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渾身濕漉漉的,凍得瑟瑟發抖,卻不知為何動了怒,將葉池手裏的那一盒四喜丸子拍飛了出去。熱乎乎的丸子在地上滾了兩圈,隨即被路口的人潮給踩爛了。


    葉池愣愣地看著那壯烈犧牲的四喜丸子,還未反應過來,澹台薰已然向著遠處走去,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身上還披著他的外衣,步伐急促而紊亂。


    “澹台,我先帶你去醫館。”


    他定定神,穩步追了上去,而澹台薰隻是拂開他的手,頭也不迴道:“我也要一個人靜一靜。”


    她的聲音還是有些沙啞,說著便快步遠離了唐家,四周人聲嘈雜,令她根本聽不清葉池後來說了什麽,隻知道一步不停地往前走。


    好冷,第一次冷得這樣發抖。


    街上的燈籠閃爍著明亮的光芒,令澹台薰幾乎有了一瞬的眩暈。被火災吸引而來的人們瞧見她渾身濕透的樣子,紛紛露出詫異的目光,有意識地避開,接著重又湧了過去,於是很快她便與葉池走散了。


    那一桶水澆下來之後,她的確冷靜了不少,目睹火災時的窒息感也漸漸平複下來,然而在看見葉池時,卻是說不出的怒然。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生氣什麽,分明看見他沒事時心裏大石落地,卻又止不住地宣泄了出來。


    因為在她準備衝進火場救人的時候,發現他不過是去排隊買四喜丸子了?還是在氣自己莽撞,根本沒有考慮過他已經離開了的可能性?


    她不清楚,也沒有力氣去思考。


    天越來越黑,四處的火光卻愈發亮堂起來。澹台薰的寒意稍稍有了好轉,冷風撲麵,卻沒有灌進身體來。低頭一看,隻見她的身上正披著葉池的外衣,月白色的交領曲裾,正是他初來秦州時穿的那一件,乍看看不出,實則做工精致,布料高等,領口的刺繡亦是難得的佳品。


    幸好他沒事,沒有像當年一樣。


    澹台薰微微彎起唇,突然聽見有人喚了聲“姐姐”,恍惚地迴過頭,隻見阿遙猛地撲了上來,眼睛紅紅的,顯然很慌張:“姐姐,你怎麽全身都濕了啊……葉大人救出來了麽?”


    “他好好的。”她的腦袋有些沉,揉了揉眉心,看到站在阿遙後麵的樂瞳,低聲道,“樂姑娘,能拜托你把阿遙送迴家麽?送迴澹台家。”


    樂瞳點點頭,望著她疲憊的樣子,忙問:“那你呢?”


    “我先去把衣服弄幹。”澹台薰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抬手摸了摸阿遙的腦袋。


    這個動作令澹台遙更加慌張,連忙去拽她的衣裳不讓她走,卻被樂瞳攔了下來:“不用擔心,你姐姐有分寸。”


    “怎麽可能不擔心啊?”阿遙苦著臉,眼眶裏淚水打轉,“姐姐她……她最怕火了啊。”


    ***


    夜幕籠罩,晚風習習,今夜的月亮特別的圓。澹台薰坐在高處,隻覺得月亮好似觸手可及,遂抬手抓了一下,卻是什麽也沒抓到。


    她所在的地方是一個較偏僻的小巷子,拐了七八個彎,最裏端有一間小小的屋子,像是鴿房一樣地方,一旁的大樹邊還修了一處隱蔽的台階可以攀上去,十分難以發現。


    澹台薰在最高處生了些火,想把身上的衣服烤幹,可是離的有一段距離,過了半晌衣服還是潮的。她沒有在意這些,隻是將腦袋埋進了膝蓋裏,手邊放著的正是葉池的那件外衣。


    她的確需要一個人靜一靜,因為她很煩。


    有一些事情,她一直很努力地去忘記,但總會發生些什麽事刺激著她的記憶,這個感覺很不好。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似乎正是奔她而來的,但澹台薰卻沒有迴頭,依舊抱著膝蓋不動。元子翎特地拾了些柴火上來,坐在她身旁,眸色平靜道:“你這樣蜷著是幹不了的。”


    澹台薰聞言,慢慢直起身子,不悲不喜地望著他。


    “放火的是樂隆泱那個腦子進了水的,想報複唐樂兩家之後就逃跑,結果還沒出城就被抓起來了。”元子翎撿了根細棍將柴火搗了搗,讓火燒得更旺些,“你怕火就不應該跑過去。”


    “我不怕火。”澹台薰不假思索地出聲,望著眼前的火堆,卻明顯有些瑟縮,“我隻是來烤幹衣服的。”


    “你要是不怕火,能跑到這個地方來?”元子翎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伸手探了一下她的袖子,依舊是半幹不幹的,“自從紅姨出了事……”


    感到澹台薰整個人僵了一下,他沒有說下去,隻是陪著她沉默不語。


    這個地方是他在十二歲那年找到的,不知原本是造來做什麽的,但被人廢棄了很久,也鮮少有人知道。他很興奮,頭天就帶著澹台薰過來看,不久後便成了隻有他們才知道的秘密基地,但澹台薰很少來,故而興奮的隻有他一個。


    兩年前的衙門發生了一場火災,一共死了七八個人,其中一個便是澹台薰的母親阮紅,當年正巧從州丞升到了州牧,可惜位子壓根沒坐多久。從那之後,她便經常光顧這個地方,什麽也不說,隻是頗為安靜地坐著,連他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麽。


    這是他們獨處的場所,哼,那個不要臉的衣冠禽獸不知道。


    “阿薰,今天是七夕,我有東西想送給你。”


    “什麽?”


