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東京搭乘東北新幹線抵達仙台站時,時間正好是上午十一點。


    過去距離鬆島基地最近的車站是連係仙台和石卷的jr仙石線矢本站,但是在東日本大震災發生後十個月的如今,仙石線仍然沒有恢複全線通車,所以是由臨時接駁巴士負責連係鬆島海岸站和矢本站。


    接駁巴士的所需時間,大概要將近一小時。雖然從東北本線鬆島站搭乘計程車頂多隻需要三十分鍾,但稻葉理香早就已經決定去程一定要盡可能地搭乘大眾交通工具,所以她買下了坐到鬆島海岸站的車票。


    雖然時間還有點早,但是一旦錯過現在的話,可能就沒有其他時間了。於是理香決定先在站前吃好午餐。鬆島車站內部已經完全整修完畢了。


    站前也是——除了內設淳久堂書店的大樓高度徹底矮了一截之外,絕大部分都已經恢複成理香記憶中的震災前模樣了。隻不過,擁有海岸線的宮城縣東部至今仍然滿目瘡痍,複興活動也沒有想象中順利,所以自己也不可以因為眼前這片光景就放下心來。和災區算是相當集中的阪神·淡路大地震不同,這場震災還包括了海嘯所帶來的影響,所以災區的分布範圍非常廣,全麵性的複興活動也因此相當困難。對重災區的居民而言,最害怕的就是一般社會大眾一看到其他已經複興完成的區域後就放下心來。就算是在同一個災區內,受災程度的差異也相當之大;就連同為災民的人們之間,也有著劇烈的認知落差。這就是東日本大震災的特征。


    不過話又說迴來——理香一邊想,一邊眺望車站西口的行人走道;這條上班族和購物人潮川流不息的走道,的確和震災發生之前一樣熱鬧非凡。電視新聞上經常出現的畢竟還是以站前和商店街為主的畫麵,所以那些不了解當地情況的一般人會出現安心感,也是無可厚非的。


    關於這一點,那些公布情報時經常出現偏頗的電視台實在應該要負上絕大部分的責任;同樣身為電視業界相關人士的理香,實在為他們感到羞愧。


    由於機會難得,所以理香決定吃點當地名產。她在車站內的牛舌美食街上隨便走進了一間店。雖然似乎隻是連鎖店,但是味道還是相當不錯。


    車站西口距離仙石線的搭乘地點相當遙遠,以致於理香為了趕上預定列車而在車站內狂奔,這當然是題外話了。這裏的車輛是以乘客自行按下車門開關按鈕的方式進行操作的;在東京雖然相當罕見,但是在寒冷地區裏則是再正常不過的式樣,畢竟要是停車時車門一直保持敞開的話,裏麵的乘客也會結凍的。


    列車開始發動。乘客稀稀落落,密度不高。車上的所有乘客都有座位可坐,而且甚至還有空位。同樣時間帶的東京列車上,根本沒辦法想象這種狀況。


    街上的風景在車窗外急速消逝。那是一片沒有絲毫異樣的鄉下都市光景。除了幾棟建築物的外牆上還留著裂痕之外,實在沒有留下太多顯而易見的傷痕。


    不過就算是如此,理香還是姑且拿起了攜帶式攝影機對準窗外,心想會不會有什麽令人印象深刻的風景;然而在列車的左搖右晃之下,原本的期待也跟著慢慢消失。


    記得應該是意大利的報紙吧,在上麵有篇報導說,他們非常驚訝這片散落著石塊瓦礫的廣大土地,竟然能在短短數月之內清掃完畢。真的發生事故時,日本人的勤奮果然還是派上了用場吧?理香心想。


    就在理香完全因為平靜的窗外景物而徹底鬆懈下來的時候,眼角突然閃過一幕難以置信的光景,讓全身僵硬的理香不由自主地迴頭看向後麵的車窗。


    遠方鐵軌旁躺著一艘翻過來的船。全長大概有五公尺以上吧?然而附近卻完全沒有可供船隻進入的水路。從地圖上來看,沿著鐵軌跨越國道之後距離約數百公尺到一公裏左右的地方,理論上應該就是海岸線沒錯,但是以這裏的地形來說,從車窗根本無法直接望到大海。


    那是被衝過來的。理香花了好一段時間,才真正接受了這個事實。相信一定是在清理瓦礫的時候,獨獨留下了這艘船沒搬走吧。


    如果想要撤走這艘橫躺在幹燥土地上的船隻,肯定需要起重機和大型卡車吧。能把這種東西輕易搬到此處的猛烈力量曾經襲卷過這片土地,事到如今,理香才真正親身體會到這一點。


    *


    在《宙色綜藝秀》的藍色衝擊企劃完成半年後,理香也將空幕公關室的紀錄影片剪輯完成。


    依照當初的約定,紀錄片的架構基本上是以空井為中心,所以空井覺得相當不好意思。雖然片山和柚木發出一片不滿之聲,嚷嚷著說「把空井拍得太帥氣了!」不過比嘉則是相當不吝惜地讚美。據說在千歲基地的鷺阪也非常開心。


    在這部紀錄影片完成後一年,空井也即將調離空幕公關室。


    幾乎在同一時刻,理香也從新聞部調職到了情報部。由於她在《帝都夜線》發起的單元「媽媽和我的社會科」獲得良好評價,所以便被拔擢為電視台新開的兒童教育節目製作小組的首席導播。


    「媽媽和我的社會科」由其他導播接手製作,而理香也同時被調離了自衛隊采訪窗口一職。


    理香被叫來參加空井的送別會,而這似乎也同時是理香的送別會。


    和鷺阪還在的時候相比,那時的成員麵孔已經變了相當多。除了空井以外的幹部自衛官幾乎都已經換人,留下來的就隻有槙而已。柚木的近況可以從槙的口中問出來,看樣子他們兩人即使變成了遠距離戀愛,還是相當甜蜜。


    「畢竟幹部自衛官一定伴隨著調動啊。」比嘉笑著說。為了能夠長久待在同一個地方進行公關工作而拒絕晉升的比嘉,似乎還會在公關室裏待上好一段時間。


    空井下一個赴任地是鬆島基地。據說是擔任第四航空團(注47)司令部監理部涉外室的職務。(注47:隸屬航空教育集團的訓練單位,以戰鬥機操縱技能的訓練為主,屬於高階訓練課程,主要使用的機種是國產雙座戰機f—2。)


    「下一個職務的工作內容是什麽呢?」


    「一樣是公關職。」


    開口迴答的空井喝了一點酒,所以臉色微微泛紅。根據他的說明,基地的涉外室擁有相當於公關的機能。


    「據說前駕駛員成為公關官的例子其實相當多,因為如果有個可以針對飛機進行技術性說明的人,在各方麵都相當方便。而且如果是由有駕駛員經驗的人來進行說明,還可以讓人感覺到更有說服力。」


