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已經過了三天,多田便利屋的電話始終靜悄悄的,好久沒過這麽安靜的新年了。


    山城町的岡夫婦受兒子與媳婦之邀,帶著孫子一起去泡溫泉迎新年。今年的新年終於不必在確認公車的行駛時間中度過,多田的心情也特別好。


    他把從便利商店買迴來的真空包裝年糕放在水壺裏煮熟後,放進泡麵裏吃下肚。填飽肚子後,大白天就在床上滾來滾去,每天過得像雄獅般優雅怠惰才是標準的新年生活。


    至於行天,從早到晚都不停喝著廉價的威士忌。隻要多田去床上準備睡午覺,他就在地上做伏地挺身、仰臥起坐或是練背肌。狹小的事務所內響起「唿、唿」的唿吸聲,聽起來格外刺耳。行天鍛鏈身體是在惡整多田。因為他想要買門鬆被多田製止,所以一直懷恨在心。


    他為什麽這麽在意門鬆?平時在街上看到七夕的竹子和聖誕節的聖誕樹時,他的反應不是比看到電線杆更冷淡嗎?


    該不會……該不會是行天喜歡成雙成對的東西?多田暗自想道。


    臘月的時候客人委托大掃除時,行天丟下工作,翻閱起名為《日本佛像》的攝影集。那是客廳書架上堆滿灰塵的書籍的其中一本。他指著對開頁中哼哈二將的黑白照片,帶著陶醉的語氣問多田:


    「你覺得哪一個比較好?」


    「你在比較什麽?」


    「好,我決定了,我要以閉嘴的那一個為目標。」


    行天沒有看正忙著揮灰塵的多田一眼,自顧自地說道。多田終於明白行天喜歡哼哈二將中的哼將,而且希望練出像金剛力士一樣的身材。


    多田看不出哼將和哈將的體型有什麽差異,況且現代人會以哼哈二將為目標練身材嗎?「是嗎?那加油羅。」他簡短地應了一聲,而且語氣很冷淡,免得行天說出「多田,那你就以哈將為目標」之類的鬼話。


    也許在行天眼中,無論門鬆或是哼哈二將都是勇猛的象征。


    多田終於受不了「唿、唿」的聲音,在床上坐了起來。新年過了三天,他開始厭倦雄獅子的生活,幹脆來算一下年底因為太忙而擱置的經費計算。他把帳冊攤在事務所的茶幾上,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停止健身的行天也傭懶地躺在對麵的沙發上抽起了萬寶路煙,看來他邁向哼哈二將的道路還很遙遠。


    多田敲著計算機,越來越投入,算完經費之後又重新確認了一整年的收支。他翻著帳簿,不停地點頭說著「很好,很好」。我的經營能力完美無缺,多田便利屋去年的營業額比前一年微幅成長,因為行天賴著不走的關係,微幅成長無法讓他手頭變寬裕,但對於工作的成效反映在數字上感到心滿意足。


    「結束了嗎?」


    多田闔上帳簿時行天問道。他又坐了起來,舉起威士忌的酒瓶問:「你要喝嗎?」


    每次叫行天去買東西,他都會遺失可以算在經費上的收據。即使沒有拜托他,他也每次都跟著出門工作,卻在委托人家裏偷懶。最近他除了喝酒以外終於開始吃固體食物,所以生活費的開銷也越來越大,總之,行天就是一個瘟神。


    但是,自己有多少年沒有和別人一起過年了?雖然彼此幾乎沒有交談,都各做各的事打發時間,但想到家裏並不是隻有自己而已,心情也比較放鬆。難道是因為得知並非隻有自己無處可去、沒有人陪,所以感到安心嗎?還是自己上了年紀,才會有「即使是行天,有人陪就算不錯了」的懦弱想法?


    行天搖晃著酒瓶等待多田的迴答。因為你每次都遺失收據,有將近一萬圓的經費消失不見了。多田原本打算對行天這麽說,但最後還是把話吞了迴去。大過年的就數落行天,恐怕會將他原本就嚴重不足的幹勁打擊到穀底。今年要努力以提升業績為目標,既然他賴著不走,就得要求他好好工作。


    「不要,」多田說:「我在想要不要出去吃飯。」


    「去地爐屋買便當迴來嗎?」


    「那不叫出去吃飯吧?我的意思是去可以喝酒的店裏吃飯。」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行天把威士忌酒瓶放在茶幾上,露出試探的眼神看著多田。


    「去年的業績比預期更好,所以算是慶祝新年的春酒。」


    多田不經意地移開視線,拿起了夾克。「是喔。」行天一臉奸笑,把杯子裏的威士忌一飲而盡。


    真幌站前的大馬路上擠滿了前往百貨公司特賣會的客人,和新年在家睡膩了、想要出門透氣的一家老小,比平時更加熱鬧。雖然現在還不到晚餐時間,但這樣反而正好,否則到了吃飯時間,每家餐廳都會大排長龍。


