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長釋臉上的表情逐漸掛不住的, 笑容頗深,他道:“我不是已經幫你解決了嗎?”


    “有嗎?我怎麽見你一直在酒坊裏待著呢?”鍾留問。


    沈長釋伸手拽了拽對方的胡子,鍾留伸手護著自己下巴上的胡子睜大了一雙眼,沈長釋道:“這幾日白球找過你嗎?”


    鍾留一愣,心中莫名漏了一拍,而後又生了不少煩躁來。


    他搖頭,接下來不用沈長釋說,兩人都心知肚明了。


    沈長釋笑容不減:“你讓我從地府趕過來不就是為了幫你擺脫白球的糾纏嗎?你說人家姑娘想不開天天跟在你身後跑,你又怕有煩又嫌棄,甚至還設了陣法躲在樹洞裏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這迴她不纏著你了,已是你想要的了,還糾結什麽?”


    鍾留頓了頓,聲音卡在喉嚨裏沒出來,他抬著眼眸看了沈長釋好幾眼,說不出是什麽感受。


    他知道沈長釋說的是對的,他本就要這個結果,先前是打算讓沈長釋以鬼差的身份嚇一嚇對方,或者搬出無常大人的名號來震懾對方,卻沒想到沈長釋沒走這條路,用了別的辦法,得到了同樣的結果。


    白球這幾日都在酒坊裏打理生意,好好地過她的日子,鍾留的耳邊也終於清靜了,不用半夜還擔驚受怕身邊突然出現個女人。


    如沈長釋所言,他的目的達到了,可為何心慌,為何還是不高興,不滿意?


    沈長釋見鍾留安靜片刻,於是問他:“你不如去捉妖?或是去捉鬼,她日後不纏著你,你也輕鬆些。”


    “那沈哥你呢?”鍾留問他。


    沈長釋道:“現在十方殿無事,白大人與無常大人四處遊玩,我跟過去無常大人不開心,白大人也嫌棄我,正好白球這兒是個好地方,好吃好喝的還有人伺候,我就在這兒待一段時間,暫且不走了。”


    鍾留臉上表情有些僵硬,他眨了眨眼,道:“那你……那你待著吧。”


    “好叻。”沈長釋轉身迴去,鍾留看著他的背影,瞧見沈長釋幾乎帶著小跑迴到了酒坊裏。


    送酒迴來的白球就在道路盡頭,與幾個夥計正在說笑,鍾留瞧見了,腳下使了輕功離開。


    他去捉鬼了,這才是他的要職,這世間孤魂野鬼眾多,走走停停都能碰到幾個,他的事還有許多,他的修行之路也長著呢,沒有擾人的五尾狐,鍾留覺得自己自在些。


    應當是自在些的,可偏偏心裏總像是被一塊石頭壓著般,喘息困難。


    鍾留想著,自己應當是修行不當,哪裏出錯了。


    他半夜坐在林子裏,布了陣法,迎著月光吐納,叢林之中靈氣全都縈繞這處,鍾留的心難得平靜,睜開眼看向頭頂的圓月,就這月亮,便將他心裏片刻的安寧打破,莫名煩躁了起來。


    女子皮膚白皙,上頭還有傷痕,趴在地上低聲哭泣,玲瓏身軀在月光的照耀下籠罩著一層微光,畫麵一閃而過,鍾留低聲罵了一句:“真他媽的……我這是要完了啊!”


    狐妖有魅惑之術,鍾留畫黃符貼在自己身上在林子裏又轉了幾圈,並未察覺自己中了什麽妖法,於是連夜朝一醉方休酒坊趕去,入了城後靠近酒坊他腳步就漸漸慢了。


    鍾留坐在一棟房屋的屋頂上,遠遠看著夜裏還燈火通明的酒坊。


    五個夥計帶著自家媳婦兒在酒坊裏圍城一桌正吃喝著,白球與沈長釋就坐在其中,兩人肩膀挨著胳膊,白球還給沈長釋夾菜,一口一個恩公喊得嬌滴滴甜絲絲的。


    鍾留抓了抓頭,一頭本就不整齊的頭發被自己抓得更亂。


    另他費解的是……捉妖捉鬼時不能安靜下來的心,此刻沒了那時的紊亂。


    鍾留微微眯起雙眼,看向坐在人群中挨著一隻五百年老鬼的白球,白球舉止談吐都很大方,她與一般的妖不同,身上除了有妖氣之外,其餘行為與常人無異。


    聽她手下的夥計說,每到初一十五,她還會到城東去救濟窮苦百姓,施粥散米,她的酒坊並不掙錢,隻夠養活她自己與五個夥計。


    人美心善的妖已經不多了,她這般造化的,日後必然能有一番成就作為,積德行善之後,或許來生就能成人,不用再從動物慢慢修煉幾百年,經受斷尾之苦,也不用被修道者追著要打要殺了。


