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了晚上八點。西園寺響在停車場下了車,踩著碎石步道,穿過包廂式料亭〔注:日式傳統料理店)「百舌」的大門。


    這家料亭位離田園調布不遠,四周是一片農田,沒有地方可以停車或躲藏。如果要監控此地,就必須進入停車場。目前四下無人,代表沒有警察。至少目前是這樣。


    身穿和服的女侍者領他進門,前往他常訂的包廂。


    進包廂一看,莉子已經就座了。


    地板是榻榻米,但餐桌下麵有挖空,可以像椅子般坐下。莉子身穿黑色小禮服,一見西園寺就要起身。


    「不用了。」西園寺邊走向餐桌邊說道:「坐著就好。放輕鬆點。」


    西園寺坐在莉子對麵。他不習慣與人四目相接,但今天鼓足了勇氣與莉子對看。


    莉子露出生硬的笑容說:「這房間真漂亮。」


    「啊……對呀。」西園寺平靜地迴答:「這是店裏景觀最漂亮的包廂了。你看,可以看到整片的日式庭園呢。」


    「嗯。您常來嗎?」


    「是啊,好幾次了。」


    這家店正適合今晚的企圖。上菜前的餐點就擺在廚房出入口,他隻是偶然發現這件事,沒想到會幫上大忙。


    西園寺努力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你的記者朋友呢?」


    「他說今天不能來,必須出差。」


    「是嗎?真可惜。」


    「是啊。小笠原先生也覺得很可惜,說自己從來沒見過高檔筵席呢。」


    西園寺忍不住噗嗤一笑:「日本社會上有七成的人,一輩子連課長都當不上,但我想他總有一天,可以憑實力坐在這裏的。」


    此時,女侍者現身,跪坐行禮。西園寺對店員說:「取消一個位子,客人隻有我跟她而已。」


    女店員深深鞠躬說:「我明白了。」


    「酒呢?」西園寺問莉子:「我是不喝的啦。」


    「那我就不客氣了。」莉子說:「請給我一杯紅酒。」


    「……你要喝?」


    「是呀。西園寺先生昨天晚上不也……」


    「沒有啦,那是我忘記了,我連啤酒也不能喝啊!所以,今天早上宿醉可慘了。」


    「嗯,如果不是蒸餾酒,就太辣了點。喝威士忌或燒酒如何?」


    「我已經不喝酒了。」


    兩人相視而笑。


    ……現在是怎麽迴事?


    莉子的一雙大眼睛毫無惡意,簡直完全沒有戒心可言,毫無防備。


    但她這麽聰明,裝無辜或許正是她的拿手好戲。


    女侍者送上了紅酒杯,西園寺則是點了一貫的烏龍茶。


    兩人舉杯互敬,莉子便大膽地喝了下去,幾乎一飮而盡。


    她吐了口氣,放下酒杯,笑著說:「這酒真順口。」


    看她臉上立刻泛起紅暈。酒量似乎也不好,沒事吧?


    不,我不必擔心她。這對我來說更方便。


    女侍者送上了前菜:西京醃鯧魚,山椒葉烤馬頭魚。大廚的拿手好菜上桌了。


    「我開動了。」莉子說完就動起筷子,吃了之後雙眼發亮:「真是太好吃了。」


    西園寺點頭說道:「這裏的料理可是天下一品啊。」


    她真的什麽都沒想過嗎?連一絲絲緊張感都沒有。


    於是,西園寺打開身邊的包包,拿出某樣東西:「我有件東西想請你看看。」


    那是個水晶造型的飾品,一九九七年的日本音樂大獎獎杯,銅製基座上的透明六角柱往斜上方延伸。


    「哇~」莉子發出感歎的聲音。「好漂亮!」


    「這個水晶是真的嗎?業界的人也是意見分歧呢。」


    「失禮了。」莉子接過獎杯,放在手裏轉動、端詳,然後摸摸她一頭長發,捏起一根頭發對著獎杯。


    接著,她露出苦笑,將獎杯還迴去說:「很遺憾……」


    「不是真貨?」


    「如果是天然水晶,結晶構造會造成光線折射,頭發看起來會變成兩根。這應該是人造水晶,是將低純度的水晶磨成粉末,高溫溶解、去除雜質之後再次結晶化的產品。雖然很大,卻很便宜。」


    「原來……這玩意兒不値錢啊。這樣就不能換錢了。」


    「我覺得留下來做紀念比較好喔。一九九七年,不就是如月彩乃小姐出道那年嗎?您應該是為了太太保管下來的。」


    西園寺突然感到一陣涼意。


    故意提起彩乃的名字,難道莉子是在挑釁嗎?