    「要去哪裏吃?」


    「我來想看看。」


    多田並沒有腹案,打算隨便找一家居酒屋吃晚餐,但行天率先在真幌大道上走了起來,對兩旁的餐廳不屑一顧,走向南口的圓環。


    南口圓環擠滿了正在等人的人群和鴿子,但在圓環正中央用擴音器宣傳的一群人更妨礙了行人的通行。


    經常有人在南口圓環彈吉他唱歌,或是有街頭藝人表演,多田原本以為今天也有人在那裏表演,但後來發現並不是這麽一迴事。因為擴音器中傳來沒有起伏的中年女人聲音。


    「各位,你們正受到威脅,你們的孩子、父母和另一半也受到了可怕的威脅。在現代生活中,究竟該如何確保飲食安全?這份使命和責任就落在各位家庭主婦的盾上。挑選無農藥的食材為家人製作三餐,是維持家人健康和安全的唯一方法。外食和熟食之類的食品,是不是不應該出現在我們家的餐桌上呢?」


    站在擴音器女人旁邊的幾個樸素男女把傳單發給經過圓環的民眾,幾個身穿深藍色大衣的小學生舉著印有「家庭和健康食品協會~home & healthy food association~」的旗幟站在那裏。


    多田想起最近偶爾會看到這個團體,但搞不清楚到底是宗教團體還是公司。


    多田一邊走一邊想著這件事,一名協會成員把傳單塞到多田和行天麵前。行天沒有理會,多田順手接了過來。傳單上是手寫的內容,最上方用又大又粗的字寫著「各位主婦朋友!」。我看起來像主婦嗎?多田把傳單塞進夾克口袋裏。


    行天一直走向公車總站,沿途撞到好幾個人。


    「喂,你要去哪裏?」


    「搭公車啊。」


    「為什麽?」


    「因為我想去『真幌廚房』。」


    多田差一點再度問「為什麽」,但硬是把話吞了下去。因為行天一臉奸笑,正在觀察多田的表情。


    「好啊,那就去吧。」


    多田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搭上了公車。


    「真幌廚房」連鎖餐廳一號店位在真幌大道上,從公車總站搭三站就到了,從車站前走路過去也隻要二十分鍾。真幌市民去那裏時通常都自己開車,隻有多田和行天在那個公車站下車,多田付了兩人份的車資。


    這家三角形屋頂的餐廳以前好像是樂雅樂還是紅龍蝦餐廳,站在馬路上可以看到店內六成的座位已經坐滿了。


    一打開玻璃門立刻聽到開朗的「歡迎光臨」,多田感到唿吸困難,好像吞下了彈珠。


    「啊喲,原來是便利屋的兩位先生,上次多謝兩位。」


    柏木亞沙子從收銀台內走出來。她看起來似乎比之前瘦,但精神很好。


    「你好。」


    多田渾身僵硬地向她打招唿。雖然內心有點期待可以遇見她,卻沒有想到連鎖餐廳的董事長真的會親自在店內招待客人。


    亞沙子穿著黑色套裝,戴著餐廳的圍裙,把多田和行天帶到後方窗邊的座位,應該可以安靜地享受餐點。亞沙子遞上


    菜單並親自為他們送水,不假店員之手。


    「董事長,」行天開了口,「可以抽煙嗎?」


    「請隨意。」亞沙子從圍裙口袋裏拿出洗幹淨的煙灰缸,「但請不要叫我董事長。」


    「那就叫亞沙子。」


    不要叫得這麽隨便。多田心想,但假裝在看菜單,沒有吭氣。


    「好的。」


    「我要兩盅日本酒和house wine的紅酒,以及真幌廚房特製鹽辛花枝。」


    「好的。」


    「多田,你呢?」


    「我要炸蝦定食還有中杯生啤酒。」


    「好的。」


    亞沙子俐落地把他們點的餐輸入從圍裙口袋裏拿出的機器。


    「酒馬上送來。」


    亞沙子離開後,多田終於可以大口唿吸了。他脫下夾克時順便從口袋裏拿出香煙,剛才在南口圓環拿到的傳單也一起掉了出來。因為剛好無事可做,行天又一臉奸笑,多田在抽煙時打開傳單看了起來。


    「家庭和健康食品協會」似乎在真幌郊區展開集體生活,種植和販售無農藥蔬菜,傳單上寫著「我們正在募集會員,歡迎隨時參觀,本協會的販售車也會前往府上所在的社區」。


    「這個……」


    聽到聲音一抬頭,亞沙子拿著托盤站在桌邊。她把剛才點的酒和鹽辛花枝放在桌上時問:


    「多田先生,你對健康食品有興趣嗎?」


    「沒有,」多田細細體會著亞沙子說「多田先生」這幾個字的聲調,「我整天吃泡麵。」


    「是嗎?」


    亞沙子輕輕歎了一口氣。


    「怎麽了?」


    「這個團體現在在真幌的外食產業之間引起了一些討論。」


    亞沙子微微彎下身體,在多田耳邊小聲地說:「他們會闖進公司或餐廳推廣無農藥蔬菜的功效,說什麽『為了市民的健康,最好使用我們種植的蔬菜』。『真幌廚房』雖然之前就已經和農戶簽了約,但也不能隨便拒絕他們。」


