營養午餐簡直就像在做夢一樣呢。就算閉嘴不說話,也會有人給你吃的。餐盤上的東西全都是自己的,不用擔心被其他人偷走,慢慢吃就可以了。但是基本上,學校是一個很痛苦的地方。從同學間的對話中,我發現什麽叫做普通家庭,讓我感到很沮喪。」


    老板依舊是一語不發,麵不改色。相澤也是一樣冷靜。不過老實說,我個人卻是十分驚訝。因為相澤看起來,就像是在平凡安穩的家庭裏長大,然後又擁有一個平凡安穩的家庭。


    「上了國中之後,哥哥就開始不去上學,好像跑去什麽不良組織裏工作的樣子。他大概是想要賺錢吧。可是他明明自己都逃學了,卻不準我不去上學。所以我就努力地把國中念完了。雖然哥哥有叫我繼續讀高中,可是我實在很討厭待在同年齡的集團裏麵。這就好像是去學習自己有多麽與眾不同一樣,讓人坐立難安。」


    我已經很明白為什麽相澤會帶《紅發安妮》跟《苦兒流浪記》來了。畢竟光是生活就忙不過來了,哪裏還有閑工夫去閱讀兒童文學嘛。


    「國中畢業後,我就離開家裏,幸運地在附近的縫紉工廠找到工作。我在職場上就是個『普通人』。因為周遭有不少人都跟我一樣有差不多的境遇,讓我輕鬆許多。我跟三名同事一起租了間公寓,三餐也吃得正常。那段生活簡直就像夢一樣。」


    我隻是個門簾,不太清楚人間世事,但是從店裏客人的對話聽來,我以為所謂如夢似幻的生活,就是飛到另一個遙遠的國家,或者是在手指套上閃亮耀眼的鑽石。原來夢想還分這麽多種啊。想必相澤那時候一定過得很幸福吧。隻見她露出安詳沉穩的神情說:「到了適婚年紀後,同事們一個接一個結婚,搬離了公寓,但我還是依舊住在那棟公寓裏。我從來沒思考過結婚的事。打拚賺錢,然後填飽肚子,有個正當的工作。光是這樣就已經夠幸福了。」


    忽地,一陣舒服的陣風吹了進來。我隨風搖晃,相澤的頭發也被吹得搖曳。刹那間,老板仿佛像是要看看那陣風似地,把臉轉向了外頭。他當然看不到風。就算是相澤,她也看不到風。風還真是一視同仁呢。


    「從那時候起,我開始很難跟哥哥取得聯絡。他說自己的工作會影響到妹妹未來,甚至連電話號碼也不告訴我。他老是喜歡突然冒出來,問我有沒有遇到好對象。哥哥一直希望我能有個好歸宿。他把自己無法懷抱的夢想,寄托在妹妹的人生裏了吧。『雖然我是個笨蛋,但是你聰明多了。』哥哥他常常這麽對我說。」


    老板露出微笑。他說不定是在羨慕相澤。畢竟老板他沒有兄弟姐妹嘛。


    「那是十年前的往事了。有天哥哥突然出現在我麵前,說最近有辦法給我一大筆錢。那時候我覺得很不高興。因為我已經隱約猜測到,這背後隱藏了什麽事情。八成是組織要他做什麽不良勾當,說好等他完成任務,就能拿到大把鈔票吧。天底下哪有這麽好的事!可是哥哥他不懂世事,似乎對這件事深信不疑的樣子。盡管說我不要錢,哥哥還是不打算收手,甚至露出像是在述說夢想的眼神,說這樣就能為我準備嫁妝了。很難以置信吧?我那時候早已是個四十幾歲的歐巴桑了。但是對哥哥來說,我依然是他可愛的妹妹,他還是願意為我付出。」


