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每個人


    到最後都是要死的吧。


    那個自殺的小學生的遺言,在我的腦海之中迴響了起來。那個孩子,雖然隻有十一歲,卻仿佛把整個世界都看透了一般。活著並不是件輕輕鬆鬆的事。誰又能反駁這個麵向著全世界的人,大聲罵著白癡的孩子所說的話?


    到最後,我把所有的思考都總結成了一條。


    但是,對著直美,“白癡”這句話,我卻無論如何都張不開嘴。


    我隻是一言不發的,默默的低著頭。


    “算了。”


    直美打破了沉默。


    “你們兩個人,都還是有希望的。”


    直美微微的囁嚅著,聲音仿佛刺透了我的胸口一樣。


    豆大的淚珠滑落下來。


    應該是不知道我說了什麽話,刺到了直美的傷心處吧,該怎麽辦才好呢,我卻完全理不到任何的頭緒。


    “我…”


    還沒弄清楚情況,但又不得不說些什麽的我剛要開口,就被徹也的聲音打斷了:


    “直美,你太過於悲觀了。”


    “是這樣嗎?”


    瞪著徹也的臉,直美的聲音提高了起來。


    “是這樣的啊,現在的你,的確很悲觀。”


    徹也如此斷言道。發言很符合徹也的風格。


    直美也仿佛意識到了失態,臉上的氣勢蕩然無存,低下了頭:


    “徹也說得對,我的確太悲觀了。對不起,北澤君。”


    直美轉向了我,露出了微笑。她的雙眼之中,淚水仍然不住的聚集在一起,結成淚滴,從臉頰上滑落。雖然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但是淚水並沒有能夠止住。


    她雙眼微潤,用一種擔心的眼神看著我;一邊露出笑容,一邊淚水仍然止不住的滑落,除了真誠的道歉之外,仿若蘊含著更多的深意一般,揣測著我的表情。不知為何,我覺得從這眼神中感受到了莫名的不適。


    “北澤君,你應該覺得我是一個讓人討厭的女孩子吧。”


    直美正視著我的臉,這樣問道。一瞬間,我竟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直美的雙眼仿佛在挑釁一般咄咄逼人的放出光芒。


    “雖然這樣,還是希望你能原諒我啊。我呢,因為自己身上已經看不見希望了,所以麵對充滿了希望的人,總會覺得有點羨慕呢。吶,看看這個吧。”


    直美把一直卷在身子上的毛巾解了下來。


    從粉紅色的睡衣下麵,露出了小腿和潔白的腳踝。不過,能看到的隻是其中的一條腿。本來應該是另一條腿的部分,從大腿附近就突然變得平整了起來。


    直美又重新卷上了毛巾。


    “笨蛋,就算給他看了這種東西,也是毫無辦法的吧。”


    徹也口無遮攔的說道。


    “唿唿”


    直美好像惡作劇一般的笑了起來,探起頭來看著我。


    而我,卻沒能掩蓋住自己變得僵硬的表情。


    本打算像之前一樣,借口去備用品倉庫送還放映機就先迴去了,卻被直美阻攔了下來。結果,直到傍晚我一直呆在病房裏。


    我一直靜靜地站在一旁聽著徹也和直美的對話。直美的事情,我完完全全不清楚;徹也也是剛認識不久,同樣並不是很了解。應該跟他們說些什麽,我也完全沒有頭緒。


    雖然我一直靜靜地站在一旁,卻並沒有因此而感到無聊。徹也一直在一個人興致衝衝的講著話,學校發生的事情啦,棒球部的事情啦,一直滔滔不絕的說個不停,話題從不間斷。徹也的語氣聽起來很輕鬆恰當,卻又頗為刻薄;對同年級同學和棒球隊隊友的失誤,也是毫不留情的批評。直美也是咯吱咯吱的笑個不停。


    夕陽西下的時候,直美的媽媽來到了病房。她是一位眼睛很漂亮,長得和直美頗為相似的女性,不過看起來稍微有點神經質。有個直美這樣大的女兒應該已經接近四十歲了,卻完完全全看不出來這樣的年紀,倒像是還留有一點點纖弱和怯生這種少女一般的感覺。說實話,比起說是位母親,說成美女的感覺倒是更加貼切。


    借著徹也的介紹,我跟直美的媽媽打了招唿。直美的媽媽隻是輕輕點了點頭,看起來像是一個難以相處的人,也可能是性格比較認生的關係吧。跟徹也的話,則是完全正常的在交談著。而徹也當著直美媽媽的麵,也一直十分輕鬆活躍的交談著。拜其所賜,直美的媽媽從進到房間內就一直灰暗著的臉,也漸漸的露出了笑容。


    在這之後,我和徹也離開了醫院。


    剛剛走出病房一步,徹也就立刻跟剛才換了個人似的,變得沉默不語。直美也好,她的媽媽也好,都是或多或少有點奇怪的人。但是,要是仔細想想的話,徹也這個人,也很讓人捉摸不透。


    在長長的走廊之中,我和徹也一言不發,隻是各自默默的走著。走過了接待室,直到從正門離開醫院的一刻為止,我和徹也之間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籠罩在夕陽斜映的暖黃色的日光下,中庭中猶如有無數朵鼠尾草競相開放一般被染成鮮紅。


    走出門的一刻,徹也停下了身子。


    “北澤。”


    徹也低聲的說道。


    “你覺得直美這家夥怎麽樣?”


    “怎麽樣是指?”


    “很可愛吧?”


    我並沒有迴答,徹也也沒有追問下去。


    “那家夥現在,稍微有點太敏感了,這也沒什麽辦法。畢竟一條腿就那樣被整個切斷了啊。而且,再加上那家夥腦子也很好,所以隱隱約約感覺到了,這樣還不算是結束。”


    “這樣還不算是結束?”


    “她的腿上長了腫瘤,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並不知道。雖然她本人還並不知情,不過做了那麽多的檢查,應該或多或少也知道自己的情況不容樂觀吧。”


    “還要再做手術嗎?”


    “如果還有可能性的話。”


    “可能性?”


    徹也看向我這邊,微微的點了點頭。


    在這之後,突然換了種語氣,對我說道:


    “直美那家夥,好像還挺中意你的。有空再來看看她吧。”


    而後我們兩個又一言不發的,默默向著公車站走去。


    雖然單杠和軟墊運動的話我不比任何人差,但是因為哮喘的緣故,我對長跑卻束手無策。我們的學校在體育課的時候,會要求學生一直長跑。讓學生們變得勞累可以降低學校內不良事件的發生概率,學校裏的老師們貌似正在這樣思考著。


    幾年前,學校內曾經發生過一起暴力事件,在媒體中也引起了不小的騷動。作為對策,校規被再一次的強化,pta1也新成立了一個叫做輔導委員會的部門。長跑也隻是這個對策中的一環。


    我們學校的操場,在都內的學校中算是比較寬敞的。最開始的幾周,學生們在操場上站好隊,全班用同一個速度一起跑;在這之後不久就變成了老師鳴笛之後,學生們再開始自由奔跑。


    跑在最前麵的一直都是東山,對於他來說這種程度的跑步還不費力。他以輕快的步伐流暢的奔跑著,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追的上他。


    在這之後,就是爭奪第二名的一群人。最終排名跟成績沒有任何關係,也沒有什麽旁觀者在看,這些人單純隻是一些覺得不跑在前麵就會很不舒服的人。他們竭盡全力,上氣不接下氣的拚命奔跑著。


    如果跑的很快是不是很帥氣,如果有人這樣問我的話,我倒是隻覺得,很帥氣的隻有東山一個人而已。


    我則是以自己的調子不慌不忙的跑著,雖說也有擔心哮喘的成分,但是更主要的,我對這種活動怎麽也認真不起來。


    因此,我每次都是最後一名。


    就算是我也會覺得最後一名很丟人。如果好好跑的話,再怎麽說也能跑在船橋的前麵。船橋在棒球部一直不停的訓練,拜其所賜體重降了下來,腿和腰變得更加的結實了。如果要是短距離的話倒是還挺快的,不過到這種長距離的奔跑,就變得喘不過來氣。但是,每當我超過船橋的時候,都會被他抓住體操服的衣袖:


    “別跑到我前麵去。”


    不管怎麽說,船橋可是有著“番長”這個稱號的,我根本不敢反抗。


    正因為此,那天也是一樣,我和船橋兩個人並排跑在倒數第一名的位置。


    “喲!”


    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過去,在網外的是徹也。他襯衫胸口的三個扣子都被解開,就以這樣隨隨便便的穿著,朝著我的方向遠遠眺望。


    “北澤!別輸給船橋啊!”


