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們一舞完畢,照例要到諸位郎君身邊坐下陪酒,今日這一宴是為梅逐雨所設,所以領頭那位舞姬便坐到了梅逐雨身側。她們在這種場所浸淫多年,眼力自然是有的,看出來常客們是想招待好那位冷淡的陌生郎君,於是有意挨上去,柔聲想讓人放鬆一些,好讓氣氛順勢活絡起來。


    誰知她還未湊近,梅逐雨就伸手一擋,將她隔開,低頭道:“抱歉,請你坐得離我遠一點。”


    舞姬身子一僵,她也算是這坊中比較出名的舞姬娘子之一了,是一朵讓無數郎君們喜愛的溫柔解語花,還從未遭遇過這種生硬的拒絕。不過她反應的也快,立刻再次軟了身體,佯裝嗔怒,嬌聲道:“郎君怎的如此冷漠,可是姐妹們歌舞不入眼麽~”


    她說著還想湊近,可與那雙眼睛對視了一眼後,不自覺的就消了聲,默默的後退一些,規矩坐在了一旁,不敢再靠近了。明明麵前的郎君語氣尋常,表情也不兇,但那眼中不容拒絕的意味,讓人無法違抗。就在剛才那一瞬間,她甚至覺得麵前的郎君很危險,連後背都冒出了一層冷汗,可現在一想又覺得沒有道理,明明就是個挺尋常的郎君而已。


    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注意著梅逐雨,見他將陪酒的娘子趕到了一邊,眾人都不自覺安靜了下來,場麵一時就冷了。雖然他們都想將氣氛炒的熱鬧些,但不知為何,看到梅逐雨神情冷淡的坐在那,與他們完全不一樣,就覺得鬧不起來。


    眼看大家都尷尬的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麽了,終於有個郎君站了起來。


    他將酒杯舉到梅逐雨麵前:“來,第一次出來玩,放開點,我敬你一杯。”


    梅逐雨抬頭看了看他,迴答道:“抱歉,我不喝酒。”


    他迴答的認真,但舉著酒杯的郎君表情一下子難看了起來。這趙郎君本就是這群人裏最看不上梅逐雨的一個,在他看來,這種沒意思的男人又不能打又不會玩兒,根本一無是處配不上他們禎姐,勉強過來陪著,那也是看在梅四的麵子上。可現下,敬酒被拒丟了麵子,他心裏的不滿頓時就爆發了。本就不是什麽好脾氣的郎君,當下將酒杯一摔冷哼道:“不喝?是啊,看你這樣,就知道是個清高人物,瞧不上我們這種紈絝子弟。”


    “怎麽,喝個酒多勉強你了?坐在那一臉不情願的,既然那麽不情願,就別來這裏啊,來了又給誰甩臉色呢,不過靠著關係當的個從五品小官,客客氣氣的還給你臉了!”


    梅逐雨被他罵的一怔,不知該說些什麽。他其實迴答之前並未多想,他也確實不喝酒,從小在道觀中與師父師兄們一道修行,他雖不是與師兄們修一樣的道,但觀中生活清苦,師兄們不能近女色也不能沾酒,於是他也習慣不沾酒,這樣的清心寡欲的日子過久了,他實在是對麵前的情況適應不來。


    他並非有意拒絕他人好意,也不希望和這些人鬧得不愉快,他之所以來這裏,便是想著與他們,與這些武禎的朋友們好好相處,但性格使然,仍舊是做的不好。


    抿了抿唇,梅逐雨端起酒盞,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酒液透亮如琥珀,是好酒,梅逐雨不清楚好不好,他一言不發端起來喝了。


    沒喝過酒的人,第一次喝,自然是不習慣的,梅逐雨冷不丁被那味道嗆了一下,忍不住咳嗽起來。


    抱著胸的趙郎君見狀冷笑,“連酒都不會喝?還是不是男人。”


    梅四皺眉,起身道:“好了,你少說兩句不行嗎。”


    趙郎君不屑道:“他先不給我麵子,難不成還得我低頭,敬個酒而已,我還欺負他了?”


    場麵徹底冷了下來。


    就在這個時候,門口小奴迎進來了一個人。來人手中提著馬鞭,一身石青錦袍,唇紅齒白,臉上含笑,正是武禎。


    她一進門就瞧見了好幾日沒見過的梅家大郎竟然坐在席上,咳嗽的臉有些發紅,其他眾人坐的站的都有些僵硬,一齊望向她。趙郎君看向她的眼神格外心虛,武禎一下子就猜到發生了什麽。


    她走到梅逐雨案前,非常自然的坐在了那擺放吃食的案幾上,一手提過旁邊的銀瓶,給梅逐雨倒了杯清水遞給他:“喝酒嗆著了?喝點水壓壓。”


    然後她掃視了一圈堂上,笑道:“我說你們今日怎麽一個個都不見了人影,原來背著我悄悄找大郎一起玩呢。”


    剛才囂張的用鼻孔看人的趙郎君,從武禎出現後,就乖的像隻小貓咪,這會兒他縮著腦袋站到一邊去了,一句話也不敢說,生怕武禎問起剛才的事發脾氣。


    但武禎沒有問剛才發生了什麽,隻是笑吟吟的轉頭看向梅逐雨,問他:“好點了沒?”


