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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四月下旬,剛進入新學期不久。


    校園裏的櫻花樹上已長出嫩葉,冬季幾乎不見枯黃景色的群山也綻放出了鮮綠色彩,暗示著針葉樹花粉紛飛的季節已然結束。


    放學前的班會時間,班導師中村可南子發給了所有同學「升學谘詢雙方會談」的通知單後,鈴原泉水子才忽然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經三年級了。一旦畢業升上高中,原本國小、國中時班上一成不變的臉孔,今後也將出現變化。


    座落深山的粟穀中學正是一個步調如此緩慢的地方。即使升上高中,多數班上同學仍是就讀附近走路不到十分鍾的縣立高中。雖然也有少數學生為了考上縣裏北邊的私立高中,嚴陣以待地準備入學考試,但此外的學生幾乎都不擔心考不考得上學校。


    (但還是要參加雙方會談嗎……)


    雙方指的是監護人和班導師。每當有活動必須請監護人出席到校,泉水子都會悶悶不樂。因為她的父母都無法出席。


    班會時間結束後,三田春菜走到渡邊步實的桌前,很快聊起高中這個話題。


    「你果然會去念外津川高中吧?」


    「因為現在就算垂死掙紮也太晚了嘛。」


    「你覺得有多少人報考私立高中?」


    「學生會長肯定報考了吧。另外還有萬裏奈、上岡同學……」


    泉水子心不在焉地聽著步實一一列出人名,步實冷不防轉頭看向她問道:


    「泉水子會去讀高中吧?」


    聽見步實問的是自己會不會去,而不是要讀哪一所高中,泉水子相當驚訝。


    「當然會去啊。」


    「太好了。我本來還擔心要是你說畢業後要修行當巫女該怎麽辦呢。」


    「怎麽可能!」


    泉水子雙眼眨也不眨地直盯著步實瞧,但對方似乎是半認真地如此擔心。泉水子畏畏怯怯地說道:


    「我才不會當巫女呢。小步你明明知道,我們神社原本就沒有巫女這個職務呀。」


    「我知道,可是因為泉水子的頭發留得很長嘛。所以我才擔心如果你真的要當巫女,那升學就有困難了吧。」


    步實摸向自己狠下心剪短的頭發笑道。


    泉水子的頭發確實是女同學中最長的,編成了麻花辮的發尾依然長達腰部以下。自懂事起,她就一直蓄著長發,也始終將頭發編成兩條辮子。雖然很無奈,但泉水子也早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大家暗地裏都戲稱她的辮子是「注連繩」(注1:掛在神殿前表一不禁止入內的一種稻草結繩。)。


    「我隻是一直沒有剪頭發而已。而且也沒有其他適合的發型。」


    泉水子摸著自己的辮子小聲地說。由於長期以來都維持這個發型,她遲遲沒有剪頭發的契機。況且留了這麽長以後,想剪短也需要不少勇氣。


    春菜安撫地說:


    「因為你住在神社的院落內嘛,就算不是巫女,留長還是比較不突兀吧?不過,真是意外,我也以為泉水子是因為家裏的關係才不剪頭發呢。」


    「不是的,外公說過我可以不用幫忙神社的工作,至今我也沒有幫過任何忙。」


    泉水子迴答,同時也對和朋友間的這層隔閡感到哀傷。盡管泉水子與渡邊步實及三田春菜是自小學起同班八年以上、交情又最為要好的朋友,她的處境還是和她們不一樣。


    步實神色開朗地說:


    「啊,既然如此,大家就一起去念外津川高中吧。升上高中以後,我也打算繼續打籃球。小春呢?」


    「我想找個男朋友。粟穀中學的男生都太土氣了。」


    見春菜說得毫不留情,步實和泉水子都咯咯笑了。


    「泉水子呢?升上高中以後,還要每天從神社上學嗎?外津川高中有學生宿舍喔。」


    「學生宿舍?」


    「如果泉水子也住進宿舍,不但能參加課後的社團活動,我們也能陪你做很多事情唷。」


    泉水子屏住氣息。她當然知道高中都有學生宿舍,但一直籠統地以為那是提供給無法住在家裏的學生,從來沒想過自己也能住進去。


    「我也能住進去嗎?」


    「你家應該遠得足以申請到宿舍吧?因為那裏甚至位在無法搭公車上學的地方啊。」


    步實說完,春菜也傾身向前說道:


    「就是說啊。都已經升上高中了,不要再請人每天從山裏接你上下學了。現在的泉水子什麽都沒有嚐試過吧?」


    什麽都沒有嚐試過——被春菜這麽一說,泉水子當下心裏深表讚同。泉水子從以前到現在都無法加入其他同學的交友圈,除了往返於學校與神社外,未曾繞道去過其他地方,放假時也不曾去朋友家遊玩。


    步實直爽地說:


    「到時候,你的視野一定會變得比現在開闊喔。不但能和我們一起玩,隻要你有心,多多運動的話,或許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害怕上體育課了。」


    「對呀對呀,泉水子太害羞內向了。應該要多出來走走,多與人接觸。」


    春菜搖搖食指。


    「我認為不論是泉水子的辮子還是你看起來和普通人有所不同,都是因為你住在神社裏的關係喔。畢竟玉倉神社座落在四周一片荒蕪的深山中嘛。真虧你忍得住,一直住到現在。」


    泉水子有些不知所措。由於自懂事起她就住在玉倉神社,從未考慮過這是否是件需要忍耐的事情——今後該思索看看嗎?


    「太遠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我父母都在縣外工作,隻能由外公來照顧我。」


    「我不認為你有理由非得待在深山不可喔。接受義務教育的這段期間,確實不得不和監護人住在一起,但升上高中以後就另當別論了。你父母曾要求你這麽做嗎?」


    泉水子搖搖頭後,步實就不容分說地斥道:


    「既然如此,就鼓起勇氣踏出神社,努力像個普通的女孩子,改善自己的害羞內向吧。如果連和班上男同學說話都不敢的話,絕對不會有明亮璀璨的青春喔!」


    泉水子無法反駁。她確實很害怕和男生說話。即便是同性,隻要在場有幾個人她不認識,也會遲遲不敢開口。


    躊躇了一會兒後,泉水子詢問兩名好友:


    「……你們覺得我能變得敢和男生多說話嗎?」


    步實伸長手摸了摸泉水子的腦袋,


    「放心放心,我和小春會陪著你的。泉水子慢慢改變你自己就好了。」


    春菜也點點頭說:


    「是啊,真想改變的話,就先從外表著手吧。光是改變發型,肯定就會變一個人喔。泉水子的兩條辮子早已成了根深柢固的注冊商標,反而讓人很難注意到你本人呢。其實在近距離下仔細看,泉水子也意外地長得算可愛喔。」


    「是……是嗎?」


    不知這番話究竟是褒是貶,泉水子支吾應聲。


    她也一直覺得自己除了兩條辮子外,沒有其他特征和優點。既不像步實一樣身材高跳,英氣勃勃;也不像春菜一樣皮膚白皙,有著紅蘋果臉頰。真要形容的話,泉水子算是身高偏矮,手腳也十分小巧,但又沒有纖細到削瘦羸弱的地步。


    五官也沒有特別值得一提的地方。眼睫毛雖然長,卻總是低低地往下看,所以根本不算優點。墨水暈開般的淡淡眉毛和水潤的大眼睛又強調出了她的膽小怯懦,更是沒有任何加分效果。


    「你也換副眼鏡吧。現在不流行那種紅色鏡框的眼鏡了喔。」


    「啊,因為這個原本是媽媽的眼鏡……」


    泉水子推起鏡框,春菜無奈地歎了口氣。


    「真要換眼鏡的話,就換隱形眼鏡吧,換隱形眼鏡啦。」


    泉水子走出校門,垂頭喪氣地心想。


    (……也就是說,現在的我,連在小步和小春眼中也是一個怪人羅。)


    盡管泉水子希望至少不要低於標準,但班上同學對泉水子的評價似乎也是如此。不論是家庭環境、本人的能力還是容貌。


    與校門銜接的水泥圍牆轉角旁,停著一輛黑色轎車。光論沒有參加社團或是委員會,以自家專用車接送上下學這件事,全校就隻有泉水子一個人如此。因為很不好意思,泉水子都要求車子避開校門停在不顯眼的地方,但今天她的心情格外沉重。


    學校之所以答應泉水子以自家專用車接送上下學,並不是因為她是千金大小姐,而是因為她隻能利用這種方式通學。想必沒有半個學生羨慕她,這也是泉水子與眾人形成隔閡的象征。


    (原來大家一直都以為因為我來自深山,才會是一個怪女孩嗎……)


    泉水子當然也隱約察覺到了,但明明白白當麵聽到後,仍是大受打擊。但同時,她也覺得這是當頭棒喝。因為從現在起,她還是有機會成為普通的女孩子。


    體型壯碩的野野村慎吾一如往常,耐性十足地坐在駕駛座上。他並非受雇的司機,而是在玉倉神社工作的神官之一,無法專為泉水子一人騰出時間。光是定時接送她上下學就已是極限,因此時間上也難以請他通融。


    「讓你久等了。」


    泉水子說完,便坐進後車座。野野村不發一語地頷首,馬上發動引擎。野野村並不是心情不好態度冷淡,而是天生就非常沉默寡言。身邊就有一個這樣的人,因此泉水子從不覺得自己不愛說話。


    她在躺向座椅前撥開辮子,重新審視起已理所當然成為自己身體一部分的長長麻花辮——如果我能剪掉這頭長發,個性也會跟著改變嗎?


