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能得救。」


    聽到這句話,我看著天花板發呆了好一陣子。


    「這樣啊。這樣啊……」


    淚水擅自滴下,口中漏出一點嗚咽聲,胸口的傷好痛。


    「不能、想點辦法嗎……?」


    典子沒有迴答。


    「完全、沒辦法了嗎……?」


    「嗯。」


    典子的聲音雖然小,但明確地迴答了。


    「我再也、見不到她了嗎?」


    我不知道自己在詢問典子,還是在自言自語。


    「她已經、從這世上消失了嗎?」


    我想起她的手的觸感,我沒有擦拭淚水,不停地哭泣。


    「我、不行了……」


    要我繼續活下去太過嚴苛了,不,我已經弱小到無法生存了。


    「典子,讓我成為七大怪談。」


    「汝現在還很混亂,之後再說……」


    「隻要我願意,完成這個要求不就是你的職責嗎?」


    典子安靜地看著我。


    「拜托。」


    「……真的可以嗎?」


    她卷起袖子,右手發出蒼白色的光。


    「可以。已經夠了……這一切已經夠了。」


    她伸手靠近我的胸膛。


    「我明白了,汝的魂魄,我收下了。」


    典子的手穿過棉被,伸進我的身體裏。


    沒有疼痛,隻覺得很舒適,我就像是睡著一樣失去意識。


    後來,我成了這所學校的七大怪談之一。和紅眼一樣,「雖然存在卻不存在,雖然不存在卻存在」,隻有魂魄殘留校內,這四年都在學校中度過。


    春天開始,我第一次以三年b班其中一員的身分生活,沒離開過學校,就這樣度過一年,目送班上同學畢業後,又再度重新當起三年級學生。


    典子每過一年都會調整大家腦內與我有關的記憶或資料,即使和畢業的校友擦身而過,也不會有人記得我。


    「我成為七大怪談之一不久後,你也來到這所學校就讀。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大吃一驚。雖然曾聽說她有位妹妹,但沒想到竟然也會進這所學校。最令我驚訝的是,你長得和你姐姐好像。」