    前導料理的容器端了上來,桌上有了魚翅生魚片拚盤。


    西園寺問莉子:「你跟彩乃聊了些什麽?」


    「這個……她給我看了西園寺先生以前的照片。」


    「以前?什麽時候的?」


    「小學的畢業紀念冊。」


    「那可真夠久了。」


    「是呀……」莉子注視著西園寺拿筷子的手。


    「怎麽?」


    「沒什麽。西園寺先生現在是右撇子了喔?」


    「……什麽意思?」


    「您小時候應該是左撇子吧?而且,當時的社會趨勢隻接受右撇子對吧?」


    西園寺心中湧起一股不清不楚的模糊情緒,嘀咕一聲:「喔……那張照片啊。」


    「我看您在照片中畫牽牛花的素描。照片上看起來是右手拿鉛筆,但那張照片已經做過翻拍,左右相反,因為裏麵牽牛花的花藤是往右卷的。」


    「原本應該是往左卷吧?你的觀察力真是不同凡響。」


    「就是因為社會強烈排斥左撇子,才會修改畢業紀念冊吧?」


    「你知道有過這樣的年代嗎?」


    「不清楚……但我從舊書上看過,一本探討教育問題的書。」


    「正是。我今年五十歲了,四十年前,日本的小學極為保守,強迫信奉不合理的集團主義。左撇子簡直就像怪胎。老師說,不改過來就不能迴家,所以當時我每天放學後都被留下來,一個人用右手寫十頁的漢字。」


    西園寺迴想起那段不愉快的過往,但現在已經能夠抬頭挺胸麵對了。一直以來,他都盡量不去迴憶,但不知為何,似乎就在今晚有了勇氣麵對。


    難道,我已經沒有要堅守的事物了嗎?現在已經身無分文,社會也對我不屑一顧。我與年幼時的自己並無不同,甚至可說慢慢走上迴頭路。這就是一切的原因嗎?


    莉子低聲說:「西園寺先生,從小學就很擅長音樂對吧?」


    「嗯,是啊。我在音樂方麵是無人能敵的,還學過鋼琴呢。」


    「但是,交響樂圈到現在還是不接受左撇子。」


    「……你說的沒錯。」西園寺眼前又浮現了過往光景:「獨奏也就算了,要是在管弦樂團裏,左撇子連小提琴都沒得拉。我聽說這件事的時候,簡直晴天霹靂。人家說,彈鋼琴就不分左右撇子,但我還是想挑戰多種領域。如果不當上真正的音樂家,就毫無意義了。鋼琴隻能閉著嘴安靜彈,壞同學還笑我是娘兒們,沒事就欺負我。到現在我還忘不了。」


    西園寺閉上了嘴。


    房內隻剩一片寂靜。


    或許說太多了。這樣完全就中了莉子的招。


    在此同時,西園寺也發現了一些事情。年少時的迴憶啊……歌謠比古典音樂家更親近大眾。音樂製作人的名氣與社會地位,遠超過管弦樂團指揮。之所以用本名出道,也是為了對人們宣揚財富與權力,推翻所有自卑感。肯定是這樣。


    單純,沒有比這更單純的了。但人就隻有這樣嗎?我的人生並不如之前想的那樣有深度。靈魂包覆在理性的鐵甲


    之下,卻還是讓幼稚的欲望戰勝一切。就好像年紀一大把了,聽到感傷的音樂還是會掉淚一樣。


    明知道自己沒長大,卻還是強裝大人,明知故犯地活著。這是人該有的樣子嗎?


    餐點不停端上來。蓋碗裏的是福紗卷海鰻、鮪魚排。還有油炸料理。


    西園寺默默地吃著,莉子也配合他。兩人就這麽動著筷子,隻有庭園裏的流水竹筒不時發出聲響。


    由我自己主動打破沉默就不痛快了。但莉子不開口,我也無計可施。


    西園寺問道:「你念小學的時候,是一個什麽樣的孩子?」


    莉子苦笑著說:「我嗎?完全不會念書,整天挨罵,成績爛到不行呢。」


    「你成績爛?騙人的吧?」


    「真的啊。但我爸媽本來就沒讀什麽書,所以看得很開,總覺得船到橋頭自然直啦~這樣。」


    「你是衝繩人?」


    「嗯,是的。」


    「原來如此。但念大學的時候,成績應該相當不錯吧?」


    「倒也不是……不過,後來確實被逼著念了不少書。」


    「你覺得,自己小時候跟現在不一樣了嗎?」


    「是這樣沒錯。」


    「二十幾歲時,或許會這麽想吧。」西園寺不禁歎了口氣。「追求理想,實現美夢。我覺得,人最終都會迴到小學時代,就像……教室是社會的小小縮影。如果小時候就很孤單,隻能靠著相信自己獨一無一一來慰借心靈,未來還是會落得一樣的下場。而小時候沒有女生愛的,長大了還是沒人愛。」