    (……就有勇氣不迴到山上,在山腳下過生活,住在學生宿舍裏嗎?)


    泉水子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外公竹臣會答應她住進學生宿舍嗎?


    「那個,野野村先生,媽媽現在的工作地點是岡山吧?」


    「是的。」


    問向駕駛座的方向後,野野村以低沉的嗓音迴答。雖說沉默寡言,但隻要與他攀談,他就會迴應。


    「學校要舉辦升學谘詢,如果媽媽在岡山,不曉得能不能來。」


    「我也不清楚,但聽說她很快就會迴東京。」


    「應該不可能來吧。」


    泉水子自己做出了結論。這件事原本的可能性就很低。母親任職於警視廳公安部,工作結束後,當然會返迴東京。


    鈴原紫子的戶籍自泉水子四歲之後就一直在東京。紫子已是警視廳的資深能手,據說隸屬於需要臥底搜查的極特殊部門,經常改變名字和居所跑遍全國,幾乎不迴東京的住家,因此有時就連自家人也掌握不到她的行蹤,相當神出鬼沒。


    玉倉神社的宮司(注2:神社的最高神官。),鈴原竹臣是紫子的父親。泉水子會寄養在神社,紫子的職業正是主要原因,有時甚至一年才見得到母親一麵。


    泉水子對母親不在身邊早就習以為常,也坦然接受了兩人無法見麵。在女兒眼裏看來,母親的確不是宜室宜家的女性,所以泉水子反而與父親大成比較親近。


    父親大成的職業是電腦程式設計師,能陪在她身邊的時間雖然也不多,但由於與父親比較了解彼此,偶爾不在家,她也不覺得難以忍受。但是父親兩年前被一間大型企業挖角,前往了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矽穀,現在仍在國外工作。


    即便想偏袒,但大成的個性確實有些少根筋,就連在公共場合也喜歡穿和服,還穿著和服外褂去機場,常常被誤認為單口相聲演員。據說他連在加州的公司也做這副打扮。但是,隻要一碰到電腦,大成的工作能力就會變得無懈可擊。


    (爸爸媽媽一定都遠比一般人優秀吧……)


    如此大放異彩的雙親卻生下了她這樣一個不成材的女兒,說來還真是不可思議。連在山裏的偏僻中學當中,泉水子的學科成績也是普普通通,體育更是慘不忍睹。


    她也早就知道原因何在——因為自己極度內向怕生。


    「玉倉神社座落在深山裏吧。就連對這附近的居民而言,也是一個非常封閉的地方。」


    泉水子邊深思邊近乎自言自語地對野野村說。


    「要是外公的神社建在熱鬧一點的地方,媽媽也比較方便迴來啊。」


    野野村的沉默寡言令泉水子大膽起來,忍不住脫口而出。因此當過了一會兒野野村迴話時,她不禁嚇了好大一跳。


    「玉倉山是個好地方,自古以來就是靈山之一,也被指定為世界遺產。這世上也有一些事物是必須在深山當中才能獲得。」


    (……世界遺產嗎……)


    野野村帶著自豪所說的話都是事實。


    但是,也因為被列為必須保護的世界遺產,今後更不可能有巴士會在玉倉山中行駛吧——泉水子默默地如此心想。


    車子往前奔馳,窗外可見並排得井然有序的扁柏人工造林和矗立著椎栗樹與橡樹的山坡往前延伸。濃厚茂密的綠葉貪婪地汲取著陽光與水分,密密麻麻地遮覆了山棱線。


    渡過橋進入玉倉山後,隨著開始爬上彎道極多的山路,視野不時會豁然開朗,可以眺望到遠方色彩濃淡不一又前後相疊的群山。這正是環繞著白色霧靄,山脊連綿不絕的紀伊山地。


    在泉水子眼中,這些是再尋常不過的光景,但今天她稍加留意後,不得不意識到,在山地眾多的紀伊半島中,玉倉山更是地處深山間的中心地帶。


    名列世界遺產的熊野古道就繞行穿梭在紀伊半島的海岸線與山巒之間。與玉倉神社銜接的,則是正中央的大峰奧騷道。這條古道地處高山,南北向貫穿了吉野直至熊野,是修驗道(注3:將日本自古以來的山嶽信仰與佛教密教、道教結合的宗教信仰。)的聖地。直至今日,仍有信仰虔誠的信徒會走完整條奧騷道以展開入峰修行。


    玉倉神社就建在玉倉山山頂下的不遠處,神社院落內建有泉水子的住家和修行者的宿舍。自山腳下的村落舉目仰望,確實會覺得此處是與世隔絕的山巔。神社的海拔甚至高達一千公尺,越往高處,氣溫也越是在轉眼間下降。


    一到四月下旬,即便學校附近的花花草草都轉變成了初夏的色調,泉水子住家周遭的樹木仍是新綠色彩。由於大自然的一切事物都屬於神,所以玉倉山上沒有半點人造樹林,也無人會動手修剪整理樹木,各種落葉樹上的嫩葉都帶著繽紛的色澤,閃閃發亮。


    泉水子在建於高地上的停車場下車,風中的涼意立即滲入她的肌膚。每天往返於山腳下和山頂的泉水子總會注意到風裏有著天空和霞靄的氣味。對泉水子而言,這陣風就像在對她說「歡迎迴來」一樣。


    (為什麽呢……隻要迴到山上,我就不覺得這裏討厭。明明待在學校的時候,都會埋怨是家裏的關係害得大家疏遠我……)


    泉水子如此心想,走在杉樹林間的小徑上,感覺山上所有一切看來都很不一樣。


    站在山裏往四周望去時,這裏並不是一個寂寥荒蕪的地方。冬季期間雖會封山,但接下來進入春季後,就有不少修行者來來往往,前往神社參拜,在此借宿。縱使位在深山之中,這裏的人潮卻也絡繹不絕。


    由於泉水子的住家是改建自一棟修行者宿舍,因此才會位在神社院落內。外觀上,房屋的構造古色古香得仿佛能列為江戶時期的文化遺產,但其實大成已將內部大幅翻修,改建成使用隔熱建料的最新型房屋。竹臣甚至還咕噥抱怨說


    :「這也太過舒適了。」


    費了一番心思在山上建好一棟舒適的住家後,大成卻去了美國。不過,自泉水子四歲起就照料她生活起居的佐和至今仍和他們住在一起。泉水子一拉開玄關拉門,喊道:「我迴來了。」末森佐和就帶著一貫的笑容自廚房走出來迎接她。


    「你迴來啦。我正好做了芝麻布丁喔。我馬上拿出來讓你當點心,順便試試看味道。」


    佐和是在玉倉神社工作的唯一一名女性,除了擔任管家之外,主要負責修行者投宿時的夥食。比起工作,佐和更喜歡下廚。


    待在廚房裏煎煮炒炸是佐和最幸福的時光。同時佐和也有著與廚師非常相稱的圓潤臉頰與豐腴體態。


    「這次的芝麻布丁和上次不一樣喔。我在網路上找到了十分別出心裁的食譜。」


    佐和一年當中隻下山幾天,長年來都住在諸事不便的山上,卻從未聽她開口抱怨。也許是因為一起生活的佐和從未發過牢騷,所以泉水子也不曾想過住在神社是件需要忍耐的事。


    坐在桌前喝著茶,相互發表完對新口味布丁的感想後,泉水子問佐和:


    「你從來沒想過在這裏以外的地方生活嗎?住在這裏的話,做菜的食材也很有限吧?」


    「就是因為有限,才更能突顯出我的廚藝啊。」


    語畢,佐和笑了起來。


    「像是上山采野菜、摘香菇,或是製作大量醃漬食品以防遇到惡劣的天候等等,我很適合做這些事情。這裏就是因為四周什麽也沒有,做起菜來才會非常有成就感呀。服務每一位修行者也是一樣。」


    「你不覺得辛苦嗎?」


    「這個嘛,像是因為暴風雨導致道路無法通行時,我也會擔心。不過,大成先生將這棟房子翻修之後,不僅能自行發電又有淨水器,真是幫了大忙呢。近幾年又因為網路的關係,一切都變得很方便。既不會跟不上社會新聞,也能在網路上訂購這裏沒有的東西。」


    佐和從未考慮過離開這裏,加入都市的喧囂。她和泉水子不同,已能熟練地操作家中的電腦。即便大成將家中的用品過度電子化,佐和好像也不覺得這是多此一舉。


    泉水子想,佐和真是一位適合住在這裏的女性。


    「我在這裏什麽忙也沒有幫,就隻是住在這裏而已呢。」


    「泉水子小姐用不著幫忙喔,因為你還是學生啊。」


    遲疑了幾秒後,泉水子問:


    「今天有朋友對我說,她們一直以為我畢業後會當巫女。但外公總說我不幫忙也沒關係,這樣子真的可以嗎?」


    佐和用沉穩的嗓音迴答:


    「那當然啊。紫子小姐和大成先生不也都從事與宗教無關的工作嗎?竹臣先生更不可能會要求泉水子小姐留在神社幫忙喔。」


    泉水子鼓起勇氣說:


    「如果我離開這裏過另一種生活也沒關係嗎?」


    佐和意外幹脆地點頭。


    「竹臣先生也認為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喔。」


    泉水子鬆了口氣,從書包裏抽出通知單遞給佐和。


    「學校要舉辦升學谘詢會談。我——希望可以住進外津川高中的宿舍。」


    晚上九點過後,泉水子才見到外公竹臣。


    泉水子的住家和神社辦事處都在神社的院落內,但竹臣早上六點出門後,都會在神社辦事處待到這麽晚,期間也絕對不會迴家。


    似乎是因為個性守舊的竹臣待在大成改建好的住家時,總會覺得渾身不自在。的確,在這棟隻有竹臣的臥室是榻榻米房間的屋子裏,整天都穿著和式褲裙的竹臣應該相當住不慣吧。還說暖氣太強了,身體會變鈍。


    (仔細想想,我根本當不成巫女啊……)


    晚上吃著奶油燉飯時,泉水子感慨甚深地這麽想。雖說住家位在神社院落內,但她都是對著桌子坐在椅上過生活,在自己的房間裏也是睡在床鋪上。和外公不一樣,她也經常攝取大量的魚和肉。這棟屋子是與神社有所區隔的一般住家,相對地,在神社舉辦定期祭祀時,泉水子與佐和兩人就會關上門窗,盡可能保持安靜。


    大成當初的設計就是考量到了這一點,竹臣也答應了。他們想必都打算不讓泉水子接觸到宗教下撫養她長大。話雖如此,她卻不覺得自己長成了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但這點今後也會慢慢改變吧。


    知道竹臣已經迴來,人在起居室後,泉水子便抓準時機走到外公麵前。


    「外公,關於學校的升學谘詢會談……」


    竹臣拿著茶杯,眯起雙眼看向孫女。他有一頭花白的短發,黝黑臉龐的眼角旁刻著許多皺紋,是個沉穩隨和的老人。當他露出微笑,看起來就像從未發過脾氣的樣子。雖然會這麽想可就大錯特錯,不過撇開他人不說,至少他鮮少對泉水子動怒倒也是事實。


    「嗯,佐和管家已經拿給我看過了。雙方會談的話,應該是大成會去吧。」


    泉水子雙眼圓瞪。


    「爸爸可以從美國迴來嗎?」


    「他說雖然企畫案還沒完成,但目前已經排好了迴國的行程。去了美國的相樂也聯絡說大成會迴來。如果真的按照預定時間迴來,應該趕得上這天的會談吧。」


    「真的嗎?」


    「因為大成從去年開始就一直在考慮你該讀哪一所高中啊。」


    泉水子雙手合握。大成雖然少根筋,卻很為女兒著想,即便隔著一片太平洋,仍然掛念著泉水子的未來動向。


    「爸爸能在家裏待多久呢?真想快點見到爸爸,和他聊天……」


    「泉水子想念外津川高中吧?」


    竹臣確認性地詢問後,泉水子點點頭,


    「是的。另外可以的話,我想住進高中的宿舍。」


    「你會主動要求住進學校宿舍,是一件好事喔。我也認為時機差不多了。再繼續將你留在神社裏,對你也沒有好處。」


    竹臣語氣沉重,其中又帶著有些為難的音色。泉水子耳尖地聽出來後,察看外公的表情。


    「外公覺得我無法適應宿舍生活嗎?」


    「當然不是……」


    躊躇了一會兒後,竹臣說:


    「其實……聽說大成已經決定了你該去念的高中。」


    泉水子不由得再一次瞪大眼睛。


    「我該去念的高中?那究竟是哪間?」


    .  「聽說是東京的高中。」


    「東京?」


    泉水子立時抬高音量,因此竹臣顯得難以啟齒。


    「聽說那所高中也有學生宿舍喔。所以,泉水子決定住進學校宿舍這個決心,也許算是幫了大忙呢。」


    「外公,這兩件事情根本不一樣!」


    泉水子錯愕得身體朝桌子一傾。


    「你覺得我能突然搬到東京,在那裏生活嗎?」


    「其實我也覺得不太妥當……」


    竹臣用一種像是死心般的口吻說:


    「可是,既然大成為了這件事打算特地迴國一趟,直到親耳聽見他的說明之前,我也無法擅加評斷。」


    泉水子斷然宣告:


    「我絕對不要!」


    竹臣喝了口茶,態度很顯然想將結論往後拖延。


    「總之,先等大成迴國吧。」


    二


    一見到走進教室的泉水子,步實和春菜就露出了驚愕的表情。


    「你剪了頭發嗎?」


    「隻剪了一點瀏海而已。」


    雖然朋友一同投來的注目禮讓泉水子很難為情,但同時她也在心裏大喊:「萬歲!」甚至還有勇氣露出靦腆的笑容。


    「因為我想我必須一點一點改變才行。」


    但兩條麻花辮依舊原封不動,稱不上是大變身。不過,泉水子也覺得長及眉毛的齊瀏海可以自由擺動的那種觸感很新鮮。她邊伸手撫平瀏海,邊怯生生地問:


    「會很奇怪嗎……」


    「不不,不奇怪。給人的感覺變了很多呢。」


    「遠比之前有現代感多了。這樣子比較好喔!」


    步實和春菜異口同聲地說。


    「不過,沒想到泉水子有自然卷呢。我一直以為你的頭發跟日本人偶一樣筆直。」


    其實這點泉水子也大感意外。她從沒想過自己的發尾竟會四處亂翹,不肯老實地往下垂。至今之所以洗發時都很筆直,是因為長發本身帶有的重量將頭發拉直了吧。


    「其實啊,我很想剪像小春一樣的發型喔。」


    泉水子的理想是春菜那種長度及肩的發型。因為可以利用形形色色的發飾別住或是綁起部分頭發。隻是,泉水子很清楚那一定要在美容院剪才行,所以目前對她來說還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春菜開心地笑了。


    「泉水子也很有眼光呢。嗯嗯,如果你假日可以出來的話,我就能帶你去我常去的那間美容院了呢。」


    「我再拜托野野村先生看看,問他六日能不能開車。」


    泉水子以下定決心的嗓音說:


    「雖然截至目前為止,我都沒有和他商量過這種事,但也許這是我能辦到的事情。」


    步實也興高采烈地提議:


    「如果六日能出來的話,下次泉水子也來看籃球比賽,替我們加油吧。之後還可以一起去逛街呢。」


    步實和春菜都是籃球社社員,周末都有比賽。當中步實又是隊長,幹勁比其他人還要旺盛。泉水子頷首。


    「我再商量看看。」


    「哇啊,好積極!泉水子,就是這股氣勢!」


    泉水子決定了,要當一個普通的女孩子。為此,就隻能自己慢慢努力。


    (我才不要去念東京的學校……)


