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市從二〇一一年開始新增一條規定,所有收取參拜費的寺廟在七、八月間的清晨時段必須免費開放,雖然清晨時間商店都沒開,也不能進建築物參觀,但寺院內不會像平時那樣人山人海,可以悠閑散步,很受附近居民歡迎。


    夏天的清晨五點,天已漸明,但音隱寺正殿周圍仍是靜悄悄的,隻有年輕僧人拿著竹掃把掃石板路,以及零星的老人家順道來廟裏散步。


    莉子來到寺院最深處,也就是正殿旁的石佛群與四柱一帶,望著昨天掛有許願盒的位置。


    目前石佛群被圍起繩索,禁止進入,她很想撥開繩索闖進去,挖開地麵看看有沒有無線電源供電器,但這肯定不被允許,當下隻好透過合法的觀察來查明真相了。


    身後突然傳來踩踏砂石的聲音,接著是熟悉的男子嗓音:「又見到你羅。」


    迴頭一看,來者是個身形苗條的男子,一頭棕色波浪長發,身穿素麵薄襯衫,披著時尚的民族風背心,雙手則是插在牛仔褲的褲袋裏,相當休閑。


    這位美男子肯定有男性時裝雜誌模特兒的水準,但究竟是誰呢?感覺好像見過麵,對方的態度也相當親切……


    莉子遲疑了幾秒鍾,才總算發現男子是誰。「啊啊!難不成是水無施住持?!」


    水無施瞬的英挺五官不太像日本人,似乎進了愛爾蘭酒吧也會說一口流利的英文。他的口氣就像現在的裝扮一樣隨性:「你好,昨天見那一麵讓我印象深刻喔。」


    莉子低頭行禮:「早安。我硬是要東要西的,真不好意思。」


    「哪裏,那點小事不算什麽……老實說,我就覺得你還會再來,隻是沒想到這麽快就見到麵了。」


    那獨特的語氣兼具親切與沉穩,又不帶一點諷刺,感覺是個萬人迷的聖人,至少當下莉子是這麽想的。


    不過他這番話讓莉子有些在意,莉子問了:「你怎麽知道我會再來?」


    「沒什麽特別意思,隻是有這個感覺罷了。」


    「哦。」莉子對某樣東西感到十分不對勁,「住持,你那頭發是……」


    瞬淺淺一笑:「假發很方便喔,還可以搭配衣服隨意更換呢。」


    「和尚平時都戴假發嗎?」


    「也不是大家都戴,我在京都的車站和超商經常見到同行,大都還是以光頭示人,但我這個人喜歡公私分明。」


    「所以住持隻是工作羅?」


    「不愧是記者,問題真多。這算采訪嗎?」


    「不是……其實我不是媒體界的人。」


    「是嗎?」


    「是,我叫凜田莉子,在東京做鑒定的。」


    「鑒定……」瞬依然維持寒暄的語氣,「雜誌記者為什麽會找你同行呢?要查許願箱是不是真正的骨董嗎?」


    開始提防了……應該算吧。但他看起來沒有焦慮的樣子,反而極為從容不迫。


    莉子靜靜地說:「那確實是老東西……但應該不是許願用的盒子吧。我想是階梯櫃的一部分,原本是許多盒子堆積成階梯狀的家具,不是平安時代的東西,而是江戶時代。」


    「哦,階梯櫃啊。」


    「所以現在就算另外有好幾個一樣的東西,也不足為奇。」


    瞬的表情依然自在:「可惜這廟裏隻傳了一個。」


    「是這樣嗎?我還以為有兩個呢。」


    「你不是記者,但對廟內事務還挺熱心的,隻是胡亂猜測不太好喔。」


    「不是猜測,是有機的自問自答。」


    枝葉的影子散在瞬的臉上,但莉子確實看見他的表情僵了一下。


    瞬在斑斕的光影中問道:「無機的驗證也驗過了?」


    「是,假設正確,結果是否成立?答案很明顯了。」


    瞬默默看著莉子,過了半晌又露出微笑:「當上鑒定家之前,你在瀨戶內老板那裏做過事?」


    「沒錯,跟你一樣,直到離開便宜貨自立門戶為止。」


    「所以你算是我的同門師妹羅?有意思,那你的鑒定鋪子肯定也大發利市吧?」


    「沒有……門可羅雀。」


    「那就怪了,既然受過瀨戶內老板的教育,應該有一樣的商業頭腦才對。」


    「我們想法不同,就算我知道許願盒的機關,也不會做一樣的事情。」


    「保證賺錢也不肯?我倒是很想聽聽你為什麽拒絕這種事。」


    「每個人確實都有不同的想法,但騙術不應該在社會上橫行,更別提用來中飽私囊。就算披著宗教的外衣,也是不可饒恕的。」


    「原來如此,你應該是觀音菩薩,為大愛而生的人羅。」


    口氣聽來不像開玩笑,但肯定不是真心話,莉子也輕鬆迴應:「我隻是不希望自己被騙罷了。」


    「不用擔心,我確實在公開的幾個月前就把許願文收了進去,看你似乎懷疑盒子裏有機關,但這樣想就錯了,我完全沒有搞鬼。」


