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看照片的話,他已經無法迴想起父母親的臉了。


    雖然他不覺得父親是工作狂,但父親總是很晚迴家,所以責備自己的永遠都是母親。


    為了彌補平常不太見到麵的遺憾,周日父親常常帶家人出門。


    而事情發生在父母和他——全家一起出門前往新開幕的購物中心那天。


    父親買了玩具給他。


    母親總會以不要太寵小孩為由阻止父親,不過在那天也隻說了一句“真拿你沒辦法”就答應了。


    所以對少年來說,那是很開心的一天。


    在年幼的玖朗心裏,那原會是個非常愉快的一天——


    那是父母決定吃完飯就迴去,站在用餐樓層入口討論要去哪家餐廳的時候。


    年紀還小的玖朗靜不下來,在該樓層喧鬧著。


    正在這個時候,他覺得好像聽到了很大的爆炸聲。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聽到,在他意識到那是什麽之前,衝擊便到達整個樓層,朝年幼的玖朗身體襲來,奪走了他的知覺。


    等他之後恢複意識,周圍的景色已經完全改變了。


    營造出悠閑氣氛的裝潢以及新落成的入口都變成一堆瓦礫。


    室內照明被打碎熄滅,取而代之的是照亮邊緣的燃燒火焰。


    類似警報器的聲音,聽起來也像是奇怪的聲響。


    看來應該是火焰讓空氣產生晃動,而瓦礫也形成隔音的牆壁,所以音調才會變得扭曲吧。


    玖朗理解為何會出現這樣的景象後,直覺自己現在正處於相當絕望的狀態。


    ——他出不去。


    有一道瓦礫堆起的山擋在玖朗周圍。


    而玖朗的身後則躺著他的雙親。


    當玖朗發現他們的身影時,他的喉嚨顫抖著大喊出聲。


    明明隻要衝過去馬上就可以到達父母的身邊,他卻反而放慢了速度朝他們緩緩靠近。


    父親像是要掩護母親似地抱住她,兩人雙雙倒在地上。下半身被瓦礫砸得麵目全非,胸口被飛過來的鋼筋穿透,他們兩人都是這樣的慘狀。


    唿吸早已停止,血液滴落的速度也變得緩慢。


    玖朗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些意味著什麽。


    他的鞋子踩到地上的一攤血。


    很不可思議的是玖朗一點也不覺得這代表著“死亡”——說不定是感情的濁流讓他不去理解這便是所謂的“死”。


    或許是他的生存本能怕他會因此失去最後的理性吧?