    根據同樣的道理,空幕公關室裏也經常配屬有幾名駕駛員。不過,由於無法從各個地區基地裏拉出現役駕駛員來擔任公關工作,所以就輪到了前駕駛員登場。


    雖然不能繼續飛行的理由各不相同,但他們並沒有連自己身為駕駛員的知識與經驗都一並失去。就有效利用人才這一點來說,這實在稱得上是一步好棋。


    「像現在鬆島的公關班長,以前也是乘坐鷹式戰機(f—15)的。我以前當駕駛員時曾經見過幾次麵,所以感覺還挺輕鬆的。」


    「那位班長為什麽會離開駕駛工作呢?」


    「大概是因為把心髒搞壞了吧……」


    空井迴答完畢之後,連忙又慌慌張張地加上一句:「不過沒有你想得那麽嚴重啦!」在他說這話的同時,理香的表情已經反射性地籠上一層陰霾。


    「是因為戰鬥機駕駛的健康檢查標準比較嚴格一點的關係啦。」


    在不知不覺中,朝著同一個方向走去。通常走一陣子之後,空井就會開口說:「我送你迴去。」


    然而,今天他卻說了不一樣的話。


    「如果可以的話,要不要再去另一家?」


    於是,兩人走進了一家正好經過的小酒吧,再開始了一場小小的續攤。不過就算是這樣,彼此間的對話也沒有什麽特別進展,隻是不斷聊著公關室內的迴憶,和自己對於下一個工作的理想抱負。


    「總有一天,」


    等到差不多該迴去的時候,空井像是迴避著理香的視線一樣,望著別處輕聲說道:


    「真希望稻葉小姐製作的新節目,可以來采訪鬆島基地呢。」


    說不出「請務必前來采訪鬆島基地」,就表示空井推動公關的能力還是不夠;如果是比嘉或片山,一定會這麽說的吧。


    「這個嘛,畢竟是藍色衝擊小隊的母基地呀。小朋友們應該也會喜歡的吧。」


    「小朋友會喜歡嗎?」


    「一定會的啦!」


    空井有點憤憤不平地迴頭看向理香。


    「像基地開放日的時候,藍色衝擊的駕駛們可是非常受小朋友喜愛的喔!總是被要求簽一大堆簽名呢!」


    「如果能拍下和小朋友站在一起的畫麵,應該也比較容易導入吧。那麽等到新節目要介紹航空自衛隊的時候,就考慮一下藍色衝擊好囉。」


    「請務必這麽做!」


    空井就像是小狗拚命搖尾巴一樣拚命點頭。


    「到時候我一定會負責介紹的!」


    接著,他把右手小指伸到理香眼前。理香訝異地望向空井的臉,發現空井正努力睜大他那已經快要睜不開的眼睛,凝視著自己。


    「我們約好了喔。總有一天,一定要在鬆島見麵。」


    因為空井實在太專注了,讓理香越看越覺得他像隻可憐的小狗,最後忍俊不住笑了出來。


    「總有一天,我們會在鬆島見麵的。」


    當理香也伸手勾住小指的時候,空井還興致勃勃地唱完了整首「不守約定就要吞一千支針」的兒歌。


    在車站道別的時候,空井也朝著剪票口方向用力揮手。


    「我會等你的!一定!」


    要是再相處久一點,應該就會有些不同的發展吧?理香心想。但是她同時也覺得,明明就要離別了,卻不管再怎麽努力,還是隻說得出和工作有關的約定,這其實倒也挺有兩人的風格的。


    等到空井前往鬆島之後半年,理香製作出名為《我們的未來》的新節目,立場頓時轉換成背負收視率成敗的責任者,每天都忙得手忙腳亂。


    這時,那場大地震襲擊了東北。


    即使是人在東京的理香,也感覺得出相當長時間的劇烈搖晃。


    事發當時,理香正在帝都電視台總公司大樓裏開會。仿佛永不停歇的長時間搖晃,讓一位年輕女性工作人員哭了出來。


    「該不會是關東大地震又爆發了吧?」


    「笨蛋!」另一位男性工作人員出言斥責。「如果真是那樣,就不會隻是這點程度而已了啦!」


    搖晃持續了十多分鍾之後終於逐漸停止,關於地震的情報也開始接二連三地送進新聞部。


    最終測量的結果是芮氏規模9·0。這個數字讓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這場地震毫無疑問地輕鬆改寫了戰後最大規模的阪神·淡路大地震的觀測紀錄。


    震央在宮城縣牡鹿半島外海一三〇公裏處,震源區則是從岩手縣海岸至茨城縣海岸,綿延數百公裏。此外更發布了海嘯警報。


    然而,當地的情報卻一直沒有送進來。雖然曾經一度傳出死者和失蹤者的數量可能有數百人,但是後來就再也一直沒有出現新消息。


    「不可能就這樣結束的。」


    一位年長的男性工作人員緊緊皺著眉頭。他是曾經采訪過阪神·淡路大地震的人員。


    「隻是因為當地過於混亂,所以才沒有情報傳出來。之後一定會爆增的……」


    阪神·淡路大地震發生時,理香還隻是個學生。當時出現在新聞畫麵裏,滿目瘡痍到不像現實世界的神戶街景,理香依然記得清清楚楚。


    那個時候也是第一時間一直沒有出現死傷者數目;等到數字開始一點一點地增加時,眨眼之間便突破了百位數,直接跳到千位。


    當時的死者數目為六四三四人。——那,這次到底會有多少呢?


