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禎猜到,小外甥女真正在意的恐怕不是這株白茶樹,而是這個寄靈男子。


    見武禎不說話,李沅真的神色漸漸黯淡下去。忽然,武禎上前彈了一下她的腦袋,妥協而無奈的歎氣,“好了,誰叫小沅真是我的寶貝外甥女呢,我明日就給你找到辦法來救這棵樹。”


    李沅真一愣,驚喜萬分,跳起來抱著她的胳膊追問:“真的!小姨你真的有辦法救!”


    武禎笑著揉她的腦袋,“自然。今日你且放寬心好好睡一覺,瞧你這眼睛,讓人給你敷敷,別哭壞了。等明日,我定然讓你稱心如意。”


    武禎從來說到做到,她說話時候語氣篤定且自信,任是誰都會不自覺地去相信她,李沅真一下子感覺放心了。


    “好,那我明日等著小姨!”


    武禎出了宮,直奔東市,尋了一會兒,就在一棵樹下看見了自己要找的人。這人一身粗布衣服,蒼老的像一截兒枯木樹根,麵前的小桌子上掛了根旗子,破布條上寫了四字——半仙神算。


    “神棍。”


    武禎扔下一塊金子,“遇上個麻煩事,來問問你怎麽辦。”


    此神棍——妖市貓公兩位副手之一,夜晚在妖市乞討,白日在東市算卦,今日變了個老頭模樣,才開張做了一單生意,賺了十文。


    他瞧了瞧桌上那塊沉甸甸的金子,說:“我隻算卦,不解決其他麻煩。”


    武禎似笑非笑,“你以為大庭廣眾之下,我不敢打你?”


    神棍:……早知道今日就不變老頭,變個美貌少年了,這樣說不定貓公打人的時候會稍稍手下留情些。


    “咳,”神棍咳嗽了聲,將金子默默收進袖中,好脾氣道:“貓公你問。”


    武禎:“一隻寄靈快要消散了,你有什麽辦法救嗎?”


    神棍:“寄靈?這可難救啊。”


    武禎:“若是不難,我也用不著來找你無字書了,你可是傳說中的天書,世間難道還有你不知道的事。”因為要求人辦事,武禎難得的說了句好話,不過嘴上誇歸誇,她說這話時眼神黑沉,極有壓迫力。神棍覺得自己若是解決不了貓公的問題,可能要糟。


    神棍:“……等等,我查查,似乎有辦法救的。”他被誇出了一頭冷汗,摸出自己那本無字天書。


    ——


    梅四已經在房中坐了一天了,他沒有再動筆畫畫,僅是神色木然的瞪著桌上鋪開的畫,經過最初的愕然與不可置信後,他現在滿心的堅定。讓奴仆們點上許多燈,他慎重的坐在畫前,身前放了一把劍,一動不動的瞧著畫。


    今早起來,他發現自己昨日畫的畫變了。梅四清楚的記得,前一日他所畫的惡鬼們威武鮮活,騰風駕雲,然而早上他再看,畫上惡鬼們卻一個個垂頭喪氣,一副和人打架打輸了的樣子,他分明還看到其中某個惡鬼斷了一隻手!


    這是畫!是他親手畫的畫!怎麽可能昨日畫的一隻鬼今日斷了一隻手!改變如此巨大,分明已經是換了一幅畫,然而筆觸形貌,皆是他熟悉的,確實是他的畫。


    梅四再不肯相信是自己記錯了,先前畫好的幾十隻鬼莫名沒了他就覺得不對勁,如今又發生這種變化,梅四不得不懷疑,這其中是否有什麽難以解釋的東西。


    比如說,真的有鬼。


    梅四喜歡畫鬼怪,他一心相信著世上有非人之物的存在,但這還是他出生至今,第一次親身體驗到怪異之事。他沒有自己從前想的那麽興奮,唯有一肚子的憂慮。若真有這種東西,還出現在他身邊,那麽是否會害到他的親人朋友們?


    梅四不敢將自己的懷疑與任何人講,於是隻能決定,今夜不睡,坐在此處守著這畫一夜。若真有惡鬼,他就用劍斬去這幅畫。他畫的圖,即便真能冒出什麽惡鬼,他也非得收拾了它們不可!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月上中天,李沅真靠在窗邊望著殿前那株枯死的白茶樹。她睡不著,腦中隻想著等明日,小姨會怎麽救這株茶樹。


    今日是月圓,她的公主殿地勢頗高,殿前又開闊,月光如霜一般照下來,讓外麵的夜色也變得明亮。李沅真托著腮,怔怔看著。忽然,她看到那株枯死的茶樹下恍惚站著個白色的人影。


    縹緲的白影在月光中呈現出半透明的模樣,衣袖招搖,遠遠地,似乎在看著這邊。李沅真愣了一下,接著瞪大了眼睛。那個人,出現在她這十年不斷的夢中,是她朝思暮想著要再見一麵的人。


    想了那麽多年,以至於成了一個無法言說的執念。


    李沅真忽然瘋了一樣跑出殿門,奔下殿前的階梯。她已經準備休息,發髻拆了,頭發散著,腳下踩著一雙鳳頭鞋,跑下階梯的時候,因為太急,她的鞋子掉在了階梯上。顧不得這許多,李沅真隻看著那邊的人影,生怕自己晚一步,移開一下眼睛,那人就消失了。


    照顧她的宮婢們被她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拿著披帛燈籠跟在她身後追了出來。


    “公主!公主!”