    但他知道“這個”已經不是他的父母了。


    玖朗的心一點一滴地染上絕望。


    玖朗彎下膝蓋,在原本是他雙親的物體旁邊抬頭看向“天空”。


    他當然看不到真正的天空,即將崩塌的水泥天花板飛舞著火星點點。


    那座瓦礫堆成的小山讓玖朗所在的空間得以暫時阻止火舌的侵略。


    不過也隻是暫時逃過一劫罷了。


    那隻是讓他不會一下子就被燒死,像在玩弄他的救贖。


    在清醒過來後不知道過了多久——玖朗突然失去力氣,感覺到自己攤倒在地上。


    他沉入血泊之中,全身都被血液浸透。


    在意識逐漸變得稀薄的過程中,玖朗最後抬頭看到的是一點也不寬廣的天空。


    他沒有放棄也沒有絕望,單純覺得“自己要死了”。


    然後他就隻是盯著陰暗又象征終結的天空——


    閉上了他的眼睛——他的意識。


    ——這就是那天發生的所有事情。


    ——他如此認為。


    從那之後的整整十年中,一直到此時玖朗都是這麽認為——


    那不是什麽麵對死亡的覺悟,而是察覺到自己的死期並闔上雙眼罷了。接著當他再次睜開雙眼時,自己已經躺在醫院的床上了。


    ——他搞不懂。


    那時自己應該隻有死路一條才對。為什麽自己逃過一劫?為什麽自己活下來了?他搞不懂這點。


    他感覺到的不是存活下來的安心和喜悅,也沒有莫名其妙被意外波及的憤怒和悲傷。


    唯一有的隻是覺得哪裏不對勁的異樣感。


    原本應該死掉的……卻活了下來。他想一定是哪裏搞錯了,所以原本應該死掉的自己才會存活下來。


    但是——


    本因不存在的記憶還有後續。埋沒於靈魂最底層的過去,因為存在被摧毀而顯現出來。


    喚醒了在這十年裏他一直想不起來的記憶。


    天空裂開了。


    天花板被切成兩半,瓦礫也被吹飛。


    聳立在四周、仿佛將全世界都覆蓋住的瓦礫牆,如同紙屑般地飛走消失了。


    接著是一位宛如天使的少女緩緩地翩然降落。


    玖朗試著用他已經快消失的意識,去理解這看來完全無法理解的景象。


    他朦朧的視線捕捉到少女的身影。


    那是個年紀不大、感覺跟玖朗差不多歲數的少女。


    披散於她背部的黑色長發因為高溫的空氣而躍動著,在她的背上翩翩起舞。


    她穿著成套的靛青色製服外套以及百褶裙,身上披著一件看起來像是長袍的衣物。


    她的兩手上則拿著跟她不太相稱的東西——不,或許不管由誰來拿都很不相稱。


    左手是鋼鐵杖,右手則是一柄美麗的劍——在她的手裏拿著如此荒謬的物品。


    飄然降落於此的少女仿佛巡察似地環視四周。


    她將手裏的劍一揮,在她遠處的瓦礫便在劍壓下應聲碎裂;當她揮動鋼鐵杖,熊熊燃燒的


    火焰也熄滅了。


    這位少女的視線在她看向玖朗所在位置時停住了。


    她緩緩地朝玖朗這兒走過來。


    看起來像是發現了玖朗以及原本是玖朗雙親的物體存在。


    少女靠近倒在地上的玖朗,來到他的眼前。


    她蹲了下來,身子往前傾,看了看玖朗被埋在瓦礫堆中的雙親,接著轉而往玖朗的方向看。


    玖朗在朦朧的視線中看到了少女的臉。


    宛如幻覺一般的少女雖然感覺還很年幼,卻有著一張美麗的臉龐。她端正的五官顯露出沒有一絲動搖的表情,不過比較像是她正壓抑自己的感情才會如此。


    ——不知道為什麽,看起來仿佛她正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似地。


    少女跪了下來將劍放下,朝玖朗伸出她的手。


    她把手掌貼在玖朗的臉頰上。


    這股溫暖的觸感讓玖朗獲得了慰藉,接著玖朗就在此時閉上了雙眼。


    美麗少女的身影殘存在他的眼瞼下。


    ——那是十年後再度出現的少女。


    ◆


    “你醒過來了嗎?”


    當他睜開眼睛時,耳邊傳來美女叫醒他的聲音。


    跟他還有點迷糊的眼神直接對上的是一個金發美女的臉龐。溫柔美麗的碧眼正盯著玖朗的臉看。


    從映照在他眼裏的景象和他頭底下傳來的觸感,玖朗得知自己現在正枕在她的膝蓋上。


    “你是……愛麗絲?”


    他從依舊昏昏沉沉的思緒中抓出了這個名字。


    ——就是那個站在少年身邊、拿著一把大劍的女性名字。


    “——!”