    梅逐雨心中忐忑,方才的場麵難堪,他隻是覺得自己搞砸了什麽所以有些無奈,卻並無多大感覺,但武禎來了之後,他一下子就不安起來。


    就像剛才敬酒那位郎君,還有這些日子許多人所說,他們兩人天差地別,勉強在一處,總不那麽和諧,就像他坐在這裏,卻讓武禎的朋友們都不高興。武禎……應該不樂意看到這種場麵。


    武禎站起身,用馬鞭點了點案桌,道:“走吧,我送你迴去。”


    崔九連忙出來打圓場,“禎姐,這麽急著走幹嘛,才剛來沒多久,大家一起玩玩就熟悉了,以後都是朋友,別見外啊。”


    武禎:“得了,你們以為大郎是你們哪,整日無所事事的,人家上值辛苦,好不容易有個休息的日子,你們就把他拉來這裏,像什麽話。”


    “行了,別廢話,你們玩你們的,我送大郎迴去休息。”


    到底還是沒辦法融入她的世界,梅逐雨沉默的站起來跟她一起往外走。兩人走到門口,武禎落後幾步,朝屋內眾人道:“你們呐,以後不許去打擾大郎,他性子內向喜歡安靜,你們下次再敢這麽折騰人,我可要生氣了。”


    趙郎君表情格外委屈,剛想說什麽,就見他們禎姐忽然又笑起來,用馬鞭一個個點了點他們,有些無奈的道:“臭小子們,別給禎姐找麻煩了,乖一點,嗯?”


    小郎君們頓時聽話了,喵聲一片,都是奶貓。


    武禎帶著梅逐雨離開樂坊,牽著馬在街上並肩慢慢走著。


    “對不住啊,我替他們跟你道個歉,有什麽冒犯你的地方你多見諒。可能有些人脾氣壞了點,但是沒有惡意,我迴頭教訓他們。”


    梅逐雨一愣,停下了腳步問:“你不怪我?”


    武禎也愣了,奇怪的看他,“我怪你什麽?”


    第14章 第十四章


    梅逐雨望著武禎:“他們請我來此,是一片好意,可我讓所有人都不高興。”


    武禎笑了一聲,抱著胸,饒有興致的問他:“你應該不喜歡這種場合,怎麽會答應過來?該不會是梅四那家夥硬拉你來的吧?”肯定是了,畢竟是堂兄弟,拒絕總不好意思。


    誰知梅逐雨轉開了頭,說:“我是想看看,你喜歡的地方是什麽樣的,而且我們……日後就是夫妻,既然你喜歡,我就去習慣。”


    “還有喝酒,聽說你喜歡喝酒,但我從前沒喝過,日後我也會去習慣。”


    武禎不笑了,笑不出來,她甚至還無意識皺了皺眉。其實答應這場婚事,她沒考慮多久,這個沒考慮多久就是她也沒多在意的意思,這場婚事成了,那就過,不成那就分了,不是什麽大事。對於兩人日後該如何相處,她沒想過也不太上心,總有人說她們日後肯定沒法長久,說他們不合適。武禎從來不迴應,但心裏未必沒有這種想法。


    她對梅逐雨不熟悉,一共隻見了幾次,對於他的了解,隻有幾分淺薄的表麵,還有就是知曉他可能早就對自己抱有幾分喜愛,相處起來挺舒服,但其他的就不了解了。


    她以為,梅逐雨應當是那種固執自我的男人,有點像是柳禦史那種,骨子裏帶點清高的,這樣的男人不太可能為了別人去改變自己的想法和做法,而且以她對梅逐雨的第一感覺,他也不可能喜歡她喜歡的那些美酒美人樂舞宴會,但現在,這小郎君認真的說,會去習慣,會去接受。


    如果一個人會為了另一個人去試著接受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其他不說,肯定是用了心。武禎一向對認真的人沒辦法,更何況這個認真的人還對她用了心。她突然覺得,或許這個小郎君,比自己想的還要喜歡她也說不定。