    她根本無法想像沒有了步實和春菜這兩個了解自己的朋友後,學校生活該怎麽過。就連和她們兩人,她也是花了八年的時間才好不容易能夠互相談心。


    若是知道泉水子可以交到朋友有多麽不容易,即便是大成,也不會提出那種建議了吧。大都市的學生隻會覺得泉水子是個怪人,對她冷眼相待吧。她也不可能主動交朋友。


    (結果,就連爸爸也不了解我呢……)


    「泉水子,你手機的電子信箱呢?我記得你有吧?」


    步實詢問後,泉水子恍然迴神,捂住嘴角。


    「啊,對不起……之前的手機壞了,我還沒換新的。」


    「既然如此,你的下一個任務就是手機羅。」


    春菜開玩笑地說。


    「沒有手機也沒關係這一點,正是泉水子像古代人的地方唷。如果假日可以見麵,到時候就必須可以聯絡到彼此才行。」


    (手機嗎……)


    不知道為什麽,泉水子與手機很不合。拿到新手機後總是兩、三個月後就故障。這種情況已經發生過好幾次了,泉水子也變得不好意思向佐和開口,請她再買新的手機給自己。


    「那麽,我會盡快請人幫我辦新的手機。」


    泉水子對兩人這麽說,但內心有些過意不去地迴想起佐和的臉龐。


    今天早上見到泉水子剪短的瀏海後,佐和啞然失聲。她們沒有交談幾句,泉水子就出門上學了,但很明顯可以感覺到佐和不太高興。也許是因為自己沒有找她商量就擅自決定剪發,讓她很生氣吧。


    (可是,這是我的頭發呀。不過是發型而已,我應該有自由選擇的權利吧……)


    泉水子如此說服自己,卻也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麽她會有這種自作主張的愧疚感呢?可能是因為以前不論是洗頭發還是洗完後編麻花辮,都是請佐和代勞的關係吧。


    迴想起來,至今隻有佐和一個人看過泉水子放下頭發的樣子。泉水子隻能讓別人看見她編得整整齊齊的辮子,甚至到背地裏被人戲稱為注連繩的地步,也許就是佐和潛移默化間灌輸而來的想法吧。


    在粟穀中學三年級的班級中,最橫行霸道的男生就是三崎洋平。他的嗓門極大,做事肆無忌憚,又很討厭上課,總是在上課時徑自說起笑話。


    雖然還稱不上是班上的老大,但總是暢所欲言,力氣也不輸給任何人,因此大家都忌憚他三分。三崎洋平還與小川智也及瀨穀和人等臭味相投的男生組成小團體,是泉水子最避之唯恐不及、既粗魯又吵雜的一群男生。


    為了前往專科教室,泉水子自座位上起身,好巧不巧剛好與洋平正麵對上,臉龐近得幾乎要碰在一塊。洋平低頭看向倒抽口氣的泉水子,冷不防做出評語:


    「現在注連繩上又多了屋簷啦。真土。」


    由於此時幾乎所有人都對泉水子說過:「你剪頭發啦?」所以她已經不太在意自己的瀏海,因此聽到這一句話後,猝不及防地深受打擊。她不由得抬手遮住瀏海後,跟在洋平身後的智也與和人也同樣邊哈哈大笑邊走過她身旁。


    (隻是這點程度的嘲笑而已,我不能放在心上。反正他們已經不再像小學時一樣,會拉我的辮子了……)


    泉水子在心裏喝斥自己不能氣餒,這時走在他們最後頭的嬌小男生和宮悟在教室門口迴過頭來,看著泉水子露出微笑。


    (甚至連和宮同學也笑我……)


    是自然卷太奇怪了嗎?泉水子再次介意起來。但更讓她感到奇怪的是,和宮的笑容看起來和其他男生很不一樣,莫名地令她印象深刻。可能是因為和宮是個不太起眼的學生,自己才會至今都沒有注意到他吧。


    (……這麽說來,和宮同學從來沒有欺負過我或是嘲笑過我呢。)


    泉水子雖然極少與男生說話,但畢竟學校裏的同班同學成員自小學起就沒再變過,所以包括像剛才男生單方麵對她說話在內,她不可能從未與男生接觸過。盡管如此,泉水子卻完全沒有和宮悟對自己說過話的記憶。


    (為什麽我現在會突然意識到這件事呢……)


    為什麽她的目光會突然被一個至今很少注意到的男生吸引住?


    還是說,是和宮的笑容中隱含了某種全新的含意?


    泉水子怔怔地放下手後,在風的吹撫下,感覺到瀏海輕輕搖動,於是再一次伸手觸摸。發現瀏海好像翹得比想像中還嚴重。


    下一堂課是在三樓的電腦教室學習如何查資料。


    專科教室裏並排著許多電腦,供學生一人一台,是三年前學校進行整修工程時設置的,也是粟穀中學自豪的設備之一。由於教室內設有電腦器材和空調,再加上鋪了毛毯的地板,看起來與校舍的其他教室截然不同,令人有踏進了某間企業辦公室的錯覺。


    泉水子入學時,這間教室就已經完工了,還曾經偶然耳聞大成在中學引進電腦設備一事上幫了不少忙。多半是這個原因吧,泉水子每每走進電腦教室,都會覺得喘不過氣來。


    主要原因是基於歉疚,因為她明明是大成的女兒,卻不善於操作電腦。


    因為隻要泉水子一碰,電腦就經常當機,最後不得不重新開機好幾次。因此最近在家也好在學校也好,她都盡可能不碰電腦。


    不斷戰戰兢兢地接觸電腦後,現在泉水子隻要聽到電腦的啟動聲,或是待在電腦一齊運作的室內,就會充滿壓迫感。一想到父親大成從早到晚都待在這種空間裏,感受更是益發強烈。


    這天上課,必須利用泉水子最不擅長的網路進行搜尋。不過,因為是分組學習,她還有退路。明白個中原由的春菜與她同組,因


    此泉水子馬上就能拜托她。


    「拜托你……抄寫的部分我會連你的份一起寫的。」


    「沒問題。」


    春菜反而喜歡搜尋資料,非常爽快就答應了。


    「泉水子明明很會打字,卻不會上網或是發送郵件,真是奇怪呢。明明隻要按一下滑鼠,就能連到網頁了呀。」


    「如果是我自己來,就會耗上很久的時間。」


    學生會長越川美沙聽見兩人的對話後,轉過頭來說:


    「你們兩個,都把不會的事情推給別人做嗎?」


    聽了她的口氣,春菜顯得大為光火。


    「有什麽關係,分組就是為了互相幫忙啊!」


    「明明鈴原同學就連報告也絕對不肯自己上台。」


    泉水子無法反駁。的確,上台報告也是她最不擅長的事情之一。


    見泉水子默不作聲,美沙輕蔑地哼了聲,再次轉向電腦螢幕。


    「你們就盡管混水摸魚吧。雖然我完全無法明白這種偷懶的人腦袋裏在想什麽。」


    春菜小聲地對泉水子說:


    「隨便她去說吧。就因為要報考私立高中,會長她們變得越來越尖酸刻薄了。」


    泉水子也自很久前就發現,越川美沙和她那群交情良好的朋友一直在排擠自己。


    美沙在三年級裏成績最為優秀,又是個眉清目秀的美人,是男女生都公認的領袖級人物。但是美沙麵對害羞內向的泉水子時,隻會感到不耐,不曾對她伸出援手。也可能是因為在班上的女學生之間,與美沙各據一方的渡邊步實是站在泉水子這一邊的關係吧。


    (偷懶……嗎?)