    當他將名字說出口後,思緒也開始逐漸變得清晰。四散的記憶與玖朗的思考相互連結,開始試圖理解現在的情況。


    首先是對躺在立場敵對的人膝蓋上這件事產生危機感,但他接下來便對能作出如此思考的“自己”感到困惑。


    因為在他迴想


    起來的記憶中,並不允許這樣的狀況存在。


    玖朗已經——


    “我已經——死了才對吧……”


    矢上玖朗已經死了。


    玖朗自己對於這點可說是再清楚明白不過。


    在那個少年的劍下,他的心髒被破壞——將生命力一滴不剩地擠出之後便死亡了。


    他將手掌貼在自己的胸前。


    雖然衣服被血弄髒了,身體卻連一點小傷也沒有。


    玖朗站起身來活動四肢,檢查自己身體的狀況。看來不隻沒有什麽性命危險,連疼痛或是一點不對勁的感覺都沒有。


    “果然是活過來了呢!”


    聲音再度傳來,讓他想起自己現在還位於那個女子的身旁。


    愛麗絲以溫和的表情麵對著玖朗。


    雖然沒有感到敵意,玖朗還是擺出了警戒的姿態。而後他開始思考自己身體會發生這種事情是不是跟她有關,偷偷窺視著她。


    “你……”


    當他正打算跟她說話時,愛麗絲隨即搖了搖頭。


    “我什麽也沒有做喔——當然略無也是。”


    察覺到玖朗的揣測,她也說出了那位少年的名字,否認這件事與他們之間的關聯性。


    玖朗才剛要開口便遭受挫折,原本想繼續說下去的話也硬生生卡住了。


    他原先還以為有那麽一點機會能知道自己存活下來的理由,現在卻又再度失去了線索,但是——


    “等等……你剛剛說了‘果然’對吧?而且看起來像在等我醒來一樣,明明不管怎麽想我都應該已經死透了才對……這樣你還能說這跟你沒有關係嗎?”


    他很自然地提高了音量。


    他並不是在責備她,反而比較像是向她要求。


    隻是對於玖朗表示渴求的聲音,她以優美的聲調堅決地加以否定。


    “是的。這件事和我們沒有任何關聯。”


    玖朗屏住了氣息,可是她接下來的話讓玖朗更難理解了。


    “雖然如此,我一直覺得你好像會複活,結果看來是猜中了——會導致這樣的結果,原因全部都是你身體造成的。”


    愛麗絲對玖朗表示,尋求解答的玖朗自己才是問題的答案所在。


    “我……就是原因?”


    “在你的身上……曾經寄宿著〈絕對睿智〉對吧?”


    玖朗被她這麽一問,頓時啞口無言。


    但愛麗絲光是看到他的反應,就似乎已經得到她想要的答案,繼續說了下去:


    “現在〈絕對睿智〉本身的情況已經不是我們感興趣的事情了……不過預料之外的啟動和顯現看來在你的身上造成了影響……也就是附加在〈絕對睿智〉上,為了能在世界毀滅之前繼續維持其存在的那個功能。”


    玖朗聽到這段話後,想起了之前從鋼音那裏聽來關於〈絕對睿智〉這個奇跡的說明。


    〈絕對睿智〉——那是不斷流傳的知識。


    “仿造輪迴轉生來運作的秘法。”


    從玖朗口中流泄而出的話,剛好與愛麗絲所說的相互重合。


    愛麗絲在說完這句話後,又繼續說道:


    “這種性質的殘渣附著在你的身體中。你死了,然後又複活了……不,是再次獲得生命——應該這樣說才對吧?”


    她這麽告訴玖朗後便緩慢地站起身子。


    接著她簡短地扣唿了一句“那麽,就此告辭了”,便打算離開這裏。


    “慢——慢著!”


    玖朗叫住了突然打算離開的愛麗絲。


    “這是怎麽一迴事……你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當他這麽問時,愛麗絲又再度轉過身來麵對玖朗。


    “我隻是在你即將死亡之前看到你的靈魂出現波動,覺得有點在意,想確認那到底代表什麽涵義。如果什麽都沒發生,我也隻不過是在浪費時間而已。而現在我已經確認完了,所以我該迴到他的身邊……和你已經沒有任何關係。”


    愛麗絲這麽說道,拒絕與玖朗產生關聯。


    “——!我被殺而且還活了過來……啊啊!這件事現在怎樣都好啦!隻是,鋼音現在人在哪裏……那個小鬼到底想做什麽!”