    終於,當地的影像開始傳出來了。那是一些散亂到根本看不出原來模樣的辦公室與店鋪的畫麵。員工們像是失了魂似地迴答著記者的問題。雖然眾人同時監控著其他多家電視台的報導內容,不過每一家都大同小異。


    啊啊,如果隻是這樣,那麽災情應該不算太嚴重吧——就在大家鬆了一口氣時,仿佛像是在刻意攻擊這份安心感所造成的輕忽一般,一段恐怖的畫麵傳了進來。那是nhk拍下的畫麵。


    渾濁的水流吞噬著街道。被水流帶動的大量瓦礫有如鐵錘一般襲擊著街道,隨後化為一堆瓦礫的街道又再被濁流吞沒,增加了鐵錘的質量,然後再朝著下一條街道伸出魔掌……


    壓倒性的破壞不斷擴大連鎖。


    現場明明有幾十個人圍繞著熒幕,但是卻靜寂得像是時間完全凍結一樣。


    「這會超越阪神大地震啊。」


    其中某個人顫栗地說出這句話。從這段畫麵可以確定的是,不隻地震規模,就連災害規模也絕對超越了阪神·淡路大地震。


    「在我有生之年,居然發生了比阪神大地震還要慘烈的震災,這到底是……」


    說話的是剛剛那位男性工作人員。他代為說出了在場所有人的心聲。怎麽可能,居然發生了比當時還要更加嚴重的災難?——隻要是人,都不會希望發生比當時更加嚴重的災難,然而這個理所當然的願望,卻被無情地粉碎了。


    「喂!現在有人可以整理報導內容嗎!」


    此刻的新聞部正因錯綜複雜的龐大情報,陷入負荷過量的危險邊緣。原本預定播放的節目全部暫停,於是在時間未定而特別節目又已經確定的情況下,情報部也加入支援新聞部。跨越部門的藩籬,每一個相關機構都派出了工作人員。仙台和其他的東北支局應該也采取了相同的動作才對。


    「稻葉,你會寫原稿對吧!」


    「是!」


    不管怎麽說,理香也曾是個記者。她衝進了新聞部,開始為了一條又一條傳進來的新聞編寫原稿。雖然有些消息的優先度較低,不過還是可以用在填補空檔上。


    這時,理香眼前突然蹦出了這則新聞。


    航空自衛隊鬆島基地被水淹沒。基地內音訊不通。


    所有的聲響仿佛都在一瞬之間遠去。理香盡力完成了手邊的原稿之後,暫時離開座位。


    空井就在鬆島基地裏。


    隻因為當地有一個自己認識的人,原本幾乎讓人喪失現實感的巨大震災,仿佛忽然急遽地朝自己襲卷而來。


    了好幾封簡訊。在家人與朋友互相確認平安的簡訊當中——


    空井也傳來了兩封簡訊。


    理香像是飛撲上去一樣迅速打開。


    『我沒事。』


    第一封簡訊裏隻有這句話。


    開到第二封時,理香忍不住破顏而笑。第二通簡訊寫下的是這樣一句話。


    『f—2全被衝走了』,後麵還加了一個哭臉的表情符號。


    理香打算迴電時,卻因為電話線路爆滿而無法聯係上空井。不過既然他還有辦法為了被衝走的f—2加上哭臉,那就表示他一定沒事。


    『請你一定要繼續保持平安。』


    理香的簡訊也隻迴了一句話。然後她滿懷感激地收下f—2全被海嘯吞沒的情報,將之上呈給新聞部。


    搭配畫麵加以佐證之後,隔天這個消息就被報導出來了。


    *


    等到事情沉澱下來之後,理香開始在心中反複思索著那封簡訊所代表的意義。


    如果沒有收到那封簡訊,相信自己的心裏一定會持續痛苦下去,直到確認空井的安危為止吧。


    理香直到現在才發現,原來空井已經和自己如此接近,近到如果他不平安的話,自己的胸口就會像是被撕裂一般疼痛。


    而空井之所以會通知理香自己沒事,是不是也代表了對空井來說,理香是和自己最親近、進到無論如何都必須讓她明了自身安危的人呢?


    接駁巴士抵達了矢本。站前的小小圓環旁,停著一輛軍綠色的廂型車。


    理香坐上巴士時曾經發了一通簡訊,相信對方應該是算準了時間過來迎接的吧。


    從駕駛座上下來的空井跑了過來。


    「——好久不見了,稻葉小姐。」


    他爽朗的笑容,讓理香胸口為之一緊。


    「這麽晚才來真是對不起。其實我本來想要更早來的……」


    「不,別這麽說。你現在要製作《我們的未來》,所以很忙吧!」


    那是由理香擔任首席導播的新節目。由於是帝都電視台的第一個教育性節目,因此飽受眾人期待。然而期待愈高,責任也就愈重,所以理香現在已經很難有機會自己跑現場了。


    「我有在看喔,真的很有趣。鷺阪先生也是大力稱讚呢。」


    節目內容是用上課的形式,針對從時事問題到雜學的部分進行講解。剛開始選用的標題是「我們的社會科」,內容主要是以社會科觀摩的風格進行外景拍攝;但是每次都要出外景的話預算就會提高,同時也擔心將來會流於形式僵化,所以才決定成現在可以任意運用各種不同結構加以發展的形式。


    下一次的外景取材,決定以最近因為投入3·11救災而備受注目的自衛隊為主題;至於空自的部分,則是以母基地被水淹沒而引發話題的藍色衝擊小隊為主角。


    總有一天會在鬆島見麵!——理香沒想到,這個約定竟然會是以這種形式實現。


    「不過我早就決定,這次外景一定要自己親自來了。」


    「難得你過來,可是藍色衝擊小隊已經不在這裏了。」


    空井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苦笑。


    3·11當天,藍色衝擊小隊為了在隔天十二號的九州新幹線開幕儀式上表演特技飛行而前往福岡。這次是由空幕公關室派出比嘉等人負責陪同參與,鬆島的公關班則是留守基地。


    當藍色衝擊小隊的預演飛行結束,一行人坐上巴士前往待機地春日基地的途中,傳來了地震的頭條快報,到了傍晚更決定取消隔天的開幕活動。在交通狀況呈現一片混亂的時候,比嘉他們迴到了市之穀,藍色衝擊小隊的機組人員也跟著依序迴到鬆島。


    由於藍色衝擊小隊離開了鬆島,所以幾乎所有機體都逃過一劫,然而卻因為基地被大水淹沒而無法歸隊,所以隻好暫時停駐在蘆屋基地。


    最後,他們連訓練據點本身也都全部轉移到蘆屋基地,至今仍然無法迴到鬆島基地。


    「f—2的訓練隊現在也轉移到三澤那裏去了。」


    因為鬆島基地的基地功能至今仍未完全恢複,所以現在有辦法正常運作的就隻剩救難隊而已。


    「你已經去過蘆屋那邊了嗎?」


    「嗯。我們參觀了訓練時的狀況,而且也采訪了駕駛員。」


    節目所需的素材已經充分收集完成,因此也有人建議,鬆島基地方麵隻需要插進一些地震發生時的資料畫麵就夠了。


    可是理香還是堅持要訪問現在的鬆島基地。如果不訪問一下沒有藍色衝擊小隊的鬆島基地,總覺得自己很難就此善罷甘休。原本想要節省預算的製作人,還因此對理香丟下一句:「所以說,前記者就是這麽難搞嘛!」這位製作人注重的是娛樂性,和注重報導性的理香經常產生意見分歧的狀況。


