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往


    六月初的時候,小城鎮上已經洋溢著燦爛的夏日氣息。


    這一天清晨,大片的樹蔭在屋外不停招搖地晃動,吃過早餐,塔子阿姨微笑著將身穿白衣襯衣的少年送到門口,並將準備好的中午在車上吃的便當遞交到他手上。


    “好好玩哦貴誌,有什麽事情記得打電話迴來。”


    晨間的微風掃過臉頰,夏目在微涼的空氣裏接過便當盒,他的背上背著大大的行李包,裏邊除了這幾日換洗的衣物等外出必備的物品之外,還藏著一隻肥大又調皮自大的貓咪。


    少年笑著朝塔子阿姨揮揮手。


    “嗯,我出門了塔子阿姨,拜拜~”


    往學校走去時,一邊和背包裏的貓先生聊著天,夏目警告它在旅途上不能出聲和亂動,貓先生不滿地蜷縮在背包裏,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路上遇到西村和北本,兩人是夏目的同班同學兼好朋友,不管怎麽說,關於後麵的那層關係,至少他們自己是這樣認為的吧,夏目在轉來這所學校之前很少遇到對自己這麽熱心的同學,有時候簡直有點熱枕過度。


    眼尖的西村一眼就看到走在兩人前邊的夏目,少年給人的感覺是仿佛永遠這麽形單影隻,清瘦的身影在早晨七點過後的橋上尤為顯得落寞。


    於是西村拉著北本一起朝前麵的人招手。


    “嗨,夏目、夏目,早啊~”


    少年迴過頭,看到同班的兩名同學,笑著打迴招唿。


    “早晨。”


    “我說,夏目同學,你的行李可真多,隻是出門兩三天而已嘛,你該不會把家當都給帶上了吧?”


    西村盯著夏目的背包,非常有興趣的調侃道。


    夏目非常尷尬地想:如果不是因為貓先生越長越臃腫,前一晚又非要吵著要與他一道出門旅行……想到這裏頗有些頭痛,但自己帶了一隻貓出門的事情當然不能讓別人知道,隻好對兩人扯淡道:


    “隻是多帶一點東西以備不時之需而已。”


    北本拍拍他的肩。


    “如果包太重了,我可以幫你負擔一點哦。”


    夏目偏頭看了看自己的微微聳動著的背包,扯嘴笑一笑,拒絕了北本的好意。


    “隻是看起來很重,其實還好。”


    如果沒有貓先生這“重物”,真的是非常輕便的出行。


    這一年夏初的時候,年級上組織了一次長途的旅行,從學校坐四個多小時的車去一處旅遊勝地,正好趕在旅遊旺季之前。因為行程不算特別長的關係,一路上車裏的學生都格外興奮,尤其是女孩子們,精力旺盛地嘰嘰喳喳聊個不停。


    夏目的旁邊坐的是同年級的田沼要,因為座位調整的原因田沼被安排到夏目班上,便和夏目坐在了一起。


    能夠感應到妖怪存在的田沼對夏目一直有著好感,而兩人因為共同的秘密和並不衝突的性格也頗為談得來。


    “聽說名取這陣子也正好在那邊拍電影呢~”


    背後的聊天內容裏突然多出來一個熟悉的名字,夏目目光一凝,抬頭便碰到田沼的目光,兩人互相凝視著,聽到女孩子們陡然地喧嘩和尖叫起來:


    “真的嗎?!能看到名取新電影的拍攝現場就好了!”


    “對呀,說不定還可以去要簽名呢!”


    “我想要和周一合照呀,喜歡他好多年了呢~”


    “……”


    突然因為這個話題而變得更加熱鬧的車廂裏氣氛正盛,夏目卻是沒想到名取最近也在那邊忙碌,距離上一次兩人一同去溫泉旅行,已經有好一陣子不見了。


    某隻貓體型太大導致背包不能塞入行李架上,最終隻能扔在座位下空蕩蕩的行李室,真是非常糟糕的失算。


    到達下車的時候已經過午,遠處濕漉漉的青石路蜿蜒在蔥翠連綿的森林,一直延續著,從眼前慢慢地消失於綠色的深處。


    蜂擁著下了車之後,學生們興高采烈地跟著帶隊的老師沿著眼前寬闊的石路往山上而去。


    田沼走在夏目的身後,看到他鼓鼓囊囊的背包,玩笑地嗬地一笑。


    “你的東西怎麽這麽多,該不會是把你家那隻貓也裝進去了吧。”


    田沼本來隻是開玩笑,那隻聽到這話的夏目卻被口水給噎著。而背後的貓先生也是一震,全身汗毛一立,差點“喵嗚”出聲。


    白色襯衣的少年被口水嗆得滿臉通紅,田沼張大了嘴,一邊給他拍著背,一邊不可思議地瞪著眼睛。


    “這、你該不會真的……”


    夏目咳了幾聲,才平息下來,一臉憋得通紅地看著田沼。


    “田沼同學,拜托你不要告訴別人……”


    田沼在他水汪汪(?田沼同學你視覺錯誤)的眼神的期待下,無奈尷尬又有點好笑地點頭。


    “我不會給人說的,不過你不覺得帶一隻貓出遠門很是麻煩嗎?”


    “我也是沒辦法。”


    這樣說著,兩人在人流中緩緩地前行,目的地是需要一個小時左右的腳程才能到達的早已預定好的山中旅館,而那一片開發出了森林中較為熱鬧的遊玩區,檔次不一的旅店分散在方圓幾公裏之內,形成擁有漂亮自然景致而又具有人氣的歇腳地。


    清涼的空氣遊蕩在身體四周,茂密的森林枝繁葉茂地糾結著,擋去頭頂上炎熱的陽光。夏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頓時感到清涼入肺。


    “能在暑假之前出來旅行一次真是不錯啊。”


    少年輕輕閉著眼睛,喃喃道。


    “恭子,如果今天就要在這裏告別,請給我最後一個離別之吻吧。”


    年輕英俊卻憂鬱感傷的男人對眼前漂亮的女孩子這樣說道。


    被叫做恭子的女孩子穿著素雅輕揚的裙子,站在被綠意包圍的空間裏迴首望著眼前的愛人,她的眼睛裏已是一片潮濕。


    “俊介,不,為什麽……為什麽人類和妖怪就不能在一起呢,為什麽……”


    這樣喊著,她撲進了男人的懷裏,兩人皆是淚眼模糊。


    相愛卻不能在一起的一對戀人感傷地久久相擁之後,男人才拉開懷裏哭泣的少女,並淚流滿麵的緩緩低下頭去吻她。令人傷心絕望的吻別,連帶時間都一同凝結在冰涼的空氣裏,許久,教人眼角也忍不住泛起濕意……


    “卡——”


    突然響起的低沉男聲打斷了極好的氣氛,說話的人還舉手做了個“ok”的手勢,於是方才還悲慟地擁在一起的兩人頓時分開,年輕人微笑著,對著眼前的女孩子說道:


    “辛苦了,小惠。”


    “名取先生真是太厲害了。”


    與他演對手戲的女演員由衷地讚歎:


    “總是一下子就被你帶入戲呢。”


    最後隻剩下名取單獨的最後一場戲,因為他純熟的演技而毫不費力地一次通過,劇組的人員懷著興奮的心情一邊收拾著場地,一邊商量著該怎麽慶祝電影拍的順利拍攝完結。


    “周一,晚上一起去喝酒吧,雖然是在山裏,但也有很不錯的酒館哦。”


    邀請他的導演是一名三十來歲的男人,與名取合作過好幾次,兩人早已經混的爛熟。


    “今天有點累,你們去吧,我想早點會旅館休息,接下來兩天還有的是時間玩。”