    「有這樣的人嗎?應該不是指西園寺先生吧?」


    「為什麽?」


    「您不是有夫人嗎?而且她打從心底愛著您呢。」


    「……彩乃對你說這種話?」


    「從態度就看得出來。如月小姐總是為您著想。之所以去印尼,也是因為擔心您。」


    「誰知道?」


    「她一直都很擔心西園寺先生。」


    我不想談這個。我不想麵對彩乃對我的看法。


    但現在有個原因,讓我不能打斷話題。


    好菜再次上桌,這是籃裝海膽炸鮮蔬。筵席已近尾聲。


    西園寺起身說道:「暫離一下。」


    他走出房間,在走廊上快步前往廚房。一直聊著不痛不癢的事情,就是為了若無其事地離席。我應該演得不錯,沒有任何異狀吧?


    走廊上空無一人。西園寺靠近廚房門口,推車上還有幾盤菜:握壽司,生薑櫻花醃味噌,還有味噌湯碗。


    sine,東莨菪鹼。這種劇毒無臭無味,易溶於水,隻要一口就能達到致死量。


    加在味噌湯裏再適合也不過。


    西園寺仿佛聽到惡魔在耳邊呢喃。那聲音說著:現在正是扭轉一切的時刻。


    西園寺迴到了包廂。


    桌上放了盛裝醋酸絹田蟹肉卷的餐具,莉子已經開始吃了。


    莉子相當開心:「這個也非常好吃喔。」


    「你喜歡酸的東西?」


    「是呀,我最喜歡醋的味道了。」


    「嗯……不愧是衝繩人,那裏的醋真的很酸。」


    時間慢慢流逝,就如方才一般絲毫不變。


    但是,兩人的命運正大大改變。西園寺心想,現在該是收尾的時候了。


    握壽司送上來了,桌上還有生薑櫻花和味噌湯碗。


    西園寺努力不去看莉子的湯碗,卻還是有點在意。


    他若無其事地問:「今天你做了什麽?」


    「您約我來吃飯,所以我去了一趟美容院。」


    「還有呢?」


    莉子邊吃壽司邊問:「還有什麽?」


    「就那個……報警之類的……」


    「報警?我才不會報警呢。」


    「你有跟誰說過要來這裏嗎?」


    「沒有。雖然您也約了小笠原先生,但他根本不知道餐廳的地點。」


    「所以,就不會有人礙事羅。」西園寺勉強濟出笑容:「那我就放心了。」


    莉子隻顧著吃味噌醃菜,就是不打開湯碗的碗蓋。


    西園寺不自覺想催她喝湯,便拿起了自己的碗蓋:「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孩,如果真的想當歌手,那就太好了。我一定會當你的製作人。現在呢,能跟你吃頓飯,我就很開心了。」


    莉子一聽,注視著西園寺說:「西園寺先生。」


    「怎麽?」


    「請把我當成最後一個,好嗎?」


    「……最後哪一個?」


    「最後一個單獨吃飯的女人呀。」莉子依然微笑著注視西園寺。「夫人太可憐了,往後請專心陪夫人一個人吧。對她來說,與你共處是至高無上的幸福。」


    突然,西園寺把莉子看成了彩乃。


    她也曾經來過這裏,坐在莉子現在這個位置上吃飯。當時她的笑容,不僅是來自菜肴的美味而已。西園寺至今依然這麽認為。


    莉子突然將手伸向湯碗。


    打開碗蓋,送到嘴邊。


    西園寺感到自己心跳加速,掌心冒汗。


    莉子的臉在熱氣蒸騰中不帶一絲疑慮。她毫無戒心地喝下味噌湯。


    然後,莉子閉上眼享受味道,幾秒鍾後才睜開眼睛。


    她天真地笑了,低聲說:「好喝。」


    西園寺靜靜看著優雅地喝著味噌湯的莉子。


    高漲的緊張感,如退潮般慢慢散去,心跳也漸漸恢複正常。


    仿佛原本擋在眼前的巨大冰牆,突然煙消雲散一般。


    他忍不住全身虛脫,有股想要仰頭平躺的衝動。


    如果現在能倒頭大睡,不知道該有多輕鬆。西園寺心中有著這樣的衝動,這樣單純渴求的願望。他認真地想著,當下別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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