    「為什麽?」正在慢慢喝日本酒的行天偏著頭問,「隻要拒絕就好了啊,他們是做生意,你們也是做生意啊。」


    「一旦拒絕,他們的蔬菜車就會經常經過餐廳門口,用廣播大聲宣傳『自己在家煮,家人都健康,個個笑哈哈』,但光是這樣也不能檢舉他們妨礙我們做生意。」


    「是喔。」


    行天從多田手上拿過傳單,揉成一團交給亞沙子,「不好意思,麻煩你幫忙丟掉。」


    「炸蝦很快就來了,請再稍候片刻。」


    亞沙子把傳單放在空托盤上,走去廚房。


    「聽起來是一個很詭異的團體。」


    「鼓吹什麽無農藥,這個世界上哪有人一輩子都沒攝取到有害物質?」


    行天吐著煙說道,他在說「無農藥」這三個字時,聽起來像是在說「無能人」。


    「既然那麽神經質,他們應該推著不會排放廢氣的手推車四處賣菜啊,要不要晚上偷偷溜進他們的農田,幫他們灑點農藥?」


    「別亂來,別理他們就好。」


    多田用叉子叉起工讀生店員送來的炸蝦,蝦子外薄薄一層麵衣炸得很酥脆。


    喝完日本酒的行天問:


    「所以呢?你打算什麽時候向董事長表白?」


    多田多少猜到行天會說這種話,所以沒有把生啤酒噴出來,順利地喝了下去。


    「你在說什麽?」


    「別裝了、別裝了,我早就看出來了。」


    行天自顧自地點著頭,然後喝起了紅酒,把鹽辛花枝當下酒菜。多田忍不住想問為什麽不是在喝日本酒的時候吃鹽辛花枝?


    「我說啊,」多田吃完炸蝦定食,也在杯子裏倒了紅酒,「都這把年紀了,還表哪門子的白啊。」


    「所以就直接來?」


    「直接來什麽?」


    多田瞪著露出期待眼神的行天,再度拿起了醒酒瓶,行天緊貼著耳朵高舉起手叫了起來:


    「亞沙子小姐,加點紅酒。」


    亞沙子又端著裝在醒酒瓶中的紅酒送了上來,多田和行天都沒有說話。


    「所以呢?」


    亞沙子一離開,行天立刻探出身體。


    「這個話題結束了。」


    「啊?我覺得你可以稍微主動一點啊。」


    「你幹嘛在那裏瞎起哄?」


    「因為感覺很好玩啊,你沒辦法駕馭那個女人。」


    我從來沒駕馭過任何一個女人,多田在內心嘀咕。


    「柏木小姐才剛喪夫,別那麽輕浮,」多田停頓了一下,痛苦地補充道:「況且我怎麽可能對別人有好感?」


    「為什麽?」行天平靜地反問,「至少你有過一次經驗,所以不會有問題的。」


    即使是以無可挽迴的方式失去了妻兒的男人,也有這種資格嗎?多田沒有說話。他的確很在意亞沙子,但要克製自己被吸引很簡單。因為多田已經知道戀愛是刹那的錯覺,自己的個性不適合在日常生活中持續、更新這種錯覺。


    那你自己呢?他很想問行天,但還是把話吞了下去。他可以猜到行天的迴答。


    從來沒有愛過人的家夥竟然慫恿別人表白,簡直就像是中學生。如果是中學生也就罷了,但活了三十多年才知道自己不值得去愛別人,是很空虛的一件事。


    不知道行天如何和這種空虛相處?陷入沉思的多田突然抬頭看著行天,行天再度舉手把亞沙子找來。


    餐廳內不知道什麽時候坐滿了人,一個小女孩興致勃勃地向一對看起來像是祖父母的年長男女說著什麽,祖父母一臉佩服地附和著,年輕的父母正費力地讓小女孩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餐點上。


    每個用餐的人臉上都帶著笑容。


    亞沙子拿著醒酒瓶走了過來,多田對她說:


    「這裏的生意很好。」


    「托各位的福,」亞沙子露出微笑,「新年期間很多工讀生都迴老家了,所以連我都得來幫忙。平時很少在店裏招唿客人,反應不夠靈活。」


    說著,她甩著剛才端了很多盤子的手臂說:「手都麻了。」


    亞沙子在幾乎都是家庭客的餐廳工作,忙得精疲力竭後獨自迴到那棟大房子,也許在她的微笑背後隱藏著和自己相同的空虛。多田不經意地觀察著亞沙子,亞沙子聽到其他客人的叫聲,立刻俐落地走去為他們點餐。