    “那好,這陣子辛苦你了,今日就好好的睡上一覺吧。”


    導演拍拍他的肩頭,其他人正在忙碌中,下午三四點的日光透過層層密密的枝葉塞漏出一地細碎的光斑,名取點點頭。


    “你們玩的開心點,我先迴旅館了。”


    男人有著一張很是英俊的麵容,這是成為一名演員非常重要的資本。而精湛的演技和良好的


    人緣同樣在他的成功之路上不可或缺。


    緩緩地走在通往旅館的路上,這樣的夏天或多或少給人的感覺是不可思議。


    明明是熱夏,張頭望望看不透的天空,在蔥鬱的空間裏他想,卻偏偏是另外一種屬於夏天的氣息,十分遙遠一般的,從另外一個世界順著眼前不知盡頭的路一直流轉到身邊。


    有一種不屬於這個時代的錯覺。


    名取周一是一名非常出色的演員,而同時,他還有著不為人知的身份——除妖師。出生於除妖世家,仿佛也無法擺脫被傳承的身份。雖然其實自己也並不怎麽感到困擾。


    山下下來一群小鬼,嘰嘰喳喳地,由遠而近,名取將頭上的帽子壓得低了,於輕風一樣的少年少女逐一擦肩而過。


    現在似乎還不到放暑假的時候呢……


    “夏目同學怎麽不一起過來?”


    “他啊,和隔壁班的田沼在一起,窩在旅店裏不知道在幹嘛……”


    “……”


    等少年們嘻嘻哈哈地走得遠了,身材高挑的男人才抬手揭了揭帽子,於嘴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來,原來是那個小鬼學校裏的遠遊活動嗎?


    夏目貴誌,夏目,在這種地方的意外碰頭,我們還真是有緣呢。


    “夏目同學?你怎麽了……”


    “……”


    坐在屋簷下,田沼順著少年朝空蕩蕩的院子裏望去的眼神,卻隻看到翠竹搖動的空空靜靜的院落,於是他疑惑道:


    “難得你又看見(妖怪)了?”


    “呃……算是吧。”


    隻是那孩子躲在樹蔭裏,身形若隱若現,仿佛一時時實體一時卻透明一般,夏目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妖怪,微微皺了皺鼻頭。


    “喵嗚……”


    貓先生正趴在地上吃著點心,在兩人的對話中它抬頭看了看躲在樹蔭下的妖怪,又事不關己地懶洋洋哼哼了兩聲,重新垂頭咬著甜甜軟軟的糕點。


    這是突然想起微微的敲門聲,嗚喵一聲,貓先生立刻帶著一嘴的殘渣鑽進了夏目的背包。


    夏目站起來,走到門邊,當門被拉開的時候,瞬間入眼裏的男人讓他吃了一驚:


    “名取先生?!”


    門外的人正是名取,他毫不費力地打聽到學生們落腳的旅館,抓了兩名在旅館門外閑逛的男生問道夏目的房間,果然少年一看到他便格外地驚訝了。


    “嗨。”


    男人摘掉眼鏡,舉起手,朝門內的人微笑著抿嘴:


    “夏目,好久不見。”


    名取下榻的旅館就在離夏目的落腳地不到百米外的地方,吃過晚飯,同房間的少年們都一蜂窩湧到外邊去的和女孩子們玩了,夏目才離開房間,緩慢的散步一般地踱到被攝製組包下的旅店,


    貓先生沒有跟來,不知道它獨自溜到哪裏玩去了。


    山裏的夜晚熱鬧中泛著屬於山野森林應有的寂靜,冰涼的空氣在手邊流動著,順著手背往胳膊攀爬。


    因為一大群學生的到來而顯得尤為熱鬧的小小夜市裏,蹲著一群正放著煙火的學生,少年們嬉笑的聲音在空氣中與璀璨的煙花融為了一體,直穿向無法撥開的夜空。


    夏目從寂靜的角落裏路過,黑暗裏安靜的跟著穿著和服的孩子,隻有夏目能看得到的妖怪的身影,在昏暗的角落裏若隱若現。


    碰到一兩名別處來的遊客,大家笑著打招唿而後擦肩而過。


    夏目閉眼唿出一口氣,邁上旅店的極具和式風味的木台階,並不用他尋找,年輕的男人已經等在旅館門口。


    原本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站起來,朝少年露出不經掩飾的快樂表情。


    “你來了。”


    而後拉住了少年的手腕,在他準備掙脫之前拉著他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進去聊聊吧。”


    在亮著橘黃燈光的屋簷下麵對麵坐著,名取將一小碟糕點推到了夏目的麵前。


    “這家旅店的特產,你嚐嚐。”


    夏目拿起一塊甜點,正要送入嘴裏,卻看到對麵的人正微笑地望著自己,和一貫的職業笑容不一樣,麵前的這張臉帶著一點暖暖的、善意調侃的意味。


    夏目不解地問:


    “怎麽了?”


    他並不明白眼前這個人,或者說偶爾想要認真思考名取這人的時候,又害怕自己想得太多,而他不明白他的地方太多了,好在夏目貴誌並不是好奇心那麽重的人,也早就習慣了與任何人保持一定的距離。


    但眼前的人有著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可拒絕的親和力,或許仍舊與兩人具有共同的秘密有關吧。


    對麵的人仍舊隻是笑著,卻不答話,端起茶杯優雅地飲盡杯中的茶水,複又為自己斟了一杯。


    在充滿涼意的山間旅店,院落裏是花樹搖曳的黑色身影,過了片刻男人才開口問道:


    “夏目,最近還好吧?”


    少年抬起頭一笑。


    “嗯,名取先生的新電影進展怎樣了?”


    “今天最後一場已經拍完。”


    名取靠在門沿上,卻微微一蹙眉。


    “倒是你,你也看到了吧。”


    短暫的不解之後,夏目明白了他所問。


    頓時,他突然想起上一次兩人旅行時的事情。


    “難得你……今次也是為了這個目的來的嗎?”


    “啊。”


    男人懶洋洋地勾起嘴角:


    “這倒不是,演員畢竟和除妖一樣都是正職,這一次到這邊確實是因為拍攝電影的原因,至於除妖什麽的,沒有接到任務的話就不必多此一舉了。”


    少年“嗯”了一聲,男人突然笑起來:


    “在這裏遇到你真是意外的驚喜呢。”


    雖然白天的時候就應該對他說這句話了,白天和少年聊了幾句,約好晚飯之後見麵自己就迴到旅店休息,一直到太陽落山才睡得神采奕奕地爬起來。


    聽到這話的少年卻突然莫名其妙的覺得自己竟是有些害羞,於是微微地垂著眼睛,臉上仍舊是淡淡的表情,白色的襯衣在夜晚顯得尤為幹淨。


    在兩人都沒注意到的時候,一隻蝴蝶飄然而至,不徐不急得掃過眼前,很快消融於夜色。


    年輕英俊的演員還來不及說接下來的話,就因為它的出現而吃驚地愣了一愣。


    “引路娘?!(注)”注:引路娘一次出自月下桑靈異小說《7 truch 02引路娘》


    在他吃驚的語氣中夏目抬起頭,看到慢慢消失在黑夜中的影子。


    “蝴蝶?”


    名取已經站了起來,隨著蝴蝶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


    “名取先生——?”