    說到這裏,相澤一時之間閉上了眼,沉默片刻。她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


    老板露出和藹的表情,默默等待著下一句話。靜謐的時間流過。這是不需要勉強同聲附和、柔和舒服的氣氛。


    大概是總算吸取到足夠的氧氣,相澤開始繼續說下去。


    「那是發生在工廠午休時間的事。就在我吃著飯團的時候,我突然在電視新聞上看到他的消息。熒幕上出現了哥哥的照片。上麵還用白色字體寫著『嫌疑犯』幾個字。我嚇了一大跳。新聞說哥哥開槍攻擊國家的大人物,讓對方受了傷。雖然那位大人物最後幸運地沒有生命危險,哥哥還是因為傷害罪遭到了逮捕。」


    老板的眉毛微微顫動了一下。


    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發展!我等不及想聽接下來的內容。


    「我在那時候啊,生平第一次跑去旁聽了那個叫做判決的東西。我心想著既然現場所有人都是哥哥的敵人,自己至少也要坐在後麵,幫他壯大聲勢一下。可是呢,不管我有沒有在現場其實都無所謂。明明找不到任何證據,整個流程卻像是搭上了輸送帶一樣不斷往下進行。哥哥隻是服從組織的命令,結果卻變成是我哥哥一個人的錯。刑期一下子就決定好了,五年有期徒刑。哥哥他沒有提出任何控訴,乖乖入監服刑。我想哥哥他一定聽不懂法庭上的對話,因為就連國中畢業的我也聽不懂。」


    老板緊緊抿著嘴唇。如果我有嘴唇的話,我一定也會這麽做。相澤從手提袋中拿出了棉紗手帕,往頸部放上去。因為說了太多話的關係,似乎讓她開始冒汗了,隻不過現在偏偏一點風也沒有。希望起風的時候,風的心情卻是反複無常,完全不懂得抓時機。


    「我每天都在祈禱著,希望那位被哥哥攻擊的人能早日康複。後來聽到對方恢複健康,重迴工作崗位的消息後,我就像是獲得了些許寬恕一樣,跑去探望


    哥哥。我隻有去看他那麽一次而已,因為哥哥他不喜歡我出入看守所。但是我去見他的時候,他看起來還是滿開心的樣子。組織恐怕是命令哥哥去殺人的吧。可是哥哥最後卻下不了手。畢竟他是這麽善良的人,這也勉強不來。我把被害人恢複健康的消息告訴哥哥。哥哥一聽,眼淚立刻就掉了下來,還對我說:『有我這種笨大哥在,真是對不起。』」


    相澤說到這裏時,在停頓處眨了眨眼睛。她看起來是在強忍著淚水。


    「最後哥哥抬起頭,露出滿是希望的眼神,說他進監獄之前,遇到了一個大好人,還說他出獄後就要去找那個人。我的心底冒出了不祥的預感,猜想他一定又是被什麽人給利用了。親切的人肯定都是不懷好意。我問他對方是誰,他就告訴我一家位在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的西端,名字叫做『satou』的店。」


    老板一臉納悶地迴問:「satou?」


    「對,哥哥是這麽說的。他雖然不曉得那家店是在做什麽生意,但是門簾上就寫著『satou』幾個字。大概是因為平假名的關係,他還念得出來。他指的就是掛在這裏的門簾。」


    老板把臉轉向了我。他用那雙看不見的眼睛,直直凝視著我。看來他總算是察覺到我身上的文字了。隻不過現在可不是在意這個的時候。


    「哥哥說他請店裏的男孩子,幫他保管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他看起來還一臉高興地,說對方似乎有好好遵守約定。」


    不曉得相澤是不是迴想起哥哥當時的表情,隻見她不禁泛起淚水,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沒有完成任務,又迴不了組織,在警察追逐下躲進的店家,竟然會是這麽溫暖的地方,我想哥哥的心靈一定得到了慰借吧。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哥哥露出那麽放鬆的表情。畢竟他一直以來,都是生活在爾虞我詐的世界裏,看到有人願意遵守約定,想必是高興得不得了吧。隻是還沒等到刑期結束,哥哥就在獄中去世了。」


    咦?


    「因為從小就沒有照顧好的關係,他的身體早就變得殘破不堪。」


    這是怎麽迴事?


    那個拚命幫我拍掉身上泥巴的男人,竟然已經死掉了!


