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兩人在一間茶館落座。


    沏茶的茶博士被顧文瀾趕走了,他坐在茶具前,親自表演功夫茶。


    行雲流水的功夫茶表演中,餘初的敘述也同樣行雲流水。


    她難得端坐在位子上:“事情就是這樣,你最好查一下,那個騙子是否打著你的名號,拐騙良家女子,總不能由著他敗壞你的名聲。”


    顧文瀾半垂著眸子,氣質飄逸,似是完全不在意這件事,但還是鄭重的應了一聲:“好。”


    戚家那個四少爺打什麽鬼,就是長鬆也能看出來。


    看來戚家的手已經不滿足於插手漕運了,就連他的後宅都要插上一手。


    第一百零四章


    顧文瀾迴想自己這半生, 似乎都是在為別人而活。


    母親在時為母親活, 母親去世後為文青活, 現在他為了整個家族活著。


    他總覺得自己是被枷鎖層層銬住,不得不頭懸梁錐刺股,不得不兢兢業業、步步謹慎,不敢有絲毫懈怠。


    但是有一天, 他遇上了這麽一個人,和他截然相反。


    兢兢業業, 孤身一人出山, 卻不以為苦。行事步步謹慎, 待人仍灑脫肆意, 誠心以對。


    即使受到算計, 深困內宅, 也從不怨懟,終日逗弄丫鬟、惦記吃食, 笑盈盈以對。


    她在規矩、束縛、世俗纏繞成的方寸之地內, 輕鬆愉悅的活著。


    就像是現在,她一展眉, 一彎眸, 眼底盡是自在。


    連帶著他都一掃沉鬱。


    顧文瀾給餘初倒滿一杯熱茶,然後招來長鬆, 貼耳輕聲囑咐了什麽。


    等長鬆出去後,顧文瀾才對餘初解釋:“這裏離船行不遠,我讓長鬆去船行替你問問, 看看有沒有去京都的船票,估計不久就會有眉目。”


    餘初放下心來,有顧文瀾出馬,去京都的行程應該不會耽誤。


    餘初對這位風度翩翩的顧大公子,好感度又上升了一個層次,跟自家葉同誌那一身神棍氣質不同,這位才是典型的世家大族傾盡全力培養的貴公子形象。


    書卷氣有餘,卻不迂腐清高。


    就是自律的有些自虐。


    她端起杯子,以茶代酒,敬對麵:“謝謝顧公子相助。”


    這舉動,看上去多少有些不倫不類,但是她卻咧著嘴,一臉真誠。


    顧文瀾笑了起來,學著餘初把茶杯端了起來:“同飲。”


    船行給的迴複很快,不過一刻鍾左右,就見長鬆推門進來。


    他按照往日習慣,正打算走到顧文瀾身側迴稟,就見顧文瀾抬眼看向他:“直說吧。”


    長鬆點頭,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雨季去京都,小船不如大船穩妥,我去了三家大船行,都說能勻出間上等艙室,不過最快也要後日了。”


    顧文瀾沒有迴答,而是看向餘初。


    顧家大少爺的心腹,餘初不好打賞,致謝道:“後日已經很快了,麻煩小哥走這一趟。”


    “姑娘客氣。”長鬆頓了頓,“小少爺接來了,正在樓下馬車內侯著,問少爺您什麽時候迴府?”


    顧文瀾:“你讓他上來。”


    長鬆餘光打量一眼餘初,眼底若有所思,瞬間低下頭:“是。”


    走出屋門,長鬆反身將房門掩上時,正好聽見屋內大少爺帶著笑意的聲音:“……他現在個子躥的高,已經到了我肩膀有餘,去歲裁的衣,今年又短了一截……”


    他來大少爺身邊晚,並沒有見過宅內那位,隻知道對方病死了,隻留了一幅畫像。


    後來,有人投其所好,送來了位華姨娘,和畫有幾分相似。


    少爺總往東院跑,也會送去不少吃食和布料,卻也不見多熱絡,每次心情沉鬱的時候,就過去坐坐。


    和華姨娘一人一邊屋子,一個人看書一個人繡花,出來時,沉鬱大多一掃而光。


    慢慢的,他們這群貼身心腹,也會對東院照拂多一些。


    沒想到當街會遇到一位跟畫中更像的——


    是早就認識?


    還是本就是原主?


    長鬆邊想著邊從樓梯下來,還沒走到門口,就看見門外馬車上,一個八九歲的男童正勾著簾子正在往外看。


    他小跑幾步上前:“小少爺,大少爺讓您上去呢?”