    我真是傻瓜。多田想道。


    「如果你和董事長發展順利,就可以少奮鬥三十年。」


    行天在自己杯中倒滿了酒,「覺得我礙事的話隨時說一聲,我可以在事務所附近打發兩個小時。」


    多田從兩年前開始就不斷用態度和言語告訴行天「你很礙事」,但行天完全沒有接收到他發出的訊息。


    這家夥搞不好根本不知道什麽叫空虛。


    多田雖然感到無言,但還是努力振作。


    「拜托你不要多管閑事,省得惹麻煩。」


    多田對他說道。


    翌日早晨,多田接到了住在真幌市月見台的一個姓田岡的男人打來的電話。


    「請問你會做飯嗎?喜歡小孩嗎?」


    田岡似乎很著急,多田還來不及把「多田便利屋您好,感謝您的來電」說完,他就在電話的另一端急切地問道。


    是惡作劇電話還是想透過電話找老婆的怪胎?多田思考著到底是哪一種情況,但還是禮貌地迴答:


    上的地址。


    「呃,請問您要委托什麽事項?」


    多田問。


    「我現在很忙,詳情等見麵再說,總之請你現在立刻過來。啊,一定要記得戴口罩。」


    看來田岡知道多田是便利屋的人,所以想要委托某件事。得知既不是惡作劇電話也不是別人想要娶他當老婆,多田覺得自己既然開了這家便利屋,沒理由不接受委托。雖然對方隻字未提工作內容,但多田喊著今年的目標「提升業績」,立刻便前往田岡家。行天得知新年假期提早一天結束,抱怨了一大堆,但還是跟著多田出了門。


    多田遵照田岡的指示,在中途的超商買了口罩,開著小貨車前往月見台。田岡住在一棟看起來屋齡超過二十年的四層樓公寓,他們沿著樓梯來到四樓。


    門牌上寫著「田岡」,但按了對講機也沒人迴答。


    「你為什麽接這種案子?」


    行天問。


    「如果無法隨叫隨到,便利屋就失去了意義。」


    多田說。


    「他為什麽特地找你?你在真幌根本是一家不起眼的便利屋啊。」行天又繼續說道:「我們迴去吧,絕對不是什麽像樣的工作。」


    你這個「不像樣」的最佳代表沒資格說這種話。多田很生氣。


    「我年底的時候委托附近的送報站送夾報廣告,可見效果立現啊。」


    「啊?幹嘛做這種浪費錢的事?」行天很沒出息地垂著眉毛,「就是因為你去委托什麽夾報廣告,才會沒錢買門鬆。」


    為什麽對門鬆這麽執著?多田想要反駁,但行天不理會他,伸手轉動門把。門沒有鎖,輕輕鬆鬆就打開了。


    「等一下,不要亂來。」


    多田的話還沒有說完,行天立刻尖聲打斷了他。


    「多田,給我口罩。」


    「幹嘛?怎麽了?」


    「搞不好是要我們來這裏清除毒氣。」


    「『徹底杜絕花粉、感冒!』的口罩對毒氣有用嗎?」


    行天根本不理他,戴上不織布的口罩,脫下鞋子踏上走廊,多田隻好戴上口罩跟了進去。


    「不好意思,我們是多田便利屋。」


    走廊的左右兩側有幾道門,但前方玻璃門內應該是客廳,所以他們先走去那裏。


    客廳內沒有人也沒有開燈,隻有陽光從拉起的窗簾縫隙中照了進來。沙發上放著行李袋,周圍放著襯衫和刮胡刀,不知道是正在準備行李還是正在把裏麵的東西拿出來。


    「我知道了,住在這裏的人發現有毒氣,所以什麽東西也沒帶就逃走了。」


    行天斬釘截鐵地說,言下之意是所以我們也趕快逃吧。


    「不是毒氣,是流行性感冒。」


    聽到一個口齒含糊的聲音,多田和行天轉過頭。一個三十五、六歲的男人從走廊上的其中一道門探出頭說話。


    「我是田岡,不好意思,臨時委托你們來幫忙。」


    多田正在思考該怎麽解釋自己闖進別人家,但田岡似乎沒工夫理會那些,急切地向他招手。


    田岡所在的那個房間是臥室,田岡的妻子也戴著口罩躺在床上,臉頰紅通通的,不舒服地呻吟。


    「她從昨晚開始發燒到三十九度。」田岡說,「去醫院掛了急診,醫生說:『是流行性感冒,多喝水,多休息,多攝取營養。』」


    「喔,那請多保重。」


    多田說。


    「很不湊巧,我今天要去大阪出差,今天晚上沒辦法迴來。」


    「喔,新年就要出差,真辛苦。」


    「是啊,」田岡點了點頭,「問題是這個孩子。」


    多田順著田岡的視線看向他的腳邊,他可以感受到行天在他身後往後退。一個兩歲左右的女孩坐在床的後方,臉上帶著笑容。


    「她叫美蘭。」


    田岡把女兒抱了起來。


    多田的腦海中浮現「糜爛」兩個字,正在納悶怎麽會有父母幫女兒取這種名字。田岡似乎看透了多田的想法,立刻補充說:


    「『美麗的蘭花』的美蘭。我們的親戚都不住附近,和鄰居之間也沒有來往,在我出差迴來之前,麻煩你們照顧我太太和女兒。」


    「不不不,等一下。」


    這項委托攸關人命,多田和行天既沒有護理師資格,也沒有保姆證照,根本無法勝任這項委托。多田正想要這麽說,田岡太太在床上張開眼睛,發出無力的聲音。


    「我不要讓陌生男人在家裏照顧美蘭。」


    「沒錯。」


    多田也點頭表示同意,但田岡大發雷霆。


    「還不都怪你。我說了要出差,你還發燒。」


    「因為感冒了啊,我也不願意啊。」


    「這代表你太鬆懈了,況且如果你不堅持一定要自己動手做,就可以買便當或是熟食應付一下。」


    「這怎麽行?必須讓美蘭吃安全的食物。」


    「即使隻吃『安全的食物』,你還不是照樣感冒!」


    「我在生病,你別跟我說這些歪理!」


    多田和行天把田岡夫婦留在臥室,跑去客廳避風頭。他們拿下了口罩,美蘭可能不怕生,所以也跟著他們走到客廳,獨自打開了電視和dvd的電源,爬上沙發,開始看麵包超人的動畫。


    「最近的小鬼都太厲害了。」


    多田不由得感到佩服,在美蘭身旁坐了下來。行天似乎感到害怕,所以不敢靠近,抱膝坐在房間角落。


    田岡和太太吵完後從臥室走了出來,摸了摸美蘭的頭,把換洗衣物裝進了行李袋。田岡把一張寫了手機號碼的名片交給多田,並叮嚀他隻能用冰箱內的食材。


    「我要去趕電車,所以先走一步,明天傍晚就迴來。」


    田岡拎起行李袋匆匆出發了。多田和美蘭一起去玄關送他離開後,順便走去臥室敲了敲門。等到房間內有迴應後,把門打開了一條縫。


    「我在客廳,如果有什麽事請隨時叫我。」


    「麻煩你了,」田岡的妻子似乎不再堅持,懶洋洋地說:「盡可能不要讓美蘭進來這個房間,萬一傳染給她就麻煩了。」


    美蘭聽到母親的聲音,叫了一聲:「媽媽。」


    「媽媽在睡覺,我們來看麵包超人。」


    多田牽著美蘭的小手,小孩子潮濕而又偏高的體溫讓他感到難過。


    「現在要怎麽辦?」


    行天仍然抱膝坐在地上,轉身看著多田問。


    「事到如今也沒辦法啦。」多田打開冰箱,「來準備午餐吧。美蘭,我要開瓦斯,你去那個叔叔那裏。」


    美蘭很聽話,立刻跑向行天。行天臉色發白,爬著想要逃開,但似乎引起了美蘭的誤會。她爬上行天的背,行天好像一匹馬般僵在那裏,美蘭開心地笑廠。


    很好很好,趕快趁現在做午餐。多田用麵包機烤了土司,用平底鍋一口氣煎了四個荷包蛋,再用微波爐加熱牛奶。麵包、雞蛋和牛奶的包裝上都印著「hhfa」的標誌。


    家庭和健康食品協會(home & healthy food association)。


    都放在冰箱裏。」


    什、什錦蔬菜肉片湯?照燒?


    「好。」


    多田迴答。


    「你打算怎麽辦?」


    行天愁眉苦臉地叉腰站在廚房,這下子真的很像哼哈二將。多田從冰箱裏拿出食材放在作業台上嘀咕:


    「真傷腦筋。」


    他完全不知道該從哪裏著手。


    「你不是曾經有過正常的家庭生活嗎?難道家事都是你太太一手包辦?」


    「我和我前妻的廚藝都具有毀滅性,為了彼此的身心健康,我們選擇更穩當的方法,幾乎都在外麵吃,或是去超市買熟食。」


    那你自己呢?多田問行天,行天滿不在乎地說:


    「我是假結婚啊。」


    多田終於知道這裏並沒有人能夠做出什錦蔬菜肉片湯和照燒鯽魚。


    「誰叫你輕易答應人家。」


    「目前隻接受具有建設性的意見。」


    兩個人站在廚房內,就像是手足無措的哼哈二將。


    冰箱裏有適合清炒的高麗菜、青椒,以及煎一下就很好吃的肉,冷凍庫裏還有田岡太太做好的菜肴裝在保鮮盒裏,但是田岡太太不允許他們使用這些食材,她似乎想要按照綿密的計劃運用食材和菜肴。


    眼下為什麽還要把重點放在完美實現計劃上?多田搖著頭說:「真是難以理解。」美蘭因為她的母親堅持走無農藥和自己動手做的路線,反而有可能吃到難以下咽的料理。


    「家庭和健康食品協會」做生意的手法就是煽動民眾內心的危機感,讓民眾被那些聽起來冠冕堂皇的口號束縛。田岡太太全盤接受並忠實地加以執行,多田難以苟同這種做法。


    剛才還在乖乖看麵包超人的美蘭突然開始哭鬧,行天好像被刺激到了,搖著肩膀。


    多田急忙走去沙發摸美蘭的額頭。他擔心美蘭也感染了流行性感冒,但幸好她並沒有發燒。


    「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多田把她抱起來時立刻知道了原因。「行天,尿布在哪裏?」