    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徹也這樣喊道。


    “滾一邊去。”


    船橋怒吼道。徹也一邊迎著風,仿佛神清氣爽一般一臉開心的笑著。


    “船橋也要加油啊,要是拿了倒第一可是棒球部的恥辱!”


    體育老師趕了過來。


    “你這家夥在幹什麽?現在可是上課時間!”


    徹也好像故意的一般站在原地不動,迴答道:


    “老師,現在我們班是大山老師的英語課,我忘了寫作業,被老師罰繞操場跑三圈。”


    “這樣啊,這樣的話,就閉上嘴老老實實的跑!”


    徹也就這樣穿著製服,跟在我們的後麵開始跑了起來。


    不久跑在最前麵的東山從後麵追了上來,跟徹也跑在一起:


    “哦,這邊是先頭部隊啊。”


    徹也和東山並肩跑在一起,從我們的身邊超了過去。


    “哎呀,東山,你是不是腿腳變慢了啊?”


    徹也一邊跑著,一邊說道。


    “開什麽玩笑,我可跑的比你快。”


    徹也從落後東山一點點的位置加速,跑在了東山的前麵;東山則是一言不發,突然加速反超了徹也。


    “哦,拿出真本事了啊,看我的。”


    雖然東山已經繞著操場不知道跑了多少圈,而徹也僅僅剛剛開始,雖然看起來形勢對徹也是絕對的有利,但是東山已經進入了完全認真模式。


    “這戰況還真是難舍難分呢!跑在前麵的是東山選手,羽根木選手緊隨其後,緊追不舍。東山選手,危險!”


    徹也一邊跑一邊實況解說了起來。雖然是這樣,也完全沒有接不上氣的樣子,肺和氣管看起來相當的結實啊。一邊吵吵鬧鬧的跑完了三圈之後,“那麽各位觀眾,再見!”——一邊這樣說道,徹也一邊消失在校舍的後方。


    說實話,看見這種跑的很快的家夥,心裏總是有些莫名的羨慕。而我這邊還是老樣子和船橋進行著倒數一二名的爭奪戰。


    這種場麵,沒被直美看見真的是太好了。


    不知為何,我突然浮現出這樣的想法。


    【譯注 1pta:家長教師協會 】


    “喲,北澤,還好嗎?”


    船橋向我搭話道。


    第六節課是自習。如果這裏是一年級學生的教室的話,誰都不會老老實實的學習的。但是再怎麽說也是麵臨著升學壓力的三年級學生了,大部分的人都拿出了補習班的習題集,認認真真的開始複習。


    船橋倒是覺得這樣做很沒意思。平時一起的不良朋友,抑或是棒球部的部員,到了這個時候卻都在認認真真的學習,船橋閑來無事,便從這個桌子走到那個桌子挨個的搗亂。


    升到了三年級,幾乎所有的學生都開始去上補習班了。學校裏麵,也會給學生們分發補習班的宣傳手冊。而船橋,別說補習班了,就連對升學考試本身,也是一種索然無趣的態度。


    因為媽媽說暑假開始再去補習班就來得及,所以我也沒有去補習班補習。媽媽也沒有像別人一樣天天催著我去補習班,可能是因為孝輔之前就沒有去補習班,憑借自己的努力就考上了重點中學,因為這個變得比較放心也說不定。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就是因為我的成績再怎麽努力也上不了重點高中,所以對我已經放棄了吧。


    雖說沒有去上補習班,但是習題集還是多少買了幾本。因為學不進去,所以拿出了文庫本小說開始讀了起來。可能是因為這樣引起了船橋的注意吧。


    “你在讀什麽呢?這本書,看起來不像是參考書啊。”


    船橋看著我的臉說道。


    我則是什麽都沒說繼續看著小說。


    “你不準備升學考試的嗎?”


    船橋沒完沒了的問個沒完,為了打發他我隻好對著他說道:


    “準備啊。”


    “明明連補習班都不去?”


    “補習班什麽的,不去也無所謂吧。”


    “這樣啊,你這家夥,這麽做到底行不行啊?”


    “私立的名校估計肯定是不可能的。”


    “那麽就是去公立咯。你弟弟不是去的私立學校麽,你不會覺得不甘心嗎?”


    我並沒有迴答。船橋由於小學就在一個學校了,所以知道我弟弟的事。


    船橋露出了令人不爽的笑容。


    “優秀的家夥們,都是初中開始就一直去私立學校了。來區立學校的,都是些沒考上私立學校的。你不也是,參加過私立中學的入學考試吧?”


    “沒參加過。”


    “真的假的。”


    “隻是不想去一直為了升學考試不停學習的學校而已。”


    “別嘴硬了,隻要進了區立學校,早晚都要準備升學考試的,社團活動也是在三年級上學期就結束了。私立學校的那幫家夥,不用考升學考試,可以一直練習。秋天有時候還會有專門為私立學校舉辦的比賽呢。”


    船橋說的這些,有些部分還是對的。比如說我自己,升入區立中學的時候,對於自己突然能考到班級第一這件事感到十分的不可思議。仔細想想,小學時比我優秀的那群家夥,都已經進升到私立學校去了。


    當然,因為家庭因素不能參加私立學校入學考試的學生也不是沒有。有因為父母堅信很久之前某所特別強的都立學校而把孩子送去的這種案例,也有一心想去某所名門私立學校,不能接受去保底校的案例。所以說所有人都是“沒考上”而來的說法不正確。


    但是,除去這些特殊情況,對自己的成績有自信的小學生,基本上都參加了私立學校的入學考試。結果看來,現在在區立學校的這群人,基本上都是小學階段就沒有去過補習班,也沒有好好地學習過學校的課程。


    雖然在電腦遊戲,偶像,藝人,職業棒球比賽,摔角這些方麵無所不知,但是一到了考試就完全不行。就連這樣的一群人,升上了三年級之後,也幾乎都報了補習班,做著如山的練習題。每個人都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變得緊張兮兮了起來。


    跟這些人比起來,船橋依舊我行我素,給人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覺。


    “羽根木那家夥真好啊,那麽多的學校都派了探子來接觸他。隻要一直這樣把棒球堅持下去,一定會變得很厲害的。像我這種水平的就完全不行啊。”


    船橋以一副很淡然的語氣說道。雖然對自己手下的不良們說話語氣也完全像一個番長,但是僅僅在對我的時候會做出一種對等的態度。可能因為平時總是把英語和數學作業借給這家夥抄,因而變得對我有所感激也說不定。


    我們學校每學年都會重新分班,但是跟船橋卻連續三年都在一個班級。


    我既不玩電腦遊戲,也不怎麽看


    電視,所以跟同學年的學生們的話題很少,在教室裏也經常是自己一個人獨處。而對這樣的我,船橋卻總是很親切的向我搭話。雖然因為對方是番長,過於親近自己也會覺得很困擾就是了。


    “到了高中也會打棒球的吧?”


    我這樣詢問道,船橋微微的皺起了眉頭。


    “打個頭啊,高中都不會去上。”


    “那你打算怎麽辦?”


    “誰知道呢,我還什麽都沒有想過。”


    “要工作嗎?”


    “初中畢業能找到的工作,基本都差到極點了吧。”


    不會要加入黑社會吧,雖然我這樣想道,但是卻沒說出口。往屆的畢業生裏,也有高中上到一半就輟學加入黑社會的人。話雖如此,加入黑社會的那群人基本都是嘍囉等級的,並沒有像船橋這樣的番長。船橋這家夥,雖然成績很差,但是意誌力卻絲毫不薄弱,並不是受到點誘惑就會被拉下水的那種人。


    一年級時候的船橋,也僅僅隻是有著幾個跟班,看起來像個孩子王;到了二年級,便逐漸在不良之中嶄露頭角。船橋因為身體素質很好,所以打起架也是常勝將軍。再加上周圍的人不停地吹捧他,自己在不知不覺中也有了這份意識。用成績無法證明的部分,就用當上番長來證明吧,可能是這樣也說不定。


    不久,船橋就和當時被稱為番長的三年級學生起了衝突。


    之後,三年級的番長因為肋骨骨折而住院的傳言就飄入了大家的耳朵。從那時開始,船橋就被人們稱作“番長”了。


    雖然被當做是不良,但也沒有做什麽過分的事。最多也就是把褲子的下擺弄得鬆鬆垮垮,在學校裏麵大搖大擺的走路而已。雖說頭型稍微有些特殊,但是卻沒染也沒燙。姑且還是遵守著校規的。


    還有就是在放學後會到公園裏麵吸個煙,到繁華的商業街的遊戲中心去打電玩。


    可能是學校的跑步政策起到了作用的緣故,這一段時間內學校裏並沒有發生什麽大問題。船橋自己,也自從當選了棒球部的首發之後,就漸漸的不再引發暴力事件了。而且他的體力又好,觀察力又很超群,其他的不良也並不敢忤逆他。船橋的性格很直爽,同時也很有幽默感,他手下的小弟也都很仰慕著他。換言之,船橋是一位優秀的“番長”。


    但是,最麻煩的還是檔案了。船橋不僅遲到的次數很多,而且之前引發的暴力事件也應該都有所記錄。都內的學校都是很重視檔案的,而私立學校也會在意學生有沒有過多的遲到記錄,就連水平較低的私立學校也是沒有中學的推薦便無法入學的。


    有骨氣,有威望,人也並不是個壞家夥。雖說或多或少有一些前科,但是僅因為考試成績不高,就哪所學校都去不了,這難道不是現在的教育製度的問題嗎?