    玖朗在忍無可忍下,不顧一切地對溫和表示否定的愛麗絲說道。


    玖朗將自己為何複活的原因暫時拋至腦後,隻追問她最重要的問題——那就是鋼音的情況。


    愛麗絲露出似乎覺得很疑惑的表情,思考了一會兒才對玖朗說道:


    “你知道了以後……打算怎麽辦呢?”


    這聲音對玖朗來說,仿佛是給逃避殘酷現實的他下達一個悲哀的宣告。


    “這……這還用說嗎!我要——”


    “你己經沒有任何必須做的事情了。”


    她接續玖朗的話,將他原本要說的台詞全盤否定。


    “這件事情已經與你無關了。〈絕對睿智〉看來並不在你體內,隻剩下那個附加功能的殘渣罷了……能看透世界盡頭的睿智已經煙消雲散了吧。連那僅有的殘渣,也因為你現在的複活而離開你身體。我先前所感覺到的靈魂波動也消失了。


    我們已經沒有理由繼續把你常成目標。而且你也被略無打倒,還被殺死。你就算趕去,也沒有任何你能做的事情。你現在還能活著隻是偶然運氣好。


    既沒有理由,也沒有能做的事。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強迫你行動了。”


    愛麗絲隻是淡淡地告訴玖朗他沒有必要去,也不應該去。接著在最後告訴玖朗他應該遠離的理由:


    “九季塚鋼音——她不希望你死。”


    玖朗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她對略無想將你牽扯進來這件事表現得非常堅決——非常堅決地否定,而且對此感到恐懼。


    過去她使你被那場意外牽連並失去父母,所以對你有罪惡感。九季塚鋼音這個人從那次意外發生後,似乎便盡量與周遭的人疏遠,獨自一人去麵對所有的威脅和危機。她擁有著能讓她這麽亂來的絕對之力……至於這是幸福或是不幸,我們暫且不談。


    然後過了十年,她又再次將其他人牽扯進來,很湊巧地,那個人就是在那次事件中存活下來的你。”


    愛麗絲像在替鋼音解釋她的心情似地對玖朗說道:


    “她希望你能活下去。”


    愛麗絲以始終帶著一股悲傷的眼睛再度看向玖朗。


    這是鋼音她的意誌——這就是愛麗絲對玖朗所傳達的東西。


    玖朗動也不動地聽著愛麗絲說的話。而他在聽完了這些話後,依舊呆立在原地。


    他曾表示“拯救鋼音”是他的行動原理,這件事卻被人劈頭擋下了。


    他自己也曾經一度被敵人殺死。那少年是個能毫不猶豫地斬殺玖朗的人物,擁有可隨意對抗任何困境的察覺力和力量。


    若是再度麵對少年,很有可能隻是白白送死——不,應該真的會變成那樣吧。


    但這不應該是玖朗感到恐懼的原因。


    因為玖朗已經發誓過,即使如此,他也想為了幫助鋼音而行動。


    可是,如果鋼音並不這麽希望的話——如果這隻會讓她傷心,那他該怎麽辦呢?


    “這或許是非常殘酷的決定……但是這個決定原本應該是不必要的,所以隻要順其自然讓它過去就好。”


    愛麗絲察覺到玖朗臉上苦澀的表情,對他說出表示安慰的話語。


    “你本應是個與我們這邊沒有任何接點的存在。隻要在這裏抽身,迎接你的就是平凡的日常生活。一天、兩天、一周……數個月後,你或許會覺得後悔,但這感覺總有一天會隨風消逝。隻要


    不去想它,就會再也想不起來。”


    愛麗絲再次對玖朗報以微笑,接著恭敬地向他鞠了個躬。


    “隻要冷靜下來好好想想,一定沒問題的。或許是你現在的情緒很激昂,所以才會無法作出判斷。不過到底哪種選擇才正確,已經很明顯了。


    人類無法選擇沒有理由的事情,能夠承受沒有理由的事情本身就不合理。若非無可奈何抑或被逼迫,是不可能接受它的——不會有人主動去接受不合理的事情。”


    “——這種事情……!”