    「呃,」行天叫了一聲,「在那個架子上……是大號還是小號?」


    「大號。」


    行天打量著尿布袋半天,多田吞吞吐吐地說:「尿布並沒有分大號用或是小號用。」


    「喔,是喔。」


    「不然要怎麽預測下一次是大號還是小號?」


    「嗯,我也正在思考這個問題。」


    行天丟了一塊尿布過來。


    多田從記憶深處喚醒以前換尿布的步驟,小心翼翼地擦拭美蘭的屁股。這是他第一次為女孩包尿布,所以有點緊張。當他把髒尿布卷起來時,想起以前兒子使用的尿布更小。他的眼眶突然發熱,連他自己也感到驚訝。


    他平時盡可能避免迴想死去的兒子,所以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


    原來並沒有忘記,隻是把努力不去迴想當成忘記,努力想要忘記無法遺忘的事。兒子還活在我的心裏。很久沒叫兒子了,他想要在心裏唿喚兒子的名字,最後還是忍住了。他很痛苦。


    美蘭換了尿布後似乎舒服了,很有精神地拿著玩具蛇玩了起來。行天剛才也沒有過來幫忙換尿布,仍然抱著膝蓋坐在那裏,玩具蛇不時碰到他的側頭部,但行天還是一動也不動,似乎盡可能不看美蘭。


    「他很怕小孩子,因為他始終無法忘記自己小時候遭到多少虐待,承受了多大的傷害。」


    和行天結過婚的女人以前曾經這麽說過。


    「你要不要打電話給三峰小姐?」


    多田提到了行天前妻的名字。


    「為什麽?」


    「搞不好她知道怎麽煮什錦蔬菜肉片湯和照燒鯽魚。」


    「我才不要。」


    行天從美蘭手上搶過打到他額頭的玩具蛇,丟到房間對麵的角落。美蘭似乎以為行天在和她玩,笑著跑去撿玩具蛇。


    「要不要問哥倫比亞人?」


    「露露?絕對不行,萬一她濃妝豔抹,穿著那種衣服跑來這裏說『我幫你們做』怎麽辦?田岡太太會發燒超過四十度。」


    對了,不知道田岡太太的身體怎麽樣了。如果稍微好一點,可以向她請教一下做法。


    多田向臥室張望,田岡太太睡著了,臉頰通紅,唿吸很不順暢。多田躡手躡腳地走進去,把她剩下一大半的午餐餐盤收走。


    多田一籌莫展,客廳內陷入凝重的沉默,隻有美蘭開心地把五顏六色的塑膠積木丟在地上。


    「好吧,我來打電話,」行天站了起來,「手機借我。」


    喔喔,多田在內心叫了起來。也許三峰凪子還在放新年假,現在剛好有空,正好帶有行天基因的女兒小春來真幌。到時候將是行天和小春的首次見麵。隻要見到小春,行天內心像石頭般凍結的部分或許也會發生某些變化。


    多田雖然知道這是自己多管閑事,但還是暗自期待。


    「喂,我是行天。」


    行天再度坐了下來,用沒有拿手機的那隻手,把美蘭每次丟過來的那個會發出聲音的球丟了迴去。他故意丟到桌子下以及客廳隔壁的和室,美蘭滿屋子跑著撿球。行天用這種方式暗示美蘭不要靠近他,但美蘭無法理解,開心地笑著,笑聲幾乎變成了尖叫。努力想要避開球和美蘭的行天露出痛苦的表情,好像隨時會發出慘叫。


    多田在洗午餐用的餐盤時不由得感到納悶。行天的態度太奇怪了,但他說話的聲音和平時一樣平淡,所以多田內心的一絲疑惑也隨洗碗精的泡沫一起流向了排水口。


    「嗯,什錦蔬菜肉片湯和照燒鯽魚。啊?是嗎?以你的立場,這樣不太妙吧?嘿嘿,是喔,好吧,那就先這樣。」


    行天掛上電話後,拿著電話走到正在廚房的多田身旁。


    「我搜集到寶貴的線索。」


    聽行天剛才打電話的語氣,他和三峰凪子雖然不再是夫妻,但似乎再度建立了朋友關係。多田為自己在這件事上發揮了一點作用而感到滿足。


    「是嗎?」他點了點頭,「她說什麽?」


    「董事長廚藝不精。」


    「……你說什麽!?」多田猛然轉向行天,「你剛才打電話給誰!」


    「『真幌廚房』的亞沙子小姐啊。」


    「為什麽要打電話給柏木小姐,我不是叫你打給三峰小姐嗎?不要多管閑事!」


    「那你為什麽在手機上輸入她的電話?」


    行天露出奸笑。他似乎恢複了平時的樣子,終於和在客廳的美蘭保持距離,他顯然鬆了一口氣。


    「客戶的電話我都會登記。」


    雖然多田說的是事實,但行天不理會他的解釋。


    「不用解釋、不用解釋,我知道,我都知道。董事長除了『真幌廚房』菜單上的料理以外,不管煮什麽都會煮成灰燼,一旦被人發現可能會影響餐廳的聲譽,所以叫我『一定要保守秘密』。」