    看著一直都很威風凜凜的番長露出一副落寞的神情,我的內心不免對他充滿了同情。


    連著下了很多天的雨。


    音樂室中,也雜揉著沉重的濕氣。雖然鋼琴依舊一如既往,但是從鋼琴的木箱中傳出的聲音卻比往常要悶。


    我彈奏起了哈農,和音聽起來渾濁不堪。彈巴赫也應該是一樣的效果吧。


    並不完全是濕氣過重的原因,我的手指也並不能做到隨心所欲,而且自己也沒有彈奏的心情。


    我停下了手,目光移向窗外。玻璃上聚結著水珠,烏雲籠罩下蒙上一抹灰色的風景,看起來意外的顯得質樸。


    我拿起了放在了鋼琴上的文庫本。這本書我已經反反複複的讀了很多遍,內容已經十分了解了。


    原口統三的《二十歲的練習曲》。


    是在昭和二十一年自殺的,十九歲零十個月大的學生的遺稿集。原口統三作為一個讀書愛好者,自己也在寫詩。與簡短的遺書一同留給友人的,還有三冊的筆記本。


    試圖表達自己的思想,說到底隻不過是辯解罷了。


    在寄給托付給筆記本的朋友的信中,他在開頭這樣寫道。雖說如此,他還是在三個筆記本中滿滿的寫下了自己的想法。


    從寫下第一頁最初的一句話開始,他就應該已經做好自殺的打算了吧。


    自白——我直到最後都是一名藝術家。將所有的藝術拋棄之後,我唯一剩下的工作,就是將人生本身化為藝術。


    “直到最後”當然指的是直到自殺的一瞬間吧。


    原口統三是想成為一名藝術家的,並不是將文學作為職業的文學家,而是將金錢拋在腦後的純粹的藝術家。


    但是,不管怎麽說,他生活在戰後的混亂期,是一個連吃飽飯都很困難的苦難的時代。


    沒有傷口的地方就不會疼痛。在我看來,活生生的剜身上的肉,放出鮮血的時候很適用。


    而現在,我的誠實的刀尖刺向了最後的心髒,這不由得使我迷惘。


    昭和二十一年的時候,正好在我的父母出生之前。但是從祖父母那裏聽說過那個年代的事。在母親出生的時候,祖父花了兩個月的工資,才在黑市中買了一條浴巾。


    對於神經纖弱的青年來說,這是一個活著很難受的時代吧。


    現在,生活上的不自由已經蕩然無存了。戰爭過後,時代發生了改變。但是,物質生活的逐漸富足不能代表內心世界不會受到傷害……對於從公寓十三層跳下的那個孩子來說,小小的傷痕終究得以致命。


    在家中我的房間裏,還有另外兩冊一直被我好好保管著的書。


    第一本是長澤延子的《朋友啊,若我死去》。


    這是一本在昭和二十四年自殺身亡的十七歲女生的筆記。她將剛剛出版不久的《二十歲的練習曲》已經熟讀透徹。


    如果自殺是一種疾病的話,那麽這種疾病是一種會傳染的病。並不是通過細菌或者病毒傳染,而是通過語言。


    我是在舊書屋遇見這本書的。


    另一本書,是在自己家裏的儲藏室中發現的。父親書房中放不下的書,都會放到紙箱子裏,然後收在儲藏室之中。雖然裏麵大部分都是些使用舊漢字寫的非常難懂的書籍,但是也有許多文學全集和文庫本。時不時的,我就會翻這個箱子,把有用的書挑出來。


    在這之中,就有奧浩平的《青春的墓碑》。


    奧浩平是在二十一歲自殺的,死的時候是昭和四十年。他是一名被稱為新左翼的學生組織的成員。當時的學生運動裏存在著許多不同的黨派,新左翼卻與它們全部敵對。而在這些敵對的組織之中,就有他的戀人。


    奧浩平自殺的真正原因還不為人知。由於敵對黨派中的內鬥,而導致他的戀人離他而去可能是其中的一個原因,但是原因不可能隻有這個而已。


    奧浩平比我的父親出生早了五年,父親應該是在高中的時候買下的這本書吧。父親是一個文學青年,大學時代也參加過學生運動。父親到底是以怎樣的一種心情讀這本書的呢?


    純潔——最為殘暴的自我主義。


    一打開《二十歲的練習曲》這本書,文字便如同機關槍一般向我的雙眼直射而來。


    我並不打算拘泥於自我,也沒有“為人純潔”或者是“純粹的藝術家”這樣的理想。但是,當我站在那幢十四層建築第十三層的緩步台的時候,我的胸中,確確實實有什麽東西在翻滾著。那應該就是“自我”吧。


    那個十一歲的少年,也應該有著這樣的東西吧。據新聞的報道,住在十三層的家庭主婦,有目擊到一個在走廊中來迴踱步的少年。這樣做的時候,少年在與什麽東西作著鬥爭呢?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覺得自己也能體會到那種身處與什麽鬥爭著的戰場之中的感覺。就算不在那幢公寓的十三層也一樣。


    地點什麽的,要多少就有多少。


    “等一下,我有話和你說。”


    鋼琴課結束過後,老師叫住了正要離去的我。平時要多開朗就有多開朗,一直都是給人一種軟綿綿的像要飄起來的感覺的老師,今天的神情卻顯得有著幾分認真。


    老師的家在郊外的住宅區。隔著兩層金屬窗框的窗子,能夠看得見鄰居家還算是寬敞的院子。我坐在了鋼琴旁的沙發上,有些忐忑的等待著老師接下來的話。


    老師留著一頭長發,在家裏也是一直穿著一條牛仔褲。聽說因為不想在學校裏當老師,以前還曾經有時間學習過爵士鋼琴。就這樣,與普通的工薪族結了婚,現在在自己家裏教著鋼琴。他和我的媽媽,在大學時代是同窗,但是教學的方法卻完完全全不一樣。老師的方法,就是讓學生隨心的演奏。對曲子的解釋也尊重我自己的想法。隻有當我投入了過多的感情而使演奏走了音的時候,才會提醒我注意。老師也從來沒有向我說教過,所以當這樣的一位老師有話想要和我說的時候,一定是十分重要的大事。


    老師坐在了我旁邊的沙發上,用桌上打火機點燃了一支以低焦油作為賣點的香煙。對著想要躲避視線的交匯而一直注視著香煙的眼圈的我,老師開了口:


    “怎麽了,感覺你注意力不集中了。”


    “對不起。”


    我迴答道。巴赫也好,車爾尼也好,都並沒能達到一個令人滿意的水平。因此練習也隻好拖到下周繼續進行,這裏我隻能老實的道歉。


    “學校的學習太累了嗎?”


    “不,倒不是這樣……”


    學校的學習什麽的,我完全沒有做過。都立學校所要求的“檔案”,是以第二個學期的成績作為基準的。因此,我打算到了第二個學期,再或多或少的學上一點。現在手邊的參考書和習題集,也基本上從來沒有打開過一次。


    “暑假就快到了,差不多也該決定了吧。”


    老師看向了我,這樣說道。我垂下了目光沉默著。


    “和你媽媽談過了嗎?”


    “還沒有。”


    “她不會同意的吧。”


    “我也是這麽認為的。”


    “我家女兒雖說還小,我也不打算讓她去音樂學校上學的,更何況你還是個男孩子。你媽媽就是因為太了解這個音樂界了,所以才會反對的。”


    我沉默著什麽都沒說。


    老師稍微的提高了些音量:


    “但是,你還是要考升學考試的吧?”