    夏目也緊跟著站起來,疾步跟在名取身後。


    院子並不大,然而兩人在黑暗中卻不知道追了多久,原本因為房屋內的燈光而映的昏暗的角落,也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變成了沒有一點人氣的完全空寂的黑暗。


    借著前方之人的氣息,夏目盲目地緊跟著名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無邊黑暗中,正在這時手突然被另一隻手抓住了。


    “小心一點。”


    黑暗中傳來男人溫和沉靜的聲音,手上同時傳來與冰涼的夜色完全不同的溫柔的溫度。


    “跟著我。”


    聲音在渺茫無際的空間中尤其的清晰,夏目第一次這樣清楚地將名取一絲一毫的聲線都聽得這般清楚,並不是特別低沉滄桑的,但帶著成熟感,教人安定的氣息。


    在耳邊縈繞著不肯散去。


    名取牢牢地拉著夏目,將他帶到自己身邊一起前行。


    “傳說中引路娘會將人帶至黃泉,夏目,你害怕嗎?”


    男人在他身側這樣問。


    夏目貴誌見過的妖怪何止百千,對於匪夷所思的事情早就司空見慣,雖然所謂的黃泉他從來沒有見過,但從心底來講,身處於這樣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他卻完全沒有任何的膽戰心驚。


    他在黑暗中搖了搖頭,男人卻仿佛看見了一般,笑了。


    “放心,我們一定會安全的。”


    夏目並不驚異為何在身後不見五指的空間裏名取卻能精準地跟著那隻就已經消失於他視野的蝴蝶,隻是男人這樣說了,他就深信不疑。


    “也有另外一個說法。”


    夏目仿佛看到名取恬淡的微眯著眼睛在笑。


    “引路娘其實是誕生於靈魂的一縷思念,過於強烈的執念幻化得有了實體,便能將人帶入那股不滅的思念之中。”


    “那麽,這隻引路娘是想要將我們帶去某人的思念之中嗎……”


    少年自言自語地喃喃,同時,眼前突然出現了光,從微弱遙遠的一點很快地擴散成一大片屬於晴空的光芒。


    一時間無法適應強烈的日光,夏目貴誌舉起胳膊擋住了視線。


    待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處於矮矮的寬闊山崖上,廣闊的視野中是高邈的天穹和天空下無垠的綠地。


    側過頭,名取也正觀察著他們所處的陌生環境。


    “真是不錯的風景。”


    男演員偏過頭,對少年笑道。


    夏目環視四周,迴過身才發現身後不遠的地方立著一棟被圍在延綿磚牆內的建築物——頗像是鄉下的療養所之類的地方,外觀看起來頗為華麗,四周圍繞著陰涼的樹木,屬於夏日的日光正耀眼地照著。


    黃泉?抑或是某個人的思念……那麽,這一段延續於某年夏天的思念,又會是誰的……


    “想要知道答案的話,不如進去看一下。”


    被看穿的白衣少年不由自主地牽引著往房子的方向走去,才發現自己還被名取牽著。


    “咳。”


    他不動聲色地將手抽出來,跟在男人旁邊。


    不知道這裏是現實,還是被人的幻想虛構出來的世界,但腳下是真實的土地,太陽明晃晃地位於頭頂,也讓額頭冒著密密的汗水。


    “來。”


    男人勾勾手,便轉身朝前走去,從大門裏出來一名穿著護士裝的年輕女子,並未注意到兩人般的,與名取和夏目在門口擦肩而過。


    手伸向有些斑鏽的鐵門,微微刺磨著指尖的皮膚,陌生的天空下,夏目的心一跳,卻突然滋生出遙遠而熟悉的錯覺。


    這真的,是虛構的世界嗎?帶著這樣的疑問進了大門,守門人正在保衛室內不斷打著瞌睡,兩人徑直穿過了安靜無人的庭院,四層樓的建築物就坐落在眼前。


    之前消失在黑暗中的蝴蝶竟又突然出現在視野內,明亮的光線下,蝶身呈現出斑駁華美的圖案。


    名取眼前一亮,嘴上勾起一個淺淺的幅度,在引路娘從眼前翩然劃過的時候說了聲:


    “跟上。”


    便疾步跟隨著蝴蝶飛過的方向,朝樓道跑去。


    夏目的眼神也未離開過蝴蝶的身影,緊緊的追著天底下那道華麗的影子,跑在名取的身邊。


    太陽鑽過樓外的高樹,斑駁淋漓的影子落在樓道的轉角,細薄的汗水在奔跑中染滿額頭,最後順著臉頰緩緩地流下,未被遮攔的陽光在夏目轉過了三樓的轉角時猛然地打在臉瞼。下意識的抬手擋了擋那一道不可遮掩的耀眼燦爛,突然一道黑影遮擋了視野內所有的光線,由一陣風帶過了,瞬間便消失。


    “……”


    夏目貴誌放下手臂,擦過自己身邊朝最後一層樓跑上去的人,隻留給他一個影子。


    穿著高中製服的少女,長發過了肩頭,不到腰際。


    他就看著那道影子,從這一個轉角,轉過了最後一層的轉角,而那一道從到達此地後開始滋生於心的微薄的熟悉感霎時隨著一聲重重的心跳,嘭的爆炸成濃烈的不可稀釋於心的親近。


    名取迴身看到停頓的少年,又順著他的目光,轉過頭,意味深長地看著已經沒有人影的樓梯轉角。


    他拉住了少年的手臂。


    “上去吧。”


    夏目才恍惚的跟著他,朝四樓跑上去。


    引路娘正停在一間房門外,療養院幽靜而明亮的過道,一名清潔工人走過來,過了蝴蝶的身邊,有徑直與二人擦肩過去,可是她同樣沒有注意到那隻美的詭異的蝴蝶與陌生的兩人,仿佛他們本就不存在於自己的視線。


    夏目注視著一縷陽光下與之爭輝的蝴蝶,它悠悠地低低扇翅,停在那一道門的外邊,再也不曾移動過。


    夏目抬起頭,名取也正笑著注視他,兩人眼神交匯後,同時往前方走去。


    這個時候的白衣少年,突然變得格外忐忑不安,不知不由的緊張,像是一張緊繃的弓,讓人無法放鬆,唿吸困難。


    他不知道那道門內將要呈現給自己的究竟是什麽,是誰,將會發生什麽事情。他隻是隱隱地,仿佛預感一般地,像——是不是,有關她的事情今天自己將親自見證。


    多年以前曾經有個少女,有異於常人的特殊體質,身懷連妖怪也節節敗退的本領。


    多少年前的夏天,清風路過水麵,森林裏有蜻蜓低低沾濕盛夏幹燥的空氣,妖怪們散落在夏天那年輕生命的血液裏,得意地行走在綠蔭之下的少女,高傲而清脆的大笑著。


    一切都在數十年前的風中被帶走不見。


    多少年前的夏目鈴子,夏目貴誌從未見過。交錯在時間的歲月,他和她的外婆如今惟獨的牽係仿佛隻是相似的容貌、同樣能看到妖怪的體質,還有那一本寫著無數妖怪之名的《友人帳》。


    仿佛僅僅如此,可是已然足夠。


    他從未從她那裏獲得過什麽,卻又從他的誕生之日起,繼承了她沉甸甸的,全部。


    多少年前的一個夏天,一條青蔥的生命,卻正要在最好的年華中逝去。


    引路娘的思念,起源於最後一個夏天的湖邊。


    叫做空華的妖怪,他記得自己生前也是有名字的,蝴蝶的身形慢慢蒸發一般地消散於名取與夏目的視線,夏目伸出手,觸碰到了那一扇門,卻滿頭是汗,他不知該不該就此推開它。


    “呐。”


    穿著高中製服的少女站在綠色的湖邊,露水濕了腳趾,她扯了一根綠色的草穗捏在手中,側著頭低望眼前的孩子。


    “是人類的小孩啊,單獨出現在這森林裏可真稀罕。”


    少女用手捏了捏他的臉,好奇地嘻嘻一笑。


    “你一個人?從哪裏來的?”