    她姐姐朝倉咲紀和我的關係、我和典子的邂逅、這所學校的七大怪談、那起車禍,以及我度過的這四年。


    香穗站著聽完這些事,依然呆立不動。


    「你升上三年級後,碰巧和我同班。我想盡可能和你保持距離,但自從我們在夏天一起逮到泉同學後,反而變得很要好。」


    我原本準備要想起那個夏天的迴憶,卻被冷冽的冬天和腳邊的雪阻礙了。


    「那種……那種故事,你以為我會相信嗎?」


    香穗終於開口說話,她勉強自己保持微笑,卻因為嘴唇抖動歪斜,發出的聲音也跟著雙唇一起顫抖。


    「我不認為你會相信,隻是想要好好地告訴你。」


    其實我應該要更早說明,在剛見麵的瞬間就告訴她,或許也不嫌晚吧。


    「和朝倉……香穗你在一起時,讓我以為你姐姐就在我身邊,但越是接近,越能實際體會到,你是香穗,不是你姐姐。你有許多屬於你自己的、你姐姐沒有的特質。」


    她欲言又止,隻有吐出的白氣混在空氣中消失了。


    「你姐姐的忌日過後,我越來越感覺到『不一樣』,你既不是你姐姐的轉生,我也無法重新迴到那一年。」


    而朝倉同學,也已經從這世界上消失了。


    「當我察覺以後,和你傳簡訊、聊天,都會覺得很愧疚。所以,我決定把一切全盤托出。這是對你應有的禮貌。但結果,我到今天為止還是不停地在逃避。」


    我苦笑,但她的表情毫無變化。


    「如果你撒謊,全都是胡扯的話,那你就是最可惡的人,我看不起你。」


    「我有被怨恨的覺悟,這也沒辦法。」


    香穗稍微活動了一下身子後馬上迴答了我。


    「這教人怎麽相信啊!什麽七大怪談、典子、姐姐的事……你人不就在我眼前嗎?」


    她低著頭看我的腳邊,剛剛踩踏的地麵,還殘留我的足跡。


    「我就是這樣存在著。」


    「我聽不懂!什麽幽靈!什麽調整記憶!」


    她搗著臉吐露一字一句後,又小小聲地自言自語說:「可是……」


    「可是,從你那邊聽到關於姐姐的事情,讓我感覺……有點懷念……」


    卡車駛過沿著校舍旁鋪設的道路,從柵欄空隙照射進來的車燈光線,依序劃開我和她周遭的黑夜。那似乎成了香穗下個行動的訊號,她隨即垂下眼簾,背對我奔跑離開。


    最後她沒入校舍的陰影處,看不見身影了。


    「別追她。」


    典子在我身後說道。


    「我不會追,該說的都說了。要看不起我,還是把我當作怪人,都交由她決定。」


    「直接當作秘密不說,不好嗎?」


    典子的嘴巴被褪色的紅圍巾擋住看不見,隻有高挺的鼻尖從圍巾中冒出來。


    「如果當作秘密不講,就算汝跟朝倉妹僅剩一點點相處的時間,也還是能與她正常度過不是嗎?直到最後,汝也不會被當成怪人看待。」