    最後雙方各讓一步,決定不動用拍攝團隊,由理香進行單獨取材,所以才有了這次的鬆島訪問。


    「若是本來的話,應該會不斷出現訓練機的噴射引擎聲才對吧。」


    當汽車奔馳在農田中央的道路上時,天空一片靜悄悄的。


    「原本以為居民們會因為變安靜而感到高興,不過希望藍色衝擊和f—2盡早迴來的意見倒是意外地多。」


    「我覺得我似乎可以理解。」


    對他們來說,飛機的噴射引擎聲已經是日常生活的bgm了;安靜無聲的天空,反而隻會讓他們意識到尚未迴歸日常生活吧。


    「剛剛的話,可以麻煩你再說一次嗎?」


    理香一拿出攝影機,空井隨即笑道:「還真是一點也沒變呢。」不過他並沒有露出不悅的表情,重新說了一次剛剛的台詞。


    「今年大概沒辦法插秧了吧?」


    現在這個時期,農田裏應該會排列著剛收割完畢的稻穗殘梗,然而現在道路兩邊的廣大田地裏,卻隻有一整片渾濁的泥濘。


    「基地周邊倒是很早就完成了清除泥巴的作業。不過這畢竟是海水,實在不是可以種植作物的狀況……」


    理香用攝影機拍下了一片渾濁的田地後,車子隨即抵達了鬆島基地的正門。


    設有櫃台的廳舍牆壁,用紅色膠帶標出了一條和理香身高差不多高的紅線。


    那條紅線的上麵寫著「海嘯線」。當時,大水應該就是淹到那麽高的程度吧!


    理香放眼望去,基地內的樹木到處都出現了枯黃的狀況。大概是海嘯的海水造成的吧。


    「那個當然也泡水了吧?」


    理香伸手指著位於中庭的戰鬥機紀念碑。從海嘯線的高度來看,一直到駕駛艙附近應該都淹在水裏。


    「如果隻有紀念碑泡水,那倒還好了。」空井邊說邊搔著頭。


    「停機坪裏的f—2和救難噴射機也都在水裏載浮載沉啊。然後就這麽直接撞上庫房……」


    飛機的機首和尾翼直接插在建築物裏動彈不得的畫麵,之前帝都電視台的新聞特別節目也有播放。


    「難道沒有辦法在海嘯抵達之前,先讓其中幾架起飛離開嗎?」


    理香的問題讓空井迴過頭來。他的眼角隱隱含著笑意。


    看他的表情,就是一副知道理香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的樣子。


    「公關班長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在等著你,你就直接問他這個問題吧。——請你把那一天的我們,完完整整地帶迴去吧。」


    理香收起了下巴,用力點點頭。我就是為此而來的。


    她被帶到其中一棟廳舍裏,然後進入一間會議室。「做好萬全準備等著自己」的人,是一位鼻子下方留著小胡子的熟年幹部自衛官;看樣子,這人應該就是公關班長,也就是空井的直屬上司了吧


    。


    「據說空井在東京時,經常承蒙你的照顧呢!」


    他用爽快且活力十足的態度開口自我介紹。


    「我們準備了有關基地沿革和災情狀況的投影片,請看看吧!」


    「請問可以錄音嗎?」


    「沒問題沒問題!」


    有關基地沿革的部分甚至迴溯到了藍色衝擊小隊創建之時,和理香事先調查好的內容多有重複。


    「班長,這部分我會事後再把資料交給她,所以請先說受災狀況吧。」


    空井曾經多次試圖幫忙中斷公關班長一發不可收拾的說明,但是感覺起來實在沒什麽效果。雖然和鷺阪屬於不同類型,但是從這次的工作態度上來看,空井就算在這裏,還是一樣被活力十足的上司耍得團團轉。


    最後,話題終於轉向災害發生時的情況。


    投影片開始一張一張播放出停在停機坪上被水淹沒的飛機、蓋滿汙泥橫躺在地的f—2等災情照片。這些照片都曾提供給新聞媒體,當成資料畫麵反複播放。


    「當時距離海嘯抵達還有一個鍾頭左右的時間,請問為什麽不搶在抵達之前先起飛呢?」


    因為空井說可以直接問班長這個問題,所以理香就照做了。


    「不清楚當天狀況的人的確會這麽說……」


    小胡子的公關班長像是有點焦慮似地皺起了眉頭。


    「當時還在持續不斷地出現餘震,我們必須在不斷搖晃的情況下確保所有隊員的安全,而正因為絕對不能發生事故,所以自然也無法移動機材。不隻如此,既然基地本身遭遇了這麽嚴重的地震,那麽在沒有經過完整的跑道檢測之前,我們是不能讓飛機起飛的。要完整檢測全長二七〇〇公尺的跑道至少也要三十分鍾。再加上還要幫所有飛機進行pre-flight check(飛行前檢查),然後才能進行tai out(水平滑行)……」


    麵對這段已經快要超出理香知識範圍的說明,空井從旁繼續說了下去。


    「一般狀況下,飛機接上電源之後,一定要接受飛行前檢查才能起飛。如果再加上牽引到跑道上的時間,光是把所有飛機移動到停機坪(apron),就需要二、三十分鍾左右吧。」


    如果是在警戒態勢的狀況下待機,就會做好一有緊急起飛指令即可在五分鍾內起飛的準備。但是鬆島基地的部隊並非實戰部隊,而是f—2的訓練隊。


    另外還有一波批評聲浪認為救難隊的直升機明明可以垂直起降,當時就應該讓它們升空才對。然而那一天的天候差到連原本預定的訓練活動都決定中止,因此完全沒有直升機待命起飛。


    就算真的有飛機待命起飛好了,當地震強烈到足以讓救難噴射機的主翼搖動扭曲到撞上地麵的程度時,勢必需要比平常更加仔細的機體檢查。


    「然後又傳來了海嘯即將在地震發生三十分鍾後抵達的警報。」


    既然已經發出了三十分鍾後即將有海嘯來襲的警報,那麽當然不可能派隊員出去進行需要耗時三十分鍾的跑道檢查。


    因此,盡管海嘯是在一個鍾頭之後才來襲,但是那不過隻是事後諸葛罷了。


    這邊如果在資料畫麵上加上旁白,應該會更有說服力吧?理香一邊思考著節目的架構,一邊將它抄寫下來。空自公關室也已經提供了隊員們在廳舍屋頂上避難的紀錄畫麵。


    「當時的基地司令立刻判斷以人命為優先,馬上做出避難指示,所以在鬆島基地執勤的隊員才得以全員毫發無傷。」


    海嘯過後,濺滿泥巴橫躺在地的f—2影像已震撼電視畫麵多次。如果他們當時堅持要讓飛機起飛的話,說不定現在濺滿泥巴橫躺在地的就不是f—2,而是隊員們了。畢竟飛機的使用步驟就是一直到起飛前一秒為止,都需要維修整備人員協助。