    他便抬起手,轉身朝自己來的方向指了指,很遠的,視線所不能觸及的地方,是廣闊的綠地與一座低低的山丘,那之上有一所療養院,而他正是來自那裏邊。


    “名字呢?”


    少女仿佛女王一般的,睜著明亮的眼睛,雙手叉著腰,又問道。


    小小的少年聲音澀澀的,在沒有第三個人的綠色世界裏迴答對方的問題。


    “空……”


    “哦?真是個不錯的名字呢。”


    少女在綠蔭下站立著,會心地稱讚,過後又壞心眼地盯著他慘白的臉高聲道:


    “呐,我告訴你哦,這座樹林裏邊可是有很多妖怪的,你竟然不怕嗎?”


    空便看著他,底下用手絞著衣角,抿了抿嘴,最後堅決地搖搖頭。


    少女哼了一聲,仿佛不屑地,說道:


    “真是個笨蛋呐!那你一個人跑來這裏幹嘛?”


    “我……我是來看雪的。”


    “哈——?”


    少女瞪眼,不可置信地拖長了尾音,老長老長的質疑聲音在寂靜的林中顯得尤為誇張,她簡直換衣眼前看似已經有七八歲的小孩是不是智商有問題。


    “現在可是七月欸!七月你知道意味著什麽嗎?就算是母豬會爬樹也不會在七月下雪說。”


    孩子顯得有些緊張,像要在少女那誇張的充滿嘲弄的長音中失去初衷的自信,卻又懷著滿心的期望,最後連語句都有些錯亂的,小聲地迴答道:


    “可是婆婆告訴我,她的曾曾外婆小時候在一個湖邊看到過……夏天的時候,雪下下來……”


    那張慘白的臉,因為這樣的緊張反而泛起了一絲薄薄的血色,說完這話的時候,他反而鼓起了勇氣似的,突然抬起頭,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眼前的少女,將心中的期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了似的。


    “你……你是妖怪嗎,你能讓天空下雪嗎?”


    這問題可真是太失禮了,雖然她這十幾年來見過諸多形色各異的妖怪,但她並不認為自己與它們有任何一點相似,於是少女睜圓眼睛,叉著腰。


    “我才不是那些笨蛋呢,我也是人類啦笨蛋!我叫夏目鈴子,是來這邊挑戰那些笨蛋的!”


    連說了好幾個笨蛋之後,夏目鈴子的手指向自己的身後,可是空並未在那個方向看到任何的事物。


    少女也突然意識到除了自己之外的人無法看到妖怪這一點,於是撓了撓頭。


    “哎,總之呢,夏天是不會下雪的,你住在哪裏,我送你迴去吧。”


    伸出手去拉孩子的手,空倔強固執地掙紮了一下,最後手還是被鈴子握在了自己的手心裏。


    “你的手可真涼呐。”


    她低頭看了看他,孩子垂著頭被她牽著往林外走,眼眶卻已經因為失望而濕潤了。


    他記得自己生前最後一個夏天,有好幾次都偷跑出療養院,外麵的天空遼闊湛藍,綠樹迎風而動,世界光輝燦爛,所有的一切卻像虛幻一般。


    而隻有那名少女,真實而清晰地存在於自己的眼睛與記憶。


    夏目鈴子將空送迴所在的療養院,後來便常常去探望他。


    孩子並不知道這一整個夏天少女不斷尋找著關於在夏天下雪的方法,有時候鈴子會帶一兩隻他所不能看見的妖怪來他的房間逗他取樂,少女風一樣地奔向第四層樓,猛地推開房間的門,一股清風便隨著大力的開門動作灌入房內。


    有時候他常常對自己曾經真的活在這個世上而產生質疑,隻有每當想起她來的時候,那一種關於自己的存在的印象才變成一種肯定。


    夏目鈴子曾經給了他另外一種生命,鮮活的,真正具有生命力的,就算那段生命短暫得如同朝露螟蛉。


    夏目的手放在門上,隻要輕輕一推,他就能看到自己所想要弄清楚的某些疑問。


    然而這個時候的手竟然有些顫抖,心跳的太快,連自己都能清楚地感受到汗珠是如何一顆一顆得從額頭冒出。


    在他徘徊不定的時候,一隻手覆蓋在了他的手背之上,堅定地,帶著微微濕意的手心裹住少年的手背。


    “不要怕,有我在呢。”


    男人在身後溫柔地給予他向前邁進的力量。


    於是他終於下了某種決心,在名取悠淡的笑容中,門悠悠地被推開,發出輕輕的咯吱聲。


    房間內的兩人轉過頭來,奇怪地看著自己打開的門,他們看不到夏目和名取,夏目剛才就已經鑿定如此,結果果然。


    坐在床沿椅子上的少女站了起來,朝門口走。


    “是風吧。”


    待她關好門,門內已經有四個人在。


    夏目貴誌隻覺得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幾乎快到令人眩暈不已。


    他從妖怪的口中聽到過無數無數有關數十年前那名少女的事情,從妖怪的言行中得知自己與她長得是多麽的相像,從漫長的十幾年的歲月裏收集到有關夏目鈴子的林林總總,卻從未,這樣真實地看到映射在數十年前的時空中的她。


    真實的夏目鈴子,會在跑過他的身邊時帶起一陣風的夏目鈴子,他能夠真實地感受到她的存在她卻看不到他的夏目鈴子。


    他的外婆,他生命中最熟悉親近交錯著不可斬斷的羈絆的少女。


    當她朝門口走來,離他隻有一步之遙的瞬間,少年差點在那一刻落下淚來。


    如此相像的兩人,如此深厚而讓人幾欲哭泣的牽係。


    那名少女之於夏目貴誌來說,就像是一個傳說,熟悉而陌生。


    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刻,他和她麵對麵地站著,他的眼睛裏,映著的是長發的自己。


    名取的手握在少年汗濕的手心,感受到他在輕微的發抖。


    他果然沒有猜錯,那隻引路娘的出現果真和夏目有關。而眼前興高采烈地和床上的孩童說著話的少女,或許是夏目的母親,或者是其他人。雖然他並不了解夏目的過去,然而此刻少年緊張的樣子,讓他幾許好奇,又更堅定了要好好地守護著他的決心。


    “真的有那樣的妖怪嗎?!”


    床上麵色慘白的孩子不可置信地睜著明亮的眼睛,因為太過激動,在問完話之後便猛烈地咳了幾聲。


    少女抱著雙手。


    “我夏目鈴子從來不騙人。”


    夏目聽著,便在心裏嘀咕道:


    “你騙的妖怪還少嗎。”


    他與名取站在門口,離床隻有幾步的距離,明亮的房間中床上身體並不好的孩子咳得更加厲害了,鈴子喂他喝了一點水,埋怨道:


    “不要這麽激動啦笨蛋,呐,我已經找到並且打敗了它,等待會兒稍微晚一點的時候我就帶你去湖邊。”


    孩子微微地咳嗽幾聲,拉著夏目鈴子的手,天真露在臉上。


    “鈴子姐姐,你真厲害!謝謝你。”


    夏目聽著兩人的對話,猜想鈴子或許是要帶這孩子去見某種妖怪。隻是普通的人類竟然不怕妖怪,反而對此充滿期待,讓夏目覺得驚訝。


    他迴頭看了看名取,突然想到了什麽,便說道:


    “她是我的外婆……夏目鈴子。”


    “原來如此,你們長得真像啊。”


    男人笑道:


    “如果在路上遇到她,說不定我會以為是你扮女裝呢。”


    “呃,你應該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吧。”


    少年淡淡一笑。


    名取是何等聰明的人,從那幾句簡單的對話中就已知道夏目鈴子同樣能看到妖怪。


    “你外婆……她似乎是要帶他去見某隻妖怪呢……”


    夏目貴誌轉過頭,重新注視著坐在床邊的少女,垂了眼瞼小聲說道:


    “或許吧。”


    有關於夏目鈴子,他相信她任何事情都能夠做得出來,何況隻是帶一名少年去與妖怪認識。


    那邊的夏目鈴子正和床上的孩子聊著天,名取突然從夏目的手上抽出自己的手,並摸了摸他淺金的頭發。


    “你煩惱嗎?”