    “嗯嗯,差不多吧。”


    “痛快一點,像個男人一樣。”


    老師的臉頰稍微有些抽緊,狠狠的吸了一口煙。老師平時從來不在學生的麵前吸煙,而且他也知道我有哮喘的這件事。老師的情緒和平時不同,一定是猶豫著有些話想說而又不好說出口,不自覺的就把手伸向香煙了吧。


    “我打算考都立的音樂學校,私立的學費太貴了。”


    “錢的問題,你應該不用擔心。你媽媽賺的很多。”


    “我不想給父母添加負擔。”


    “我懂你的心情,但是都立的考試可是很難的。”


    “我不行嗎?”


    “到考試還有半年的時間,行不行還是要看你接下來的努力程度的。但是,看你的樣子,總有種心不在焉的感覺。你真的想好好地彈鋼琴嗎?還是說隻是想逃避升學考試?”


    與平時的老師相比現在的老師簡直判若兩人,嚴厲的話語如同刀子一般直刺心底。但是,可能的確就像老師所說的一樣吧。中學生每個月都會有一次的模擬考試,每次考試都會重新測定偏差值。同時,由考試舉辦者所總結出的偏差值表會隨後下發到學生們手中,是一份看起來就像是餐廳的菜單一樣的,各所高中依次排列的統計表。與菜單不同的是,在各所高中名字後麵原本是菜品價格的位置,被偏差值所取代了。就如同一邊考慮著荷包一邊點菜一樣,學生們也必須一邊考慮著偏差值一邊權衡誌願學校的選擇。我的弟弟孝輔所在的學校是在名單最前列的。以我現在的偏差值,哪怕再加上十分也比不上他。由於這所學校是一貫製的,從高中招收的學生也僅僅隻有一個班級的人,入口如此狹窄,自然競爭就會十分的激烈。自然的,我的內心悄然生出一種慘淡的心情。


    最近由於私立大學的人氣很高的緣故,其附屬的私立高中的偏差值也提高了。連二流的重點學校也開始著手起一貫製教育,從高中招收的學生也變得少了起來,考入的概率變得渺茫起來。孝輔考初中的升學考試的時候,就連他用來墊底的學校以我現在的偏差值也是遙不可及。


    再往下就是三流的私立學校與都立學校的名字混雜在一起。這一部分也是完全按照學區井然有序的被劃分了起來。看著這張表,我的內心也變得迷茫了起來。我會被排列到這張表的什麽位置去呢,思考著這些的時候,我發覺自己的存在是多麽的渺小,就如同用圓規的尖端刺了一下而留下的小小的點痕,仿佛什麽時候就會消散不見一般。


    “我沒有想到你會考慮要報音樂學校,所以……”


    老師歎了一口氣。


    “因為是考試,所以巴赫也好,車爾尼也罷,每個音符都要做到分毫不差。像你這種以感性為重的人,一直以來我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過到了考場上,這樣做可是完完全全行不通的。”


    老師焦躁的心情,我完全能夠理解。雖然音樂學校並不以偏差值來衡量學生,但是自然而然的,就會有別的算法。聽音和鋼琴演奏都會被評分計算,演奏被打分這一點對於我來說完全吃不消。正如老師所說的一樣,演奏的很精準的女孩子可能會得到很高的分數吧,但是那樣的東西既不是音樂,也不是藝術。對於我來說,就算隻是練習曲也好,我也會好好的考慮曲子的構想,然後發自內心的去演繹,如果不能這樣做的話,我就不能集中自己。但是,一旦加入了自己的感情,音符就會走錯。就連這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老師有時候都會提醒我注意,如果換成像媽媽那樣的嚴格的評委的話,說不定會變得歇斯底裏吧。


    母親從一開始就是反對我彈鋼琴的。幼兒園的時候拗不過我而勉勉強強的同意了,但是卻不自己教我,而是把我帶到了當年的同學那裏,也就是現在的老師這裏。我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母親跟我說差不多就別彈鋼琴了,該用心準備初中的升學考試了。我和母親說初中自己會去公立學校,作為交換,高中升學考試的時候會好好努力。說不定母親現在還在信著我所說的話吧。


    父親卻一直什麽都沒有說。弟弟孝輔參加私立初中的入學考試時,父親十分在意他的學習情況,有的時候會和他一起做練習題,報誌願的時候還熬夜為他選學校。因為學業繁忙,當孝輔猶豫要不要放棄少年棒球的時候,父親甚至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和他談心。結果,孝輔選擇放棄了棒球,父親擔心孝輔會心有不甘,而經常特地早早的迴來陪孝輔一起做投接球的訓練。孝輔從小就很喜歡打棒球,父親也很樂於和孝輔一起做投接球。孝輔進入少年棒球隊之後,在四年級終於入選了首發。那個時候父親還曾經起早去給孝輔加油。這孩子可是會成為職業球員的——也曾經聽到父親自豪的向別人這樣說過。就是這樣的孝輔,竟然自己決定了要放棄棒球,想必父親必然會覺得很受打擊的吧。但是,就算這樣,父親還是繼續用心的支持孝輔的學業。


    父親,對待孝輔的事情,是極其認真的。


    我由於不怎麽喜歡球類運動,直到現在,也不能好好的做到用棒球手套抓住球這種簡單的動作。


    我和父親之間沒有共同語言。因此就算偶爾父親在家的時候,我和


    他也經常不怎麽交談。並不是相互之間討厭之類的緣故,隻是單純的互相都不怎麽關心罷了。


    就算是這樣的父親,聽說我打算考音樂學校的時候也是吃了一驚。


    “總而言之,你還是更認真的練習吧。我雖說不反對你考音樂學校,但是看起來你還有所迷惘,實際水平還有待提高。”


    老師這樣對我說道,我卻什麽也說不出口。打算考藝術學校的大部分都是女孩子。既有為了成為一名藝術家的,也有為了做新娘子而進行鋼琴的訓練的。這樣的女孩子們都很認真,練習量也都很大,認真的遵循著老師的指導一絲不苟的訓練著。如果單純的隻是比較正確率的話,我是沒有自信的。


    總而言之,我會加油的。我低下了頭這樣說道。抬起頭來做出了笑臉,隨即走出了教室。


    但是,一走出教室,笑容便凝結在臉頰之上。不經意間,我仿佛聽到了什麽人的聲音。


    白癡


    不,並不僅僅是聲音。中途便漸漸淡去的用萬用筆留下的筆跡,仿若魅影一般淡淡的浮現在了我的眼前。


    穿過了喧嚷的商業街,我來到了車站。買好了車票之後,走入了檢票口。看向對麵月台上的跨線橋的時候,我停下了腳步。


    漸漸聽得到列車的聲音,是對麵的月台。如果現在跑著上樓的話還來得及。


    十四層的公寓、走廊裏穿過的風流、微微起伏的山丘與遠方的丹澤山。以及,在緩步台中的那份窒息的痛苦……


    就在腳步剛要移動的時候,一種味道飄進了我的鼻腔,是消毒水的味道。為了借放映機而第一次走入備用品倉庫的壓迫感,兀的緊壓在胸膛之中。


    對麵的電車漸漸的向遠方駛去。我屏住唿吸,靜靜地凝視著有著茶色鋼筋的白色的電車漸行漸遠。


    在車站前乘上巴士,是經常乘坐的一直以來隻有一位駕駛員的班車。我向駕駛席旁的收費箱中投入次卡,找了個一個人的座位坐了下來。


    距離醫院的車站還有五站。


    由於車上的乘客很少,在路過的車站中也看不見乘客的身影,巴士就這樣不停靠的駛過了一個個車站。


    接近醫療中心站的時候,我毫不猶豫的按下了下車的按鈕。


    雖然天空依舊灰蒙蒙的陰沉著,但是早上還在下的雨已經停了。和上次來的時候一樣,花壇裏火紅的鼠尾草依舊爭相怒放著。滿噙著水分的肥沃的黑土映入了我的眼簾。


    “有空再來看看她吧。”


    徹也雖然曾經這樣對我說過,但是我卻一次也沒有再來過,徹也拜托我錄像的那次就是最後一次了。我和直美之間並沒有什麽關係,就算我來探病,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但是今天,我很想和直美說說話。


    走下電梯,經過護士站前麵的時候,我遇到了和泉小姐。


    “啊,今天你是一個人?”