    「那能不能在公開之前隻讓部分媒體看看許願文呢?隻要約好絕對不能公開報導就行了。」


    「很抱歉,這有困難。廟方對委托人也是有保密義務呢。」


    「這樣啊,那麽把許願文影本保管在銀行保險箱裏,公開之後由你之外的人去領如何?」


    「許願書隻能寫一份,這是曆史悠久的儀式,必須收入盒中掛在此地。」


    「那麽許願書不要用卷的,用雙對折收進盒子裏行不行呢?」


    「傳說折線會傷了福氣,所以才這麽供奉。」


    莉子不禁苦笑。


    瞬從容不迫地問:「有什麽好笑的嗎?」


    「沒有……」


    我問什麽他就馬上答,一連串借口都巧妙躲在宗教的掩護之後,不愧是同門師兄,想法跟我沒兩樣,而且找不到破綻,該從哪裏進攻才好呢……


    「不過呢,」瞬靜靜地說,「你說的話也有道理。許願儀式已經在社會上引發太多話題,如果民眾隻關心儀式本身,可能會曲解佛教教義,也差不多該停手了。或許往後再也不會公開許願文羅。」


    「真詐……」


    「哪裏詐?」


    「這麽一來許願文就成了傳說,更添神秘色彩……就算停辦,香客人數也不會減少,好厲害的策略!你應該早有打算,隻要有任何人追究起來就隨時停辦吧?」


    莉子話中帶刺,瞬的態度卻依然冷靜:「寺廟方針不會因為你一個人的疑慮而改變,我們之前就開始檢討要停辦許願文公開活動了。」


    莉子默不作聲。


    這人完全不像我之前碰過的騙徒,他並不是故作鎮定,而是對自己的行為毫不在乎,也沒有騙局被人拆穿的疑懼,所以一點都不會動搖。


    「不好意思。」莉子把手伸入手提包,「方便的話可以再寫些什麽給我嗎?」


    「你有帶紙筆嗎?」


    「筆墨我有準備,另外還有昨天的紙條……」


    「你帶在身上?」


    「是。」


    瞬的語氣突然顯得不同,有些心虛:「我手邊有精心寫過的掛軸,拿來換你手上的紙條吧。」


    莉子盯著瞬,瞬的身子前傾,試圖往手提包裏麵瞧,但一發現莉子的目光又縮了迴去。


    這是瞬第一次露出慌張的反應。


    瞬的表情有些僵硬,隨即恢複微笑,莉子也微笑以對。


    「真機伶。」瞬說,「其實你根本沒帶著紙條對吧?」


    「是呀。」莉子也裝傻,「好像忘在旅館裏了。」


    抗爭已經失衡,瞬很在意紙條,而且還要拿掛軸來換,代表他想迴收紙條。


    他在提防什麽?專家已經鑒定過,


    筆跡確實是同一人所寫,他也應該早就料到這點,難不成那紙條上有什麽線索,可以證明那不是他的筆跡?


    莉子對瞬說:「紙條不在我手上,能不能請你寫在別的紙上呢?」


    瞬輕輕一笑,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手來。


    莉子一看那手大吃一驚,瞬的右手竟然包著繃帶。


    瞬低聲說:「我手指扭到了。」


    手指扭到……莉子啞口無言。


    她愣愣地看著瞬,瞬依然笑容滿麵。


    莉子看著那表情,就覺得有哪裏不對勁,於是她笑了,與瞬相視而笑。


    他不可能真的扭到手指,是擔心再提筆寫字會惹上麻煩?為什麽?還是單純假裝不想寫字給我?或許是想調虎離山,把我騙離真相。


    他確實猜到我會再次出現,不,可能是在寺院裏見到我才臨時卷上繃帶……總之他從一大早就做好準備,毫不鬆懈,不是個好應付的對手。


    莉子問:「你覺得沒有穿幫就不算犯罪嗎?」


    「我不會犯罪呀。」瞬悠哉地說,「我可是佛門中人。」


    「如果這間廟員的是建立在信仰之上就好了。」


    「你覺得其他寺廟隻靠信仰過日子嗎?」


    「你是在切換邏輯,我問的是你這間廟。」


    瞬歎了口氣,淡淡地說:「我第一次碰到你這種人。有件事情先跟你說清楚,如果我哪天要把秘密告訴你,那就是我們結為連理,決定一輩子禍福與共的時候。」


    「你是說結婚嗎?」


    「沒錯。」瞬清清喉嚨,「嗯哼,對了,你還打算留在京都?」


    「是,還要一陣子。」


    「太好了……隻園有不錯的餐廳,請你陪我吃頓飯,意下如何?」


    「蛤?」莉子脫口驚唿,「你、你什麽意思啊?」


    「想請你吃好吃的神戶牛,證明我們要拉近距離呀。」


    「神戶牛……你不是和尚嗎?」


    「你該不會真的相信和尚隻吃山裏摘的野菜吧?吃肉可不是突顯佛教的腐敗墮落,明治五年日本就已經宣布,僧侶可以吃魚、肉,也可以結婚了。」


    「可、可是那個……」


    莉子不敢相信自己如此驚慌失措,怎麽會這樣慌張呢?