    “大哥事情談妥了?”顧文青還以為自家大哥和往日一樣,正在茶樓和一些人議事。


    長鬆想起這位小主子對華姨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怕說真話對方會鬧脾氣不上去,含糊了一句:“您上去就知道了。”


    顧文青想了想,從馬車掀開車簾,從馬車上一躍而下:“前麵帶路。”


    可能今日茶樓裏是位相熟的長輩,大哥想帶他認認人。


    兩人來到包廂前。


    顧文青確認自己身上沒有任何不妥,低眉斂目收拾好臉上的表情,這才抬手敲了敲門:“大哥,是我。”


    “進來。”


    顧文青推開包廂的門,先邁進去幾步,在茶桌前站定後,才抬起頭。


    沒想到,首先引入眼簾的就是一張熟悉的側臉。


    他半低著頭冷笑一聲,轉身就往外走:“大哥,我想起先生布置的策論還沒動筆,先一步迴府了……”


    顧文青人還沒走到門口,就發現自己的袖子被後麵的人拽住了,隱隱的還有女孩子的脂粉香氣。


    他停下腳步,拽了幾下沒有拽動後,眉頭一皺扭頭就往身後看去:“請自重,華……”


    所有的錯愕都定格在了臉上。


    餘初曲著一隻腿剛好和他差不多高,她笑盈盈扯了扯拽著的袖子:“小文青,好久不見。”


    視線在他手臂上的傷痕掃了一眼,又不著痕跡的收了迴去。


    這小子不僅個子躥這麽高,脾氣也見長,這見了自己跟洪水猛獸似的,扭頭就跑。


    顧文青頂著一張懵逼的臉:“嫂子?”


    他話音剛落,就被餘初抬手衝著腦袋就是一下:“都進學了,還這麽真口無遮攔,迴去讓你哥督促你抄君子慎言篇,抄個十遍。哎哎哎——你別哭啊,抄五遍好了吧,要不三遍?”


    餘初拿出手絹去擦這孩子的眼淚,越抹對方眼淚越多:“成成成,不抄了不抄了,我就隨口說一句……你別當真。”


    這委屈巴巴的模樣——


    可惜這是在古代,八九歲已經是半大少年了,不然餘初可能如同他小時候一樣,抱起來揉幾把臉了。


    她從袖子裏掏啊掏啊,掏出幾顆大白兔奶糖來,剝了一顆塞到抿著唇一直掉眼淚的小顧同學嘴裏。


    對方臉一紅,往後退了半步,卻又被餘初抓著手,將剩下的七八顆奶糖,一同塞到了他的手中。


    顧文青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糖,破涕為笑,用袖子擦了擦眼淚:“餘姐姐,我已經不是孩童了。”


    話是這麽說,抓著奶糖的手卻沒有鬆開。


    “是是是——”餘初將他牽到自己的位子旁坐下,“聽你哥說,你進了府學。”


    顧文青揉了揉紅通通的眼睛:“是,跟著潘先生讀書習字。”


    他還以為餘初接下來的話會是一些後宅女子常用的客套話,比如讀什麽書,練了什麽字,背了什麽書,或者近來身體如何。


    沒想到餘初開口便是:“你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府學類似於現在的基礎教育,大多從開蒙讀到十四到十六歲。


    先生都是官聘的,享受朝廷俸祿,且有官職品階,有不少厭煩了官場退下來的大儒,加上時不時有官員來講課,比民間辦學的質量好的太多。


    問題是學生的出身也三六九等,層次不齊。


    當年宋家小弟就吃過這虧,好幾次從府院迴來,一身都是傷,性格越發沉默,要不是被她發現,可能要瞞上好一段時間。


    宋家大哥上府學跟先生說過一次,並沒有減緩這種現象,反而加劇了宋小弟被欺負的次數。


    直到有一天,宋二哥去街上給宋小弟找了個武館館主的兒子,一同送進府學。


    從此世界都安靜了。


    顧文青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下意識往旁邊縮了縮,臉色煞白,眼底帶著恥辱。


    餘初看向顧文瀾,見他也一臉詫異,伸手揉了揉小文青的頭頂:


    “你現在身上穿的衣服,府裏用的器皿玩意,住的高宅大院,身邊跟著的奴仆丫鬟……這些都是顧家的。他們會培養你到二十多歲,等你成才入仕,跟你哥一樣,反過來庇護家族。”


    “所以保護好你自己,不僅是顧家的責任,也是你的責任。”


    “依靠出身並不丟人,要是被人欺負了,想親自討迴來,就跟拳腳師傅學幾手,當場打迴來。不在意是不是親自討迴來的,就跟你哥說,讓你哥處理。”


    顧文青被餘初說的一愣一愣的,覺得哪裏不對,卻又找不到反駁的話。


    餘初看向顧文瀾:“大少爺,我說的對吧?”


    顧文瀾眼底沁滿笑意:“餘姑娘說的是。”


    ***


    迴去的路上,兄弟倆並肩坐在馬車內。


    顧文青將自己的腦袋靠在長兄的腿上,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顧文瀾看著沉默下來的弟弟,像小時候一樣,拍了拍他的背:“餘姑娘剛剛話說的有些直,但是說的很對,先生說的君子一套,是正身所用,隻要心正、身正,就可以不拘於條條框框。你要先護住自己,以後才有能力護住旁的。”


    “文青記下了。”


    顧文青捏著手中有些化了的糖:“大哥,餘姐姐要走了是嗎?”


    顧文瀾伸手覆在幼弟的臉上,知道他對餘初的感情很深,頓了頓,道:“是,後日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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