    「之後,鬆島基地便將所有平安無事的隊員全數投入災區,進行救災行動。」


    一陣違和感突然閃過理香腦中,於是她直接問了出來。


    「明明鬆島基地自己也是災區,卻還是這麽做嗎?」


    結果公關班長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


    「幾乎沒什麽人注意到這一點呢。」


    聽到對方溫和的暗示,理香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截至目前為止,到底有沒有任何一篇報導是把鬆島基地的自衛官們當成災民看待的呢?可以確定的是,帝都電視台的新聞並沒有這麽做。他們隻大肆渲染著f—2被水衝走、救難噴射機被水衝走,損失相當嚴重等等。


    就連發生了基地被大水徹底淹沒的巨大災情,我們這些民眾還是不願承認他們這些自衛官也是災民;直到現在,理香才發現到這件事。


    「不過,正因我們是自衛官,所以不管在什麽情況下,都要站在支援民眾的立場上,這是我們應盡的義務。盡管同樣是蒙受災害,但是我們接受的是災害發生時的應對訓練。」


    「可是……隊員當中應該也有家人住在這附近吧?難道不會擔心嗎?」


    「當然會擔心。」聽到理香的問題,公關班長點頭迴答。理香整張臉頓時發燙起來,後悔問出了這麽蠢的問題。


    「不過,我相信所有自衛官都會對自己的妻子孩子們這麽說吧!『要是有了什麽萬一,導致我無法待在家裏,那時候你們一定要自己想辦法,好好活下去』,大概諸如此類的。這就是和自衛官共同經營家庭的情形。」


    發生巨大災害時,家中的支柱必須立刻前往災區;就算自己的家人也在同一個災區,仍然必須優先幫助素不相識的他人,執行任務。


    「所以,一旦發生災害時,大家都會率先和自己的家人取得連係。等到確認彼此都平安無事之後,才有辦法安心出動。」


    「如果……家人並不是平安無事的時候呢?」


    「如果是死亡或是垂危,那麽隊內自然會有所考量。不過我們所有人都有覺悟,自己可能沒辦法見到家人的最後一麵,或是自己死前可能不會有家人隨侍在旁;若非如此,就沒辦法誌願前往國外赴任了。舉個例子,像海自的潛水艇之類的,就有可能因為物理條件而沒辦法及時連絡上啊。」


    他們所背負的東西,實在太沉重了。理香愈來愈沒有臉抬頭了。


    相信一定有人會說他們是用人民的稅金訓練出來的,所以這些都是理所當然;可是,就算他們有拿薪水,難道就應當為素不相識的人犧牲奉獻到這種程度嗎?


    接下來,話題轉換到救災活動的詳細內容。


    「之前提供浴室給災民的時候,大家都非常開心呢。」


    「空自也有流動性沐浴間嗎?」


    過去阪神·淡路大地震時,陸自擁有的流動式沐浴間派上了相當大的用場。關於這一點,理香是把它當成某種知識看待的。


    「不,空自並沒有流動式沐浴間。我們是把隊內的大浴場修理好之後,再開放給受災戶使用。而且還會派車到避難所負責接送。」


    「那麽……災民們應該都很高興吧。」


    「是的,從結果來看的確如此。可是,剛開始的時候其實也有出現『為什麽要在這種非常時期提供浴室?』之類的消極意見。老實說我也是反對者之一。」


    是根據電視台的營運方針決定立場的;如果老板是極度討厭自衛隊的人的話,評論方式肯定也會變得像是故意扯後腿一樣嚴苛。


    公關班長繼續播放了幾張投影片。那是隊員們進行救災活動的照片,照片內容包括協助撤走街道上和田地當中的瓦礫,以及挖掉泥巴的模樣。


    「這個也是需要相當大覺悟的一項活動……」


    理香一時沒能了解這句說明的意思。撤走瓦礫和挖掉泥巴,這不是災區複興的基本作業嗎?


    「請仔細看。隊員們不是都走進了民宅用地裏了嗎?而且也走進了田地裏。」


    這又怎麽樣呢?理香覺得愈來愈不解了。


    「其實自衛官除了進行救災活動以外,是不可以進入私有地的。」


    膨脹到極點的不解瞬間爆開,理香整個人愣住了。


    「怎麽會……那麽你們要怎麽協助市街複興?」


    「所以我們過去出動救災的時候,都沒有辦法接觸私有地。例如民宅的圍牆倒塌,如果是倒在公共區域上的話,我們就可以幫忙撤走;但是如果是倒在自家用地上的話,我們就沒辦法動手了。」


    「在這種非常時期,我以為應該會獲得允許的……」


    「不過法律並不是這樣規定的。而且自衛隊的能力也有其界限。雖然我們的確很想幫忙把所有東西都清理幹淨,但是就物理方麵來說,隊員的數量和設備都不足以辦到啊。」


    到底可以做到什麽地步?界線方麵的問題隨時都在眼前。如果是地方政府束手無策的狀況,那麽就協助到地方政府能夠自行采取行動處理的程度。這就是基本底線。


    「然而,這次市街的災害實在太嚴重了。」


    整座城市都泡在水中,石塊和汙泥全流進了農田裏。如果繼續堅守原則,這座城市實在沒辦法順利恢複起來。


    「這裏也是我們非常熟悉喜愛的城市,而且整座城市裏擁有能夠在災害過後立刻重新站起來能力的人也就隻有我們;所以,我們實在沒辦法因為規則如何而袖手旁觀啊。」


    想出起死迴生策略的人,是當時的基地司令。


    「他發出命令,要隊員搜尋基地內部因大水而流失的物品。」


    鬆島基地因為海嘯而全數淹沒在水中。於是司令便以基地內部的危險物品或機密物品可能流到附近的名義,做出了超越一般規製的活動指示。


    當時的基地司令退休在即,所以他才會說若是發生問題就由他一個人扛下責任,進而果斷地做出這個決定。


    如果沒有硬是加上這個古怪的理由,就連幫忙挖出農田裏的汙泥也辦不到——理香感受到一股近似暈眩的絕望。現場指揮官必須依照自己的裁量加以處理的事情,到底多到什麽地步?而且他們全都是在做好了可能會被處分的覺悟之下進行的。