    元子翎笑而不語,突然從背後伸手拍了一下澹台薰的左肩。她習慣性地往左邊看去,卻是什麽也沒有,再一轉頭時,眼前出現的是一個喜鵲木雕,肥嘟嘟的,不知他是從哪裏掏出來的。


    “傻瓜,逗了你這麽多年,這招真是百用不厭。”元子翎衝她擠眼笑笑,而澹台薰卻沒有伸手去接,隻是皺著眉頭看他。


    元子翎卻沒有注意到她的情緒,將木雕塞到她的手上,還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我知道你喜歡這些東西,笑一個吧。”


    鼻尖被他的手指拂過,澹台薰整個人都戰栗起來,甚至察覺到他正在靠近。從前的元子翎雖然欠揍,但是不會出手碰她的,她不確定他吃錯了什麽藥,目光一凝,猛地將喜鵲塞進他的嘴裏,異樣地瞧了他一眼,拿起地上的衣服拍拍手走了。


    ***


    七夕那日的火災總的來說是有驚無險,不僅很快抓到了罪魁禍首,也沒有人傷亡,隻是唐家那間別院算是徹底廢棄了。


    那天之後,葉池與澹台薰之間的對話少得可憐,除卻公事之外,幾乎沒有什麽交集,她甚至還起了從州牧府搬走的念頭。


    他最怕的就是這個,比晚上看不見還可怕。


    葉池想不通她究竟是為何生氣,有些惋惜她沒吃到他特地給她買的四喜丸子。前來蹭飯的蘇玞終於看不下去了,酒杯一摔,難以置信道:“她一個小姑娘,大晚上的把自己澆了個透心涼,就為了去火場裏救你。你是有多缺心眼才會一直惦記著你的四喜丸子啊?四喜丸子會嫁給你嗎?”


    葉池怔了一下,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


    之後的幾日,澹台薰盡量減少與葉池的交集,隻是偶爾會去長素那裏打聽一下他的身體狀況。他雖然看起來很正常,但從長素的反應就可以看出,葉池不是那麽健康的人。


    他手臂上的傷痕一直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無法想象他是在怎樣的年紀造成這樣的傷口的。或許他的生活遠遠不如看起來那般光鮮,還有他的父母呢?為何從未提到過?


    一時間,許多猜想湧入腦海之中,然而在對他的過往產生好奇的同時,她又感到了無限的恐懼。她甩了甩腦袋,去接阿遙的路上,正巧看見對麵有一家賣糖葫蘆的,遂前去買了一串。


    轉眼間又到了黃昏,這迴她前去學堂的時候,先生還未下課,但學生們顯然已經按耐不住了,一個個伸著腦袋望向窗外。


    澹台薰坐在外麵等了片刻之後,學生們便下課了,走廊裏隨即響起了一陣陣歡快活潑的嬉鬧聲,小孩子一個接一個抱著書箱跑出去找大人了。


    阿遙入學很早,不久就升到了上舍,再加上身體的原因,澹台薰起初擔心他不能很好地融入。小學裏孩子單純,但同樣缺少道德觀念,往往和一般人不同的孩子都會被欺負。


    為此,澹台述屢次想要派幾個壯漢去學堂守著,但每次都被她斥迴去。然而神奇的是,這個問題在澹台遙的身上幾乎沒有出現過,她有時也會感到不可思議。


    學生陸陸續續出來之後,阿遙也神氣地與她招手,牽著她的手在小河邊散步,“姐姐,他們聽說葉大人可以記住一整本書的內容,都想去衙門看看呢。”


    聽出他是刻意提到葉池的,澹台薰輕聲道:“他很忙,應該不方便。”


    阿遙忽然皺了皺眉,顯得有些揪心。


    “你很不喜歡葉大人嗎?”


    “他是個文官,很弱,很容易死。”


    “……”阿遙揉了揉臉,沒有再反駁她。


    他已經努力到這個份上了,怎麽還是成效甚微呢?從前他是比較看好元子翎的,後來覺得此人無望,遂開始在葉池身上下功夫。他知道澹台薰在懼怕著什麽,他也知道她巴不得身邊所有人都是金鍾罩鐵布衫的理由,然而卻是無能為力。


    以他的身體,指不定能活到多少歲,要是姐姐真的嫁不出去該怎麽辦啊。


    澹台薰將阿遙送迴家後,便折迴了州牧府。這段時間她的確有在找其他的房子,卻總是尋不到價錢與地段都合適的地方。方一進門,便撞見了坐在院中的葉池,手裏拿著一本書,似乎是在等她。


    他眸子一亮,清逸高雅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主動開口道:“澹台,你……沒有著涼罷?”


    澹台薰不假思索道:“我從來不著涼。”


    “……”


    她說完便急忙轉身走了,離開時還特地望了他一眼,不似是在生氣,反而像是……刻意避他不見。


    “阿薰。”葉池再次出聲,這個稱唿令她突然驚了一下,當即愣在了原地。


    “我知道你小時候的事了,你不是瘟神。”他慢慢站了起來,修長的身形第一次在她眼裏顯得那般高大,眸中熒光流轉,“你沒有克我也沒有做任何不對的事,那場火災也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澹台薰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而葉池臉上的笑容卻更加明媚,暖得像太陽似的金燦燦:“我偷偷算過我們的八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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