    “殿下,您怎麽了,慢著點啊,小心摔了!”


    李沅真頭也不迴喝道:“都不許跟過來,你們迴去,誰都不許跟過來!”


    宮婢們頓時停下,麵麵相覷,不敢再追過去,隻望著她一直跑到那株白茶樹前。


    李沅真氣喘籲籲的停下,仰頭望著樹下的白衣男子。他還是和十年前,以及她的夢中一樣,靜靜的看著她,一句話也不說。


    李沅真在他身前停下,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見他對自己笑,也下意識對他笑起來,但眼睛卻是一酸。


    “我……”李沅真握著自己的裙擺,她赤著腳踩在鬆軟的泥土上,感覺自己像是踩著雲,聲音輕飄飄的,不像是從自己嘴裏說出來的,“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男子又笑了,他搖搖頭。


    李沅真透過他的身體看見後麵那株枯萎的白茶樹,一下子哇哇哭起來,就像是他們第一次見麵時,那個小女孩的樣子,狼狽又可憐。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她哽咽的重複道。


    李沅真看到男子走到了自己的麵前,他牽住了她的手,在掌心裏放了一顆花苞。手指一點,花就開了,四片白色的花瓣,圍著嫩黃色的蕊。


    這是今年開的花。李沅真莫名的想到這句話,她聽不到男子的聲音,但卻有種強烈的感覺,她覺得他是來告別的。


    男子放開了她的手,後退了一步。李沅真心裏一慌,握緊手中的那朵花,又去抓男子的衣擺。


    “不要走!”


    李沅真感覺自己抓不住男子的衣擺,眼睜睜看著他消散在眼前,鼻子一酸,又想哭,然而此時突然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小沅真,把你手上那朵花給我。”


    李沅真被嚇了一跳,已經到嗓子的哭聲嚇得憋了迴去,憋得打了個嗝。她猛地扭頭,卻見武禎站在身後。


    “小……小姨?”這可是半夜,小姨是怎麽進宮的,還悄無聲息的來到了她身後?李沅真又發現不遠處的宮婢們都倒在地上人事不知,這是怎麽迴事?


    都親眼見到寄靈了,對她半夜忽然出現怎麽還這麽無法接受?武禎見李沅真呆呆的,自己從她手中拿出了那朵白茶花,細細看了兩眼。


    “確實是凝聚的最後一點精華。”武禎說完,往前吹了一口氣,周圍霎時起了一片白霧,原本已經消散的男子身形重又凝聚起來,隻是更顯縹緲。


    原本瞧見武禎吹出一片大霧已經傻眼了的小公主,見到男子重新出現,頓時更呆了。


    武禎手掌一翻,拿出一隻木頭雕的簪子,簪頭是一朵栩栩如生的白茶花,她將簪往前一指,對著那不言不語的男子:“寄身於此簪中,可保你無虞,但你須舍棄原身,再不得自由,你可願?”


    男子望一眼李沅真,點了點頭。武禎於是又轉過頭去看李沅真,“沅真,你可願供養此寄靈……”


    李沅真飛快的迴神又飛快的喊出聲:“我願意!”


    武禎:“聽我說完,急什麽。”


    李沅真乖乖的縮迴去:“小姨你說。”


    武禎認認真真的看著她:“你可真的想好了?他非凡人男子,乃是一種名為寄靈的精怪,雖有神智不能言語,雖能看見卻不能時時陪伴……”


    李沅真實在忍不住:“能看見他我就很高興了。”


    武禎挑眉,“堂堂公主,怎麽如此沒出息,你難道都不多想想別的事?”


    十六歲的小公主李沅真一臉的懵懂,不遠處的寄靈也散發著純然潔淨的氣息。


    武禎:“……算了,你還小,其他事以後再說吧。”


    她說著,握住李沅真的雙手,在她指尖一捏。李沅真十根手指上陸續滾落出血滴,十滴血珠匯聚成一團落到武禎手中。武禎將血珠彈到空中,瞬間化作紅線捆住了白衣男子即將消散的身體。同時,武禎也將男子最後留給李沅真的那朵白茶花彈向他,口中道:“入!”


    白衣男子的身形不由自主化成一道裹著紅線的青煙,飄然進入了那朵白茶花中。武禎伸手一招,將白茶花捏在手中,她將那朵男子暫寄的白茶花放在木雕茶花簪上,掌下驟然出現一片瑩瑩輝光,與月光一般無二。


    在這種光華照耀下,白茶花融入了茶花木簪,當兩者完全相融之後,原本木色的茶花木簪一下子變得瑩潤光澤,如同白玉雕就,隱隱還有清氣氤氳。


    武禎閉了閉眼,讓變成豎瞳的眼睛恢複原狀。然後她將手中簪子隨手插在了李沅真的耳朵上。李沅真一下子連腦袋也不敢動了,小心的把簪子拿下來後,看著發了一會兒呆,才興奮的紅著臉舉著簪子問:“他、他是在裏麵嗎?”