    「所以關於這件事,我們在應付媒體報導的時候都必須相當小心謹慎。」


    報導出來也沒關係,但是報導的方式一旦引發問題,這項活動極有可能因此不得不中止——據說他們是在作出如此說明之後才接受采訪的。


    「結果各家媒體,最後幾乎都加上了『搜尋流失物品』的名義來報導這項新聞。就算沒有加上這項名義,也都是以充滿善意的方式加以報導,所以沒有引起任何問題。」


    理香偷偷鬆了一口氣。幸好最後得到的結果是依然可以稍微相信媒體的良心,讓她十分感激。


    「其實這些公開照片也都是經過嚴格挑選的喔。」公關班長笑著說。「因為裏麵也有一些是看得出來經過徹底打掃的照片。」


    至於播放給理香看的投影片,全都是看起來非常像是搜索活動的照片。


    「而且隊員們也都非常盡心盡力。例如像佛壇之類的東西,他們會拿到外麵仔細清理之後,再把牌位和照片放迴去,最後搬迴屋子裏……我想他們應該看到了相當多的痛苦場麵吧。」


    從剛剛到現在一直流暢說個不停的公關班長,說話的聲音忽然凝滯了。


    「我想他們應該真的非常難過。不過那些家夥們就算迴到基地休息,也還是馬上就想往外麵跑……」


    他的聲音愈來愈不穩,而且眼角也滲出了再也無法掩飾的水漬。


    「不管遭受到多大的打擊,他們還是想要迴到現場……不好意思。」


    公關班長低下頭來按住眼角,看起來就像是在默禱一樣。


    「空井,之後就交給你了。」


    他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然後就離開了會議室。


    「真不好意思。你應該很驚訝吧?」


    「不會。」


    看到空井露出了意外的表情,理香繼續低聲說道:


    「因為空幕公關室裏也有人出現相同的狀況。」


    幾天前,理香也為了行前取材而去了空幕公關室一趟。


    光是那一天,就有好幾個人在正常說話的途中突然崩潰。而且每個人也都開口說出「不好意思」,無一例外。


    據說光是看到電視上播放的受災情形,就讓許多觀眾變得情緒相當不穩定;然而他們不是透過電視而是親眼看到,而且還持續看了一段很長的時間,要說他們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反而奇怪。


    其中最讓理香驚訝的是,比嘉也出現了同樣的狀況。


    理香原本以為比嘉應該不會有問題,因為他的公關經驗相當長,而且對於公關方麵的認識程度也比任何人都高,個性更是開朗沉穩,所以理香壓根沒想過比嘉竟會在接受訪問的途中掉下眼淚。


    確實,比嘉剛開始一直笑著說話,不過後來還是突然崩潰了。


    「真的,請你不要覺得我們丟人現眼。」空井說著。


    「這種事……!」


    這已經到了極端見外的程度了。


    「我當然不可能這麽想啊!」


    「對不起!」


    空井開始驚慌地找理由。


    「因為我也曾經出現那種狀況,所以不小心就……」


    「我早就知道空井先生是愛哭鬼了,現在還說這個幹什麽啦。」


    理香用力把頭撇到一旁,而空井發出了真正丟人現眼的聲音抗議道:「怎麽這樣啦——!」


    兩人四目相交,然後同時笑了出來。


    等到理香把所有投影片都看完之後,空井開口問道:


    「想不想和女性隊員見個麵呢?涉外室裏也有好幾位女性隊員喔。」


    這是理香求之不得的提案。


    「請務必帶我去。」


    能否抓住現場的聲音和氣氛,可以決定采訪的成功與否。而采訪對象當然也是範圍越大越理想。至於像自衛隊這種男性占壓倒性多數的環境中,女性的意見更是貴重。


    真不愧是深諳此理的人;理香緊跟在率先邁步前進的空井身後。


    涉外室裏正好有兩位女性隊員。


    兩人都很年輕。一位大概和理香差不多大,另一位大概才二十歲出頭。


    「請問當天的狀況如何?」


    先迴答理香問題的是和她年紀相仿的隊員。


    「在搖晃結束後,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連絡安親班。」


    「原來你有孩子了嗎?」


    據說她把孩子從安親班帶出來之後,就把孩子托到住在附近的娘家裏,然後就直接迴隊值勤了。


    要在餘震不斷發生的期間留下孩子外出執勤,理香相信她一定感到非常不安;可是在隊員的說話語氣當中,卻感受不到絲毫的不安與辛勞。


    真正有事發生的時候,自衛官是沒辦法留在家裏的,理香想起了公關班長說過的話;這些有了孩子依然持續工作的女性隊員,自然也毫無例外。而且她們一點也不覺得這是負擔或者辛苦。


    她們隻將這樣的事情,當做是自己理所當然應盡的義務。


    「不過,我因為有孩子所以還會每天迴家,倒是她比較……」


    她一邊說著,一邊將位子讓給年輕隊員。還是單身的她,據說當時並沒有迴去宿舍,而是連續好幾天都住在基地裏;鋪在走廊上的紙箱,就是隊員們用來假寐的床鋪。


    「一想到房間的狀況多半變得相當淒慘,反倒讓我不想迴去了。」


    年輕隊員用玩笑似的口吻笑著說道。


    「剛開始時,我一直忙著分配隊內的食物和水。等到全國送來的救援物資陸續聚集之後,那些物資的管理和分類也很……」


    「有什麽特別困擾的地方嗎?」


    「廁所。」


    她立刻作出迴答。就連理香也能清楚想象出無法衝水的廁所是多麽讓人頭大。


    「結果是怎麽處理的呢?」


    「我們提了海嘯的水過來衝。在水退去之前先囤積了大量的水……」


    這真是前所未見的反向思維啊。在淹水的時候,要拿來衝水用的水的確是要多少有多少。


    「不過,生理用品果然也是讓人相當擔心的一點啊。當時一直擔心要是之前囤積起來的東西用完之後該怎麽辦……另外,有小孩的人也很擔心尿片的來源。」


    年長的隊員也點頭附和。


    「我個人是有囤積不少生理用品啦,所以比較擔心的是尿片。因為那畢竟和生理期不一樣,是每天都要使用的。」


    在男性麵前談這種話題,不會難以啟齒嗎?理香有點在意空井,但是女性隊員們卻是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樣子,若無其事地說著,而空井也在稍微有點距離的地方進行某種作業。看來不去互相在意,就是這裏的潛規則吧。


    「不過,防衛省的女性隊員們送了很多生理用品和尿片之類的慰勞品過來。裏麵還附上紙條說『相信你們一定很傷腦筋』、『請加油』之類的。」


    理香一邊聽一邊感到疑惑。如果那些都是防衛省送來的慰勞品的話——


    「救援物資裏難道沒有生理用品或尿片嗎?」


    兩名女性互望了一眼,然後年長的隊員開口迴答道:


    「因為救援物資是送給災民的東西,基本上我們自衛官是不會自己收下的。雖然當初曾經想過可能不得不分一點尿片來用,不過後來慰勞品及時送到了。」


    你們自己明明也是受害者啊——這句話直接衝到了理香嘴邊,但這並不是一個遺漏事實的媒體工作者有資格說出口的話。


    「另外,不能洗澡也很辛苦呢。」


    「對呀——!有兩個星期沒辦法洗吧?頭發都變得黏答答的。」


    「那肯定是我人生當中最臭的時候啦!」


    如果隻是聽她們一邊大笑一邊說話的聲音,簡直就像是在開心聊天一樣。這到底是多麽堅強的女性啊!理香幾乎忍不住想向她們低頭致敬。


    最後空井終於開口搭話說:


    「要不要順便看看其他設備呢?」


    趁這個機會,理香也結束了針對女性隊員的訪談。


    在搭車移動之前,理香先借上了洗手間。一進入眼前的隔間,一張便利貼就貼在符合視線高度的位置上。


    「辛苦了,這是慰勞品!請用在女性隊員們的『好朋友』之日吧!」


    這應該就是附在當時寄來的生理用品裏麵的紙條吧。理香胸口一熱。


    洗好手之後,理香再次進入隔間,用攝影機記錄下那張紙條。


    空井坐進駕駛座,而理香則是坐進了副駕駛座。由於基地麵積相當寬廣,所以大多都是用汽車來為采訪者帶路。


    「如果不能接受救援物資的話,那麽生活必需用品是怎麽找來的呢?」


    聽過女性隊員的話後,理香向空井提出自己相當在意的問題。空井也爽快地迴答道:


    「是從其他同事那裏募集來的。」


    「募集?」


    「根據我聽來的消息,好像全國各地的基地都有隊員自動提供募集到的物資。救援物資的搜集、整理和運送工作主要是由入間基地負責,不過隻要一有飛往鬆島的飛機,他們就會減少自己的隨身行李,改帶募集的物資過來。」


    正因為自衛官不能接受救援物資,所以才會自然出現募集物資的動作吧。


    「可是這些東西當中,我們還是隻會收下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至於零食之類的嗜好品則是先保管起來,等到累積了一定數量之後再送給避難所裏的人。」


    空井這番話,讓理香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在她剛剛和投影片摘要一起收下的資料裏,有份基地報紙刊登了關於慰問的消息。


    報導的內容中提到藍色衝擊的駕駛員當中有一位留在鬆島,對當地小學進行慰問,同時還致贈了零食當作禮物。


    「難道那個也是?」


    「零食是從募集物資裏拿出來的。慰問時致贈的所有物品也一樣。」


    「你們這些人啊……」


    眼淚快要滲出來的理香連忙轉過頭去。一陣又一陣的激動情緒湧上胸口。


    你們這些人,到底要為我們奉獻到什麽程度才甘願啊——


    「哇~愛哭鬼!」


    空井立刻報了剛剛的一箭之仇。理香想要反駁,但是反而愈來愈想哭,根本一點辦法也沒有。


    當她在內心咬緊牙關的時候,空井的聲音變得溫柔起來。


    「其實,你們完全不需要在意的。」


    畢竟自衛隊就是為了這個時候才存在的——當理香心想空井多半會說出這一類的話,默默地等待他說出口的時候,空井的話反而朝著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而去。


    「我們其實比你們還要輕鬆的多。」


    輕鬆?——理香用眼神表達自己的訝異。


    「發生意外的時候有自己應盡的義務存在,那一點就是我們賴以支撐的所在。真正痛苦的時候,隻要還有自己能做的事情,一般人就會覺得自己仿佛獲得了拯救,不是嗎?所以我們在援助災民的同時,其實也是在拯救自己。」


    空井的手放在理香的頭發上,然後輕輕撫摸。


    「因為我想摸,所以才摸的。」


    理香的眼淚愈來愈停不下來了。


    直到現在理香才知道,過去空井哭泣時,自己用手摸他的頭,對於幫助他停止哭泣來說,其實隻有反效果而已。


    中途停車休息一陣子之後,空井帶著理香參觀的地方是停機庫。


    原本應該在中央緊緊密合的鐵門扭曲變形,露出一道縫隙。


    「地震讓鐵門軌道歪掉了,所以沒辦法完全關上。那一天也是……」


    離開了。


    「……對不起。」


    理香感到無比心痛,低下了頭。


    「那一天我從空井先生的簡訊當中得知f—2被水衝走之後,就立刻上報給新聞部了。……我應該要小心謹慎、先加上理由然後再報導的。」


    「不,那是我們不對。當時其實有很多人前來采訪,裏麵也包括了帝都電視台,這就表示我們明明有接受采訪的機會,而不是被人單方麵地報導;然而,我卻沒能讓他們知道我們無法讓飛機先行避難的理由。特別是帝都電視台,我明明擁有稻葉小姐這個強大的人脈管道,但是卻連事後追加說明都做不到。」


    說到這裏,空井嘿嘿一聲,尷尬地笑了出來。


    「我也因此被比嘉一曹罵了,說我沒有盡到身為公關官的義務。」


    「那樣實在……」


    聽在理香耳裏,這番指責實在是太嚴厲了。


    「不過這是事實。鬆島基地明明就在災區的正中心,但是對新聞媒體所發布的資訊卻嚴重不足。那是因為就連身為公關官的我們,都全心投入救災的緣故;我們明明可以更加詳細地說明基地的受災情形,明明可以更加清楚地傳達隊員們的行動才對啊……」


    空井的視線微微低垂。


    「那個時候我心裏的想法是,現在哪來的時間做公關!我想大家應該都跟我一樣,心裏想的都是『如果真有時間拍照,那還不如把那種時間用來多撿一塊瓦礫!』」


    這也不能怪他們。如果是媒體相關人員也就算了,但自衛隊的公關人員都是由自衛官擔任,沒有任何專門從業人士。如果想要維持近乎專門從事公關的狀態,就得變成像比嘉那樣放棄晉升的機會。


    「不過,要是我們沒有確實做好公關,隊員們的活動也就沒有辦法傳達給外部知道。比嘉一曹明明對我說過,我們是為了不讓受害者成為我們的實績,所以才進行公關活動的啊。」


    「那也是無可奈何的啊。」


    理香不由得脫口說出這句話,結果空井聞言笑了起來。


    「比嘉一曹也說了同樣的話,說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他還說,如果是十年前的自己,肯定也會覺得現在根本不是拍什麽資料照片的時候吧!」