    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也是理所當然。


    飽受驚嚇的我,忍不住開始搖晃著身軀。相澤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明明沒有風,門簾卻在搖曳飄蕩,她大概是誤以為有人在外麵偷看吧。


    老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凝望著相澤。老板當然不是用眼睛在看,而是用心在盯著她看。


    相澤繼續往下說道:「因為沒有蓋墓地,所以我就先把哥哥的遺骨放在公寓裏。化作骨灰後,我們兄妹倆總算能夠團聚了,感覺還真是諷刺啊。我每天早上都會雙手合十,默默想著哥哥的事情。像是小時候一起手牽手走過的路,或者是會突然現身在我的公寓,一臉害羞地遞給我零用錢。另外還有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的『satou』。哥哥在那裏寄放了重要的東西。那句話成了哥哥的遺書。我比哥哥還要更清楚人間冷暖,也明白一般正常人的冷酷。我不曉得那裏到底有沒有遺物,而且就算真的有,我也不知道對方究竟會不會交給我。」


    我的心情緊張萬分。所謂的遺物就是那個東西。不過畢竟是相當危險的物品,一定老早就不在店裏了吧。


    「我花了三年時間,總算是買下了靈骨塔,雖然隻是一個小櫃子的塔位啦。安放好骨灰後,我才發現公寓的房間好寬敞,心裏突然覺得好寂寞。於是頓時之間,我突然好想看看哥哥的遺物,好想把遺物收藏在身邊。首先我找出了那條商店街,確定了那家店的存在。知道老板是位視障人士後,我便想起了一件事,就是工廠裏有個同事,會替眼睛不方便的人代買東西,或是幫對方煮飯做菜。能夠像這樣融入別人的生活裏,我覺得真是一件不簡單的事情。


    於是我便決定假借點字義工的名義,打算借此潛入那個人的家裏。我先跑去參加免費的點字講習會,從學習點字的方法開始著手。外麵還有所謂的點字社團,我就在那裏借了點字打字機來練習。而且又因為電腦的普及,剛好有人在拋售打字機,我就用便宜的價格買下了機器。接下來我就花了一年時間點譯好一本書。我隻有國中畢業,根本沒讀過什麽書,所以對我來說,點字翻譯實在是個辛苦的大工程。但是這個工作卻讓我出現了改變。在點譯每一個字的過程中,我開始覺得遺物怎麽樣都無所謂了。我隻是想要見見哥哥最後相信的那個人。就在想法變得如此單純之後,把一本書交給了你。」


    老板沉靜地問:「ㄓㄣ ㄊ1ㄢˊ ㄒ1ㄥˋ ㄊㄞˋ ㄌㄤˊ?」


    相澤迴答:「對」。


    「對不起,我騙了你。我其實不叫相澤,我的本名應該是真田幸子。我雖然不清楚父母的個性還有長相,但是他們在我跟哥哥的名字裏,都放了幸福的幸在裏麵。」


    相澤……不對,幸子駝著背,低下了頭。我想起那隻死在老板膝上的貓。


    老板笑容滿麵地說:「我去拿遺物給你吧。畢竟你是他的家屬嘛。」


    幸子驚訝地望著老板,後背伸得挺直。


    老板消失在後麵的房間裏。


    原來他沒有處理掉那個危險物品啊……我的心情變得有些複雜。要是看到那樣東西,不曉得幸子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真是令人擔心。


    在等待的空檔裏,幸子不舍地摸了摸那台長得像螃蟹的打字機。因為她看起來實在是太舍不得,讓我開始擔心起這個人的眼睛,該不會真的出了什麽問題吧?說不定眼睛的病情其實很不樂觀,可能需要接受困難的手術治療,但是她卻無法負擔高昂的醫藥費。或許她今天會來到店裏,是想把這一次當作親眼見到遺物的最後機會吧。