    “請你好好休息一晚吧。這樣即使你不去選擇,所有的一切也會終結。”


    玖朗早已沒有了一開始的氣勢,隻能用像要對愛麗絲辯解什麽似地眼神看著她。


    他出聲唿喚打算離開的愛麗絲。


    但他不知道還能問什麽,於是便問起與愛麗絲自己有關的事情。


    “你難道……也擁有這種無可奈何的命運嗎?”


    愛麗絲已經轉身背對玖朗。在她隻將臉轉過來時,伸手挽起了飄揚在空中的金發。


    這時隱約可石見她有著如葉片般尖細的耳朵。


    那很明顯是與人類不同的構造,不過玖朗也因此得知自己為何會在她身上看到不同於人類的美貌。


    “略無是從別的世界前來拯救我故鄉亞爾夫海姆的勇者大人。


    我是聖劍〈獻給聖別誓言之寶劍〉的侍從。我的宿命就是即使在那個人拯救了世界之後也會繼續侍奉他。”


    她對玖朗如此說明自己的存在。


    “告辭——”


    “她——鋼音同學……在哪……”


    雖然玖朗已不抱希望,但還是努力從口中擠出聲音詢問。


    沒想到愛麗絲竟若無其事地迴答了這個問題:


    “她在市區外圍那個興建中斷的廢墟裏。”


    而她會這麽理所當然地告訴他,仿佛在表示即使他知道了也沒有任何意義。


    她的意思代表玖朗不是因為不知道地點所以無法去——而是玖朗根本不會去。


    “那麽,再會了。”


    最後她說出了告別的話語。


    在這之後便隻剩玖朗一人留在那兒。


    他被卷進這麽荒唐莫名的事件中,卻還是活了下來。


    但他一點也不覺得喜悅或是安心。


    取而代之的是憤怒與痛苦——這對玖朗來說是不允許展現出來的情緒。


    不知道經過多長的時間,他隻是一直盯著虛無的空氣看。


    接著玖朗開始移動腳步。


    事到如今他才想起自己所在的地方是鋼音家的庭院內。


    他一邊想著自己或許不會再來這裏了,一邊踏著石階往下走,離開了這裏。


    ◆


    當他迴過神來時,已經迴到了自己住的公寓前。


    該說是迴家的本能嗎?他那無意識的腳步似乎自然地選擇了迴家的那條路。


    ——“請你好好休息一晚吧。”


    他想起了這句話。雖不知道正確的時間,但從周遭的景色可以看出早就已經過了黃昏。


    稍微猶豫一下後,玖朗決定走進公寓裏。隻要走進自己的房間,無視所有的事情往床上一躺,一切就會結束,就可以迴歸日常生活才對。


    “——玖朗!”


    這時,他聽到有人唿喚他的聲音。


    他的身體像被彈了一下似地隨即轉頭往後看。


    在他眼前出現的是真撫的身影。


    “……真撫。”


    確認了眼前的人影後他這麽說道。聽到自己仿佛大失所望的聲音,讓他心裏察覺自己是在期待些什麽。


    至於接收了他這麽消沉迴應的當事人,心情當然看起來也好不到哪去。


    玖朗內心空洞地想起自己奔出房間時見到了真撫,還有那感覺像是把她拋在腦後的道別。


    她似乎是特地在這裏等玖朗迴來的樣子。


    “真是的,你就這樣莫名其妙地丟下人家不管,我覺得很在意所以留下來等你,沒想到又是這種口氣……”


    真撫一邊抱怨一邊走近玖朗,接著便因為某個東西嚇了一大跳。


    看到真撫的反應,玖朗才注意到自己的模樣,真撫會有這種反應是理所當然的。


    衣服破破爛爛的就算了,上頭還沾滿了血,會有人不驚訝才奇怪呢。要說幸運的話就是服裝布料為黑色係,所以沾到血的部分看不太清楚。


    “啊……呃,那個……我沒事啦!”