    武禎:“對,以後你就天天帶著他,而且是必須帶著了。”


    李沅真快要飛起來了:“我是不是還能看到他?!”


    武禎:“過陣子吧,等他稍微恢複,你叫他看看,要是他願意就會出現了。”


    李沅真靜了一會兒,忽然蹲下,抱著腦袋大喊:“啊啊啊啊!”


    武禎嚇得一把捂住她的嘴:“小祖宗,你喊得這麽大聲,把外麵巡邏的人都喊來了,小姨我往哪躲啊。”


    李沅真樂瘋了,眼睛亮晶晶的,緊握著那根玉簪,跳起來抱著武禎:“小姨!小姨!我能看到他了!”


    見她身上充滿了快樂的氣息,武禎也不禁為她所感染,同樣笑起來。得,小外甥女這麽高興,也不枉她廢了這麽大勁弄來這木頭,雖然欠了那妖怪一個大人情,但總算今夜一切順利,老天爺也成全。


    “謝謝小姨!以後小姨有什麽事,沅真一定也努力幫忙!”


    “好了。”武禎好笑的說:“我有什麽事要你幫忙,還是謝謝今晚的滿月吧,這麽純粹的月光,幫了你一個大忙。”


    等武禎走了,李沅真握著簪子躺在床上平複心情,終於想起來一個問題,猛地坐起身來——等等,小姨為什麽會這種仙人一樣的法術?!


    ……


    窗外的陽光照射進來,屋內的燈已經全都熄滅了,隻留下一些淡淡的燈油氣味。梅四瞪著麵前案上毫無變化的畫,眼睛通紅,手臂也通紅。為了不讓自己半夜睡著,他每次困得不行了就用力掐手臂,整條胳膊都給他自己掐紅了。


    昨夜他想了一夜,如果畫上的惡鬼跑出來,他該用什麽樣的姿勢把畫給劈了,結果等到早上,畫還是沒有絲毫變化,想出來的十種姿勢一個都沒用上。


    杵著劍站起來,梅四雙腿發抖,坐了一夜,腿都麻了。他繞著桌案走動,時不時看看桌上的畫,心中猶豫不決。


    這畫,他覺得有問題,但沒親眼看見,如果就這麽毀掉,心裏還是頗不甘。就這麽遲疑糾結了半晌,梅四終於還是下定了主意。他拿出自己扔廢紙的盆,狠狠心咬牙將案上的畫卷了,扔進了盆裏,點燃火折子扔了下去,看到桌上那支筆,心中一動,將筆也一同投入了火中。


    眼看著火焰吞噬了紙上的惡鬼,梅四長舒一口氣,頹然坐在了一邊的墊子上。


    就在這時,火焰中忽然冒出一股紫煙,閃電般的直衝梅四,在梅四還未反應過來之時,衝進了他的身體裏。梅四身體一頓,向後倒去。


    隻過了片刻,梅四再度睜開眼睛,但此刻他身上已經沒了往常那種帶點天真的赤誠,那雙眼睛比以往更黑,連一點光都反射不出來。


    ‘梅四’從地上爬起來,看了看自己現在這個身體,露出了個令人不舒服的笑,很快,他離開梅四的家中,消失在了長安城的某個角落裏。


    在刑部官署的梅逐雨正簽署公文,驟然覺得眼皮一跳,仿佛有什麽事情發生,他下意識扭頭看向窗外,晴日,陽光熱烈。放下筆,梅逐雨剛準備掐指簡單算一算,忽然有個小吏匆匆走進來。


    “梅郎中,永福坊發生了命案,徐侍郎讓你即刻帶人前去。”


    梅逐雨收起手上工作,接過他遞來公文書卷看了看才道:“知道了。”


    永福坊一處荒廢舊宅,發現兩具屍體,屍體死狀可怖,如被巨大野獸撕咬,然而這泱泱長安之中,又怎麽會有食人的巨大野獸。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永福坊,原尚書令郭寸忠的舊府邸。這座宅子荒廢多年無人打理,從外頭的坊牆到裏麵內宅的牆,中間原本寄馬的地方長滿了荒草。


    梅逐雨帶著刑部幾個小吏,還有仵作文書以及幾位士兵,從永福坊坊牆上開的門,直接進到宅子。進門的時候,那扇搖搖欲墜的大門就轟一下倒在了一邊,震起一片灰塵。


    那郭寸忠十幾年前權勢滔天,這座宅子建的麵積頗大,內裏雕梁畫棟,據說全是超過形製規定的東西,後來他一夕被抄家,這華麗又廣闊的宅子就此荒廢下來。郭寸忠乃二品大員,這宅子空出來後,若要賣,就得找個品階比他高的,不然若是品階低的,不許用那些形製的建築,還得費心全部打掉重建,實在太過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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