    對方說得似乎也沒錯。在旁人眼中,對每件事情都畏畏縮縮不敢去做,和偷懶不去做該做的事情,兩者沒有什麽分別吧。


    泉水子出神地環顧教室,隔著電腦可見不喜歡上課的三崎洋平反倒在這裏上得很認真。螢幕上不曉得跑出了什麽畫麵,一群男生聚集在他身旁熱切地討論著。和宮悟也混在其中。


    (今天一直注意到和宮同學呢……)


    即便覺得不可思議,泉水子還是悄悄觀察他。和宮為人很謙虛自律,絕不會搶在別人前麵出風頭,是個也難怪容易讓人忽略的男生。盡管如此,他卻沒有被洋平他們摒除在外,與他們相處得非常融洽。


    泉水子忽然痛切地反省自己。她希望自己最起碼也要像和宮悟一樣,當一個不引人注目,卻又能融入人群的學生——


    (就是因為我認定自己不會操作電腦,更是不想主動去碰,也因此變得更加沒用吧……)


    「小春,我還是自己試試看吧。」


    告知自己的決心後,春菜眨眨眼迴望泉水子。


    「是因為在意會長的挖苦嗎?」


    「畢竟她說的是事實嘛。」


    大概是突然覺得緊張,泉水子心生一種仿佛風忽冷忽熱的怪異感,電腦教室的窗戶全都緊緊關上,這時瀏海卻晃動了一下,因此她抬起目光。但是,她無法肯定是不是空調送出的風。


    (現在沒有時間管風了……)


    泉水子搖一搖頭,鼓起勇氣敲打眼前的鍵盤。沒來由地,她覺得手邊的事物仿佛位在非常遙遠的地方。


    周遭的景色像處在水底般搖搖晃晃。滑鼠仿佛要往上飄起,她慌忙捉住,卻發現自己有些頭暈。她等著頭暈平複下來,然而這陣暈眩不僅沒有平複,甚至往四周擴散。


    泉水子感覺電腦教室裏逐漸湧起了透明的水。那些水和空氣一樣澄淨透明,雖然無法馬上看見,但可以看到隔著玻璃窗照進來的陽光因為這些水折射得彎彎曲曲。在透明洶湧的清水包圍下,電腦的運作聲也跟著變質,聽來像是溪澗的流水聲。


    春菜和其他學生都沒有發現異狀,繼續安靜上課。正確地說,是泉水子根本沒有心力去確認大家是否察覺到了。搖曳的波光非常刺眼,她幾乎看不見周圍的景象,僅能清楚看見眼前的電腦螢幕。


    泉水子再也憋不住氣,試著慢慢吐氣。因為水湧上來的時候,她下意識地不想溺水。接著她再試著吸氣,發現可以順利唿吸。這是幻覺吧?這個想法隱隱出現在腦海裏。抑或者,上課這件事本身是在作夢呢?


    電腦液晶螢幕的畫麵忽然切換,出現了大成的臉部特寫,一頭蓬鬆亂發,滑稽的圓框眼鏡,和深褐色的和服領口。大成一瞬間露出驚訝的表情,但馬上綻開悠然自得的笑容。


    「哎呀,泉水子,你現在會用視訊聊天啦?」


    「我才不會用呢。」


    泉水子東張西望,心想如果這是視訊電話的話,那收音麥克風在哪裏?


    「爸爸?真的是爸爸嗎?你現在在哪裏?」


    「啊,嗯,我在公司喔。」


    大成說完,將右手插進頭發裏。


    「不好意思啊,泉水子。我本來打算迴日本一趟,行李也打包好了,卻遇到了麻煩,計劃泡湯了。我這裏的工作出了一點狀況。」


    「你不能迴來了嗎?」


    由於這聽起來很像父親會說的話,泉水子便堅信自己確實正與大成交談。


    「你不能來雙方會談了嗎?」


    「對不起啊。不過,相樂已經出發迴日本了。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吧。」


    「就算相樂先生來,他也不是我的監護人啊。」


    「嗯~不行嗎?」


    聽了父親少根筋的迴答,泉水子鼓起腮幫子說:


    「既然如此,要我去念東京的高中這件事也不算數羅。」


    「啊,我真的很希望你願意去念那所學校喔。名字是鳳城學園高中。」


    「不管它叫什麽名字,我都不去。」


    「可是啊,泉水子。」


    大成氣勢矮了半截地開口。似乎是因為無法迴國感到愧疚。


    「那所學校可說是為了泉水子才存在的喔。今年才剛創校,所有設備都是最新的,學校也非常漂亮。師資方麵也聚集了優秀的人才,爸爸和校長聊過之後,很讚成那所學校的教育方針喔。媽媽也很讚成……」


    「爸爸見過媽媽了嗎?」


    「不,她一定會讚成吧……」


    努力冷靜下來後,泉水子宣布:


    「爸爸,我已經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事情了。你這樣無視我就自作主張,我會很困擾。況且你也沒辦法出席雙方會談向老師表明你的意願吧?總之,我會進入這裏的高中就讀。」


    畫麵上大成的影像倏地晃動。


    「泉水子?」


    (可是,我為什麽會和爸爸在說話呢……?)


    泉水子忽然恢複理智,背脊不寒而栗。她不曉得自己現在身在何處,是從什麽時候起變成這樣?又為什麽會在這裏?她突然覺得自己無法與過去銜接在一起。


    「泉水子,你冷靜一點聽我說……」


    大成還在說話,但她越來越感到恐慌,溪澗的流水聲也隨之變大,蓋過了父親的聲音。泉水子害怕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隻是拚命地動著腦筋思索,該怎麽做才能停止這份恐懼。


    (對了,關機……必須快點關閉電源才行!)


    關機!


    然後泉水子隻聽見噗滋的關閉聲,同時一道閃光掠過眼前。她閉上眼睛縮起身子,好一陣子動彈不得地等著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不久之後,她終於再次感受到空氣的溫暖,教室內的氣息與喧囂也恢複原狀。


    泉水子油然升起難以言喻的安心感,張開眼皮後,發現眼前的電腦螢幕變成了一片漆黑。真的關機了。


    接著在四下的喧嘩聲中,洋平大聲報告:


    「老師,電腦關機了,完全沒有反應。」


    「老師,我也是。」


    「完全沒辦法重新開機耶。」


    擺放在電腦教室裏的三十台電腦全都無法再次啟動。同一時間,教職員室裏連上校內區域網路的電腦也都停擺,導致成績和其他資料悉數消失,釀成了極大的騷動。


    三


    班導師中村可南子當然是臉色鐵青。


    電腦專家趕來檢查了電腦與線路,宣布電腦再也無法使用之後,她急忙開始尋找犯人。她借著班會時間嚴厲地訓斥全班同學,說如果這是惡作劇的話,實在太過火了,並且要曾經在電腦故障之前有過可疑舉止的人自己老實招認。


    如果有洞的話,泉水子真的很想鑽進去,但她還是老實招認:「好像是我用壞的,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麽……」


    「犯人是你嗎?」


    中村困惑地看向站在講桌前意誌消沉的泉水子。看樣子,她本以為兇手會是洋平那群愛惡作劇的學生。


    「那麽,三田同學看到鈴原同學做了什麽嗎?」


    跟著站在一旁的春菜聳聳肩。


    「不,那個,我覺得她就跟平常一樣啊。」


    「可是,鈴原同學認為犯人是自己吧?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時候在做什麽……」


    泉水子隻能反複如此迴答。她確實在心裏命令電腦關機,但沒想到全校的電腦都壞掉了。


    中村歎一口氣。


    「總不可能沒有理由就故障吧?更何況不是一、兩台,而是全部的電腦喔。請鈴原同學和我去一趟校長室,仔細地向校長說明自己做的事情吧。既然現在得換掉所有電腦,再加上所需的費用,這已經不是我們能自行解決的問題了。」


    (……我竟然變成了一個會被叫去校長室的學生。)


    相較起來,這件事更讓泉水子大受打擊。迄今她從未惹出過這麽大的麻煩。明明她才剛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學生,卻馬上搖身一變成了被校長訓斥的問題兒童。


    中村領著無精打采的泉水子敲響校長室的大門,再站在校長與學生指導主任唐澤麵前,好不容易才與泉水子一起有條有理地重新敘述電腦教室裏發生的情況。校長和唐澤都沒有怒氣衝天地責罵泉水子,語氣也不激動,但被自己闖下的大禍嚇得六神無主的泉水子,卻覺得這和責罵沒有兩樣。因為他們反複好幾次問了自己事情發生時的狀況。


    (我這個人是不是真的有點奇怪呢……)


    如此開始思索之後,她發現自己有很多地方都符合,大吃一驚。自己為何會被寄養在深山上的玉倉神社裏呢?就是因為發生過了什麽征兆,才需要像這樣將她隔離起來吧?她不是因為住在神社才被當作是怪人,而是因為原本就不尋常,才會讓她住進外公的神社以遠離人群嗎?