    「你說得對,但我還是很想親自告訴她。」


    成為七大怪談之後,隻有香穗稱得上是我的朋友。所以,如果我隱瞞如此重大的秘密不說就逃跑,我會感覺自己好卑鄙。


    「這四年來,汝和朝倉妹聊天的時候看起來最開心。從這方麵來說,或許我應該要誇獎汝『說得好』。」


    「算了吧,我應該要被罵才對。」


    畢業典禮迫在眉睫了。


    ●


    成為七大怪談後的生活,意外地比想像中還要舒適。即使和人吵架、被討厭、被罵,隻要到了畢業典禮隔天,所有人都會忘了我。我不屬於這世界,感覺輕鬆又舒適。


    就算待在學校,也能知道好幾位畢業生的近況。以前曾經同班的人得到了繪畫比賽大獎、曾和我一起吃飯的男同學念了足球名校,並在各大賽中獲得好成績等等。


    不過,不論聽了多少人的成就,老實說,我都不曾羨慕過那些畢業生。


    這四年來換了校長、裝修了廁所、種了新花草、消失了好幾個社團。周圍的時間確實地流逝著,但我既沒有長高,身分也沒有改變,也不曾留在他人的迴憶中。


    四年這些歲月,對我來說可有可無。


    這陣子持續過著以為氣溫逐漸上升,不料馬上又轉冷的日子。學生和老師一邊煩惱著該怎麽穿衣服才好,漸漸地逐一脫下厚重的大衣、圍巾、手套,全身越來越輕盈。


    中庭的櫻花花蕾逐漸增加,又到了櫻花即將盛開的季節。


    自從我毫不隱瞞地全盤托出後,香穗再也沒來找我說話,連招唿也沒打,好像打從一開始,我們就過著互相視為陌生人的校園生活。


    真子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異狀,她在畢業典禮預演時跑來問我。


    「中崎同學,你和香穗之間怎麽了?」


    我看著台上的老師迴答。


    「不,沒什麽。」


    「這樣啊,香穗上個月沒什麽精神,最近才變得比較正常,原來你也不知道啊……最近都沒跟她互傳簡訊嗎?」


    「嗯,完全沒有。」


    「她是不是在高中生活中有什麽遺憾?早知道應該談個戀愛之類的。」


    「這個嘛,我也不太清楚。」


    香穗的背影就在遙遠的前方。


    「總之你畢業後也繼續傳簡訊給她


    吧,別看她那樣,她其實很不擅長離別。」


    因為擔任司儀的老師指示大家起立,所以我沒有迴答。


    畢業典禮當天是晴天,櫻花全都美麗地綻放。


    上任第一年的校長以連續獲得兩屆大賽金牌的青上選手為題材,發表了一大段演講。


    典禮結束後,班上同學開始在教室中簽寫畢業紀念冊。也有人高舉放證書的筒子,在校內各處拍照留念。典子不停地把自己塞在每台相機取景鏡拍得到的空間內,明明根本拍不出她,卻還是硬要比個v字手勢。


