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對麵的田所家次男,祥司哥哥,變成公雞了。


    「感覺就像覺得春天的陽光太舒服,就跟變了。」


    對於變成公雞的祥司哥哥,我家媽媽是這麽斷定的。就像媽媽說的,祥司哥哥把頭發染成火紅,又梳起硬邦邦的飛機頭,正是蒲公英為路邊添上黃色的時候。頭一次看到變成這樣的哥哥,我立刻就聯想到白色的來亨雞。我們小學時養過的那種又大又白、不會飛的雞。因為祥司哥哥不像海邊小鎮的小孩,他的皮膚很白。


    據媽媽說,我們鎮上向來每隔幾年就會出現一個公雞男孩。品種大多是茶褐色的土雞係統。因為海邊的孩子,每個都是一年到頭把自己曬成茶褐色。


    「那已經算是傳統藝能了。在東京都心應該看不到了吧。」


    媽媽對男孩的公雞化是這麽定義的。也就是說,在我家這一帶,還有所謂的不良少年文化。距離東京搭急行電車車程一個半小時。不過這麽一點點的距離,文化就硬生生地被阻隔了。


    「文化的承續雖然重要,但要是和臣變成公雞,媽媽會很傷心的。那種事情呀,就是隔岸觀火才有趣,要是自己家裏失火,就一點都不好玩了。」


    母親邊說邊大口吃著夾了明太子的厚蛋卷。那是媽媽發薪水的第二天會出現的豪華日式蛋卷。蛋卷的黃色和明太子的橘色,讓早上的餐桌燦然生輝。我也趕緊伸筷子去夾那黃色和橘色,免得美麗的蛋卷被媽媽搶走。


    「我才不會。要變成公雞,可是要花錢的。要染頭發,買發膠,改製服,我們家又沒那些錢。」


    於是媽媽盈盈微笑,大大點頭。


    「沒錯,幸好我們家很窮。多虧這樣,和臣才不會學壞。」


    媽媽說得沒錯,我們家很窮。這可不是因為我們家是母子相依為命的單親家庭。我知道媽媽當護理師的薪水其實還不錯。但即使如此,我們卻還是經常處於缺錢狀態,這是因為媽媽天生就是會抽到「簽王」的那種人。說起來,會賭博似的跟喝酒亂性的老爸結婚,就可見一斑了。幫老爸背債、被找她買投資信托的阿姨——最可怕的是,她是媽媽的親姐姐——卷款潛逃,總之,她是個人生一路走來跌跌撞撞,卻既不反省也不後悔的人,


    話雖如此,老爸留下來的債務應該已經還了不少,我們家的經濟情況也沒以前那麽窘迫了。隻是,已經養成的貧窮特質,或者說,苛刻自己的習慣,似乎很難擺脫。其實,祥司哥哥變公雞的心情,我也是有所共鳴的,可是我卻一點也不想花錢染頭發或是改製服。關於花錢這件事,我無論如何就是會踩煞車。節儉的精神,已經成為我人格的一部分了。


    「窮,真的好嗎?」


    可是我也沒有因為這樣,就找到不同於祥司哥哥的做法,來表達自己內心的焦躁和不滿。


    「不過我倒是也想買個發膠。」


    這是我誠實不欺的心情。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染頭發改製服,對媽媽不幹不淨地叫囂,歌頌所謂的叛逆期。我雖然長得一臉慈眉善目的樣子,但內心深處好歹也是有焦躁厭煩的。


    「用不著噴發膠呀。像和臣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亂翹的頭發最性感了。」


    沒事別扯那種無聊的謊好不好——我在心中咒罵,但仍是用玩笑來迴答。


    「媽,這你就不懂了。我就是為了怕自己太性感,才想試試發膠的。」


    也許我沒有叛逆的才能。或者,是我們的親子關係有問題?


    我們這一母一子的單親家庭,在街坊間是出了名的感情好。像田所阿姨,每次看到我都流淚對我說,真想拿家裏那幾個笨兒子來換我。要是和臣是我們家的孩子,我就會覺得孩子沒有白生了。


    受到這樣的好評,當然我也是很沮喪的。都念國中了還和母親很要好,正常人都會覺得思心。可是想歸想,那要怎麽樣才能改變親子關係,我卻一點頭緒也沒有,就這樣拖拖拉拉地維持現狀。世界上的國中男生,都是以什麽樣的態度和行動來甩開父母的啊?