    (怎麽辦……如果我其實是個原本就該被關在山上的人……)


    在教師們的包圍質問下,泉水子漸漸地陷入負麵思考。其實不僅是東京的高中,無論是哪一所學校——就連這裏的外津川高中,她也不應該就讀吧。


    這次電腦故障的事,學校一定會通知家長。聽了這個消息後,竹臣不會再讚成讓泉水子離開神社了吧?雖然外公很鼓勵她住進學校宿舍,但闖下這個滔天大禍後,他想必會重新考慮吧?越是思索,泉水子越是如此認定。


    「鈴原同學,這沒什麽好哭的唷。」


    大概是因為泉水子低垂著頭,中村遂出言安慰。泉水子還沒有哭,但聽到這一句話後,眼淚就不由自主掉了下來。她本想忍到走出校長室後再哭,卻失敗了。


    「你不用這麽自責喔。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大致上都了解了,這件事就先到此為止吧。」


    就在校長這麽說時,連向教職員室的門扉打開,教務主任神色有些慌張地自門縫探頭進來。


    「校長,我剛剛接到電話,有架直升機請求在這裏降落。」


    「直升機?我們學校嗎?」


    「是的,對方指定我們學校的校園。」


    「怎麽了嗎?是為了運送急症病患嗎?」


    校長訝異詢問,教務主任遲疑了一瞬後,答道:


    「那個,對方說是為了迎接我們學校的學生。」


    校長起身,與教務主任一同走進教職員室,數分鍾後又返迴校長室,臉上帶著和方才教務主任一模一樣的表情。


    「呃——鈴原同學,聽說從南紀白濱機場起飛的直升機要接你迴玉倉神社,那個,你之前有接到通知嗎?」


    中村雙眼圓瞪地看向泉水子。


    「什麽?難不成那是你家的直升機?」


    「不過,我能問你,為什麽是以直升機接送嗎?」


    校長掩藏不住困惑地問。


    泉水子隻是不停搖頭。她很明白校長他們會覺得這不合常理,因為她自己也這麽覺得。


    機場飛機庫中停有一架鈴原家擁有的直升機確是事實。


    當大成或是紫子可以迴來時,他們就會搭乘直升機迴到玉倉山。但是,至少在與玉倉神社有關的人當中,應該沒有人會做出開直升機到學校接泉水子這種過分招搖的行為。


    校內廣播中傳來了教務主任的聲音。他向全校師生宣布有直升機將緊急降落,請所有同學不要離開校舍,也請在戶外的學生暫時進入校舍。不久之後,雲層下真的開始響起大鼓連擊般的旋翼旋轉聲。


    校長與其他老師都坐不住似地走到麵向校園的窗戶旁,隻有泉水子一個人不去觀看直升機降落。從二樓發出的歡唿聲都傳到了一樓這點來看,教室裏的學生們似乎也全都挨在窗邊參觀這幅景象。


    (雖然應該不可能……但聽起來好耳熟……)


    泉水子將手帕貼在臉上,遲遲沒有抬頭,但漸漸地還是在意起周遭的情況。直升機降落發出的噪音令泉水子感到十分熟悉。雖然不曾與其他機型比較過,但聽起來與泉水子自己也乘坐過數次的貝爾206b的渦輪引擎聲一模一樣。


    (應該不會吧……)


    竹臣真的會派直升機到學校嗎?畢竟他長年來一直教導泉水子,她的學生生活目標就是變得和其他學生一樣,隨時隨地都不起眼地與同齡孩子和睦相處。


    (怎麽想都不可能這麽大陣仗吧……)


    也不可能是野野村。他也總是小心謹慎,以免泉水子顯得與眾不同,同時竭力不引起他人注意。自泉水子小學起開始接送之後,野野村就不曾主動踏進校園一步。縱使泉水子被男生欺負得哇哇大哭,他也坐在黑色轎車裏不動如山。


    震得玻璃窗搖搖晃晃的轟隆巨響驟然中斷,直升機似乎已順利地在校園裏降落了。教師們邊興奮激動地議論紛紛,邊走迴教職員室,留下泉水子一個人在校長室裏。這會兒泉水子也不好意思哭泣,擦了擦紅色鏡框的眼鏡後重新戴好,不久,有人用力推開校長室的大門。


    「泉水子,你在這裏啊!」


    躍入眼簾的是一頭染成栗色的發絲和一張少年般明亮的陽光笑臉。


    「我已經趕過來了,所以你不用再擔心啦。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已經全都聽說了,之後的事就交給我吧。」


    男子顯得洋洋得意又自信十足,口吻簡直就像前來拯救她的白馬王子。相樂雪政從以前起就是這樣一個人。由於他的出現太過突兀,泉水子不知所措地向後退,但剛從美國迴來的相樂似乎完全沒有發現到。


    「相樂先生……你迴來啦。」


    「我才剛抵達喔。時機掌握得剛剛好呢。」


    相樂雪政是神社的舊識,以前曾經住進修行者的宿舍,大成還在家的時候,也經常登門造訪。最近他也遠渡重洋去了美國,泉水子這半年來都沒見到他


    ,但竹臣和佐和仍然經常提起他的名字,不知不覺語氣也變得親昵。相樂確實是個會在所有人心中留下強烈印象的人。


    「那個,相樂先生,搭直升機來學校不太好吧……」


    「不行嗎?現在不是事態緊急嗎?」


    滿臉狐疑的班導中村自相樂的身後往前跨了一步,詢問泉水子:


    「鈴原同學,這一位……真的是你們神社的熟人嗎?」


    泉水子點點頭,但中村似乎還是無法相信。


    「之前聽說是代理監護人會來接你,可是看起來,他比起監護人……」


    中村猶豫不決地看向相樂。相樂穿著一身黑色飛行夾克、緊身牛仔褲再加上薄荷綠色襯衫,笑容可掬地迴望老師,像在說:「有什麽問題嗎?」班導師中村頓時和泉水子一樣不知所措。遇上相樂散發出的絕對自信,大多數人都會不知所措。


    校長咳了一聲,走到相樂身旁。


    「我是校長關根。真是不好意思,但是校方為了預防意外發生,若不是監護人的親人,我們就不能答應讓您帶走學生。當然,我也很清楚鈴原同學的雙親都在遙遠的外地……」


    「您是校長嗎?泉水子真是承蒙您的照顧了。我是鈴原大成的友人,敝姓相樂。」


    相樂明亮的大眼望向校長,彬彬有禮地寒暄。


    「鈴原拜托我好好照顧他的女兒。我沒有帶任何證明文件,這下子該怎麽向您證明才好呢……需要我打電話給鈴原嗎?但這裏和美國有時差呢。」


    「不好意思,相樂先生,請問您今年貴庚?」


    校長打斷相樂發問後,相樂霎時露出心領神會的笑容。


    「啊,原來您是擔心這件事啊。我想我具備監護人的資格喔,我今年已經三十三歲了。」


    「您真愛開玩笑。」


    「別人經常說我看起來很年輕。」


    相樂有些誌得意滿地說。他的表情很孩子氣,泉水子也覺得他看來才二十歲左右而已。包括不算特別高挑的清瘦身材在內,相樂整個人就和少年沒兩樣。


    「我和大成隻差四歲。別看我這樣,我還有一個和泉水子同年的兒子喔。這樣一來,您就願意相信我了吧?下次我一定會換上監護人應有的服裝再過來,但今天是因為情況緊急。」


    相樂熱情洋溢地滔滔不絕,校長和中村都驚愕地看向泉水子,於是泉水子縮起肩膀應道:


    「是真的……相樂先生真的已經三十三歲了,還有個兒子。」


    「既然泉水子也替我做擔保了,那麽代理父親這件事就解決了呢。」


    幾乎算是被迫接受後,校長也不得不答應讓泉水子搭乘直升機返家。校長仍與相樂交談之際,中村壓低音量悄聲向泉水子確認:


    「他年紀真的比我大嗎?還有個國三的兒子,太令人不敢置信了吧?」


    「但是,是真的喔。他兒子叫做深行。」


    「太太比他年長嗎?」


    泉水子遲疑著不知該不該說,還是迴道:


    「這方麵我就不清楚了。因為相樂先生現在單身。」


    中村顯得有些激動。


    「單身嗎?真的嗎?」


    泉水子也隱約明白了這是怎麽一迴事。相樂雪政身上散發出的獨特光芒令他在人群中鶴立雞群,同時也魅惑住周遭所有人。光是搭著直升機白天空翩然降落,就已經夠引人注目了,相樂本人的容貌更是讓人不由得行注目禮的最大原因。


    (……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泉水子邊驚訝於事情的發展,邊跟著相樂走出校舍玄關,可以明顯感覺到全校學生都聚集在麵向校園的窗戶旁邊。走進太陽底下後,相樂極其自然地戴上原本掛在胸前口袋的太陽眼鏡,就連泉水子也覺得他的動作很像是大明星。校舍某處傳來了高亢的尖叫聲。