    男人問。


    “什麽?”


    眼皮底下還未成長為大人的少年不解的問,他這才注意到,今天已經是第二次被名取牽著自己的手。


    “見到她,你煩惱嗎?遺傳了有關她的容貌、她的特殊體質……你煩惱嗎?”


    少年搖搖頭。


    “我不知道。”


    本以為數十年的時間差距,兩人從來不可能互相見到彼此十六七歲的樣子,可是這一天夏目被措手不及地帶到屬於夏目鈴子的時空裏,見到活生生地生活在少女時光中的鈴子,已經不能用煩惱、驚訝等字眼來描述自己的錯綜複雜的心情。


    男人突然意


    識到,或許眼前的少年,他一直以來的匆忙、茫然、和孤單,並不僅僅來自於他的特殊體質,更因為他這樣的人生,是繼承於眼前的那名少女。


    他並不了解除了能看到妖怪的體質外,夏目鈴子在夏目貴誌的生命中留下了什麽,但此刻他卻明白了,她給了他多深的影響,她的過去她的一切,都從骨子裏影響著這名非凡的少年。


    他們長得是那麽相像,卻又完全不同。


    張揚外方的少女,安靜內斂的孫子。


    她有著一雙火一樣的目光,而他的眸子裏從來沉澱著沉靜如水。


    名取想,他還是更喜歡眼下的這個人,看似沉默無趣,卻總是讓人無法置之不管。


    而他也會如她那樣的笑,會在自己的一言一行中寫下單純執著的善意。


    “你要不要再睡一下,待會兒我會叫醒你。”


    在明媚的午後,“雪”的形色或許都將被這個世界的光輝絢麗所遮蓋,等到夕陽西斜時,再帶著他去湖邊,在黑暗來臨之前的殘紅中為他下一場在夕陽中的“大雪”。


    從出生之日起便從未見過雪的小孩,在夏目玲子如同著盛夏的光輝一般樣燦爛的笑臉中緩緩入睡。


    “你這個笨蛋……”


    夏目鈴子在空入睡之後,也趴在床沿,不知究竟念叨著誰笨蛋,很快困倦地睡了過去。


    “要去嗎?”


    眼看著房間內的兩人都睡得香甜,名取才向夏目問道。


    少年轉過臉,視線從鈴子身上移到名取這邊。他堅定地點了點頭。


    “嗯。”


    這是了解和接近夏目鈴子的最好機會,他不會讓它就此錯過,也許在那湖邊,會有意外的收獲等著他也說不定,誰知道呢。


    “那麽我們走吧。”


    這麽說著,名取輕輕地拉開房門。果不其然,引路娘已經停在門外等候著二人的出現。


    這是一段並不長的路,總共走了大約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然而當兩人到達目的地時,太陽竟然已經開始落山,一個小時之前大約正好是在午後一兩點的時間,而此刻應當已是六點之後。


    夏目並不驚訝時間的奇怪變化,畢竟現在所在之處其實是在別人的記憶之中。


    殘紅如血的夕陽在天邊擴散成漫長的一縷,靠近湖邊的時候,之前還睡在療養院的兩人卻已經出現在擴散著漣漪的湖岸,湖水清澈淺綠,天將黑未黑之前,綠色的水中倒映著將逝的殘紅。


    “喂,珄芒——你快給我出來——!”


    湖岸的少女並未在周圍看到自己要找的妖怪,用手做成喇叭狀往四周呐喊,好一會兒,才從湖對岸的草叢中慢吞吞地飛出來一隻白色的妖怪。


    等它飛得近了,夏目才看清楚它的模樣,和中國傳說中的龍的外形頗為相似,卻比傳說中的龍小了無數倍,似乎隻有成年人手臂的粗長。


    叫珄芒的妖怪緩緩地從湖那邊飛過來停在夏目鈴子的肩頭,還發出小小的“嗚唧”聲,側著小小的腦袋打量鈴子身邊的空。


    小孩子被鈴子牽在手中,並看不到這隻雪白色的妖怪,隻聽到鈴子說道:


    “現在開始嗎?”


    “嗚~~”


    妖怪煽動一對小小的翅膀,從她的肩頭飛起,在鈴子身前盤旋了幾圈,最後慢慢地振翅升往空中。


    “它其實是龍的一種。”


    名取目不轉睛地盯著飛得越來越高的妖怪。


    “這種妖怪在再生之前,會將自己的身體分解為一種外形類似雪花的物體。”


    “再生?”


    少年的神情似明未明。


    “類似於傳說中鳳凰的浴火重生,再生之前,便是死亡。”


    夏目心中一驚,不可思議地望著天空中已隻看得見白色一點的遙遠的妖怪。


    “可是它……看起來還在幼年時期吧——?”


    在他的驚疑中,名取終於轉過頭看著他,朝夏目貴誌微微地一笑。


    “所以說,違背生存規律的後果或許就是真正的消失不見啊。”


    “要開始了哦。”


    夏目鈴子對空說著,抬頭指了指天空。


    “記得這場雪的名字,叫做芒。”


    空並不知將會發生的事情,孩子隻單純地等待著一場聽起來匪夷所思的夏之雪的降生,或許這是他生命裏所見的最後的、唯一的一場雪。


    他抬起青澀的臉,往四周掃視著,仍舊看不到任何的妖怪。


    “可以幫我謝謝它嗎?”


    鈴子笑道:


    “你現在對著天空說謝謝,它能夠聽到的哦。”


    誰也不知道,那一隻分解了自己生命的妖怪的未來,也沒有第三方知道,它這樣做究竟是出自於自願,還是被脅迫。


    妖怪的生命或者漫長的令之寂寞發狂,或許也同樣短暫得眨眼消隕於天地。


    空仰著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當第一片“雪花”從遙遠的高處落下,出現於眾人的視線中時,天底下迴蕩著少年經久不息的稚嫩的大喊:


    “謝謝————”


    悠遠渺長地迴響在天空。


    而後,不知為何他突然哭了,並因為呐喊聲耗費了他很大的力氣而不斷大聲地咳嗽。


    他即將在這個夏天消失,如同實現了他最美的希望的這條小龍,隕滅於所有人的生命,經過消逝與輪迴的衝洗,再也不是他自己。


    而他所看不到的身後,一名白衣的少年正定定地望著天空,紛紛揚揚的,漫長的白突然衝破惡劣山林的綠意與傍晚的昏黑,幾人抬頭看到和真正的大雪神似的“雪”茫茫地降落下來。


    一片雪花落在啊夏目的手臂上,並不是寒冷的。


    帶著淡淡的暖意,如同人的體溫,暖透人心,最後慢慢地分解在空氣中。


    這個夏天,空華看了一場令他後悔至今的雪的降落。


    當時的人類的孩子並不知道自己的願望將以一隻妖怪的生命來換取,否則他絕不會那樣盲目地同意那場刻骨銘心的降雪。


    夏目貴誌木然地站在原地,對於他來說,這樣一場景致並不能打動人心,他內心充滿了不解和疼痛,也突然有些怨恨起鈴子來。


    “如果可以阻止——”


    “很漂亮,不是嗎?”