    「我吃飽了。」


    吃完早飯,我規規矩矩地雙手合十,把餐具拿到廚房水槽。像這些地方,連我自己都覺得很無力:這是乖巧可愛的兒子才會做的事啊。


    「那,我去上學了。」


    稍微舉起手,媽媽吃著蛋卷,以笑容對我揮手。我隻揚起嘴角裝出笑容給媽媽看,就出門了。多麽和樂的早晨光景,距離甩開父母差了十萬八千裏。


    可是每次這麽做,我內心深處就會開始騷動。有人在我耳內高喊需要變化。所以我正在一點一點偷存零用錢。因為我想等國中一畢業就離家出走。或者,我覺得非這麽做不可。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什麽能和媽媽拉開距離的辦法。


    我想,現在的我,是站在某種界線上。而那是一條什麽線,我不知道,但是在那條線上的我時而不安時而焦躁,時而叛逆時而自省。所謂的十三歲,是個很忙的年紀。


    站在線上的,不是隻有我一個。


    從幼稚園時代就一起長大的好友們,也各自發生了變化。像北鬥和孝之開始玩樂團,祥司哥哥的弟弟佑司,則是交了一個大他兩歲的女朋友。盡管方向不同,其中均可看出自我變革的態度。


    「我們要用我們的音樂改變世界。」


    北鬥和孝之大言不慚地說出讓人隻覺得是漫畫看太多的大話。但是,他們自己似乎是非常認真的。也許他們正在體現的,是所謂十三歲少年的人生還有時間白做大夢這碼子事吧。


    「和她在一起,就會覺得世界看起來不同。」


    佑司也是,最近動不動就把頭殼燒壞了的話掛在嘴上。第一個女朋友這種東西,似乎會輕而易舉地破壞纖細脆弱的少年世界。或者,是初吻或初體驗讓佑司變成這樣也說不定。


    看到這幾個家夥,我就覺得我們這些待在臭鄉下的死國中生,終究是需要變化的。因為我們的生活真的是一點起色都沒有。從念幼稚園那時候起,同一批人在一起混了十幾年,光這一點就可見有多一成不變。待在這麽一個毫無變化的環境裏,對於自己的幸和不幸,或是別人的幸或不幸,再怎麽樣都會習慣。


    我認為,習慣這種東西應該要小心提防。這有青蛙的例子可以代表。把青蛙丟進熱水裏,青蛙會嚇得從鍋子裏跳出來。但是,如果在鍋子裏放冷水,把青蛙丟進去再點火,青蛙就不會發現溫度的上升,就這樣活活被煮熟。當然啦,我們是人不是青蛙,不可能熱得要死還沒發現就是了。即使是這樣,我心裏還是暗自認為,習慣這種東西具有一定程度的可怕。所以我們才會在生長的鍋子裏,有的變公雞,有的組樂團,有的談戀愛,總之就是拚命掙紮。


    國二的五月,現在這個時期也很糟。學校習慣了,班級也習慣了,可是又還可以不去管升學考。說起來,正逢疲軟不力的國二時期的我們就是因為被放在這種安定之中,才會受到起毛般的焦躁感所驅使,才會尋求變化,尋求破壞。


    而就是因為我們像這樣渴望刺激,才會遇見她的吧。


    她,與五月晴空同時來到。


    最先注意到的是北鬥。


    「校門旁邊的圍牆那裏啊,有個怪人。頭發是全白的,不過我想應該是女的。大概兩個禮拜前開始吧,她會在第五節那時候來,一直看學校。」


    於是我們第五節課整堂課都偷偷盯著教室的窗戶,觀察外麵的情況。我們要變化,我們要刺激。開始監視的第三天,那個女的果然出現了。那時候班上為了即將舉行的合唱比賽正在練習。


    「來了。」


    的。怎麽說呢,她的體型看起來很年輕。不對,不是年輕,我覺得她看起來甚至很像小孩。


    「哇咧,那是什麽啊?」


    「媽呀!真的在看這邊欸。」


    「對吧?你們不覺得很惡心嗎?」


    三人窸窸窣窣地你一句我一句。就像北鬥說的,她手抓著柵欄,緊緊貼著,一直盯著校舍看。隻不過,我不覺得她有什麽好恐怖或惡心的。一個小孩子,就把頭染得那麽漂亮——我心裏隻有這個想法。