    「……其實我們新聞媒體應該要接收到這些想法的。真是對不起。」


    如此一來,他們應該就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全心投入救災工作了吧。


    當初因為是衝擊畫麵,所以就反複不斷地播放海嘯鏡頭的時候,觀眾們也發出了抗議之聲。其中絕大多數的抗議都是說,自己明明是為了獲得情報才看新聞的,可是新聞台卻一直播放悲慘的影像出來,讓人的心情也跟著絕望。


    新聞報導原本應該是要讓觀眾安心下來才對的,可是現在就像是各大電視台在互相較勁誰能讓人更加不安似的,全是些聳動的新聞。事件愈嚴重,報導就會被渲染得愈誇張。


    「去看看藍色衝擊的機場吧。」


    理香原本的目的就是那個。於是他們又坐進了車子裏,繼續前進。


    整個機場空蕩蕩的。在藍色衝擊小隊已經轉移到蘆屋基地的現在,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當理香走進待機室時,又是一陣愕然。屋裏也是一片空空如也,頂多隻有階梯前麵鋪了一塊止滑墊,室內完全不見任何平常使用的物品。


    牆壁也到處都是破損、破洞,壁紙上還留著海嘯帶來的痕跡。


    麵對起降場的二樓,其中有個房間靠牆堆滿了各式文件夾。


    「因為這些東西隻有機組人員才知道,所以一直沒辦法整理……但是機組人員也很少迴來,所以始終沒有太大的進展。」


    在藍色衝擊還沒有迴來之前,鬆島基地就稱不上是完全複活吧。


    理香偷偷望著空井的側臉。空井一語不發地,注視著尚未整理的大量文件夾。


    我覺得,我應該是航空自衛隊當中最喜歡藍色衝擊的自衛官了——過去空井曾經說過的話,在理香腦中再次蘇醒。


    我在明明伸手可及之際,驟然變成永遠不可能抓住它,但卻還是深愛著藍色衝擊。因為是我這種人成為公關官,所以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完美傳達出藍色衝擊的魅力——


    空井應該是始終懷抱著這樣的熱情,在這裏任職的吧。


    然而,現在藍色衝擊離開了鬆島,空井的熱情隻能留在這空蕩蕩的房間裏。


    盡管這是任何人都無可奈何的事情,但是並不表示不會覺得不甘心。


    「……要是他們可以快點迴來就好了。」


    「嗯。畢竟他們可是鬆島基地的象征啊。」


    不隻是因為這個吧?理香心中湧出一股焦慮。


    「等到藍色衝擊小隊迴到鬆島的時候,一定要製作一個特輯節目才行呢。」


    理香這麽一說,空井才好不容易說出「要是可以在我異動之前迴來就好了」的真心話。


    采訪活動一直持續到傍晚,然後再次由空井送理香到車站去。


    接駁巴士遲遲不來。


    「外麵太冷,我們在車子裏麵等吧。」


    理香一直暴露在冷風之下,所以她非常感激地接受了空井的建議。


    「我可以問最後一個問題嗎?」


    「有什麽沒采訪到的地方嗎?」


    「不,是我個人的問題。」


    看著一臉疑惑的空井,理香開口問道:


    「我要做什麽樣的特輯節目,才會讓你覺得開心呢?」


    理香已經聽過了第一線人員的聲音,也接觸了現場的氣氛。


    因此,在最後,她自然而然地想從空井身上得到明確的方向指引之後再迴去。理香相信他的話語,一定能成為自己心中的指針。


    「這個嘛……」


    空井沉吟了一陣子。


    「我希望你不要把自衛官當成英雄來報導。」


    這是什麽意思?現在換成理香側著頭,露出不解的神情了。


    「地震過後,曾有一段時期一直聚焦在自衛隊身上對吧?」


    那是在各大電視台同時決定改變方向,一齊開始報導災區複興征兆的時候。當時他們應該都是以友善的態度,在處理自衛隊的救災活動才對。


    「偶爾也會有人用『自衛官在災區裏過得非常艱困』的方式進行報導,像是沒辦法迴家,隻能一邊吃著冷冰冰的罐頭,一邊為了災民而努力之類的。」


    「那有什麽問題嗎?」


    理香甚至認為應該要讓民眾更加了解自衛官是多麽辛勞。一想到有多少人是在完全不知道他們的犧牲之下發出不負責任的批評,理香就忍不住覺得多一點偏向自衛隊的報道,才算是取得平衡。


    相信那篇報導也是因為比較了解自衛官的心情,所以才會介紹他們的辛勞吧。


    「當然,這份心意真的讓我們很感動。這是最大的前提。不過,這些事情隻要有負責報導的各位知道就夠了。隻要知道了詳情,各位的報導也會自然而然地變得公正吧?」


    「你可以期待更多的,不是嗎?」


    理香脫口說出反對的意見,空井隨即點頭迴答說:「我當然也有所期待。」


    「我所期待的是,你能夠透過傳達我們的活動,讓國民們感到安心,而不是為我們講話。」


    這句話大出理香的意料之外。


    了自衛官冷冰冰的罐頭,這樣有辦法讓國民安心嗎?反而會讓他們開始擔心災民的食物是不是也一樣冷冰冰的吧?自衛官的罐頭之所以冰冷,是因為他們為了讓災民吃到溫暖的食物而省下燃料的關係。希望你不要把焦點集中在我們吃的是冰冷的罐頭,而是集中在災民因為自衛隊的幫助才吃到了溫暖的食物;希望你把自衛隊擁有運送溫暖食物到災區的能力傳達給更多人知道,這是隻有身為媒體的各位才有辦法辦到的事。」


    站在采訪對象那邊並不是錯事。隻要貼近他們就能產生理解;隻要產生理解就能維持報導的公正性。然而,這隻不過是起跑線而已。


    自己發出電波的對象,應該是身在終點線的觀眾們。


    迴過神來,理香發現自己又開始撲簌簌地落下眼淚。


    「啊,對不起,我並不是在指責你……」


    空井的手在理香的臉頰前方遊移。理香主動把臉靠過去,貼上了那雙猶豫著到底該不該碰觸的手。空井的手像是有點困惑似地,擦去了理香的眼淚。


    「我不覺得你是在指責我。隻是……」


    理香找不出任何適當的言語。到底該怎麽做,才有辦法把現在這份心情傳達給空井呢?


    「真的謝謝你。因為你,我找到了我這一輩子的行事方針。」


    隻要有這句話,相信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有問題的。不管再怎麽迷惘、困擾,隻要能夠想起這句話,就一定可以找到正確的道路。


    「巴士來了。」


    空井的手離開理香的臉頰。理香立刻抓住了它,用雙手緊緊握住,隨後再把額頭按在上麵。就像是為了記住他手中的溫暖一樣。


    鬆開手後,突然難為情起來的理香,像是逃跑似地離開副駕駛座。


    「稻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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