    身邊的男人打斷他的自責和懊惱,名取周一取下眼鏡,抬頭望著這一場絕世的“大雪”,伸出接住一片潔白的雪花。


    “這麽溫暖的雪,世人或許一輩子也無法見到。能夠親眼看到這樣的景致,為什麽不應該感到榮幸和幸福呢?”


    “名取先生——”


    他並不讚同名取的話,的確,對於普通人類來說,這甚至可以算是曠世的奇景,可這卻是以一條活生生的生命換來的。


    “傻瓜,你怎麽知道不是它自願如此呢?或許對於他來說,這正是實現自己價值的方式,就算從此以後它將會煙消在這個世界上,但是已經值得了。不枉此生——說的不就是如此嗎?”


    待他說完,少年卻竟找不到語音反駁,隻不過他怎樣都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為什麽有所得,就非得有所失去?


    雪下了近二十分鍾,難以想象珄芒那樣小的身子,竟會分解成鋪了湖岸厚厚一層的潔白。


    空一邊咳嗽著,擦了擦眼角的濕濡,他蹲下去,在天邊最後一絲殘紅消失之前,捧了一手蓬鬆溫暖的白,


    “謝謝你珄芒,真溫暖啊。”


    而後在傍晚的暮色中間身邊出神的夏目鈴子。


    “它還在這裏嗎?”


    少女低頭看著他,暮色裏淡淡的一笑裏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


    “它走了。”


    夏目看著鈴子,心裏沒來由的一痛,正當他想要朝前跨上一步時,突然手被名取緊緊地抓住了。


    在他來不及疑惑迴頭的時候,眼前的一切突然之間都變了。


    沒有殘紅的餘暉逐漸降落的夜幕,沒有清澈的湖水潔白的積雪,更沒有多少年前真實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夏目鈴子,天空中不時升起大朵的煙火,遙遠的少年少女們喧鬧的聲音淡淡地傳來……當他看清楚眼前的事物時,才發現自己已身處名取下榻的房間後院。


    “我們迴來了。”


    男人輕輕唿出一口氣。


    夏目兀自迴神,視線一下子落在院內的昏黑處一株夜來香的旁邊。


    “是你——”


    他終於看清楚那隻怯怯諾諾地跟了自己一整天的妖怪的樣子。


    “你是醫院中的那孩子?”


    妖怪從黑暗中走出來,來到橘黃色的燈下,果真和療養院中的那名小孩長得一模一樣。夏目看著他,問道:


    “是你將我們帶到了過去?”


    小妖怪垂著頭,一副膽怯小心翼翼的神情,他用手揉捏著自己的衣角,低聲迴答:


    “嗯,我叫空華。”


    夏目和名取仔細地看著他,此刻的妖怪和那段記憶中的孩子不僅僅是長相相似,連年齡也看不出任何改變。


    夏目貴誌突然明白了,麵對麵地站著的妖怪小聲地問:


    “那之後不久,你就,死了?”


    對方依舊微微地垂著小腦袋,點了點頭。


    空氣裏流動著黑壓壓的哀傷的空氣,夏夜裏風冰涼入骨,夏目貴誌的手,慢慢地輕輕地放在妖怪的頭上。


    “到屋裏來吧。”


    他在他身上,聞到一點熟悉的遙遠的味道,穿越過妖怪的存在,又看到許多許多年前那個夏天的他的外婆,長發少女銀鈴的笑聲迴蕩在綠色的空氣中,被陽光烤成橘黃色的路上,搖曳著樹木的陰翳。


    而唿吸在她肺腑裏的,也是他曾真實唿吸過的空氣。


    兩人將妖怪領進名取的房間內,名取為兩人(一妖怪?)各自斟了一杯茶。夏目抬起頭,發現鍾表的指針已經指向九點三刻。


    沒想到竟然這麽晚了,再不迴去的話同室的同學……


    “我去吧。”


    站在他旁邊的名取突然說道,仿佛隻那一抬頭的動作和眉間一點小小的緊蹙,就已經看透了他的心思。他朝少年望去,慢慢說道:


    “告訴他們今晚你不迴去了……?”


    說完突然對上他的眼神,露出了一個曖昧的打趣笑容,看得白衣的少年額頭上突然滲出一顆冷汗來。


    名取先生有時真是……


    看著名取推門走出了房間,妖怪還不太自在地站著,夏目笑著牽他坐在柔軟的坐墊上。


    “不用這麽拘謹,你找到我一定是有什麽事情需要幫忙吧?”


    隨著他的成長,這幾年總是出現將他錯認成夏目鈴子的妖怪,他都快見慣不怪了,而眼前這隻傻乎乎的妖怪想必也是因為自己的長相,在它苦惱地尋找了鈴子許多年後遇到他,於是也將他認成了當年那名少女。


    “不過,我不是夏目鈴子。”


    他這樣說著,沉默片刻後,小妖怪才抬頭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迴答道:


    “我知道——她已經過世很多年了。”


    這樣的對話,在安靜昏黃的燈光下,分坐於對麵的人與妖怪不免雙雙傷感。


    比起它們來,夏目貴誌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真正理解過那個一開始就不存在於他生命中的人,她帶給了他許多,讓他開心的,讓他孤獨的,讓他覺得幸福的,讓他深為煩惱的,隻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所越來越想要去探知關於她的任何一點細節的願望,卻越來越強烈。


    他已經過了隻會獨自偷偷哭泣的年紀,在時間的沉澱裏慢慢地脫胎換骨。


    “我以為你在找她……”


    妖怪搖搖頭。


    “鈴子姐姐死時我有偷偷地藏在她的門外,我要找的人不是她。”


    停頓了一下,它懷著滿心期望地看著夏目。


    “我、我希望你能幫我找到珄芒!大家都說你很厲害,所以我一直在這裏等你出現……”


    在妖怪殷切的目光中,少年連“你就算在這裏等,萬一我一直不出現呢”的話也說不出口。


    妖怪的頭重新垂下去,因為提到許久以前的事情,想到這裏便內疚地紅了眼眶。


    “我死了很久以後,才知道原來我看到的雪就是它的身體……如果知道自己的任性會害死它的話……我一直非常非常後悔。”


    夏目看著它,對它說出最嚴重的一種事實:


    “可是如果它已經消失了,就算怎麽找,我們也是無法找到它的。”


    妖怪抽了一下鼻子。


    “嗯,但是不久之前我打聽到,似乎是有關它的事情,我也不確定那隻妖怪是不是就是它,平日大家都愛欺負我,也不喜歡我,我自己能打聽的事情太少了,所以拜托你,夏目君!”


    於是,人和妖怪又陷入短暫的沉默中,幾秒後,夏目看著杯中平靜的茶水。


    “我知道了,我會幫你打聽清楚的。”


    趁著短短的幾天假期,多向附近的妖怪大廳,或許能夠知道珄芒究竟是否已經順利地轉世並成長了吧。


    “喵嗚——”


    隨著一聲絕對不帶善意的貓叫聲,門不知何時已被外麵的人拉開,在妖怪連謝謝都還來不及說的時候,一隻貓撲了進來,嚇了妖怪好大一跳。


    貓先生一衝進來就徑直撲到夏目身上。


    “你這個笨蛋,不要什麽忙都亂幫啊!”


    說完還在少年臉上拍了一巴掌。


    “老師,你怎麽來了?”