    鍾留想到了白球的諸多好,憋著一口氣化作了一聲歎息,最終還是從屋頂上跳下離開。


    送走了夥計與其媳婦兒,酒坊也該關門了,白球將門落了鎖,轉身朝依舊在喝酒的沈長釋看過去,抿嘴笑了笑。


    “他走了?”沈長釋問。


    白球頷首:“多謝恩公肯幫我這個忙,我知這般是無理取鬧了些,可他不開竅。”


    “他是不開竅,你又想清楚了?”沈長釋放下酒杯,皺著眉頭,心想今晚喝得還真是有些多,順手在桌上拿起了一把扇子扇風,他道:“鍾留是凡人之軀,即便從小修煉,天賦不錯,以他的根基,至多隻能活到六百歲,妖若潛心修煉,又至少能活幾千年,你們長久不了。”


    白球垂眸,坐在了沈長釋對麵輕聲笑了笑:“我知,可我喜歡他,我願意等他輪迴轉世。”


    “換了皮囊你也愛?”沈長釋挑眉。


    白球點頭:“愛,還得護著愛。”


    “他若變成個女的呢?”沈長釋咂了咂嘴。


    白球麵色微變,笑道:“那便與他再做一世姐妹。”


    “就因為他曾救過你的命?你可知他救你事出有因?”


    “我知。”白球輕輕歎了口氣:“可他將我抱在懷中,喂我吃花生是真,他出門打探消息,迴來給我帶玩偶也是真,那段時間我雖意識不清,內丹取迴之後,記憶都還在。”


    “就因為這一點兒好處?”沈長釋挑眉:“我也喂你吃過花生。”


    “你多半是與我搶吃的吧。”白球笑了笑,沈長釋伸手抓臉,有些尷尬。


    白球狐狸眼裏的光略微暗淡下來,她說話輕聲細語,淡淡吐出:“我在無麵身邊待了幾百年,從修煉成妖開始,便被他索取妖氣練各種邪術陣法,我孤苦一生,從還是隻小白狐開始,便不曾有人待我好過,幾粒花生,一個玩偶,於我而言便是重生,不知恩公明白否?”


    無麵,便是朱鶴。


    沈長釋一怔,突然想起了幾十年前的半妖阿武和曲小荷。


    世間修道者甚多,捉妖的不計其數,像駱昂那種也不在少數,而被修道者迫害的好妖,稍微施與一點兒恩情,便足以讓其忠心。


    阿武曾願意為曲小荷而死,死後魂魄受地獄之刑。


    白球也願意追隨鍾留的生生世世,直至自己燈盡油枯轉世為人。


    他也不知白球與鍾留這番算是姻緣還是孽緣,無常大人早些時間就看見鍾留身邊縈繞著五尾狐的妖氣,提點了一句,鍾留沒放在心上,才惹來了現在個不知何去何從的麻煩。


    鍾留這近三百年的一生也經曆了許多,看破了許多,所以對待尋常女子不會動心,沈長釋本意是想幫他解決白球纏他之事,卻又想幫著鍾留看清自己的心。


    人妖殊途,修道者不同,妖氣會損傷人身,故而人妖在一起,人的壽命會折損,身邊運勢也會發生改變。鍾留自己都活了幾百年,不改變別人就算不錯了,白球的妖氣傷不了他。


    鍾留與曲小荷不同。


    白球與阿武也不會是同樣結局。


    沈長釋心中想的有些多,扶著桌子慢慢站起來,他道:“我與鍾留一生都在解決人間事,破了許多妄圖改變生死的孽緣,我從你與鍾留身上看不到孽,便暫且當做是緣吧。隻是還望日後在鍾留大去之日,你別放不下片刻執念,驚動了十方殿。”


    “多謝恩公提點。”白球起身,對著沈長釋的方向行禮。


    “明日是初一吧?”沈長釋突然問。


    白球點頭:“正是。”


    “你可是要去施粥?”沈長釋轉身對她笑了笑。


    白球道:“是,米已備好,就等明早入鍋呢。”


    沈長釋哦了一聲,揮了揮袖子道:“初一蘇城有花燈節,應當熱鬧,你這兒我就不久留了,白姑娘,好自為之啊。”


