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因為這樣,老爺爺才會和他的太太分開。」


    原本,我和河邊想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經山下一說,卻都頗有同感。老爺爺在南方的島上,殺了一個女人,而且是個肚子裏有小孩的女人。老爺爺為了要避開這段記憶,隻好離開他的家、他的妻子,和屬於他的幸福。


    「其實,老爺爺應該曉得,一定也有很多人和他一樣,做過類似的事。」山下想了一下,又說:「說不定,這個女的變成了鬼以後,還抱著小孩來找老爺爺。」


    「不要說了。」河邊嚇壞了,瞪著山下說道。


    「戰爭真的很不好。」我說。河邊點頭「嗯」了一聲。


    那個台風天,老爺爺對我們說了很多話。他滔滔不絕地,好像要把藏在話匣子裏的東西全都掏出來給我們。難道,是因為那狂風與暴雨的關係嗎?


    戰爭結束後,老爺爺迴到日本,但是,他並沒有迴家。他不讓家人知道自己的行蹤。就連他生還歸國的事,也沒告訴家人。他太太名叫彌生。現在,大概已經恢複為婚前的舊姓,叫古香彌生,很好聽的名字吧!老爺爺如是說。


    「她的個性善良溫柔,大概又被其他的男人娶走了。」老爺爺說完,就倒在榻榻米上睡覺。我不清楚他是在裝睡,還是真的睡著了。


    「我想了很久,」在補完習的迴家路上,河邊扭開書包,拿出一張折好的白紙,說:「你看看這個。」


    我打開一看,是剛剛發迴來的國語考卷。二十五分。「真慘!」我同情地說。這家夥「咦?」了一聲,靠近一看,慌忙將考卷搶了過去。


    「錯了。是這個。」


    河邊又給了另外一張紙,紙上寫了五個電話號碼。而這五個電話前麵,都有五個同樣的姓……,都叫古香。


    「昨天,我跟電信局問的。」


    過了台風天,我們又常常到老爺爺家碰頭了。不過,昨天河邊並沒有去。補習班一下課,河邊就說他有事,而且連麵包店都沒去,就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我先查住在東京的。雖然老爺爺說過,古香彌生原來住在鄉下。」


    「這些電話要幹什麽?」


    「要打打看啊!」河邊抬高聲調。


    「你打到姓古香的人家家,也不見得會有叫彌生的人啊。」山下說。


    「你知不知道,」河邊趾高氣昂起來,說:「電話簿隻登錄戶長的名字。說不定,彌生婆婆就住在那裏呢!就算不住在一起,也有可能找到其他的線索啊!何況,姓古香的人又不多。」


    「原來如此……真有你的。」山下撐大了小眼睛,在看河邊。


    「一開始,我都不曉得要怎麽查電話簿。很辛苦的。」河邊露出一臉的得意。嗬,這小子,真愛現,而且,還自以為是英雄呢!


    「如果她住在鄉下,不就白費力氣了嗎?」我突然很想澆他冷水。


    「如果是這樣,那就再查啊!電信局裏麵有全國的電話簿。」這家夥,未免太有自信了。


    「要是她又再婚、改姓了呢?」


    「嗯……。」


    「而且也有人不做登記的。」


    河邊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關口說道:「我不是說,趁機找找線索也不錯嗎?說不定,就因為這樣,可以找到她的親戚呢!」河邊不耐煩地吼了起來:


    「反正,去打電話就對了。到我家集合!」


    我們圍著河邊家的電話,默不作聲。


    「好了,來打電話。」河邊最先打破沉默。我和山下點了點頭。我們隻是點頭,卻沒有人願意拿起聽筒。我們又再度陷入了沉默……。


    「好了,來打電話。」河邊又說了一次。我和山下點了點頭,接著,又是一片沉默……。


    突然,電話鈴響了。我們三人同時向後倒退。然後,河邊拿起聽筒,對方好像是河邊的媽媽。


    「嗯……,你要晚點迴來……,嗯,嗯,我知道……沒問題。我自己吃……。嗯,再見。」


    河邊放下聽筒,鬆了一口氣,轉而對我說:「你打。」


    「什麽話,這是你家的電話。」


    「別羅嗦了。這種事,就你最行了。」河邊每次遇到什麽事,都是躲第一的。我用手指了指山下。


    「我最不會跟陌生人講電話了!」


    我也不會。可是,我還是無奈地拿起聽筒。每次遇到倒黴事,好像都是非我莫屬。


    第一通電話沒有人接。


    「沒人接。」我放下聽筒。


    「你高興什麽?再打下一通啊!」


    「下一通讓河邊打。」


    「你少來,你打就好了啊!」


    我又拿起聽筒。鈴聲還沒響,就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


    「喂!」聽起來好像不太友善。


    「嗯,喂喂。」


    「喂喂?」


    「請問你那裏是不是姓古香?」


    「是的。」對方的聲音更不友善了。


    「嗯,我們要找一位叫古香彌生的人……。」


    「咦?什麽?」他的聲音好兇。我真想把電話掛斷。


    「請問,你們那裏有沒有一位叫古香彌生的?」


    「彌生?」


    「是一位婆婆。叫古香彌生。我們在找她。」


    「我們這裏沒這個人。」


    電話被切斷了。


    「他說沒這個人。」


    山下用筆把剛剛打的這個電話號碼劃掉。說:「再打下一個。」


    「又是我嗎?」


    「有什麽關係嘛!就照你剛剛那樣說就可以了。」山下捶了捶我的肩膀。


    接下來的這一通電話,是個女人接的。我猜,他的年紀大概跟媽媽差不多。


    「古香彌生嗎?她是我的親戚羅。」


    「真的?」我一手握緊聽筒,一手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河邊和山下都把頭靠了過來。


    「我在找這個人。」


    「咦?為什麽?」


    「因為老爺爺想看她。」


    「老爺爺。是你的爺爺嗎?」


    「……是,是。」


    「為什麽呢?」


    「嗯。」


    「為什麽你的爺爺想要見古香彌生呢?」


    「因為……。」


    「因為不可告人嗎?」女人壓低了聲音說。我總不能在這個時候功虧一簣。所以,我開始撒謊:


    「是因為我爺爺想跟古香彌生當麵道歉。爺爺快死了,說不定明天就會死了。」


    「咦?那真的很嚴重。」女人吐了一口長氣。她好像在抽煙:「為什麽要道歉呢?是他落跑,還是遺棄人家呢?」


    「不,不是這樣。」我又說謊了。女人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


    「請問你,」我的心跳開始加快:「可不可以請她來聽電話?」


    「誰?」


    「古香彌生。」


    「這裏沒這個人啦!」女人好像很驚訝,她說:「我一個人住。」


    「那,請問她在那裏?」


    「我怎麽知道呢?」


    「可是,你剛才不是說她是你的親戚嗎?」


    「我的意思是說,姓古香的人很少,所以,我們一定有什麽關連。很抱歉,我不認識叫古香彌生的老阿婆。」


    我好失望,不禁歎了一口氣。


    「你隨時都可以再打電話給我。」女人說完這句話,就把電話掛了。


    第三通電話是答錄機:「我會有一陣子不在家。什麽時候迴來,我也不知道。我會在天涯海角,祝你幸福。」是個男人,他的聲音有氣無力,聽起來像貓叫一樣,讓人覺得很不舒服。


    第四通電話,是個小女生接的。


    「喂,沒有人在家。」小女生一拿起聽筒,就大聲地說。


    「媽媽不在家嗎?」


    「去上班。」


    我心想,下次再重打吧!


    「今天元元咳嗽,所以我不能跟他玩。我和奶奶一起看家。」


    「奶奶在家嗎?」我的精神為之一振。


    「奶奶耳朵聽不清楚,所以不接電話。你是誰?」小女生好像突然想起來似的,最後加了一句問話。


    「我是奶奶的朋友。」我真是個說謊大王。


    「你是奶奶的朋友?」小女生好驚訝:「奶奶有朋友嗎?」


    「我問你,你知不知道奶奶叫什麽?是不是叫彌生?彌·生。」我強掩住興奮的心情,咬字清楚地將名字又念了一次。


    「不是。」女生毫不考慮地就說:「奶奶叫華惠。奶奶的名字叫華惠。」


    我像泄了氣的皮球,對著河邊和山下搖手。


    「哥哥,你真的是奶奶的朋友?」


    我正想說是我弄錯了,卻聽到小女生說道:


    「你是彌生奶奶的朋友?」


    「咦?」


    「彌生奶奶不住在我們家。」


    「你的奶奶不是叫華惠嗎?」我被搞糊塗了。


    「彌生奶奶比華惠奶奶還要老。我爸爸是華惠奶奶的小孩。我和元元哥哥是爸爸的小孩。華惠奶奶的姐姐是彌生奶奶。彌生奶奶太老了,所以不住在我們家。」


    我已經是滿頭霧水了。「那,彌生奶奶現在在那裏呢?」


    「她本來住在我們家。現在,她的房間變成元元哥哥的房間。哥哥要考試了。所以我不能吵他。」


    「彌生奶奶以前和你們一起生活嗎?」


    「我叫真由。」


    「真由以前和彌生奶奶一起生活嗎?」


    真由沒有迴答。是不是我說錯了什麽話?