    她默默地愣在原地,瞬又進一步追問:「如何?我們是便宜貨的師兄妹,就邊吃邊聊吧。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嗎?」


    「我……」莉子發出細小的聲音,「我隻能說,ookini……」


    瞬皺起眉頭,一時不解這個迴答的意思,此時突然又傳來腳步聲。


    一名女子開了口:「水無施住持,抱歉打擾一下……」


    這名女子身高體型都與莉子相去無幾,年紀應該也差不多,頂著長瀏海的時髦短發,五官有些稚氣可愛。她身穿雪紡衫,百褶裙,搭法很時髦但款式較普通,手上也沒有拿手提包。


    「請問一下,」女子操京都腔,小心翼翼地向瞬搭話。「我想找住持談談公寓營運的事情……」


    但瞬對這名女子的態度,明顯與對莉子的態度不同,十分冷淡地說:「說法解惑僅限參拜時間,請在九點之後到高櫻堂向櫃台裏的僧人申請。」


    女子旁徨無措,默默低下頭來:「這、這樣啊……好吧,我會照辦。」


    眼見女子就要離去,莉子喊住了她:「請等一下,什麽公寓營運?」


    隻見瞬臉色一沉,他肯定想快快把這女子攆走。


    但莉子還是追問女子:「請問你打算來商量什麽呢?」


    「那個……」女子看了瞬一眼,疑惑地說:「我爸媽住右京區的常盤仲之町,經營出租公寓,但是公寓空蕩蕩的,如果不招人入住,爸媽欠的債就……」


    瞬突然打斷她的話:「這個人已經不是第一次來找我商量了。那座公寓就在丸太町通往太秦電影村方向走,一條小巷子拐進去的地方,走路幾分鍾可以到7-eleven、鬆本超市,還有賈斯特家庭餐廳,地段這麽好卻沒有人簽約入住,道理很簡單,因為公寓太破爛了。」


    女子聽了似乎有些受傷:「房子是舊了一點,可是有通過耐震檢查,住起來又沒有問題……」


    「沒問題?你聽我說,那棟兩層樓的木造公寓屋齡已經三十五年,外牆油漆斑駁,內牆的壁紙也破爛不堪,如果不大翻修一次,沒辦法滿足房客的需求啦。」


    「翻修……不行啦,我們沒有錢,隻能考慮維持現狀同時收到穩定的租金……拜托住持幫幫忙吧。」


    「幫?幫什麽?這不是寺廟可以幫忙的事情,如果要找誌工,麻煩找市公所談吧。」


    莉子問瞬:「你掌管佛教寺院,卻沒興趣幫助人?」


    「佛教的教義就是傳授正道。」瞬嚴肅地雙手合十,「隻有拋去有土斯有財的妄覺,才是脫離苦海的唯一方法。」


    這個人隻求明哲保身,讓莉子想起第一次見到牛込警局葉山警部補的光景。


    莉子不禁怒從中來,當弱者尋求協助的時候,心裏肯定不是滋味,但強者卻能自由決定是否出手相助,她就是討厭這種道德上的灰色地帶。


    莉子不悅地說:「你做過兩階段的邏輯思考,還是覺得這間公寓絕對沒救?」


    「我用無機的驗證得到結論,最好的方法是把公寓拆了改建成停車場,你認為呢?」


    「我認為房客會蜂擁而至,月月滿租。」


    瞬微微一笑:「你說的話真有意思,把不可能變成可能,叫做奇跡,能創造奇跡的就不是人了。」


    「那許願文呢?不算奇跡嗎?」


    「我隻是許願,如果佛祖有意創造奇跡,我這僧人也隻能聽命。」


    「我懂了,請你記住這句話。」


    「什麽意思?」


    莉子沒有迴答,她不想繼續打禪機,隻有實做才算鐵證。


    「我們走。」莉子轉身輕碰了女子的手臂,要她一起過來。「我來幫你。」


    「咦……?」女子困惑地看看莉子,又轉頭看看瞬,但發現瞬似乎沒有阻止的意思,隻好憂心忡忡地跟上莉子。


    女子問:「抱歉,請問你是……」


    「我叫凜田莉子,從東京來的鑒定家,你呢?」


    「我嗎?……我叫櫂麻耶,大學生。」


    「嗯,多指教羅。」莉子走著又迴頭看了一眼。


    水無施瞬依然佇立在石佛群之前,目送兩人離去。


    莉子再度迴頭往前。他剛才的態度,比玩弄許願盒把戲欺騙世人更不可原諒,隻知道向瀨戶內老板學些小手段,卻沒學到老板的哲理和信念。助人不該遲疑,他之前似乎就聽櫂麻耶提過公寓的事情,那我就親手拯救麻耶一家人脫離苦海,這個徒有虛名的住持看了應該也會清醒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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