    行天得意的樣子就像是中學女生在分享「學長說他沒有女朋友」一樣。我恐怕會先變成灰燼,多田暗想道。


    「行天,沒關係。」


    要像在稱讚狗一樣,盡可能語氣溫柔,多田告訴自己。「你負責什錦蔬菜肉片湯,魚由我來搞定。」


    雖然最後隻煮出味噌肉片湯、幹煎鰤魚和水煮豆腐、綠色糊狀的蔬菜,但晚餐總算完成了。


    行天擅自喝著田岡的燒酒,美蘭把已經看不到原來形狀的菠菜放進嘴裏,立刻吐在桌子上。她似乎很不捧場。


    「嗯,這樣的反應很正常。」


    多田認同了美蘭的味覺,綠色嘔吐物般的菠菜也沾到了她綁在脖子上的圍兜兜。雖然多田有點畏縮


    ,但還是用手指幫她拿了下來。


    美蘭左手拿著湯匙,用右手直接抓起白飯、多田幫她搗碎的鰤魚和其他菜肴。她似乎知道吃飯時要拿餐具,但如果可以妥善使用這些餐具就可圈可點了。


    多田把豆腐裝在小盤子裏,為美蘭吹涼。美蘭把豆腐抓爛了。這是多田第一次接觸活動能力很強,開始萌生自我意識的小孩子,所以完全搞不定美蘭。


    可能是多田的喂食方法太笨拙,美蘭吃到一半哭了起來。她丟下湯匙,用力揮著沾滿飯粒和口水的手。


    行天站了起來。雖然室溫保持在舒服的狀態,但他額頭冒著汗,全身微微顫抖。他的樣子很不尋常。


    難道他感冒了還是食物有問題?多田忍不住擔心起來,正想問「你怎麽了」,但立刻住了嘴。


    行天突然手一揮把空杯子用力丟了出去,杯子掉到隔壁和室的榻榻米上滾動了幾下。


    「如果還想活命就給我閉嘴!」


    行天用力喘著氣,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多田驚訝地站了起來。


    「行天,」他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抓住行天的肩膀,「你鎮定一下。」


    行天推開多田的手,突然用力咳嗽起來。他抓著桌子痛苦地喘息著,不一會兒便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


    安靜片刻的美蘭好像看到世界末日般放聲大哭起來。多田確認行天恢複正常唿吸後,把美蘭從兒童椅上抱了起來。


    「你沒睡午覺,所以很想睡吧?」


    多田搖著美蘭哄著她,腦袋裏卻在思考其他事。


    剛才是怎麽迴事?行天發生了什麽狀況?


    多田第一次看到行天這樣,不由得陷入了混亂。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在行天的內心沉睡,絕對不可以觸碰。必須假裝沒有察覺,此刻的行天應該如此希望。


    多田若無其事地對行天說:


    「差不多該幫她洗澡了。」


    「洗澡?」


    行天撿起燒酒的杯子後直接坐在和室,他似乎無法忍受哭聲,也無法忍受美蘭的存在。


    「怎麽可能讓兩個來路不明的男人幫幼女洗澡?」


    「果然不太妙嗎?田岡太太應該不會同意。」


    謹慎起見,多田決定去臥室征詢田岡太太的意見。


    剛才受到的衝擊尚未平息,走路還有點重心不穩。把美蘭留在客廳沒問題嗎?行天應該不至於對小孩子動粗,但美蘭已經嚇壞了,哭聲持續不斷。


    打開臥室的門,田岡太太剛好從床上坐起來。她稍微吃了點晚餐,床頭櫃的餐具疊在一起。


    「我女兒在哭。」


    田岡太太似乎很擔心,搖搖晃晃地想要站起來。


    「美蘭好像想睡覺了,要幫她洗澡嗎?」


    田岡太太吞吞吐吐地迴答了多田的問題。


    「請你幫她刷完牙,喝完茶後就帶她進來好嗎?接下來我會照顧她,你們就可以離開了。」


    「但是……」


    田岡太太的燒還沒退,如果母女睡在一起,美蘭不會被傳染感冒嗎?