    走在一旁的泉水子內心一片愁雲慘霧。


    不但害得學校自豪的電腦設備無法使用,又以這種方式迴家,就算她想堅稱自己是個普通的女孩子也是枉然。泉水子備覺剌痛地感受著來自校舍的無數目光,沮喪萬分地跟在相樂身後。情況變得好奇怪——期望中理所當然該有的女孩子生活正以驚人的速度遠離自己。唯有這個令人害怕的預感在她心裏洶湧翻騰。


    旋翼開始轉動,直升機自校園往上浮起兩公尺後,滯空停懸,保持著毫不搖晃的穩定性,再讓機首轉向逆風,接著維持前傾的姿勢向上起飛。相樂的駕駛技術無可挑剔,所以泉水子對此並不會感到不安。隻不過,在眾目睽睽下搭上直升機這件事讓她羞得仿佛渾身都要著火,最後她隻覺得非常疲倦。


    泉水子好一陣子都靠在椅背上動也不動,確定校舍已在遙遠下方後,才悶悶不樂地問:


    「外公真的答應你開直升機來學校嗎?」


    「當然是真的啊。因為事態緊急。」


    相樂看向儀表板,反射性地迴答。


    「事態緊急……是指我弄壞了電腦嗎?」


    「泉水子,你剛才哭了吧?老師們對你大發雷霆了嗎?」


    相樂反問。方才見麵時泉水子已經停止哭泣,但他大概是注意到了她雙眼的紅腫。泉水子局促不安地答腔:


    「不是的,並不是因為老師們對我生氣。」


    「如果是電腦賠償這件事,你不用擔心。原本校方就是看在大成的麵子上才會設置電腦,分公司也會處理電腦替換和資料修複等問題。這點小事我也能安排喔。」


    相樂瞥向鄰座的泉水子。


    「話說迴來,我真是太後知後覺了,竟然直到今天才知道泉水子害怕操作電腦。你之前就這樣了嗎?」


    「我不知道。但爸爸在家的時候,好像還不會這樣……」


    泉水子吞吞吐吐地說完後,赫然發現眼下能夠印證自己在電腦教室裏所見所聞的人,就隻有相樂了。


    「相樂先生,你是因為爸爸沒辦法迴國,才代替他迴來的吧?」


    「是啊,原本我們打算一起迴來。但大成突然有急事,隻能遺憾地取消行程。怎麽了嗎?」


    「爸爸希望我去的那所高中,難不成叫做鳳城學園?」


    「沒錯,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是今天在電腦教室裏,爸爸親口告訴我的。」


    泉水子沉著聲繼續說:


    「我本來還以為是作夢,但如果我們真的曾經交談過,那就更奇怪了,根本可以算是超自然現象了。而且我和爸爸說完話後,電腦就全部壞掉了。」


    相樂好一半晌沒有迴話,但是表情顯得並不驚訝。


    「其實大成也聯絡過我喔。聽你這麽一說,看來是真的呢。你們兩人借由電腦以外的某種力量即時連上了線。」


    「明明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情啊。就連家裏的電腦,也隻是我一碰就當機而已。」


    相樂可能是專心在儀表板上,過了一會兒後才說:


    「大成和以前沒有兩樣。所以如果有人突然改變,那應該是你吧。好比說剪了頭發這一點。聽說你自己剪了瀏海?」


    真是出人意表的論點。泉水子抬手撫摸亂翹的瀏海。


    「你是說——都是我剪了瀏海的關係嗎?」


    「我不能肯定。不過,也許有這個可能。畢竟常言道,頭發是靈力的源頭。」


    「你的意思是我有靈力嗎?」


    「我隻是比喻而已。想剪頭發這個想法本身,就是你不同於以往的證據。隻是半年沒見到你,你看起來就像變了一個人呢。自古以來,剪發也是一種象征性的行為。我之前總覺得你還隻是個孩子,看來也該改變一下自己的看法了呢。」


    由於泉水子不想和相樂談論自己的容貌


    ,或是她開始在意起自己容貌這些事,話鋒一轉迴到原來的話題:


    「我是不是有點奇怪,和別人不一樣呢?我完全沒辦法變得像大家一樣。我今天還突然心想,搞不好就是因為我太奇怪了,才會被隔離在神社裏。」


    「泉水子並不奇怪喔。」


    相樂說,又趁著泉水子還沒反駁前接著道:


    「但就算我這麽說,也無法安慰到你吧?所以這種時候,就不能放著不安不管,而要著手調查。請中山醫生替你檢查一下吧。如果有不對勁的地方,再請她告訴你。」


    聽了相樂明快果斷的結論後,泉水子連連眨眼。


    「我們現在要去瑞穗小姐的醫院嗎?」


    「是啊,也是因為這樣我才會駕駛直升機。」


    相樂讓直升機往北飛行,幹脆地迴答。


    其實泉水子也不曉得中山瑞穗研究室所在的大學醫院究竟在近畿的哪一帶。因為他們總是搭乘直升機前往。


    不過,瑞穗的專攻領域是腦生理學,泉水子也知道自己看的是腦神經科。至今她都毫無疑問地前往瑞穗的醫院接受定期檢查,全是因為瑞穗是紫子學生時代的好友。


    由於友情深篤,紫子並不在乎專攻領域,總是熟絡地請瑞穗為泉水子看診,因此泉水子也認為這是理所當然。對於害羞內向的泉水子而言,學校舉辦的身體檢查可說是一大酷刑,她也寧願在相識已久的瑞穗這裏進行檢查。


    從兒時起,泉水子就在瑞穗這裏測量過幾次腦波。直到今天她才猛然驚覺,也許以前那些檢查都是有目的的。


    醫院是一棟大廈,屋頂上有私人停機坪。不論是畫著紅白線條的停機坪,還是下樓的專用電梯,都是泉水子打以前起就很熟悉的景象,但她從未像這一次一樣,沒有預約就造訪。泉水子頻頻覦向相樂,但他似乎不覺得有任何不便,泰然自若地沒有先至櫃台報到,就徑自走向診療室,貌似已經通知過瑞穗了。


    (……瑞穗小姐是不是以前就預料到,我會像個急診病患一樣突然請她幫我看診呢?)


    一思及此,她的心情就不由自主變得沉重。


    「啊,泉水子,你來了呀。」


    中山瑞穗穿著白袍,一如往常,神采奕奕地迎接泉水子。她的個子高跳,身材纖瘦,用孔雀石長條狀發夾固定住緊緊紮起的頭發,心境變得不同的人仿佛隻有泉水子。


    請泉水子說明完電腦教室發生的情況後,瑞穗做了一些筆記,接著嗓音明亮地說:


    「表情不要這麽嚴肅嘛。接下來我想做個還原現場的實驗,目的就是減輕你心理上的負擔。倘若能以科學數據為根據,就能給你更恰當的建議了吧?但我認為基本上最重要的,就是傾聽你說話喔。」


    緊接著,三人移動至檢查室,瑞穗沒有請助手幫忙,獨自一人準備著測量儀器。見狀,泉水子問:


    「瑞穗小姐是科學家吧……你不會覺得我的經曆是無稽之談嗎?」


    「嗯,我不覺得喔。即便發生了『中山醫生』不能說出口的事情,但對你來說,我隻是『瑞穗小姐』呀。」


    瑞穗笑吟吟地道:


    「你不要害怕,再試著坐在電腦前麵吧。我和相樂都會在這裏守著你,確保你平安無事,而且我準備的電腦也已經設定好了,就算當機也不會出現任何故障喔。」


    於是泉水子坐在檢查室的一隅,戴上狀似安全帽的測量腦波裝置,身體上也連接著好幾條測量心電圖和脈搏的導線,和白天一樣開始操作電腦。說不害怕是騙人的,但泉水子知道中山瑞穗是位勇敢堅毅的人,下意識地也認定她做的事情絕對不會有錯,所以成功壓下了自己的恐懼。


    然而,電腦教室裏突然與大成連接上的那種現象沒有再次發生。泉水子也全然迴想不起來當初是怎麽操作電腦、又是在何種狀態下才導致那種結果。但相對地,在檢查室裏,泉水子再次明明白白地驗證了自己隻要一操作電腦,就會當機這個事實。電腦就隻是不停當機或強製關機。