    和泉小姐向我搭話道,眼角之間充滿笑意。


    穿過長長的走廊筆直的行走著,走廊中相同的門一字排開。每個病房之中,應該都有著身患不同疾病的患者,靜靜地躺在病床之上吧。


    我確認了病房門旁的姓名卡後,輕輕的敲了敲門。


    “請進~”


    令人意外的,裏麵傳出了充滿活力的聲音。


    “啊——”


    看到了我的臉後,直美一臉高興地小聲歎道。和之前一樣,直美像是一個不倒翁一樣坐在病床上。看起來直美的心情還不錯,總而言之,我微微的鬆了一口氣。


    “正好剛才在看你的錄像帶呢。”


    一台並不屬於醫院的小型放映機正連接在櫃子上的電視機上。


    畫麵上映著的是正在一心演奏鋼琴的我的姿態。剛進門時我並沒能注意到,房間內正緩緩流淌著拉威爾的旋律。


    “啊……”


    話到這裏,我便止住了口。雖然是很想和直美說些什麽話,但是像這樣直接站在直美的麵前時,卻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難道說隻能看我自己彈鋼琴的樣子了麽,沒辦法,我隻能靜靜的呆站在原地。


    直美則是饒有興致的看著這樣的我。


    “坐下吧。”


    用著稍有命令語氣的口吻,直美向我說道。我則是聽話的坐到了靠在床腳的折疊椅上。


    “爸爸給我買了專門用來重複播放的錄像帶,雖然是台灣或者香港的便宜貨,但是用這台電視機能放所以完全沒問題。”


    和直美隻見過兩次麵。但是直美卻像對待很久以前就認識的人一樣毫無顧慮的說著話。雖然可能是因為她的性格毫不認生,但是多多少少的讓人覺得有些高傲。


    直美將視線移向了畫麵,我也隨著她的視線看向了電視機。音樂結束之前,我們兩個人都沉默不語,隻是任憑旋律在耳旁流淌。


    “啊,就到此為止吧。”


    棒球比賽的部分剛一開始,直美就這樣向我說道。雖說放映機就放在觸手可及的位置,但是直美卻像是貨真價實的不倒翁一樣一動也不動。


    “不看棒球比賽嗎?”


    我從床旁起了身,按下放映機的開關,終於開口向直美問道。


    “嗯。棒球要是知道了結果就變得無聊了。”


    的確、無聊,直美用著這樣的語氣向我說道。


    包裹著毛巾的直美的身姿就這樣確確實實的在我的眼前。在這麽近的距離看直美的臉,這還是第一次。白皙的肌膚,似乎因為生病的緣故而變得有些幹燥,看起來似乎有些皸裂。雖說如此,像用墨描繪過的眉毛,眼間洋溢出的神采,以及氣色紅潤的嘴唇,看起來簡直仿若工藝品一般,讓人甚至產生永遠就在這個距離觀賞下去就好的想法。


    “音樂就不同了,不管聽多少次也不會厭倦。”


    邊抬起頭來看向我的臉,直美邊這樣說道,稍稍的露出了一抹微笑。目光的移動仿若野生動物一般,咄咄的散發著光芒。


    “看起來很精神呢。”


    我一邊向著椅子走迴去一邊說道。自己也知道這句話聽起來一定很無趣,不過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別的什麽來說了。


    “我可是什麽時候都很精神的哦,隻是沒有腿而已。”


    直美幾乎表情沒有一絲的變化,釋然的說道。我則是內心砰的一下,硬生生的吞下了一口氣。如果是徹也的話,應該能在這種時候很好的用玩笑話應付過去吧,就算不是這樣,也能很嚴肅的指責直美不要說這種喪氣話吧。但是我卻隻能這樣呆然的尷尬著。


    沉默依舊持續著。


    想著要說些什麽的我,卻完完全全想不出該說些什麽。


    直美卻仿佛在以我慌慌張張的神情為樂一般,目不轉睛的盯著我看。


    突然之間,直美開了口:


    “我有些累了,能不能扶我到床上睡?”


    我連忙慌慌張張的站起了身。


    “支撐我的後背就可以了,然後一點一點緩緩的放下。”


    直美解開了纏在一起的毛毯,鋪在了自己的膝蓋附近,淡粉色的睡衣展現在我的眼前。從胸口到脖子處的白皙到宛若透明的肌膚大刺刺的露了出來。接近床邊,能夠隱隱約約的問道甘甜的香味。我將手繞到直美的背部,仿若接觸到什麽易碎品一般,手指在不住的顫抖著。


    從指尖處傳來了棉花的觸感。這時候,直美緩緩的放下了身體。手部被充滿溫暖的重量感緊緊包裹著,直美的背部,比想象的還要結實上一些。


    “就是這樣,很擅長嘛。”


    因為之前見過徹也扶直美躺下的樣子,所以竅門還是或多或少的掌握了一些。將直美的頭緩緩的放在枕頭上麵之後,不自覺的,唿的我


    鬆了一口氣。


    “謝謝。”


    說完,直美偷偷地笑了起來,用著仿佛惡作劇一般的神情抬起頭來看向我。


    我像逃跑一般連忙的離開了床邊,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直美將毛巾的褶皺鋪平,蓋在了胸口。


    “你這人還真是溫柔呢。”


    一邊用手撫平著毛巾,直美一邊這樣說道。


    “是嗎。”


    在說出這番話之後,我小心翼翼的觀察起來。


    “稍微有些神經質,是吧?”


    “嗯,差不多吧。”


    “嗯,我明白的。你在想的事情,我也全部都知道。”


    我一言不發。直美突然轉向了我這邊,直直的盯著我。


    “你一定覺得我是個可憐的女孩子吧?”


    雖然她的嘴旁依然掛著一抹淺笑,但是眼中早已沒了笑意。


    “是因為同情我才來探病的吧?”


    直美用著試探一般的眼神看著我說道。


    “不是的。”


    我迴答道。


    “嗯?”


    “隻是因為想見你才來的。”


    “是這樣嗎?這樣的話就完全都沒覺得我可憐吧?”


    我變得支吾了起來。


    像這樣單獨和女孩子兩個人說話還是第一次。雖然也參雜著一些緊張的部分,但是直美的思考比起一般的女孩子來說的確要快上許多。


    大概可能是因為我內心十分的迷茫,而臉上不自覺的露出了十分為難的神色吧。


    “對不起。”


    突然間聲音平和了下來,直美說道:


    “我還真是壞心眼呢。”


    直美的視線很柔和。


    “你真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呢。如果換做小徹的話,應該早就大喊大叫起來了吧。那家夥可真是野蠻呢。”


    如同自言自語一般,直美說道。她的視線也變得飄渺了起來,大概是在想徹也的事情吧。


    “羽根木實際上很溫柔。”


    我這樣說道。隻是單純的這樣認為,就理所應當的把所想之物說出了口。


    “啊,他哪裏溫柔了?”


    雖然一副否定的口氣,但是直美的眼睛中卻熠熠的閃爍著光芒,露出一副提起徹也就開心到無可救藥般的神情。


    “可能那家夥太害羞了,所以不自覺的就用很野蠻的語氣說話。”


    “你真的這樣認為嗎?”


    “嗯。”


    直美稍稍聳起了肩膀,露出了笑容。


    “你看人還真是很透徹呢。”


    一邊用著略顯不安的視線打量著我,直美露出了稍獻嫵媚的微笑:


    “那麽,你覺得我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這個嘛……”


    “溫柔嗎?”


    隨著聊天的進行,縈繞在心頭的緊張感不知不覺緩慢的散去了。再過一小會兒就能完全適應這樣和直美說話了。這樣想著,我說道:


    “羽根木說你是個陰暗的家夥。”


    “我可是在問你的想法喔。”


    “我也是這樣覺得的。”


    “嘛,算了。”


    直美仿佛鬧起別扭似的嘟起了嘴,不過她的眼睛依然在笑。時而憤怒,時而歡笑,直美的表情這樣陰晴圓缺般不停轉換著,她的臉正在一閃一閃的發著耀眼的光。


    來到這裏真是太好了,我這樣想道。


    “今天羽根木不來嗎?”