    沈長釋說完這話便離開了,他方才用來扇風的扇子落地,白球頓了頓,忽而想起了沈長釋說的話。


    若無意外,鍾留會比她先死,她身負道行,若情到深處,不願他忘記前塵情愛,不願與他重頭再來,或許會做出一些極端之事,妄圖留魂,妄圖改命。


    若真有那一刻,十方殿出動,曾經幫過她的黑白無常再現,便是要收她去地獄了。


    白球知曉十方殿的厲害,將她折磨得苦不堪言的無麵尚且在黑無常的結界中散盡道行,兩日便死。她不會與十方殿作對,當真被抓住,她被打入地獄,便永遠守不到鍾留的輪迴了。


    癡情更要理智,不做無謂犧牲。


    這是沈長釋在此待了這麽些天,真正想說的話。


    白球走過去將扇子撿起,看著一桌亂七八糟的碗碟,晃著扇子上樓休息,這些東西,等明日夥計來了讓他們收拾吧。


    第134章 番外之狐緣:四


    次日初一, 白球讓兩個夥計看店,自己帶著三個夥計到了城東經常去的地方施粥給乞丐窮人。


    本來一切都好,不過領粥與米的隊伍後頭有些鬧騰, 近了幾人才看見乞丐裏還夾雜著個腦滿肥腸的大漢。


    白球遠遠看著就知道這人不是善茬, 又見他搶了一個人的飯碗,插隊走到了前頭。


    大漢站在跟前, 白球拿著勺子沒動,遞饅頭的夥計在一旁嗤了一聲:“你也是窮人?”


    “不是免費施粥嗎?我怎麽就不能領?”那大漢問道。


    另一個夥計道:“別沒事兒找事兒,你穿著綾羅綢緞來分窮苦人的一杯羹,還要不要臉了?”


    “城中一醉方休酒坊的白老板娘果真如傳言中的一樣漂亮,人還心善, 我家中錢財萬貫,不如你跟著我,也不用開什麽小酒坊了, 以後吃香喝辣可好?”那男人也不裝,表明來意,將手裏從別人那兒搶來的碗隨手一扔,剛好扔到了一個小孩兒臉上,小孩兒哇哇大哭。


    夥計見小孩兒臉都被砸紅了, 好在沒破,對著來砸場子的沒好氣, 皺眉吼道:“你這人還真是不要臉!你別逼我們動手啊!”


    三個夥計壯如牛, 一人發聲,另外兩個立刻站了出來, 不過那大漢也帶了人來,人群之後十多個家丁都如夥計那般強壯。雙方對峙,還沒兩下三個夥計立刻被人拿住了,按在地上,臉蹭著灰,又氣又狼狽。


    周圍本來是來領粥領米的窮人瞧見這裏有人鬧事,立刻往後退了些,他們多為老弱婦孺,就算有心幫忙,也隻會添亂。


    大漢笑得猥瑣,一步步朝白球靠近,白球見周圍人多不好施法,隻能忍讓,好言相勸對方:“這位不知是哪家的老板,小女子此處施粥本欲行善,破了善行會造孽的。”


    “孽?老子怕造孽?老子今日來,便就是造孽的!”那大漢哈哈大笑,居然動手,那手正要往白球的臉上摸過去,手指還未碰到白球的皮膚,立刻被一個石子兒砸中,手背破了個口子。


    “嘶!誰啊?!敢傷老子!”大漢收手一看,傷得不輕,他怒吼剛喊出口,又被人用石子砸了臉。


    “誰?!給老子滾出來!”大漢伸手捂著臉,五官氣得皺在了一起。


    就在他喊出這句話的一瞬,十幾個按住三個夥計的男人紛紛被砸了臉,周圍窮人驚歎,白球一怔,三個夥計立刻爬了起來。


    “誰在暗中搞……”鬼字還沒說出口,大漢便被石頭敲碎了門牙,一嘴的鮮血,他疼得立刻伸手捂住了嘴,十幾個打手都不敢靠近粥攤,稍微一靠近,不是腿被打了,就是臉被打了,而且打得還疼。


    “當真是見鬼了這是……”大漢捂著一嘴的血嘀咕。


    一名夥計道:“還不帶著你的人快滾?小心遭報應啊!”


    那大漢聽見這話,指著白球和幾個夥計道:“你……你們等著!得罪了老子,老子要你們一醉方休好看!”


    留下狠話,大漢便帶著自己十幾個手下跑開了,人走了,窮人慢慢靠近,施粥繼續。


    大約半個時辰後,施粥結束,幾個夥計正在收拾,白球朝旁邊的小巷子看了一眼,然後朝那邊走去,她剛靠近巷子,便看見翻身上牆的鍾留。


    鍾留被捉到了個正著,與白球互相看了一會兒,他眨了眨臉,臉頰有些紅,草鞋一蹬,翻上牆頭離開了。


    白球沒追上去,隻看著牆上多出來的兩個黑腳印頓了頓,隨後緩緩勾起嘴角。


    幾個夥計收拾好了過來,其中一個道:“方才那男人誰啊?是城中的嗎?隻聽聞了咱們老板娘貌美如花,沒聽過咱們老板娘出了名的潑辣?方才桌子底下就有刀,要是按照以前,老板娘必然提刀衝過去砍對方了吧?”


    另一個夥計點頭:“就是,之前來找茬的不少,誰不是被打走的?不過今日也奇怪,老板娘怎麽沒動手了?”


    一個夥計跳到了白球身後,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老板娘,你想什麽呢?”


    “收拾完了沒?髒手也往老娘衣服上拍?”白球迴頭瞪了三人一眼。


    三個夥計扯了扯嘴角:“你方才若是拿出這個氣勢來,我們也不用被按在地上吃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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