    麵對這不管怎麽打哈哈都混不過去的狀況,總之玖朗隻好先解釋自己沒有什麽大礙。


    這句話本身沒有絲毫虛假。現在玖朗身上連一點傷也沒有,不過對聽話的人而言,這話的可信度應該為零吧。


    真撫將手插在腰上,從頭到腳來迴看了玖朗好幾次。


    “…………我知道了。就當作你沒事吧!”


    過了一會兒,真撫才歎口氣勉強表示接受。盡管這副模樣看起來跟沒事完全扯不上邊,但真撫似乎反而因此看出態度若無其事的玖朗發生了怎樣的事情。


    “非常感謝你的諒解……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玖朗老實地對真撫的掛心表示歉意。不僅是因為他現在這副模樣看起來讓人擔心,也為了真撫特地跑來他家還等他等到現在……他為諸多事情而道歉。


    “……這樣看起來不是更刻意了嗎?”


    “會嗎?我覺得我隻是跟平常一樣實話實說而已。是說,雖然你等到現在才剛見到我,這樣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我現在是這副模樣,可以先進來我的房間再說嗎?”


    他一邊指著自己破掉的襯衫對真撫表示。


    “再不然我也可以請你喝杯茶什麽的——”


    “玖朗。”


    在他隨意地表示體貼時,真撫卻打斷了他的話。


    真撫專注地看著玖朗的臉。


    “……還是你接下來另外有事?那你就先……”


    玖朗心想著真撫是不是不太方便,便以探尋的口氣再一次問她,但這句話也被真撫打斷了。


    “玖朗……你現在是不是還在做著什麽事情啊?”


    她突然這麽對玖朗問道。


    “你在說什麽啊?怎麽了嗎?”


    玖朗正視真撫所在的方向,好奇她為何會這麽問。


    “你現在覺得心情很焦躁對吧?”


    真撫那不顧一切的問題直接刺向玖朗。


    “——?我想應該是因為不知道你說的到底是什麽,再加上你的說話方式,才會讓我覺得有點煩躁吧?”


    “——不對喔!你是不是為了什麽事情在生氣?要不然現在也不會對我露出這種不爽的表情……如果是平常的你就不會。”


    相處這麽久的青梅竹馬這麽說著,若無其事地說中了玖朗目前的狀況。


    接著玖朗便如同她所說的一樣——開始煩躁了起來。


    玖朗內心湧上了怒氣,但他覺得“這樣子”的情緒是不行的,所以打從心裏想將這份心情壓下去。


    感到相當苦惱又壓抑在心的感覺被人一下子說中,讓玖朗的心輕易地慌亂起來。


    “這……該怎麽說才好呢……其實跟真撫沒什麽關係啦!”


    玖朗已經不想再去麵對壓抑著情感的自己,對真撫拋出了這句話。


    “嗯,也是啦!或許這件事的確跟我無關,不過……我想請你讓我以昔日好友的身分說幾句話——不對,是我要告訴你這些話。”


    她筆直地看著眼神低垂的玖朗接下去說道:


    “玖朗你啊……平常是不太會生氣的人對吧?我一開始以為那是因為玖朗


    很溫柔,是因為個性的關係才會這樣。但是從小學以後我們一直都在一起,在那時我就察覺到了……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沒有意識到這點,我發現其實你心裏一直覺得對什麽都無所謂。


    你內心某處認為自己‘並不在這裏’,所以你不會認真看待在這裏發生的事情——不想發自內心地去做點什麽。就是這個緣故,你不會因為束手無策而感到生氣,也不會因為事情不如預期所想而煩躁不安,更不會拚命地思考你能做什麽!”