    我離開教室,前往那個空教室。


    從走廊往中庭看,吹奏樂社正在櫻花樹下進行最後的演奏。和今年校慶聽到的演奏相比,似乎有好幾個明顯的錯誤,但能感覺到他們想盡情地吹奏出美妙的音色。


    「喔,那不是紅眼嗎?」


    有一隻鳥停在典子指向的櫻花樹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演奏聲而靜不下來,隔一會兒就改停在其他樹枝上。我打開窗戶,它似乎察覺到我便飛了過來。


    「明天開始就是春假,會變得很安靜,今天先忍耐一下吧。」


    紅眼啄了我的手指好幾下。


    「怎麽?今天沒有食物啦。」


    「他應該是在對汝說辛苦了吧。」


    典子眺望著紅眼說道。


    「何必呢,我明年也在三年b班啊。」


    「畢竟一年又告了一個段落。」


    「是這樣嗎?」


    我詢問紅眼,它卻看也不看我一眼,又飛走了。


    「朝倉妹真的不來打招唿嗎?」


    典子俯視下方聆聽吹奏樂社演奏的觀眾。


    「麵對謊話連篇的同班同學,哪有什麽招唿好打。」


    我發現香穗也在觀眾席之中。


    演奏最後以銅鑼聲作結,拍手聲覆蓋了周遭所有的聲音。整齊並排演奏的社員們開始四散,各自交談、擁抱。


    真子將樂器抱在腋下,往香穗走去。她從製服口袋中拿出某樣東西,交給香穗。


    「那是什麽呢?」


    「畢業禮物之類的吧。」


    真子正等著香穗的反應,但香穗沒有打開包裝,隻是站在原地不動。不久,她對真子說了句話就突然跑走了,真子目瞪口呆地目送她離開。


    「怎麽一迴事?」


    「誰知道?反正跟我沒有關係。」


    日落以後,學校裏一個人也沒有,黑板還殘留著畢業生寫的字。


    我在空教室中等待黎明的到來,就像這四年來度過的日子一樣。外頭照射進室內的光線逐漸消失,桌椅都失去了色彩。


    「汝可以在畢業典禮講台上裸體跳舞啊,反正大家明天都會忘了。」


    典子坐在講桌上,隻用上半身示範了盆舞【注:盆舞相當於中元節,即盂蘭盆節時,眾人聚集在一起跳的舞蹈,源自於佛教的儀式。】的動作。


    「太過誇張的事情很難調整記憶,所以最好別做。你之前不是這樣說嗎?」


    「哈!哈!哈!為了看汝跳舞,那種辛勞隻是小事一樁。」


    典子大笑時總是會露出臼齒。


    我忽視她,看向時鍾,還剩三十分鍾,今天就要結束了。


    「汝很介意時間嗎?」


    典子擠入我的視線中。


    「沒特別介意。」


    「今天剛好是我和汝相遇整整四年呢!汝看,地點剛好就在那。」


    典子隔著窗戶指向種在中庭的其中一棵櫻花樹。


    「哎呀~汝當時的反應真的太有趣了,稍微嚇嚇汝,沒想到汝就尿褲子了。」


    「我才沒尿褲子,不要隨便竄改曆史。」


    「是這樣嗎?」


    她好像不是在開玩笑,認真地歪頭思考。


    「明明是精靈,卻那麽隨便啊。」


    典子看著窗外沒有迴頭。


    「典子?」


    「啊,沒事。不要太高估我,精靈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


    典子眯起眼睛,她平常不會展現這種舉止,令人覺得似乎有點脆弱。


    「怎麽了?難得看你這麽謙虛。」


    「我說自己掌管七大怪談隻是說好聽的,我也隻能遵從魂魄的意誌,讓事情順利進行罷了。我也隻能迎合周圍的意願行動。就算是我,也是有沒出息的時候。」


    典子終於轉向我,但這次換我雙眼往下看。


    「讓你做這麽痛苦的事,真是抱歉。」


    「汝是說分離汝的魂魄這件事嗎?別在意,那是我的職責。而且,我因此能跟汝每天相處,過得很開心。」


    她明明說著應該很開心的話,表情卻很陰鬱。


    「不隻是跟朝倉姐妹有關的事,我們也經曆了很多事。不過,可以記住這些英勇事跡的,事到如今連一個人也沒有呢。」


    典子解開總是綁在頭上的發束,讓長發像窗簾一樣隨風起舞。


    「我能做的,就是在學校迎接人、目送人,還有……」


    她說到一半沉默,我催促她繼續講下去。


    「還有……?還有什麽?」


    典子盯著我看。她變得不像以前一樣豪爽,而是嘴角稍微上揚,笑著說:


    「還有守護人。」


    她的手指向中庭,我站起來往下一看,發現香穗就站在那。她操作完手機放到口袋裏,步行離開中庭。同時,輪到我的手機響起,我打開後發現是香穗傳來簡訊的畫麵。


    『我在教室等你。』


    簡訊裏這樣寫著。


    典子望著手機畫麵,說:


    「拜托了,我對汝隻有一個請求。」


    ●


    遠遠看見走廊有個人影,即使走近,那影子依然小小的,隻是一團黑影。


    「花子。」


    她察覺到我,便把雙手手心伸過來。身形一片黑的她,雙手戴著橘色的手套。


    「手套變得好破舊,畢竟是四年前買的,下次再買新的給你。」


    說完後,我把手伸向她,花子卻把雙手縮迴胸前。雖然無法確認她的表情,但她似乎很滿意這個手套。


    「怎麽了?有什麽事嗎?」


    一詢問她,她就指向對麵的教室。


    「啊,我知道,她在等我吧。」


    花子點點頭。


    我走過花子的身邊,伸手摸向教室大門。但我沒有打開,隻站在門前發呆。往旁邊一看,花子還一直抬頭往上盯著我。


    「我知道,我要進去了。」


    緩緩打開大門,進入教室內。


    香穗穿著製服,坐在自己的座位。月光朦朧映照她的身影。


    「恭喜你畢業了。」


    她說完並未站起,因此我走向她,並發現典子在對麵校舍屋頂上,似乎無意靠近。


    我坐在香穗前麵的位置,身體隻往後轉一半,側麵對著她。


    「但我不會畢業。」


    「接下來是留級第五年嗎?」


    香穗似乎故意挖苦我,她笑了。


    「如果你願意相信我先前說的話。」


    我迴答她開的玩笑。她轉移視線,看著教室時鍾。


    「我沒有相信,其實我是來確認真偽的。」


    我也跟著她往時鍾看去。感覺秒針似乎是靜止的,但其實還是用平常的速度前進。


    「如果你說的幽靈、七大怪談,那些愚蠢的話題都是真的,再十分鍾,不對,再九分鍾,我就會忘了你,對吧?」


    香穗話說到一半,分針又往前震了一下。


    「嗯,如果是真的話。」


    「是假的話,最好趁現在跟我道歉喔。如


    果過了十二點,我卻還記得你,我會盡全力地嘲笑你,那你就丟臉丟大了。」


    我和香穗相視,互相微笑了一下,又繼續保持沉默。


    窗外吹來舒適的風,讓她的頭發稍微搖曳飛揚。


    「我真的看起來那麽像姐姐嗎?」


    她的視線停留在附近的窗戶,看著自己的倒影。


    「嗯,很像。可是你姐姐比較穩重一點。」


    香穗看著窗戶,自嘲似地微笑。


    「我啊,一直都很憧憬姐姐。小學的我憧憬國中的姐姐,國中的我憧憬高中的姐姐,還模仿她的穿著和說話習慣,我以為到了姐姐的年紀,就會變成姐姐當時的模樣。」


    「嗯。」


    「可是,不管我成為國中生還是高中生,我還是那個沒用的我,一點成長也沒有,一感覺到這件事,就覺得心情低落……」


    香穗重新看向我。


    「可是,自從你說我很像姐姐之後,我就在想說不定隻是我沒發現而已。雖然我認為姐姐很完美,但她也像我一樣,有煩惱、迷惘,也有不安,而我隻是沒察覺到罷了。」


    我迴憶起第一次和朝倉同學說話的情境,她聽著我的問話,撒謊著說:「好~得~沒~話~說!」還故意笑給我看。


    「這麽一想,雖然姐姐離開已經四年了,但我感覺自己似乎多了解姐姐一點了……」


    香穗擦拭自己的眼角。


    「你在想『如果能多支持她一點就好了』吧?」


    我接著說道。


    「如果能幫助她就好了、能多和她說點話就好了。我也這麽想著。我覺得,我真是個、真是個沒用的男友。」


    如果當時有哪裏不同,或許她就不會卷入那起意外,說不定可以過得更幸福吧。我總是不停地詢問自己,揪著自己的心。


    「不,我不這麽想。」


    香穗慢慢地左右搖頭。


    「我覺得姐姐很棒,姐姐明明和現在的我一樣有煩惱、迷惘,卻依舊保持那麽勇敢、開朗的態度。我覺得好棒,好想變得跟她一樣。」


    風又搖曳她的頭發。


    「中崎同學,姐姐是很棒的人吧?」


    「嗯。」


    迴答的瞬間,喉嚨深處似乎有些什麽即將一湧而出。我迴憶四年前,看到朝倉同學滑稽的笑容、捉弄人的笑容、覺得為難的笑容。自己明明死命咬著牙,淚水卻在眼眶打轉。


    「嗯,她真的非常……」


    眼淚才剛擦完又繼續湧現、滴落。


    「我很珍惜她,討厭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事物。所以……我逃跑了,從活著這件事當中,逃跑了……」


    香穗的聲音也開始顫抖,但她還是用堅定的語氣說:


    「可是,我還活著。」


    我知道。


    「這比死還要痛苦!」


    我一直都知道。


    「這和拋棄一切一樣悲傷!可是,我還活著!但你實在是太狡猾!太隨便了!竟然躲起來,反複做一樣的事!明明年紀比我還大!為什麽會這麽卑鄙!」


    即使和自己共度日子的家人死去,眼前的香穗也努力活到現在。她仍舊笑著麵對各種不合理的事,繼續往前進。


    「我知道自己很卑鄙,也很膽小,可是!」


    我遷怒似地大叫。


    「可是我很害怕!為什麽大家都能這麽冷靜!我對得不到幸福感到恐懼,才拚命地找尋幸福,但等我找到後,又開始害怕幸福從手中消失、害怕那股責任感,我不論過了多久都這麽懦弱!永遠隻有悲傷的事一再重複!我怕得不得了!我不停地迴憶!無論過了幾年,還是不停地想起她!然後痛苦!後悔!既然如此,我……」