    這也許是她最後一次來店裏了。


    這麽一想,我的心裏就覺得好寂寞。幸子跟老板之間的對話,還有老板用指尖讀書的身影,這些對我來說,都是相當重要的日常風景。


    好了,老板又走迴來了。哎呀?這是怎麽迴事?老板竟然抱著那隻褐色的旅行包,就是紅衣女子委托少年帶來寄放的那個包包。


    老板小心翼翼地抱著包包,一語不發地坐了一會兒後,毅然決然地將包包擺到幸子麵前,直截了當地說:「你哥哥告訴我,說他以後有一天要把這個包包交給妹妹。」


    我嚇了一大跳。那根本不是真田幸太郎的遺物。


    那是客人花了一百圓寄放,現在已經歸老板所有的包包。


    而且話說迴來,真田幸太郎壓根沒提到妹妹的事情。


    幸子戰戰兢兢地拉開包包的拉鏈,輕輕地啊了一聲——包包裏塞著滿滿地鈔票。


    啊啊,這是怎麽一迴事!


    老板的腦子燒壞了。


    要是我能夠發出聲音的話,我真想這麽說。


    「那不是你的東西嗎?」老板問道。


    那是母親在離家之後拚命攢下的錢。她究竟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才存到這麽一大筆錢?她肯定吃了很多苦吧。結果老板竟然要把這些錢送給別人。為什麽?


    老板的臉上沒有任何迷惘,看起來神清氣爽。


    雖然老板原本就很美麗了,但是現在的他,正閃耀著燦爛耀眼的光芒。


    看著那張臉龐,我的心裏有一點,雖然真的隻有一點,開始稍微明白老板的心情了。收到母親的心意,他已經心滿意足了。那份滿足感,大概是龐大到可以分享給別人吧。


    老板藏著永無止盡的黑暗與孤獨。


    我仿佛看得見,卻又好像看不見。


    但我想那個包包一定幫他抹去了心中的那些部分。


    所以對他來說,他已經不需要那個包


    包了吧。


    幸子的雙頰微微變紅,凝視著鈔票好一陣子,刹那間露出懷疑的眼神投向老板。老板當然看不見這一幕,甚至還語氣開朗地繼續說道:「本店就代為保管這台打字機。等你學會電腦後,還麻煩你再帶點字書來吧。」


    幸子看向後麵的房間。房間暗得讓她什麽都看不到。現在店裏必須靠著路燈的光芒,才能勉強看得見周遭的東西。


    幸子拉上拉鏈,簡短地說了句「那麽下次見」,離開了店裏。


    老板站起身,把我從店門口拆下,卷好後立在一旁。接著他就抱起閃閃發亮的螃蟹走進了屋內。


    隔天早上,伴隨著叮鈴鈴的聲響,背著書包的小女孩來到店裏。就跟上一次一樣,時間正好是早上八點。


    「早安。」小女孩一打完招唿,老板便笑臉盈盈地迎接她,「早安。是柿沼奈美小姐吧。」老板請她稍等一下,隨後消失在屋內。


    小女孩坐上高起的和室房邊緣,把書包抱在膝上。


    老板一走迴來,便把小女孩寄放的「紙」交還她。小女孩接下那張紙,收進書包裏。


    叮鈴鈴的聲音響起。小女孩已經背上了書包。她看著老板的臉說:「我走了。」她的聲音精神奕奕,響亮有力。老板笑容滿麵地說:「路上小心。」


    小女孩踏著堅定的步伐離開了店裏。


    老板再度開始讀起書來。


    那張紙是分數很低的考試卷嗎?會是作文紙嗎?還是信件呢?又或許隻是一張白紙也說不定。


    那個小女孩還會再來店裏嗎?比起第一次光顧的時候,今天的她變得開朗多了。她可能再也不會來了,也有可能還會再來光臨。


    一個月之後,曾是相澤的幸子會過來拿迴打字機嗎?還是她會就這樣消失無蹤呢?天曉得呢?


    還有那位紅衣女子,以後有一天會再迴到這裏嗎?


    我不知道。恐怕連老板自己也不曉得吧。


    老板就是在這裏,等待著未知的可能性。因為等待就是寄物商的工作嘛!


    我想這個地方,應該就是大家的歸宿吧。


    是永遠守在這裏,等待大家迴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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