    「猜拳猜輸的人,去跟那個女的講話,如何?」


    提議的是佑司。我立刻附議。北鬥和孝之也一樣。我們巴不得要變化、刺激、破壞。


    「剪刀、石頭……!」


    而,我之所以猜輸了,也許就是所謂的命運吧。


    「阿和!加油!」


    「要用手機拍下來哦,手機!」


    「兩個人一起拍的哦!」


    「吵死了。亂開什麽條件。」


    我一邊壓低聲音跟他們吵,一邊離開了教室。級任導師正專心指導女生部的合唱,沒有注意到我偷跑。


    我半蹲著溜到安靜的走廊。水泥地板有一股涼涼的寒氣。歌聲迴蕩卻沒有人的走廊,好像一條通往異次元的路。


    從窗外吹進來的風,把張貼的習字紙吹得啪嗒啪嗒亂翻。天空很藍。白雲滑溜溜地順風而行。傳進耳裏的歌聲,有一點點落拍。不知是誰的、不穩的歌聲。也許是因為這樣吧,我心底又開始煩躁了。


    那一瞬間,我被一種奇妙的感覺包圍,好像有人在我背後推我一樣。好像在催我:快去。


    快呀,快呀。


    快呀,快去。


    所以我幾乎是發了病似的跑過那道走廊。


    而我遇見的,就是森山奏。一個才十三歲就滿頭白發的女孩。而且,她這麽年輕,就策劃離家出走,還不顧一切付諸實行,膽子超大。我不知道她是怎麽辦到的,但她潛進了海邊的老人院,在那裏當照顧員,精明能幹。可是,盡管她這麽精明能幹,卻把手機遺落在我麵前,小小迷糊真叫人憐愛。再來就是,她跑步的姿勢真好。我覺得跑得快的女生很棒。


    森山奏有點怪怪的。才覺得她講話好像老人家,卻一下笑得像小孩,一下又沮喪得好像要迎接世界末日,感情的起伏其實很大。女生都是這樣的嗎?讓我無法不去看她。


    遇見森山奏以後,我就開始蹺課、蹺家了。盡管這純粹隻是談戀愛造成的,但旁人看來,大概是一種偏差行為吧。第三次蹺課,媽媽就被叫到學校去了。


    媽媽和我一起被級任老師念了好久。級任老師實在很卑鄙,專挑我們的痛處戳。說什麽和臣媽媽,我知道你一個人養育孩子很辛苦。說什麽男孩子在這樣的年紀,都是很難管教的。說什麽家裏沒有男性家長,男孩子就很容易走偏。於是我忍不住說了。


    「——老師,你又懂我家什麽!懂我什麽了!」


    這可是沒有叛逆才能的我形同一生一次的叛逆。


    這天從學校迴家的路上,我和媽媽並肩走在沿海的路上。就連我們這對感情好的母子,也好久沒有這樣並肩走了。


    「和臣也會那樣跟老師頂嘴了呢。」


    說著,媽媽迴想著笑了出來。


    「你們老師那個表情,好像鴿子被竹子槍打到一樣。」


    媽媽的眼角有皺紋。


    「哦,嗯。」


    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已經比媽媽高了。並肩走在一起,我才發現。因為媽媽的頭在我要低頭看的位置。黑發之間白白的東西也很醒目。媽媽什麽時候多了這麽多白頭發的?什麽時候、什麽時候——


    「和臣,你是有沒有在聽啊?」


    因為我呆呆地看著媽媽的頭頂,沒聽見媽媽講話,迴的話就很脫線:


    「啊,啊啊,嗯,有啊。」


    結果媽媽誇張地歎了一口氣,聳聳肩。


    「和臣最近都常常心不在焉的。」


    「有嗎?」


    「有啊。」


    「有、嗎?」


    媽媽不理歪著頭的我,忽然喃喃地說:


    「會不會是有喜歡的女生了?」


    聽到母親這句意想不到的話,我有點慌張地迴:


    「你、你很煩欸,臭老太婆。」


    這迴換媽媽張大了眼睛。對,就像被竹子槍打到的鴿子。然後媽媽愣了一會兒,噗地噴了一聲,笑出來。


    「討厭啦,和臣應付尷尬場麵的方式,跟你爸爸一模一樣。」


    「蛤啊?」


    「你爸爸也是,心思被人家說中,講話就會突然變得很粗魯。不過因為平常不習慣那樣講話,所以會結巴……」


    說著,母親好像看到什麽刺眼的東西似的眯起眼睛。是西斜的太陽太刺眼嗎?


    不至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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