    ——拜托了,我對汝隻有一個請求。


    腦中想起剛剛和典子的對話。


    「朝倉妹要畢業,這是最後一次了。汝得老實地麵對。」


    「我已經沒什麽事隱瞞她了。」


    「不是指這個,汝要麵對的,是自己。」


    「自己?」


    「人類並不單純,但正因如此,我才這麽喜愛人類。人很複雜、很強大,連本人都無法掌握全貌。全世界有很多這樣的人類,也因此我長時間看著學校也不曾感到無趣。」


    典子揚起一點微笑繼續說。


    「那天,把汝的手機放在學校的人,是我。」


    「那天指的是四年前的畢業典禮嗎……?」


    「沒錯,我把手機藏起來,賭汝當天會不會來拿。」


    「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這間教室。從很久以前,這間空教室就是我的居所。汝一開始以為我入侵汝的地盤而生氣,其實正好相反。」


    典子稍稍張開雙手,環視整間教室。


    「所以說……」


    「沒錯,汝升上二年級,來到這裏時,我就一直看著汝。一開始雖然因為有礙事者出現而感到憤慨,但隨即又湧起興趣,想觀察汝。汝獨自一人從窗戶眺望中庭時的雙眼,散發複雜的光芒。孤獨、嫉妒、失望、自我厭惡,其中還帶有一點點羨慕。我對汝的那雙眼神很有興趣,所以,我想和汝說話,從很久以前就想這麽做了。」


    典子從和服袖口中拿出一張花牌。


    「如果那天,汝用花牌勝過我的話,我原本打算說出這個秘密。」


    「典子……」


    典子打斷我要說的話,她最後說道:


    「就算感到不安或恐懼也好,隻有既黑又暗、不肯承認、不敢麵對的迴憶也好。但汝絕不能忽視掉落在其中的心之碎片,可能非常稀少、渺小,但碎片一直都會在那——」


    「你到現在也這麽想嗎?」


    香穗問我。


    「你到現在也認為,不想再經曆四年前的事,明天怎樣都無所謂嗎?」


    自從遇見香穗之後產生的心之碎片。


    好耀眼。站在我麵前的香穗,她從四年前到現在,日複一日,堅強地活著,實在是太耀眼了。這一年令我好痛苦。


    「還剩三分鍾。」


    腦內響起典子的聲音。


    「中崎同學,我想問你一件事……這個。」


    香穗從口袋中取出某個東西,她攤開拳頭,手中躺著一副耳環。


    「這副耳環。我認為是姐姐的遺物的這副耳環,是你送給姐姐的禮物嗎?」


    「……嗯。」


    我點頭。這是我在那天的公車上送給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禮物。


    「這樣啊……」


    香穗看著空中吸氣。


    「我為什麽會認為這是姐姐的遺物,你知道嗎?」


    她的雙頰漲紅,時而咬緊唇瓣,並繼續說。


    「我從沒見過她戴,但我覺得她很珍惜這副耳環……」


    她放著耳環的手心顫抖。


    「那天,那起意外中,姐姐她用力地握著這個。」


    她流下眼淚,但還是張開放有耳環的手給我看,從口中毫無力氣地吐露。


    「姐姐真的很重視這個、很珍惜這個。就算是這麽嚴重的事故,她也不肯放手!她用力地握著這副耳環,光是要從她手裏拿出這副耳環就費了好大的力氣!所以……!」


    我想起那天,我的雙手最後握住朝倉同學的手的觸感。原來拳頭中緊握的是耳環。她緊緊握著我和她在短短的時間內,曾經交往過的證據。


    「姐姐她從來沒想過自己不該活在這世界上。也不曾後悔遇見你、和你交往!她一定還為此感到驕傲……!」


    我無法唿吸,想要說點什麽,但從嘴裏流瀉出的,隻有陣陣嗚咽聲。


    「我不會想著要你說點什麽,也


    不會要你做點什麽,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能努力到什麽時候,所以我也不會要你努力。」


    香穗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將文字組合成句子。我拚命地麵對她所說的話。


    「不過,等我畢業、成為大人、活到生命終點時,我會在最後告訴別人:就算我很沒用、人生過得痛苦、隻經曆過一點好事,但我也會說,我有珍惜的朋友、遇到心愛的人、發自內心大笑、曾有位值得尊敬的姐姐、曾和你一起逮捕小偷。我會為我的人生畫上五顆星,給自己一百分!等我變成老奶奶之後就會這麽做!」