    或許是情緒很自然地激動起來,真撫說話的聲音漸漸變大。


    感覺就像從以前到現在一直忍耐著的東西滿了出來。


    “你所經曆過的到底是怎樣的遭遇,這我隻知道個大概,我也不確定它跟你的這種個性是否有關係。你到底是在怎樣的考量下,決定要用這種方式生活下去,這或許是你個人的自由。但是啊——”


    她說到這裏便停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對玖朗說:


    “你……現在正覺得很火大——有很想做的事對吧?那就不要露出那種好像已經看透一切


    的表情,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真撫不肯定也不否定,不是針對從以前到現在所發生的事情,而是麵對玖朗吐露著她的想法。


    真撫似乎已經徹底說完她想講的話,露出了像在說“我說中了吧?”的表情。


    玖朗聽到這番話後,一開始還因為太過震驚而呆愣在原地,但隨即便說了聲“可惡”喃喃抱怨起來……然後不知何時口中發出了些微的笑聲。


    “你居然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了,沒人比你更不負責任了。”


    “這隻是個局外人所說的風涼話而已,又沒什麽不好。”


    “真是的……謝啦!”


    對於難得向她道謝的玖朗,真撫像要提醒他注意似地迴嘴說道:


    “哼哼……可別愛上我喔!”


    “我說你啊……不過如果是三天前,或許我會愛上你也不一定喔!”


    玖朗迴她這麽一句玩笑話後,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藉此提振精神。


    “我正在處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像在對自己發誓般這麽說道,挺直了背脊再度麵向真撫。


    “這樣啊!那要不要先迴家休息一下再繼續?”


    真撫帶著嘲拜的口氣這麽問道。


    “看來好像是沒有這種時間了。”


    玖朗苦笑著迴答她。


    “你這種表情看起來才比平常更像你呢!”


    真撫輕輕轉了個方向,麵對玖朗表示自己該迴去了。


    “掰啦!雖然我不知道你要做什麽……但要加油喔!”


    她隻說了這些,接著便仿佛已經沒事般地離開了。


    玖朗有段時間一直盯著她的背影看。真撫一次也沒迴頭,沿著道路一直走下去。


    “說的也是。”


    他一個人低語道。


    在事故中覺悟到何謂死亡,幸存下來的玖朗一直認為那是“不對”的。


    從那時開始,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因為什麽失誤才僥幸活在這世上。


    就如同真撫向他點破的事實一樣,他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勁——不,是沒有真實感。那是他自己造成的。原本應該死掉的人不能留下任何痕跡,也不能刻下生存的軌跡。他默默地被這種近似強迫觀念的感情支配意識,對活著的感覺也逐漸變得稀薄。


    在那個下雨天,在他即將死亡時,心中完全沒有任何留戀,可是這對自己來說卻一點也不稀奇,更不需要悲傷。


    什麽時候消失也無所謂地活著,造成了這種結果——因為那是玖朗向來所追求的生活方式。


    “——鋼音同學。”


    不過那個時候,玖朗選擇了活下去。


    在知道自己做了這個選擇而讓鋼音身陷危險時,他也曾經感到後悔。


    然後在第二次——他又再度逃過一劫活了下來以後,已經連表示後悔或憤怒都不被接受。


    不被接受也不被期望——就算勉強堅持下去,要實現自己所追求的結果依舊很困難,沒有因此行動的價值。


    但即使這不被任何人接受,沒有任何人對此懷抱希望,也不被任何人認同,玖朗自己的心裏還是單純地期望著。


    比起活下去或是聽從誰的期待,他更想朝著自己所選擇的道路前進。


    “這次輪到我來救你了。”


    ——玖朗隻想為了拯救她而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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