    稍稍聊了聊學校的話題之後,我這樣問道。


    一提到徹也的話題,直美的表情便霎的熠熠生輝了起來。能看到這份光芒,對於我而言也是極為幸福的一瞬間。


    “‘昨天已經來過了,今天就不來了,我可是很忙的。’一邊裝酷一邊這麽說的。”


    “明明每天都來也沒問題的。”


    “沒關係的,每天都看到那家夥的臉我也會膩的。今天爸爸應該會來的。”


    “你的父親要來嗎?那麽,我就先迴去了。”


    “等爸爸來了你再走嘛。”


    被她挽留下的我留在了病房裏。但是,想到的話題已經聊盡了。一直聊學校的話題也讓我的內心覺得很難受。現在直美還不能出院,她應該也想盡快的迴到學校裏吧。


    我突然間開始思考起來到這裏的原因。視線移向窗外,在樓群的縫隙之間,能窺視到鉛灰色的烏雲,能感受得到什麽東西正在逐漸逼近。耳旁響起了電車的轟鳴聲,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了起來。對麵的電車緩緩的滑進了月台,消毒水的味道鑽進了鼻腔。


    能想到的隻剩下這些,至於到這裏本想和直美說些什麽,卻完完全全的想不起來。


    不知道就像這樣,我一個人陷入沉思過了多久。一瞬間,我猛地意識到有一段時間自己無視了直美的存在而陷入沉默。注意到這裏時,發覺直美正在盯著我的臉打量著。


    “呐……”


    音調降了下來,直美微微的囁嚅道:


    “你在煩惱吧?”


    我沒有迴答她的話,不知為何,隻覺得心髒撲通撲通的高鳴著,有些喘不上氣。


    “看起來像是這樣嗎?”


    深深的唿了一口氣之後,我終於開口道。


    “嗯,能看見。”


    直美微微的笑了起來。


    “因為你很老實,想什麽很快就寫在臉上了。”


    直美銳利的眼光令我不由得感覺近乎恐怖,我不由得覺得自己的一切都已經被她看穿。我在探索著自己的內心,在想些什麽,煩惱些什麽,有些東西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直美她到底看見了什麽呢?


    與直美的視線相交令我變得痛苦起來。我再一次將視線移到了窗外,與剛才一樣,電車的轟鳴聲在耳旁響起。


    現在的話能死成。


    恐懼和不安感消失不見,身體仿若浮到空中。窗子,樓梯間的把手,月台上的白線。僅僅都隻是一步之遙。


    “有一個小學五年級的孩子自殺了,幾年前的事情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不知不覺開始喃喃起那些事情來。


    “嗯,我知道,從高層公寓的樓梯間跳了下來。”


    我看向了直美的臉。


    “虧你還有印象呢。”


    “畢竟是和我一個年紀的小學生。”


    “但是,小孩子的自殺也並不是那麽稀奇的事情吧。”


    “因為有留下遺書吧?在牆壁上像是塗鴉一樣的字。”


    “我在周刊雜誌上看過他寫的作文。”


    “這我還不知道,寫了些什麽樣的東西呢?”


    “什麽樣的…嘛,隻是普通的作文而已。”


    我稍微撒了一點謊。如果解釋起作文的內容的話氣氛就會變得太沉重了。


    “這樣啊……”


    直美也並沒有要求我講解的打算。


    對話到此就結束了,之後我們開始說起一些有的沒的的事情。如果這樣下去的話,可就變得沒完沒了了,於是我用著稍稍有些糊弄的語氣說道:


    “我的煩惱什麽的,也不是什麽大事。充其量就是模擬考試的偏差值一直提不上來。說到底,隻是這麽簡單。”


    “隻因為這個,你就想要自殺嗎?”


    直美平靜的向我詢問道。


    “不,並不是這樣。”


    有一種被人窮追不舍的感覺浮現在心底。我想把內心中的隔閡感揮散消除,於是開始快速的說了起來:


    “一句兩句可能解釋不清楚,盡可能簡單的來說,就是這麽一迴事。和模擬考試的成績一起的資料裏麵,有著像菜單一樣排列好的高中


    的名單。我自己的偏差值很低,所以可選的學校也有限製。但是,沒在表單上列出的生存方式也是有的,不是嗎?我是這麽覺得的。”


    “例如呢?什麽樣的生存方式?”


    “總而言之,首先我考慮的都是音樂高中。不過美術高中,農業高中,或者園藝科的高中也都有,廚師,理發師,會計,電腦程序員,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去專科學校也可以,直接工作也可以,要是想參加大學考試,也不是沒有辦法。在我自己的表單裏,就算有自殺這一項,也沒什麽不好。我所考慮的就是這種程度的事情。”


    直美似乎對我的解釋並不滿意的樣子,邊小聲的歎著氣邊移開了視線。然後她小聲地囁嚅了起來:


    “把住院,也加在表單上如何?”


    語畢,直美的聲音突然間顫抖了起來。


    “但是,沒生病的人是不會明白的吧。給我的表單上,隻有生病,生病,生病,僅此而已。連自殺的權利都沒有。因為,自殺什麽的,會被認為是生病惹的禍吧。如果不是健康的人來做,就誰也不會覺得有哪裏奇怪。”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還沒有生病,那時我也有自殺的權利,所以印象很深刻。雖然這樣說,因為我們學校是私立的附屬小學,不用擔心升學考試,班上的女孩子們每天都十分的悠閑。自殺的那孩子的心情,我根本不可能理解的,隻是稍稍有點吃驚,覺得很厲害而已。原來還有一個我無法觸及的世界,我隻是這樣想的。”


    直美將臉轉向了我這邊,宛若通明的安靜感沐浴著她的全身上下。


    “小學時候的我是什麽樣子的,你能想象的到嗎?越說越會覺得自己真是蠻淒慘的。雖然不想說,但是對我來說,那個時候對於我來說也是有著各種各樣的可能性的。在班級裏我的成績算得上是優異,芭蕾也有在跳,還稍微會些新體操。到了高中之後還打算自己寫少女小說……我也有很多的夢想,想做的事情也有很多很多列在表單上,而在這張表單上,像是保底一樣的最差的打算就是——”


    直美的鼻子稍稍皺了起來,看起來很開心的,撲哧的笑出了聲。


    “成為小徹的新娘了。”


    明明表情仍然在笑,但是淚水沿著臉頰滾滾的滑落了下來。


    “但是,身體已經變成這樣了,所以這個也不行了呢。”


    直美垂下了目光。


    “我很羨慕那些有著可能性的人。能考慮自殺什麽的,真是奢侈呢。”


    這樣說著,直美看向了我。被那滿噙著淚水的大眼睛直直的盯著,我覺得無論是用什麽樣的語言,也不能反抗這樣的眼神吧。


    門開了。


    額頭的上部已經禿的很徹底卻長得很年輕,讓人覺得年齡還很小的男人走了進來。我立刻知道了,這是直美的父親。


    “哎?今天不是羽根木君嗎?”


    “您好。”


    這樣說著,我低下了頭。應該好好的打個招唿的,雖然這麽想,但是我什麽都說不出口。


    “他叫做北澤。”


    直美幫我介紹道。


    直美的父親微微的笑了起來,看向了我。真是個讓人感覺很好的人,雖然比我的父親年齡還要大,但是笑容卻像個孩子一樣。


    “直美還有除了羽根木之外的男性朋友啊,我還是第一次知道。”


    “北澤君是鋼琴家喔。”


    “哦?”


    直美的父親眼睛睜的大大的看著我,我稍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低頭別開了視線。


    “他很害羞的。”


    直美說道。


    “爸爸他呢,是個研究者。”


    這次,輪到直美的父親不好意思了。


    “不不,充其量隻是個電子廠商的研究員,工薪族而已。”


    他的臉倏地紅了起來,真是個純真的人。


    我稍稍的和直美的父親聊了起來,問了些關於他工作內容方麵的事情。是應用化學領域,正在做關於矽化合物的研究。雖然對我來說還很難理解,但是他也沒有用糊弄小孩子的口吻,而是認真的向我進行了說明。我的心情很不錯,和成年的男人這樣的聊天,這還是第一次。


    真是個好爸爸,我這樣想道。人很好,也很開朗,頭腦也不錯。可能直美就是遺傳了他父親的這些優點吧。不知為何,我心中的陰霾也稍稍的驅散了開來。突然覺得,能夠見到這樣的父親,也算是不虛此行。


    到家的時候,已經接近了晚飯的時間。


    鋼琴課已經結束了,母親正站在廚房裏。


    “你去哪兒了?”


    因為母親一直就是用看起來像是生氣了的口吻說話,所以真的生氣了的時候,和平時看不出任何區別。


    “那個,稍微有點事。”


    “什麽叫有點事?你可是個準考生了,又到哪裏玩去了?”


    “我沒到哪裏去玩。”


    “所以我才問你去哪裏了,不能說的地方麽?”


    “是沒必要說,這是我個人的問題。”


    “等一下,你怎麽說話呢?”


    母親抓住了正欲走上二樓的我的手腕。由於一直彈奏鋼琴的緣故,她的手握力很大。體力也好氣勢也好,我都已經拜了下風。


    “很疼啊”


    我叫出了聲。


    “怎麽了,在吵些什麽?”