    這種慎重的心意,令她有幾分不自在,總覺得自己是不是太不尊重人家這份心意了。她的年紀比小郎君更大一些,婚事定下之後,她想,就當以後多個小弟。然後就在此刻,她發現,小弟是當不了的,這位小郎君想陪著她更久的時間,可能是衝著一輩子去的。


    武禎想都不敢想,那也太縹緲了,讓人心裏怪沒底的。


    武禎的沉默讓梅逐雨誤會了什麽,他的眼神黯淡下來,不再說話了。武禎敏銳的察覺到,咳嗽一聲,說:“你剛才喝的那酒,叫琥珀光,容易醉人,下次我給你送點甜米酒還有味道較甜的凍春酒。酒還是要喝的,畢竟……”


    武禎大大方方的瞧著他笑:“兩個月後我們的婚宴,你可得喝不少酒,先提前習慣一下也好。”


    梅逐雨一愣,眼睛又慢慢亮起來了。


    武禎看著在心裏舒了一口氣,繼續甩著馬鞭慢悠悠的說:“其實你不用跟梅四他們一起玩,他們都是我弟弟,你又不是,你不是我的郎君嗎,以後陪著我去玩就行了。我知道的好玩地方不少,你要想去,以後我單獨帶你去。”


    “沒道理夫妻出遊,身後還跟著一大串搗亂的家夥,你說是不是?”


    武禎也不知道自己這番安撫的話怎麽說出口的,但說完後,竟然都沒後悔,還挺期待的。可能是小郎君剛才難過的情緒,表現的太明顯了。她有點怕這種人前冷然堅定的男人獨獨為了自己幾句話不安至此。


    她話說完,等著梅逐雨說‘是’,結果等了半天,等到他一個略茫然的‘啊’,還是疑問的語氣。


    梅逐雨忽而輕聲問她:“你答應這樁婚事了嗎?”


    武禎:“我要是沒答應,我們的婚事是怎麽定下的?”


    武禎:“梅家郎君,你應該知道,這世上能勉強我的人,恐怕還未出世,我們的婚事,是我同意的,我以為當初送給你那些大雁就已經表明我的態度了。”


    梅逐雨深深唿吸了一下,是一個竭力忍耐的模樣,但一直瞧著他的武禎,還是看到了他臉上冒出的那個笑容。


    武禎沒想到,長相尋常的小郎君,笑起來的模樣,竟然這麽的,這麽的抓人眼球。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衝散了他臉上原本矜持的冷意,好像這麽大一個人,忽然開花了似得。


    不過可惜的是,這個笑太短暫,小郎君意識到她在盯著他看,一下子就收斂了,又是一副成熟冷靜的樣子。


    兩人已經走到了梅逐雨的宅子前,武禎眼看著小郎君已經平靜下來,忽然說,“有一句話我一直忘了說。”


    梅逐雨:“什麽?”


    武禎一笑,湊近他的胸口,仰頭小聲說:“小郎君,你的名字很好聽,我很喜歡。”


    ……


    梅逐雨宅子裏伺候的老奴發現,自家的阿郎,又在抄那勞什子的經了,這迴還點了香,凝神靜氣用的。


    “阿郎,這麽晚了,還不休息嗎?”


    梅逐雨應了一聲,放下筆,對著清靜經旁邊那個鬼使神差寫下的‘禎’字發呆。他想,他明白為什麽觀中同門們都說不能近女色了,因為靠的近了心就不能靜,如此,還修什麽道。


    他此刻想起今日那人湊過來,聲音裏含著笑意,直直看著他的樣子,心裏還是一陣亂跳,簡直連從小讀到大的清靜經都忘光了。來迴在心裏念叨著清靜二字,卻根本不得清靜,更是死活想不起來清靜經第一句到底是什麽,隻能看見那雙眼睛裏愉悅的光。


    她那樣笑著的時候,真的好看,讓人移不開眼睛,就像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


    ……


    趙嵩岩趙郎君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迴了家,家中父母見他悶悶不樂的樣子,都擔憂詢問他發生了什麽,趙嵩岩敷衍兩句,晚飯也沒多吃,迴房去躺著了。


    今日他們請那個梅家大郎去樂坊,他一時沒繃住脾氣說了幾句不好聽的,搞得場麵難看。其他人怪他也就罷了,但後來禎姐迴來,單獨將他喊到一邊,囑咐他明日去找梅家大郎道個歉。


    趙嵩岩很服氣禎姐,但讓他道歉這種事,他滿心不樂意。原本他就不喜歡那個梅家大郎,現在看禎姐這麽護著他,就更不喜歡了。一直陪著他們的禎姐,這次可能真的要被一個男人搶走了,這種感覺非常不好。


    他不像梅四崔九那幾個人,是從小跟在武禎身後長大,他幼時隨著父母在旬州那邊生活,十三歲時才迴到長安認識的武禎。因為從小體弱多病,所以他的脾氣格外不好,來到長安,最開始很是吃了些苦頭,被人欺負了很多次。