    實驗結束後,泉水子又接著做了內科檢查和抽血檢查,之後才又迴到瑞穗的診療室。她招手指向會議桌,請泉水子與相樂兩人坐在長椅上。


    「我先說結論吧,那就是泉水子並未被測出任何疾病上的異變喔。腦波數值也在正常範圍內,也不是腦部過度興奮。不過,你的確一坐在電腦前就會過度敏感,太過緊張呢。」


    相樂問:


    「光是因為太過緊張,就會導致電腦當機嗎?」


    「有可能是她產生了某種電磁波,幹涉了電腦吧。不過,我們醫院裏的儀器無法對此進行測量,所以終究隻是假設。」


    瑞穗穿著白袍翹起腿,看向泉水子。


    「你自己對這個結果有什麽想法呢?」


    「我也不知道……會覺得爸爸出現在螢幕上這件事反而比較奇怪,到了現在,我隻覺得像在作夢。」


    泉水子小聲迴答。但在做檢查的期間,她確實越來越覺得這不過是一件不合邏輯又不值一提的小事,卻鬧得雞飛狗跳,還勞煩優秀的大人們傾巢出動。


    「嗯,太過煩惱不是一件好事。可是,當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將事情拋在腦後也不好。要是這麽做,就會在出其不意的時候被反將一軍喔。」


    瑞穗語氣沉穩地接著說:


    「盡管在科學上無法認同,但我認為你真的有和父親交談過喔。不過,這種情況極少發生吧?大成那邊似乎剛好備齊了某些條件,你似乎也前所未有地在意著某些事情。」


    泉水子眨著眼睛。若說頭緒,她隻能想到一個。


    「可能是高中升學的事情。當時我和爸爸意見不合。」


    「自己的未來很重要嘛。」


    見瑞穗頷首,泉水子豁出去地問:


    「我是不是與生俱來就和大家不一樣呢?媽媽和瑞穗小姐也都知道這一點,才會讓我在這裏接受檢查嗎?請你告訴我真相。雖然現在還沒有發現異狀,但要是將來出現了的話……」


    瑞穗搖頭。


    「所有醫生都無法保證將來會發生什麽事情。隻是,如果發現了不好的征兆,我就會誠實地告訴你,絕對不會隱瞞。現階段,我隻能說你也許有些特殊體質,但還在正常人的範圍內,不需要額外治療或是矯正喔。」


    「我……就算有特殊體質,還是能過著一般正常人的生活嗎?」


    「當然。你現在不就正這麽做嗎?」


    「我可以離開山上,像普通女孩子一樣生活嗎?」


    「啊,原來如此,這些對你來說才是最重要的吧?」


    瑞穗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重新端詳泉水子。


    「你會開始在意世人的眼光也是當然的。你也到了這個年紀,開始意識到自我,這對本人來說算是一種極為巨大的衝擊呢。這次的知覺異常說不定也是『恐慌症』引起的過度反應之一。」


    「恐慌症……嗎?」


    「這個症狀好發於青春期的男女。有些處於青春期的少年少女會爆發出不合常理的能量,甚至還在超自然現象中留有紀錄呢。不過,這不會持續太久。一旦過了混亂的時期,不久就會適時地恢複正常。紫子也是喔,現在她也變成了一個正常的社會人士——而且還成了一個非常優秀的人才呢。」


    泉水子不禁倒抽一口氣。


    「媽媽也像我一樣發生過奇怪的現象嗎?」


    「她也有一些特殊體質喔。不過,倒是沒聽說過她曾經讓電腦故障。」


    「媽媽曾經引發過什麽事情呢?」


    「這就請你去問本人吧。不能由我告訴你。」


    瑞穗說完,就不肯再透露任何消息,但泉水子的心情


    確實輕鬆了不少。她終於能夠筆直地抬起頭來說話:


    「我雖然不優秀,但至少可以和現在的同班同學念同一所高中吧。」


    「就是這股氣勢。不過,今後還是要定期迴來我這裏做檢查喔。如果有什麽私人的煩惱,也可以找我商量。」


    中山瑞穗最後以親切的話語作結,結束了這次會談。


    走出瑞穗的診療室,坐上直升機之後,相樂才確認似地詢問:


    「這麽說來,泉水子不想去鳳城學園高中嗎?」


    「沒錯。」


    泉水子斬釘截鐵地迴答,也對自己能這麽果斷心存感激。


    「在我心目中,粟穀中學的朋友才是最重要的。」


    「大成還要求我說服泉水子呢……」


    「我才不會被說服呢。況且我也當麵拒絕了爸爸。」


    泉水子噘起嘴唇。


    「既然爸爸沒有親自迴國說服我,那就表示我今後要讀哪所學校,對他來說其實沒有那麽重要吧?就算他很喜歡那所學校,他卻完全沒有考慮過適不適合我啊。爸爸根本就不關心我。」


    泉水子原先還猜想相樂會立即反駁,但他出乎意料地沒有說話。就喜歡自信滿滿妄下定論的相樂而言,也許相當罕見。


    「大成無法迴國,果然很糟糕呢。」


    相樂以沉思的口吻說:


    「我知道他為什麽抽不開身,但是,你會有這種想法,我也覺得很正常喔。就連我隔了半年後再見到你,也很驚訝你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呢。」


    泉水子沒有應聲。但她暗忖,如果是指她剪了瀏海,今天大成見到畫麵上的泉水子,應該也注意到了吧,但他卻沒有任何反應。


    (相樂先生和爸爸很不一樣。如果是他,或許可以理解我吧……)


    直升機以采照燈照亮山坡斜麵,降落在玉倉神社的停車場時,已經過了晚上九點。竹臣與佐和都一臉憂心忡忡地在家中等著他們歸來。


    泉水子試著第三次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時,由於稍早已在瑞穗那裏重振了精神,這次不再垂頭喪氣地哭哭啼啼。吃著佐和替她重新溫熱的晚餐時,也不覺得食不下咽。


    和相樂及瑞穗的反應一樣,竹臣與佐和聽到泉水子以超乎常理的方式與大成交談的事情後,看起來都不太吃驚的樣子。轉速了瑞穗表示這是青春期常發生的現象後,他們也毫不懷疑地接受了這個說法。泉水子頓時覺得,除了自己以外,周遭所有人似乎意外地都很習慣這種事情。她既覺得卸下了心口的大石,也覺得看到了其他人出乎意料的另一麵。


    泉水子暗暗心想:


    (這一定是因為媽媽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下次見到媽媽,我一定要問問她……)


    聽完了大致經過後,竹臣說:


    「關於學校的電腦,看來交給相樂處理就好,泉水子也不用再擔心這件事了。那麽另外一件事,就是大成無法迴國,關於泉水子的升學谘詢……」


    「雙方會談的話,就由我代替大成出席吧。」


    相樂打岔。他正久違地品嚐著佐和親手煮的料理,誇大其辭地盛讚有加,因此佐和不停為他添加份量驚人的飯菜。


    「我也和學校的老師們說好了,下次會穿上監護人應有的服裝去學校。我想必須再去打聲招唿才行呢。」


    泉水子急急忙忙說:


    「我想去念外津川高中,請你向中村老師轉達我這個意願吧。外公,這樣子可以嗎?」


    竹臣沉思了半晌後看向相樂。


    「相樂,我知道你和大成從一年前開始就在討論要讓泉水子上哪一所高中。我也很想尊重你們的用心良苦,可是在我看來,要讓這孩子一個人去東京,我還是完全無法放心。紫子總不可能一直陪在女兒身邊吧?這孩子也不習慣身邊都是不認識的人。」


    竹臣將手塞進兩邊袖子裏交叉手臂,接著又說:


    「如果是這裏的外津川高中,不僅大家都是熟麵孔,若發生了什麽情況,我們也能照顧到她。最重要的,是泉水子自己如此強烈希望。紫子雖然十歲就離開了山上,但泉水子到現在都留在玉倉神社生活。這孩子絕對沒辦法突然就到都市去吧?既然她想像個普通女孩子一樣過日子,自山腳下開始當然是最好的。我希望泉水子能過著令她心滿意足的學生生活喔。」


    泉水子綻開笑饜。


    「外公,謝謝你!」


    「您一直照顧著泉水子,您的意見自然非常重要。」


    相樂雪政點點頭,平靜地說:


    「我也親眼見到了泉水子,聽到了泉水子的請求。既然她本人表示無論如何都想就讀這附近的高中,我也不能強行反對。我就這麽向校方說明吧。畢竟我們當然也是以泉水子的幸福為最優先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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