    「什麽一起生活?」真由小心翼翼地問。


    「就是說,彌生奶奶以前住過你們家。」我用生平最小的聲音說道。


    「對,住過。」


    「那現在,她在那裏呢?」


    「安養院。」真由大聲迴答:「媽媽說,那個地方很好。」


    那家老人院,就像是一家小小的醫院。一格一格的房間,看起來像是白色的箱子並排在一起。房間裏開著冷氣,隻見老爺爺和老奶奶不是在裏麵下棋、看電視,就是在跳草裙舞。他們都好安靜。這些老人在夏威夷音樂和電視廣告聲的包圍下,靜靜地走動、小聲地交談。他們的動作緩慢,看起來好像是在水裏遊動。


    突然,我在這些老人中間,看到有一個穿著淡粉紅色製服的人,她踩著塑膠鞋,發出「咻咻咻」的腳步聲走了過來。


    「你們要做什麽?」聽她說話,像是個還在念大學的大姐姐。


    我問她:「請問古香彌生在這裏嗎?」


    「今天並沒有人預約要會麵啊。」大姐姐看了看公布欄,問:「你來看她嗎?」


    看到我點頭,大姐姐說:「這麽遠的路,你真不簡單啊!」真的很遠。我們坐了兩個小時的電車之後,又換了一趟公車才到的。


    「竟然有人來看彌生奶奶。」大姐姐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你是她的孫子嗎?」


    河邊和山下用手頂著我。我說:


    「我是彌生奶奶的妹妹的孫子。」我又撒謊了。


    「跟我來。」大姐姐向後一轉,又發出「咻咻咻」的聲音,朝走廊的另外一頭走去。


    「請問……。」


    「什麽事?」大姐姐迴過頭來。


    「請你告訴我們地方,我們自己去就好了。」我怕見到老奶奶,我的謊言就被揭穿了。可是,大姐姐還是很好意地,要我們跟著她走。


    由於無計可施,我們隻好乖乖地跟在後頭。


    這是一條好長好長的走廊。窗外是一片稻田,以及一棟座落在稻田中央的變電所。烈陽下,一條條的電線,像停止唿吸那樣,動都不動一下。


    「古香奶奶,有客人來看你哦!」來到走廊的最盡頭,大姐姐打開其中的一間房間。我們三個人,在門口縮成一團。


    「古香奶奶,你妹妹的孫子來看你了。聽說你們以前還住在一起。他和他的朋友來看你,你高不高興啊?」大姐姐拍拍我的肩膀說道,然後,就硬把我們拉了進去。


    床上坐著一位又小又瘦的老奶奶。她露出一臉的微笑。


    「你們很久沒見麵了,他是不是長很大了?古香奶奶,你認不認得他呢?」


    「嗯,嗯。」老奶奶笑著迴答。


    「那,你們聊一聊吧!」大姐姐拍拍老奶奶背後的枕頭,然後,安排我們坐到沙發上,就匆匆離開了。被大姐姐陡地丟在身後,我們三人仿佛變成了沙發靠墊,全身無力地呆坐在沙發上。


    老奶奶緩緩地伸手到床邊的抽屜,並從裏麵拿出三個用和紙包起來的小點心要給我們。我起身去拿,然後,傳給了坐在沙發上的河邊和山下。


    「要喝茶的話,到外麵的走廊去拿。」


    「我們不渴。」嘴巴雖這麽說,但我其實是口幹舌燥的。


    老奶奶依舊是笑容滿麵。難道,她把我當成真由的哥哥?老奶奶的皮膚好白。雖然她滿臉皺紋,但圓圓的小眼睛,卻讓人覺得她好慈祥。


    包小點心的和紙,漸漸被我的手濡濕了。我得努力找話說才行。


    「我去倒水。」河邊站了起來。山下緊跟著河邊,說:「我也要去。」說完,就慌慌張張地尾隨河邊出去了。每一次都是這樣。總是我一個人落單。


    「請問。」


    「嗯。」老奶奶親切地一邊點頭,一邊注視著我。這時,有一陣風吹來,她和服上麵的小花,好像也隨風搖擺了一下。


    「老奶奶……。」


    「什麽?」


    「沒什麽,我想問,你的身體好嗎?」


    「托你的福。」老奶奶垂頭對我致意,弄得我接下來不知該說什麽是好。


    「真由她好健康、好快樂。」為了製造話題,我連不認識的真由都搬出來了。


    「嗯?」


    「真由她好健康、好快樂。」


    「是嗎?真是太好了。今年的天氣特別熱,對老人來說,實在是太辛苦了。」


    老奶奶對真由似乎沒什麽興趣。我終於鼓起勇氣問:


    「我想問有關以前的事。」


    「好啊,你問。」老奶奶開心地點頭。


    「從前,有一個男的,他出門去打仗。他有太太,可是,戰爭結束之後,他一直沒有迴家。他這麽做,並不表示他把他的太太忘了。這個人,到現在都還是一個人生活。」我一口氣把這段話說完。


    「戰爭結束了,卻有好多的故事還在繼續發生。」老奶奶輕輕閉上眼睛。說:「所以,你說的事,確實有可能發生。」


    老奶奶靜靜地搓著自己的手背。那又粗又黑的手,跟她的白皙、嬌小,很不相稱。老奶奶一言不發地,低頭看著她的手。


    「那個男人在戰爭中,遇到了很慘的事,就這樣,害得他沒有辦法迴家和家人相聚……。」我開始詞窮了。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你有沒有覺得他好可憐?」


    「你問我嗎?」老奶奶慢條斯理地問道。


    她露出防衛的眼神。我心想,早知道就不要來了。我們一心一意隻想找到古香彌生奶奶,卻沒有考慮到人家不見得想要和我們談這件事。


    不過,老奶奶的不安神情很快就消失了,她斜歪著臉,看了看我。


    「如果,你是這個男人的太太,你會不會恨他呢?」


    「嗯。」


    老奶奶沉思了一會兒。她看起來一副對這問題很感興趣的樣子。


    「大概不會恨他吧!恨他也沒有用啊。我這個人,隻要遇到不愉快的事,就會想辦法把它忘掉。」老奶奶又是笑容可掬:「何況,戰爭的時候,人都會變得很不一樣。人會變成那樣,是很可以理解的。」


    「我可以帶老爺爺來這裏嗎?老爺爺說他想來。」


    「老爺爺?」


    我說出老爺爺的名字。老奶奶想了一陣子。她恐怕是不想見他。


    「我啊,」老奶奶終於開口了:「我年紀一大,記性就變得很差。你說的那位老爺爺是誰啊?」


    老奶奶略帶緊張地笑著。我說:「就是和老奶奶結婚的人啊!」


    「你搞錯了啦!」老奶奶誇張地笑了起來:「我的先生,已經去世好幾年了。」


    「她一定是得了老人癡呆症。」


    走出老人院的那棟建築,我喃喃自語地說道。太陽已經西斜了。一陣涼風吹來。我心想,秋天已經來了。


    「會不會弄錯人呢?」山下說。我聽了馬上搖頭。


    「如果她真的是真由的奶奶的姐姐,那為什麽你提到真由時,她都沒什麽反應?」


    「也有可能是……」河邊壓低聲音說道:「她其實記得老爺爺,隻是因為不想見他,所以就假裝忘了。」


    「嗯。」我想了一下,說:「不管是哪一種情況,反正,最好是別讓老爺爺跟她見麵。」


    「……說的也是。」


    山下突然停住腳步:「你們看。」


    我們迴頭一看,隻見原本是淡茶色的那棟建築,這會兒在夕陽的照射下,已經被染成像火紅般的橘子色了。晚風徐徐吹過,整片窗玻璃看起來好像是一個波光粼粼的池塘,我們看到有人在窗玻璃的對麵朝著我們揮手。


    「是大姐姐嗎?」


    「不是。」是老奶奶。


    我們不約而同地用力揮手。老奶奶動作緩慢地揮動她的手。雖然,我們看不到她的臉,但我相信她一定是麵帶微笑的。


    那時的畫麵,透露著難以形容的感傷氣氛。在夕陽下,那棟建築看起來就像是被丟棄在稻田中間的一個小箱子。我原本希望能多了解一下被塞在箱子裏的那些東西。但是,卻發現它們已經離我越來越遠了。而我又無法讓時間停下它的腳步。


    老奶奶停止揮手,她隻是站在窗玻璃的盡頭,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我們。


    「下次我們還會再來!」


    我大聲叫了起來。但我猜,老奶奶一定沒有聽到。因為,她已經背對著我們,在窗玻璃的盡頭漸次消失了。


    「下一次,我們真的還要再來。」


    身體仿佛已經融入夕陽的河邊和山下,也在一旁附和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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