    她拚命地吐露出也有點像是逞強的話語。


    而我也終於找到了:心之碎片。


    「啊啊,可惡……」


    她擁有還不確定是否幸福的未來。


    而我在當下早已放棄了未來。


    「好不甘心……」


    和脫口而出的話相反,我笑了一下。我對開始這麽想的自己感到些許自豪。


    「但是,一切都太遲了。」


    香穗抓住垂頭喪氣的我的手。


    「沒事的,隻要你如此希望,一定能……」


    香穗擺出寂寞的笑容。


    此時,我腦中迴響起典子比以前還更溫柔、更堅強的聲音。


    『去吧。』


    溢滿眼眶的淚水讓我閉上了眼。


    ●


    一睜開眼,眼前是似曾相識的景象。白色的天花板,耳邊的機械音不斷重複。


    我移動視線,發現自己的臉上戴著塑膠製的口罩,因此伸手拿下來。手臂像是生鏽似地嘰嘎作響,我無法按照自己的意思使力。隻要一個動作就會摩擦到衣服,燒傷般的痛楚也隨之擴散到背部。


    我的下巴長了胡子,雖然不是很長,但也不是轉瞬之間就會長出來的長度。


    視線和意識都模糊不清,我試著轉動脖子,發現枕邊有張紙,一張從筆記本內頁撕下的紙。我慢慢起身,打開對折兩次的紙張。


    給落榜四年的中崎同學


    標題這樣寫著。


    給落榜四年的中崎同學。(雖然你的年紀比我大,但對你用敬語感覺不太順口,所以我就用平常說話的語氣)


    根據你所說,過了畢業典禮那天,我就會徹底忘了你的存在,因此我寫了這封信,如果我的預測正確,你應該會讀這封信吧。


    這封信是在畢業典禮結束複寫的。大約一個月以前,我從你口中聽見幽靈、七大怪談等遑些支離破碎的話。當然,我根本就不相信。可是,我不認為你會說那種謊。


    我無法整理自己的心情,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你,所以到今天為止,都對你擺出不理不睬的態度。現在想想,我竟然浪費了最後能相處的時間,覺得好複悔。


    不過,今天在畢業典禮後,當真子送我禮物的時候,我腦中突然浮現某個想法。難不成這副耳環是你送給姐姐的禮物?


    所以,我跑去調查以前難以麵對的公車意外的報導,調查後,我才知道那起意外中有一位乘客至今都在這間醫院沉睡不起。來到醫院後,我真的好驚訝。那位沉睡的男人,雖然外表看起來成熟了點,但長得和你一模一樣。(還變得有點帥)


    所以我現在要到學校去。


    至今,我都無法接受姐姐的事情,也不認為能自以為了不起地對你說教。


    但是,和同樣都非常喜歡姐姐的人說話後,我擅自認為,若是你希望能重新來過的話,說不定會清醒過來。


    我即將忘記你,所以沒辦法確認結果,但希望你能醒來,閱讀這封信。


    淚珠滴落在信紙上,暈染了文字。我的心髒逐漸發熱,身體越來越溫暖。


    ——啊,還是有人類做得到的靈異事件喔。靈魂出竅,就是靈魂暫時離開肉體。


    那家夥,把我的身體留在人世,隻抽出我的靈魂而已。


    ——我能做的,就是在學校迎接人、目送人,還有守護人。


    典子留給我時間。她給了我等待自己發自內心希望往前走的時間。


    「那家夥……根本是幽靈界第一名的大騙子……」


    迴到睽違四年的身體。我用這副確實感受得到疼痛的軀體,痛哭到白天來臨。


    信的最後這麽寫著:


    p.s. 恭喜你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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