    起居室裏傳來了父親的聲音,我這才注意到他迴來了。父親正靠在藤椅的上麵喝著罐裝的啤酒。應該是剛剛洗過澡,身上穿著浴巾材質的長袍。


    “暴力可是不行的啊。”


    父親悠然的用著開玩笑的口吻說道。


    “你閉嘴,家裏的事情你不要插嘴。”


    “不,嘛……”


    看起來母親是真的生氣了,這種時候父親是指望不上了。不單單是氣勢不夠,而且基本也不怎麽迴家,在家裏的地位也不及母親。


    父親是出新書書評的出版社社長,雖然稱作是社長,但是手下的員工也隻有幾個人,正在給某家大型出版社做外包工作。不過近些年出了一些暢銷書,因此也賺了一些錢。因為工作很忙,所以經常住在事務所裏,連周日也很少迴家。


    “你到那裏坐著去。”


    母親硬拉著我的手腕,把我拉到起居室裏。父親則是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和母親。


    “正好,今天爸爸也在,我們好好聊聊良一的未來吧。”


    “啊啊,好。”


    父親依舊用著不變的玩笑般的語氣說道。


    母親像是把我丟出去一般強行按到椅子上。


    “你把模擬考試的成績單藏到書桌的抽屜裏麵了吧?”


    “我沒想藏。”


    “那麽,為什麽不拿給我看?”


    “沒有必要。這是我自己的問題。比起這個,能不能請你不要隨隨便便的進我的房間?”


    這時候,父親突然間在一旁插話道:


    “你這是什麽語氣?你以為這是誰的家?這是我的家,哪個房間都不是你的。”


    雖然父親的語氣聽起來很可怕,但是他實際上是一個很少真的動怒的人,這一點還是很放心的。於是我用著強硬的語氣迴應道:


    “就算我是孩子,也有我自己的隱私,我又不是你們的奴隸。”


    “嘛,那倒是。”


    父親如同對我的話表示認可一般,突然間說話的聲音便小了起來;但是相反的,母親的音量卻猛的提高了:


    “你少在那裏說一些無關的話,真是的。”


    母親的憤怒看起來很難平息。她一旦氣昏了頭,就算用語言好好的進行說明,也完完全全的聽不進去。對著“自己被激怒


    了”這個事實而生氣的話,就算怎麽解釋也是沒用的吧。


    “父親。”


    雖然有些狡猾,但我還是決定利用一下父親。我竭盡全力做出嚴肅的樣子說道:


    “我想和父親兩個人單獨說一些話。”


    父親對於這個最沒有抵抗力這一點,我是知道的。


    父親發出了像是哦的一聲,表情也變得認真了起來:


    “這樣啊,我知道了。”


    “別打算糊弄過去,現在在問你問題的,可是我。為什麽不能好好地迴答我的問題?”


    母親看起來十分的憤怒,但是父親卻很少見的用強硬的語氣說道:


    “稍等一下,良一說想要和我單獨談一談,這裏還是交給我吧。”


    “你在這裝什麽帥?平時完完全全的不在家,別隻在關鍵的時候裝出一副父親的樣子來。總是說工作,工作的,把家裏的事情全推給我,我也是有工作的好吧?”


    談話變成了父親和母親的口角。雖然爭論的焦點被偏離了,站在我的立場上還是很感激的,但是怎麽說,在一旁看著父母吵架內心也會很不舒服。


    “總之,這裏還是男人之間來談比較好。”


    父親這樣說道。父親很喜歡用“男人”這個字眼。大概是因為看了很多黑幫電影而不自覺的經常說出口吧。平時明明在母親麵前從來都抬不起頭,但是碰上什麽時機,突然之間便顯示出了作為一個父親的威嚴。


    母親瞥了一眼時鍾,雖然還想要說些什麽,但是晚間也會有學生來上課,所以在那之前必須要吃好飯。


    正好在這個時候,孝輔從二樓走了下來。


    “飯還沒好嗎?”


    優等生的孝輔是這個家裏的主角。


    這簡單的一句話成為了決定性的台詞,讓我逃離了母親的追究。


    父親,這樣的稱唿,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以前,是叫“爸爸”的。


    在進入幼兒園之前,“爸爸”有一段時間每天都會在家。雖然並沒有記得很清楚,但是父親那個時候一整天都會在家裏轉來轉去。在我睡覺的時候,可能在進行原稿的創作。一旦我醒來,父親就陪我一起玩。


    那個時候,父親處於失業狀態。不知道是被所在的出版社炒了魷魚亦或是自己提出了辭呈,總之一段時間內都沒能找到工作。母親的娘家就在附近,母親在那裏開了一個鋼琴班用來支撐家庭的開支。我們所住的是一個狹小的木質公寓,鋼琴是放不下的。剛出生的孝輔被托付給了娘家的祖母來照顧,所以白天的話,隻有我和父親兩個人在家。


    父親也不會從白天開始就喝酒的,我是這麽認為的。一直都是一副很有精神又一臉開朗的樣子。


    後來父親的工作開始變的忙碌了起來。他就是人們所說的“代筆人”,對像歌手或者是運動員這類的名人進行取材,然後以這些人的名義出書。為了製出作品,父親在市中心的公寓建立了事務所,開始了夜不歸宿的工作生活。也是正從那時起,父親如同換了個人一般,性格變得陰暗了起來。


    對話也變成了隻有某部書又賣出了幾萬本之類的話。孝輔在考私立中學的時候,父親很少見的在星期日迴家輔導他學習,說不定是因為兒子的偏差值上升而感到高興吧。


    以前的“爸爸”,是不會這樣的。


    隻有兩個人在公寓的時候,會一起說著各種各樣的話。自己進行創作的多少有些不靠譜的童話故事,或者是對有名的作品進行惡搞,諸如此類的話題。


    雖然大部分都已經忘記了,但是也有記憶深刻的。


    例如,《蜘蛛的絲》的故事。


    來自雲端極樂世界的釋迦摩尼,將一根蛛絲放到了一位一直在地獄的無盡苦難中苦苦掙紮的男人麵前。男子一心想沿著蜘蛛絲往上爬,好不容易,距離樂土隻有一步之遙的時候,釋迦摩尼卻突然剪斷了蛛絲,男子又墜入了地獄之中。


    然後,邊說著“啊啊,這個好有趣啊”,父親一邊大笑了起來。


    雖然也有不知道哪裏有趣的成分,不過更主要的是,父親每次都在故事講完之前,便自顧自的笑了起來,所以我不怎麽能笑得出來。但是看見父親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我也跟著心情變得愉悅了起來。


    有時也會和父親在附近的公園裏散步——是一個有著遊船水池的大公園。我在公園裏蕩秋千,滑滑梯,父親則在一旁看著我。起初是看著我的方向,隨後便徑直望向池中央。並不是看著水池,而是怔怔的望著不知何處的遠方,看起來甚至有些可憐。我喜歡看著這樣的父親的身影。


    晚飯過後,隻剩下我和父親兩個人。


    從下麵傳來了鋼琴課的彈奏聲,二樓的馬勒也在不停的迴響著。再加上從廚房中,洗衣機也在不停的發出如同怪獸一般的聲音。


    “那麽……”


    父親這樣說道。因為幾乎從來不會像這樣和父親兩個人單獨談話,他稍稍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有什麽話想說?”


    雖然被這樣追問道,但是我卻沒有什麽可說的。如果是以前的父親,可能我會有說不完的話吧,但是現在,我卻寧願保持沉默。


    但是,現狀卻是我不得不開口。總之,我用比和母親說話稍稍好上一些的語氣說道:


    “我是家裏的長男。”


    話說到一半,我停了下來觀察起父親的神情。父親仿佛想說些什麽一般地看著我。


    “你不繼承我的工作也是可以的。”


    我用盡可能冷靜而又平淡的語氣說道:


    “那是當然了,我並不想從商。”


    “所以,我自己的人生,我想自己來決定。”


    “嗯,這樣啊。”


    父親的眼神中閃爍著疑惑,十分銳利的看向了我。


    “但是,以你現在來說還是……”


    說到這裏,父親的神情突然變得苦惱了起來。


    “你現在多少歲了?”