    後來遇上武禎,她雖然是個女子,卻不像趙嵩岩從前看到的大部分女子一樣羞怯本分,武禎會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從不管他人眼光,趙嵩岩羨慕那種自由與隨性。


    再之後,武禎帶著他一起玩,教他騎馬打獵,教他打球,帶著他們一群小子上山下河,他的病不知怎麽的也慢慢好了。


    趙嵩岩早已將武禎當做自己的親姐姐,他不明白為什麽其他人對於他們的禎姐要嫁人,都能輕易接受。他就不能接受,他隻希望永遠保持現在這樣。


    然而,他心裏有再多排斥和不情願,禎姐一句話,他還是不得不低了頭。


    禎姐說:“去給他道個歉,不然我很頭疼。”


    趙嵩岩看到禎姐的表情,忽然意識到,禎姐好像挺喜歡那個梅家大郎,因為她從前也有過幾個未婚夫,但從來沒有這樣上心,現在這個是不同的。


    發現這一點,趙嵩岩心情低落而惆悵,這份心情,一晚上他都沒能排遣,從中午牽馬出了門,趙嵩岩就在皇城附近猶豫徘徊。梅家大郎在刑部任職,今日他要去官署工作,等到下午才能出宮迴去。趙嵩岩等在這,就是為了跟他道個歉。


    好不容易等到人出來了,趙嵩岩又不想上前了,不高興的跟在梅逐雨身後,想著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誰知這一拖,竟然還出了問題。


    就在梅逐雨路過東市的時候,趙嵩岩看到了呂摯。這呂摯當年與他們禎姐也說過親事,後來因為斛珠娘子,兩人還打過一架,他們所有跟著禎姐玩的人,都十分厭惡這個老是找禎姐麻煩的呂郎君。


    趙嵩岩親眼看著呂摯帶了兩個人高馬大的壯碩奴仆,不懷好意的跟在梅逐雨身後,然後在路過人較少的一條巷子時,那呂摯躲在一側,讓兩個奴仆上前將梅逐雨堵進了巷中。


    遠遠跟著看到這一幕的趙嵩岩一下子就明白過來,呂摯肯定是為了報仇來的,這狗東西這些年對禎姐是屢戰屢敗,從未占過便宜,現在他發現打不過禎姐了,就想來欺負禎姐的人出氣。


    “可惡!”趙嵩岩不喜歡梅家大郎,但怎麽說那也是他禎姐的人,能被呂摯那條狗欺負嗎!想也沒想,趙嵩岩奔著那巷子大步跑過去。


    他原以為就梅家大郎那個不經事的樣子,晚一會兒就得被人按在地上打,誰知衝到巷口,卻愕然發現那個想象中本該躺在地上哀嚎的梅家大郎好端端站著,倒是那兩個壯碩奴仆,一個已經倒下,另一個被梅家大郎按著後腦勺摜在牆上。


    趙嵩岩清楚的看見,那一臉不悅的冷肅郎君抬頭朝自己看過來的時候,臉上分明濺上了鮮紅的血跡。


    趙嵩岩伸手扶牆,腦子裏傻呆呆的冒出一個念頭——“梅家大郎在這殺了人?萬一被發現肯定要被抓,被抓了他怎麽跟禎姐交代,不行,要趕快幫忙毀屍滅跡。”


    第15章 第十五章


    趙嵩岩是個脾氣不好的郎君,他也和人打過很多架,自然是見過血的,但是……麵前這根本就不是打架,而是殺人。打架總是暴躁而熱血的,絕不是這種仿佛帶著殺氣的沉默場麵。那個按著別人腦袋,一言不發看過來的人,讓他一瞬間就懸起了心。


    趙嵩岩沒殺過人,也沒看過別人殺人,說到底,還是個少年,所以此刻他感覺腿有些軟。雖然腦子裏堅.挺的冒出要趕緊幫忙毀屍滅跡的想法,但他的身體十分誠實的待在原地一動不能動,隻能眼睜睜看著梅逐雨鬆開手,朝他走了過來。


    目光順著那個軟綿綿靠牆滑下去的壯碩奴仆轉到越走越近的梅逐雨,趙嵩岩一個激靈,他忽然忍不住想,這梅家大郎,該不會是想連他一起殺了吧!因為之前他們鬧了矛盾,他罵了他,所以現在要算賬了!


    這不太可能,但趙嵩岩實在控製不住這種想法,因為朝他走過來的梅家大郎表情太可怕,沉沉的,冷冷的,讓人覺得他下一刻就會出手按著他的腦袋往旁邊的青石牆上狠狠一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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