    夏目將貓從肩頭上拖下來,又驚又喜地笑著將它放在自己腿上。


    而後門外出現一張英俊的男人的臉,朝他抱歉的一笑。


    “我正碰到它獨自在外邊溜達。”


    男人的出現更是讓夏目吃驚,現在距離他出門前後不過五六分鍾。


    “名取先生,你的動作可真快——”


    男人迴答道:


    “我出去的時候正好還遇到你那群在外邊溜達的同學罷了。”


    在轉告消息的同時還被纏著要了一推的簽名,否則當然會更快。


    名取邁著優雅的步子走過來,自然而然地坐在夏目的旁邊,遭了貓先生一個白眼。


    隨即,一直笑著的著名演員便想起什麽來。他起身從櫃子內翻出一盒精致的點心,分成四份用小盤子盛著,其中一份放在自己旁邊的地板上,而後對肥胖的貓一笑。


    “請用吧。”


    頓時聽到“喵嗚”一聲,體型碩大的貓已經敏捷地從夏目的腿上跳到了地上,用前爪抓起點心便毫不客氣地享用起來。


    男人的眼睛在鏡片下泛出一絲精銳狡黠的光芒,以隻有自己能聽得清楚的聲音說道:


    “要討好一個人,首先得學會討好他的母親。”


    雖然這隻貓根本與他所要好好保護的那個人沒有半點血緣牽係。


    而這時白衣的少年才猛然想起一個嚴重的問題:剛才貓先生當著名取的麵說話了,但是從外進來的男人竟然一點也不驚訝,仿佛他早已經知道這件事情。可是,他卻從來沒有問過自己任何與貓先生相關的問題,甚至根本沒提過它……仿佛一切都是理所應當自然而然。


    於是在這樣的思考中,夏目貴誌看著名取溫和又帶狡黠的側臉,突然明白,這或許就是屬於這個人的體貼。


    男人伸手摸了摸貓先生的頭,在夏目想得入神的時候,突然一迴頭,對上


    了少年遊離的目光,便朝他一笑。


    “怎麽了?我臉上有什麽嗎?”


    在男人的問話中,夏目迴過神,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臉上一陣熱,連忙咳了一聲迴過頭,想起房間裏還有一隻等待著幫忙的小妖怪。


    要找一隻知道姓名的妖怪聽上去並不是十分困難的事情。


    但是當少年累得氣喘籲籲汗流浹背也沒有探聽到任何一點實質性的東西,不免覺得自己太沒有用,沒有想到珄芒真的是那麽罕見的妖怪,甚至有許多附近的妖怪根本就不曾知道它的存在。


    知道的那些也僅僅能迴憶起幾十年或者數百年前的事情,最近的幾十年珄芒在它們的生命裏杳無音信。


    而它們口中所講,和名取所告訴夏目的也沒有太多出入:從這種妖怪所存在的時候起,全天下就僅僅有著著兩隻,一雌一雄,雌為霧澠,雄為珄芒:霧澠通體火紅,為朝日之色,珄芒則通體雪白,為皚皚色:一晝伏夜出,一與之相反;霧澠轉生之前身體將會融化於水中,珄芒則將身子解化為狀似雪花的物體,最後慢慢消散。


    就在幾年之前,還有妖怪遇到過霧澠,珄芒卻完全從他們的視線中被抹殺了。


    而劊子手,就是夏目身邊這個在身前一直想要看到落雪的妖怪。


    “就算它真的死了,那並不是你的錯。”


    雖然夏目這樣告訴它,但並起不到任何安慰的作用,他甚至想,在這幾十年中,它究竟是懷著如何的自責心情度過。


    幾十年,幾十年會讓世界翻天覆地的改變,讓初生的嬰孩滄桑,幾十年裏不斷地孤獨找尋與自責,沉甸甸越積越重,它又還能承受多少?


    學校那邊的集體活動有名取出麵告了假,年輕的女老師看到偶像的時候,花癡的心兒差點從眼眶中跳出。他們片刻不停地打聽了一整日,直到太陽落山。


    夏目累得幾乎趴在了地上,但他隻有迴到學校之前的這兩三日的時間,他不想片刻耗費,也不想再看到小小的妖怪臉上呈現出更深的自責,還有絕望。


    不知道這叫空華的妖怪有沒有注意到,它的身體時常出現透明的症狀,貓先生私下對夏目解釋,這是因為本該投胎的靈魂卻固執地在這世上逗留,隨著時間的流逝,若它始終沒有進入下一個輪迴,最終將徹底的消失。


    ——少年聽到這裏,無奈驚訝的同時覺得這竟是如此諷刺,因為它令一隻妖怪從這個世界上死去了,所以自己也將以同樣的結局去償還它虧欠它的一切。


    他在昏暗的樹林中,感覺一陣失力,如果自己真的幫不了他,難道真的就要眼睜睜地看著它煙消雲散嗎。


    夏目貴誌無力地靠在一棵樹上,縱然是夏天,山中的夏夜也透著幾分寒意的冰涼。


    夜風過去的時候,胳膊上剛感到刺膚的涼意,一件外頭落在了肩上。


    “別感冒了。”


    昏暗的空間裏,男人帶著笑意的話在極近的距離內收入耳內,手電筒的光在地上圈出分離了淡淡層次的光暈,風帶不走。


    在帶著名取體溫的溫暖包圍中,夏目貴誌心中那樣的吃力與無助突然才在這樣昏黑的世界裏減弱了一分兩分。


    妖怪的事情,他從來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幫忙,去擺脫,去完成自己本不應該做卻終究忍不住出手的一切。許多事情,本與他無關,卻與夏目鈴子有關,就仿佛那少女在數十年前就料到將來會有這樣一名少年,揀她的爛攤子,完成她隻隨心所欲的做了一半的事情,為這些那些劃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但是許多年以後,他也會力不從心,她又是否知道。


    這一天幾乎一無所獲,幾人迴到名取下榻的地方,少年心事重重,奔波了一天卻累得厲害,很快就睡著了。


    空華坐在屋簷下,抬頭看著天空中並不是特別明亮的月亮,它不需要睡覺,抱著膝蓋一夜無眠。


    貓先生鑽進夏目的被窩,毫不客氣的四肢大攤迅速占據了被窩裏大片空間。


    名取沐浴出來,少年已經陷入漸深的睡眠。


    名取熄燈躺下來,在離他一尺之遠的地方,看到少年淺金的頭發微微耷拉著蓋著眼角,黑暗之中,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也能將他睡熟的樣子看得清清楚楚。


    這一天他也累壞了,雖然派了不少手下四處探尋,卻收效甚微。他知道夏目貴誌心中究竟在想什麽,就像屋簷下那隻自責的妖怪,他也一定自責於自己的無力。


    夏目貴誌,他向來就是這樣一個善良得讓人歡喜又懊惱的人。


    熟睡中的少年被貓先生擠著,露出一整隻胳膊,溫涼的手放在名取的被子上邊,男人便微微的笑著,從被子裏伸出手去,握了那隻五指纖細的手掌,名取希望在夢中,也能有這樣一隻手,堅強有力地牽引著善良的少年勇往直前地行走。


    這個夏天青春正盛,日光在明亮的晨間喚起山野林間的風聲鳥啼,夏目貴誌醒來的時候,名取正在安排手下今日的行動。


    空華坐在名取的旁邊,不做聲地聽著,貓先生還在被子裏唿唿大睡,這個早晨屋內一切的步調不疾不徐,仿佛正值一場閑適的假期。


    但他眨著眼睛,很快想起這不是一場悠閑的度假,他必須要在一兩日內完成一件事情,為一隻妖怪,為夏目鈴子,也為自己。


    夏目從被窩裏坐起來,妖怪和英俊的演員聽到動靜,,同時轉頭說了一聲:


    “早安。”


    “早安。”