    “十四歲。”


    “這樣啊,才十四歲啊。”


    父親大大的點了點頭。


    “才十四歲又能明白些什麽。”


    我什麽也沒有說。


    父親又仿佛確認著一般地點了點頭。


    “你自己的人生,的確應該你自己來決定。不過,那也是你到了二十歲左右的事。現在的話,你應該好好學習,上所好大學,多為自己留下一些可能性,這樣做才是最好的。”


    這種抽象的一般論並不能解決什麽實際的問題。父親他並不知道現在的升學考試,競爭到底有多麽的激烈,並不是一群優等生擠破頭皮競爭私立學校的名額這麽簡單。並且,中學生和簡單聽從父母的指示去補習班的小學生不同,已經一隻腳邁入了大人的領域。到了初中三年級之後,就已經開始思考今後的人生了。從早到晚的不停工作,隻關心金錢的數字上下,我不想要這樣的人生。


    “不去在意成績也可以。總而言之,從現在起必須要努力。”


    “我知道了。”


    我這樣迴答道。


    我並沒有想辯駁些什麽,反正我的想法也不會傳達給任何一個人吧。我也沒有繼續和父親交談下去的心情了。


    沉默。


    鋼琴的響聲,馬勒的曲聲,以及洗衣機的響動,交織在一起,震動著房間內的空氣。


    “你真的明白了嗎?”


    見我一直沉默不語,父親提高了音量。


    “我明白了。”


    我也提高了音量。


    吃過了飯之後,在通往音樂室的走廊裏,我遇見了徹也。


    “喲。”


    徹也向我搭話道


    。


    “周日你來醫院探病了吶。”


    我沉默著點了點頭。


    “之後也要來啊。”


    “嗯,會的。”


    我迴答道。本以為談話就到此為止,準備前往音樂室的時候,徹也卻攔住了我。


    “這樣說起來的話,你這家夥還真是個怪人。”


    “哪裏怪了?”


    “你說了自殺的話題吧,正常的話,誰會在去醫院探病的時候說這種話?”


    確實,正如徹也所說的一樣。


    “是啊,我說了些奇怪的話。”


    “算了,無所謂。直美看起來也挺開心的。那家夥,也是個怪人吶。”


    直美的身姿浮現在我的眼前,她的雙眼中噙著淚水,直直的看著我。看起來在餘暇之中,安靜的一動不動。


    “今天,你要去醫院嗎?”


    我這樣問道。


    “嗯,你也要去嗎?”


    “嗯。”


    我這樣迴答道。徹也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喜出望外。


    “好,那我們一起去吧。”


    徹也眼神中所散發出的光芒,久久在我的心頭縈繞著。


    在教室門前集合後,我們兩人一同向著公車站走去。


    因為徹也在學校裏很有名,女生們紛紛迴頭看向他,也有女生向他搭話。徹也每每都是“哦!”的一聲充滿活力的迴答道。這份毫無顧慮的陽光正是徹也的優點所在。也有沒有和徹也搭話,而隻是在遠處看著的女孩子。而且並不隻是看著徹也,同時也在觀察著我。徹也和我的這樣一對組合,看起來應該會很稀奇吧。而且不僅如此,氣氛也是十分的微妙。


    無論是徹也還是我,都基本沒怎麽開口說話。公車很快就來了,登上了公車的我和徹也總算變成兩個人獨處。


    在最後一排座位上並排坐下後,徹也向我搭話道:


    “幼兒園的時候,直美比我長得還要大,那家夥的頭一直都比我高,在鄰居裏麵也是孩子王。升到了私立小學之後,雖然開始慢慢變得像個大小姐,但是要強的性格難以改變,自尊心也很高。你覺得直美怎麽樣?”


    與以前一樣,徹也又一次問出了同樣的話。那個時候,我是怎麽迴答的呢?


    “非要說的話……”


    “是個好女孩吧?”


    “我沒覺得。”


    “這樣啊,嘛,那家夥是個好女孩的。現在無精打采,也是因為疾病的緣故。”


    徹也的聲音比起往常來音調更加的高。雖然公車上還有別的乘客,徹也卻旁若無人一般的說了起來:


    “直美在小的時候也有練鋼琴,這件事並沒有和你說過。我去聽過兩次她的發表會,實話說,她的水平很差。因此,很快她就放棄了彈鋼琴的想法。那家夥看到你彈鋼琴的樣子,多多少少會覺得有些不甘心吧。”


    與逐漸提高音量的徹也不同,我的情緒卻漸漸變得消沉了起來。我並不了解直美,與徹也的立場也不同,直美與徹也一直度過的時間也是無法被任何人取代的。


    撥開雲層,夏日的陽光赤裸裸的照射在醫院的前庭中。染上陽光顏色的鼠尾草看起來如同烈火一般赤紅。


    徹也在前麵先走進了病房。


    “今天我們一起來了喲。”


    徹也進門後便說道。


    直美抬起了臉看向這邊,本來應該看到了我們兩個人,但是目光卻隻停留在徹也的身上,向著徹也一個人說了歡迎,態度莫名的顯得很生硬。本來期待著從直美那裏聽到溫暖的歡迎話語的我,猶如從頭被淋了一盆冷水。


    “把我扶起來。”


    直美小聲的說道。徹也走向了床邊,支撐起直美的後背。我站在離床不遠的位置注視著兩人。


    在這前不久,我曾經扶起過直美。直美睡衣的柔軟的觸感,以及隔著睡衣傳來的那份溫暖的令人安心的重量感,仿佛依然縈繞在我的手指間。


    不過現在,在這裏的是徹也。


    “你一個人坐不起來的嗎?”


    徹也用著不耐煩的語氣說道。


    “身邊有人的時候,讓別人把我扶起來更加有趣嘛。”


    一邊用手把遮在臉上的頭發攏起來,直美一邊說道。


    “要是不變得積極起來參加康複訓練的話,之後可就不能自己生活下去了喲。”


    “已經,無所謂了哦。”


    “什麽無所謂了?”


    “就算進行康複訓練,也是沒辦法的吧?”


    “白癡。”


    徹也抬起了手,本以為會打下去,但是他卻緩緩的落下手,在直美的額頭上輕輕的彈了一下。


    直美閉上了雙眼,仿佛鬧小脾氣似的扭過了臉。


    直美從一開始就沒有看過我一眼。我在想是不是應該主動向她搭話比較好,可是卻不知道一旦開了口要說些什麽。病房裏充滿了一種緊張的空氣。


    徹也展開了一把折疊椅,坐在了我的身旁。直美一如既往的隻看向徹也,而徹也也隻是和直美交談著,並沒有看向我。既然徹也邀請了我,本應該注意到避免讓我一個人陷入沉默的,但是徹也看起來卻莫名的在緊張。雖然徹也表麵上看起來是一個無論發生什麽都不會在意的人,但實際上內心卻很敏感。他一定也察覺到了直美正在刻意的躲避著我。


    直美與徹也聊起了小時候,看起來是故意選擇了這樣一個我無法插嘴的話題。應該是為了避免直美變得不高興,徹也才會這樣做的吧。直美緊繃的表情也變得舒緩了下來,時不時的露出了笑臉。


    我一直沉默著聽著兩個人的談話。自從進入病房起,我就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時間應該已經經過了好久,突然之間,直美看向了我,仿佛想要說些什麽,卻又馬上閉起了嘴,看起來很困擾一般移開了視線。


    看起來很擔心的,直美小聲的囁嚅道:


    “你們兩個,關係很好嗎?”


    是在問我呢?還是徹也呢?我並不知道。


    “嗯。”


    徹也開了口迴答道。


    一時陷入了沉默,徹也突然之間也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麽才好。


    “雖然剛認識不久,不過關係還不算壞,對吧?”


    慌忙的開著口,徹也向我投來了求助一般的視線。


    我卻隻是繼續保持著沉默。


    “吶……”


    長時間的沉默之後,垂著目光的直美就這樣緩緩開口道:


    “我馬上就要十五歲了。”


    直美很明顯的是在和我說話,徹也的話,不用說也早就記住了這種事。


    “我有一個請求想拜托你……”


    “什麽都無所謂,我答應你。”


    我這樣迴答道。


    直美抬起了臉看向了我。


    “真的嗎?好高興。”


    冷不防的,徹也突然插嘴進來:


    “喂,你都不問問她想拜托你什麽,真的沒問題嗎?”


    徹也的語氣很開朗,又夾雜著些許戲謔的成分。一瞬之間,病房裏的氣氛便緩和了下來。直美露出了微笑,不過立刻的,這份微笑便從臉上褪去了。自然而然的望向了徹也的直美表情變得僵硬了起來。我也心頭一沉,屏住了氣。徹也的表情也變得僵硬了起來。直美的表情看起來變得不悅,也許是因為看到了徹也臉上僵硬的神情,才會發生改變的也說不定。


    “你自己說嘛。”


    徹也的語氣中很少見的流露出了些許的不高興。


    直美顯得有些忐忑不安的一直保持著沉默。


    仿佛按捺不住焦躁的情緒一般,徹也先開了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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