    「托兩位的福,我已經好多了,早上應該就可以退燒了。」


    田岡太太用堅定的語氣說道,多田隻能迴答:「我知道了。」


    這也難怪,任何女人都不可能在丈夫離家的情況下,和突然上門的兩個便利屋同睡在一個屋簷下。多田收走了田岡太太床邊的餐具,努力忍著歎息來到走廊上。


    美蘭獨自在客廳哭泣。


    行天那家夥丟下小孩子自己逃走了。雖然多田對他工作到一半逃走感到很受不了,但看到他離開反而鬆了一口氣。


    多田對行天的反應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以前無論行天的言行再古怪,多田從來不曾感到害怕,因為多田知道行天向來缺乏理性。


    但是,行天剛才的樣子顯然和平時不一樣,似乎被恐懼支配,幾乎快要崩潰慘叫。行天的恐懼感染了多田,多田也不由得感到害怕。


    幼小的孩子嚇得發抖,因為感受到了動靜,感受到吞噬慘叫和抵抗的黑暗漸漸逼近。


    多田覺得好像看到了這樣的幻影,用力搖了搖頭調整自己的心情,單手拿著牙刷跪在美蘭麵前。


    「不好意思,我們來刷牙,刷完牙就去睡覺。」


    美蘭不願意張開嘴,仍然在哭泣。她似乎被行天丕變的態度嚇到,開始鬧別扭。多田不知如何是好,用牙刷輕輕碰著美蘭的嘴唇。


    「媽媽在等你喲。」


    「媽媽。」


    美蘭似乎突然想到,再度放聲痛哭起來。多田立刻把牙刷塞進她張開的嘴裏,但不知道該用多大的力氣,隻能戰戰兢兢地刷了起來。


    喂美蘭喝完剛才泡的茶後,多田帶著她走進臥室。美蘭跑向坐在床上的母親身邊。田岡太太也緊緊抱著美蘭,母女兩人好像生離死別了一百年。也許無論對美蘭還是田岡太太來說,這半天的時間感覺就是如此漫長。


    「謝謝。」田岡太太抱著美蘭鞠躬,「我馬上拿皮夾。」


    「我會留下匯款帳號,如果你不方便,隻要一通電話,我也可以上門收款。離開的時候,我會把鑰匙投進玄關的信箱,請你放心,請多保重。」


    多田關上了臥室的門。


    整理完餐桌,去廚房洗了碗,突然覺得肩膀酸痛。照顧小孩子真的很累人。


    如果兒子還活著,我現在仍然和妻兒一起生活,不知道每天會過著怎樣的日子。


    多田甩開了突然湧起的思念。家庭和健康食品。那個惱人團體的理念離多田很遙遠。


    他把散亂一地的玩具收進箱子,關了電視和dvd的電源,在廣告紙背麵寫下匯款帳號和金額,放在桌子上。


    他確認了廚房、客廳以及和室,檢查沒有其他地方需要整理後,關了燈。


    這時陽台的窗戶打開了,窗簾搖晃了一下,風吹了進來。


    多田嚇得迴頭一看,發現站在客廳的行天正反手鎖上窗戶。走廊上微弱的光照在行天身上,他慢慢走向多田。


    「什麽啊,你沒迴去嗎?」


    多田努力平靜心情問道,行天沒有迴答。


    「你一直在陽台嗎?」


    行天帶著冬日夜晚的寒意,走到多田麵前後停了下來。


    「多田,」行天用低沉而沒有起伏的聲音說道:「拜托你,以後不要再帶我來這種地方,我討厭不會說話、不會自己吃飯,什麽都不會的小鬼,下次再接到這種委托就直接拒絕。」


    既然這麽不喜歡,你可以先迴去啊。多田想要這麽說,卻什麽都說不出口,因為他知道行天每次跟著他來工作,是因為行天覺得要幫他的忙。如今多田第一次發自內心地了解,行天的內心有一份黑暗,他正努力和某些東西奮戰。


    「拜托你,」不知道是否太冷了,還是在努力克製什麽,行天微微顫抖著,「否則我……」


    行天有半邊臉因為多田的影子變成了黑色,如同光被地球遮住而改變形狀的月亮。


    在我們的背後,還有一個照出我們陰影的太陽。


    行天另一半臉頰抽搐著,眼瞼遮住了那雙濕潤發亮的眼睛。


    「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


    不必害怕。多田很想這麽對他說,他很想像剛才對待美蘭一樣握住行天的手。


    你的小拇指不是縫迴去了嗎?「即使無法恢複原狀,還是可以修複」,你以前不是對我說過這句話嗎?為什麽覺得自己不會有這麽一天?


    氣溫很低,好像快下雪了。穿著黑色大衣的行天把圍巾密密實實地繞在脖子上。


    「這條圍巾好像是我的。」


    多田指出,行天淡淡地笑了笑。


    「對,我借來用一下。」


    雖然那是多田前一陣子剛買的,但擔心行天誤以為他開始喜歡打扮,所以忍著沒向他抗議。反正這條圍巾恐怕也會莫名其妙地被行天占為已有。


    坐上小貨車時,行天把圍巾折好後放在腿上。


    「可能脂肪稍微減少的關係,總覺得今年的冬天特別冷。」


    「那是因為你老了。」


    多田抽著煙,轉動方向盤。


    「不知道哼哈二將幾歲了,臉看起來像大叔,但那身肌肉沒理由是五十多歲的人啊。」


    行天坐在副駕駛座上抽煙的側臉一如往常,一派輕鬆悠閑,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感情。


    小貨車被一輪彎月一路追趕,駛向事務所。


    能夠讓凍僵的人再度蘇醒的光和熱到底在哪裏?


    多田帶著祈禱的心情思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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