    希望這一天會有所收獲,在初盛的日光照耀進榻榻米的斜斜影子裏,夏目一邊笑著迴答,一邊如此期望。


    但是任誰都沒有想到,收獲竟來的如此之快,之直接,之震撼。


    在看到那隻妖怪的那一瞬間,不管是空華還是夏目,甚至向來沉穩淡定的名取,都不可思議地睜大了雙眼,唿吸都幾乎忘記。


    少年在下午五點斜斜的灼眼的日光下甚至覺得自己是在做著穿越至許多年前的未完的一場夢。


    夢中仍舊是夏天,是陰涼的林間青綠的湖,仍舊是小小的病弱的孩童,仍舊是自己與名取先生,仍舊是那隻自由逍遙於世的小龍,隻是少了一個夏目鈴子,多了一隻貓先生——所以,這終究不是夢,是交替在時空中的一場重逢的光景,像漫畫中湊足了七顆龍珠後願望即將實現的場麵,讓人心跳加快,不知所以。


    它比數十年前時,要長大了一些,如果從死亡之時開始便重新開始了下一場的誕生,現在正是它從幼童時期朝少年時期的轉型。


    妖怪一如許多年前,從湖的那一邊的草叢中突然出現,並緩慢地由湖麵上空朝眾人飛過來。


    “你們在找我。”


    停在幾人麵前的妖怪,眨了眨圓溜溜的眼睛,聲音像人類十多歲的孩子。仍舊如同那一年,通體耀眼的雪白潔淨,莊嚴而溫柔。


    “所以我早早地醒了,飛到這裏等你們。”


    而後它嗚咽著看向了麵前的空華,“嗚唧”地叫了一聲,撲扇著小翅膀湊上去親熱地蹭了對方的脖子。


    “是你,我記得你。”


    縱然經過重生的輪迴,也記得自己為何會經曆那麽切膚的痛,在身體分化之時,剜心刺骨是不可避免的重生的前奏。原來一切都已經經曆了一場夢一樣的時間,在再一次於陌生之地睜開雙眼的時候,那一個湖,湖岸的少女與羸弱的孩童,都仍舊存在於記憶。


    然而空華並沒有露出重逢時刻應有的驚喜,珄芒側過小臉,才發現對方竟然已經淚流滿麵。


    “對不起……”


    小孩子這樣說道,說著便終於在天底下放聲痛哭,如同很多年以前,他同樣以單薄而稚嫩的聲音在這個季節裏放聲高喊著“謝謝”。


    而後在這本該自由的天底下,被自己的責備束縛的靈魂,就如此的徘徊在這個走不出的迷途中,轉眼數十年。


    雪白的小龍睜著眼睛,疑惑地在可以用大聲號啕來形容的孩子麵前“騰騰”地扇著翅膀,緩緩地圍著他繞著圈兒。


    孩子一邊大哭著,一邊擦著鼻涕,隔了很久才不斷地抽泣著。


    “對不起,是我害死了你……我、我以為你死了……”


    他尋找它多年,隻不過是為了說這樣一句抱歉,卻因此變得孤獨,變得失去了許多許多,很多年以後再次見到珄芒,終於有機會對它說這樣一句話,卻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眼前的真實,他等了太久了。


    在空華說出“對不起”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的心空了許多,變得很輕很輕,像頭頂上漂浮的柔軟的雲朵,像那一場溫暖的潔白的雪,緩緩地降落在身上心中,再沒有任何,可以再讓他哀傷失望,讓他孤寂地尋找。不管自己會不會取得它的原諒。


    “為什麽要道歉,那時我自己做出的選擇,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況且,我並沒有死。”


    珄芒這樣迴答,讓空華和夏目都吃了一驚。


    少年一直認為很多年以前它是為鈴子所逼,才不得已在幼年時期便經曆了一場不該有的“死亡”。這時他突然記起,名取對自己所說的:


    “你怎麽知道不是它自願的呢?或許對於它來說,這正是實現自己價值的方式……”


    原來,自己和空華一樣,一開始就想錯了最重要也最簡單的事情。


    這麽多年來活在自責中的妖怪,原來本就不必如此。不需要任何理由任何借口任何的安慰,那麽理所當然的事情卻竟然被自己刻意忽略了。


    而且,錯得這樣慘不忍睹,錯得這樣寂寞。夏目又想起鈴子,想起妖怪們口中那個無拘無束要稱霸天下一般的少女,或許自己對她的了解真的是太少了,距離真實的那個她還有著追趕不及的距離。


    “那個時候,我經常看到你一個人在湖邊,其實我很早就想要向你打招唿。”


    妖怪如是說道,不知是否是錯覺,露出一點羞澀的表情。


    “直到後來夏目鈴子找到我並告訴我你的事情,所以我自己才作出那樣的提議,我隻是希望幫你實現那個願望而已……”


    孩子聽完,久久不語,連抽泣也忘記了,而後很久,又哭了起來。


    那個妖怪哭累的傍晚,有靈魂進入嶄新的一輪輪迴。它終於在自己消散之前完成許多年來積壓在心中的願望,開始一段起始於沒有別離沒有等待的全新旅途。


    “謝謝你們,夏目君,名取先生,謝謝你,珄芒?——”


    揮著手,看著那一縷靈魂化成光輝遠去,夏目心中緊繃的弦放鬆之後,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疲累。


    和珄芒告別之後迴到旅店,還恍惚的覺得一切都不太真實。


    因奔波與緊張而疲累不已的少年和昨晚一樣倒頭即睡,夜晚的旅店安安靜靜地播放著路過庭院的風聲,貓先生照常擠在被窩裏,這一次甚至直接將少年小半個身子都拱出了被子。


    名取躺下來的時候,不再隻是握著那隻蒼白細長的手。


    他將少年報過來,放進另一個被窩裏,將枕頭輕輕地塞到他的頭下,輕輕地抱著他入睡。


    英俊的萬千人追崇的演員,盡管也同樣很累了,卻在淡淡的燈光下,微笑著溫柔注視著少年的睡顏。


    “夢到什麽了,傻瓜……”


    睡夢中的少年如同平常一樣,微微地蹙著眉頭,仿佛總是在煩惱。名取伸手撫開夏目貴誌眉間那點蹙起的紋理。


    “明天不管出現什麽妖怪也別管了,好好玩一天吧——我們一起。”


    叫夏目貴誌的少年,在溫暖的夢裏,看到一場絕世的大雪。紛紛揚揚,紛紛揚揚。


    不知季節地點的天底下,貓先生笨拙地奔跑在白色的雪幕中,很快消失身影,又很快從白色的世界中出現。


    夢裏有一大群妖怪,簇擁在雪地燃燒不熄的篝火旁,喧鬧地嬉戲。


    夢中屬於雪的世界裏,遠遠的有長發的穿高中製服的少女,高傲而青春地咯咯大笑著,牽著身邊妖怪的手。


    他站在鏡頭之外,看那一場自己無法參與的遙遠的盈滿白茫茫的盛宴,終於覺得快樂,終於也覺得孤單。


    他垂著頭,心裏突然突突地跳的疼痛,想要說什麽,嗓子卻如同被堵塞了,艱難地發不出任何音符。


    “你不是屬於那裏的。”


    夢中傳出熟悉的男子的聲音。


    “……迴來……貴誌……”


    他是屬於哪裏的誰的呢,誰知道呢,隻是那聲音逐漸清晰,伴隨著身體被輕微的晃動,那一場霸占了天地視線的景致逐漸地消失不見。而後,夏目貴誌睜開了眼睛,看到頭頂上男人溫柔關心的神情,感到自己雙眼眼角一路的濕意。


    那場夢,終究不是他的,夏目鈴子,從來不存在於他所在的歲月。


    隻是他知道,他終生也會找尋,關於她曾經行走的軌跡,關於他的外婆的一生,如同那一場降落於浩浩天地的夏之雪,在真實的時空裏,永不停歇地下在隻屬於它們和她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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