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石階後,裏華停下腳步。她看見繡球花在山崖下綻放。這裏的繡球花和其他地方不一樣,花瓣呈現圓滾滾的心形。這是因為之前裏華曾經告訴過魔法師,女生都喜歡「愛心」和「星星」的形狀。


    魔法師並沒有禁止客人摘下花瓣帶迴家,隻不過不知道是因為時間過得太久,還是魔法已解除,迴到家從口袋拿出來時,隻會看見枯萎的褐色花瓣殘骸。所以,父母絕對不會有機會看見心形花瓣。


    不過,裏華今天不是來這裏賞花的。她敲敲門後,沒有等待迴應便直接打開大門。不知不覺中,裏華來這裏的態度就像去親近的朋友家一樣。算一算,從第一次拜訪當鋪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年半以上的時間。魔法師在裏麵時,裏華也會擅自拿起餅幹來吃。可見裏華和魔法師混得有多熟。不過,上了高中後這三個月忙東忙西的,變成隻能兩星期來一次,在周末露個臉而已。


    魔法師從裏麵的門走出來,手上抱著盆栽。


    「我剛剛把這盆栽拿到外頭曬太陽。」


    盆栽裏長出很像紫斑風鈴草的花朵,膨大的花朵朝著下方。不過,有別於其他的紫斑風鈴草,盆栽裏的花朵每隔一小時花瓣就會伸縮一次,像在歎息似地吐出空氣。這時,甜甜的輕柔香氣就會在屋內蔓延開來。那清爽的香甜氣味與其說像花香,更像剛烤好的檸檬司康。


    「我第一次看見你穿這樣。」


    好學的魔法師因為聽裏華說過女生喜歡聽人家誇獎其穿著,所以最近在實踐這件事。


    裏華今天穿著亮麗的橘色束腰外衣,搭配深藍色毛線褲。束腰外衣的重點在於領口車邊有三色刺繡做點綴。裏華腳上穿著淺口包鞋。


    「上了高中後,要打扮很麻煩。」


    「是喔?」


    魔法師一邊猶豫著要把盆栽放在哪裏,一邊附和。


    「國中的時候根本不在意流行什麽的,但上了高中後,大家都很愛打扮,所以為了跟她們一樣,都快累死我了。雖然也是有製服,但放假時如果跟雪成上街約會,然後不小心被班上同學看見我打扮得很奇怪,雪成一定會覺得很丟臉吧?」


    「是喔。」


    「可是啊,我媽媽卻說什麽『你上了國中後就沒有再長高,去年的衣服還穿得下吧。』真是不懂少女的心啊!」


    魔法師輕笑一聲說:


    「如果是遙鬥,一定會馬上當掉這個迴憶,你卻不會這麽做。」


    盡管如此頻繁地造訪當鋪,裏華到現在還是沒有典當過迴憶。


    「老實說,我很需要錢。不過,沒關係,反正到了暑假我就會開始打工。」


    「打工?」


    「金原市的影城,也就是電影院。工讀生要檢查入場者的電影票、借毛毯給客人、看有沒有人偷帶不是店內賣的飲料進來,或是看到有人拿攝影機偷拍電影,就把他抓起來。」


    「要負責很多事情呢。」


    「我會和雪成一起打工,所以沒問題的。」


    裏華邀雪成一起打工時,雪成瞬間露出嫌麻煩的表情,但裏華刻意沒有提起這件事。


    這件事並不重要,今天會來當鋪好像是要告訴魔法師什麽事情……想起來了!裏華拍了一下手。鬆鼠原本用尾巴在清掃窗簾軌道的上方位置,嚇了一跳地看向裏華。


    魔法師總算決定好盆栽位置後,在老位置的搖椅上坐了下來。


    確認魔法師坐下後,裏華切入話題說:


    「我們學校發生很嚴重的事情。」


    「犯罪事件?」


    「沒錯。可能已經有人跟你提過了吧。在三年級的教室裏,一個叫作海藤的學生在上課中用小刀刺傷坐在他前麵的片瀨。這兩個人都是男生。」


    「哇啊。」


    看見魔法師的表情像是第一次聽到這件事,裏華好心情地繼續話題。雖然上高中後裏華沒有再參加校刊社,但描述別人不知道的新聞時,到了現在還是會情緒高漲。


    「這個海藤啊,他因為覺得升學考試太無聊了,想做點什麽有趣的事情,所以上課上到一半就突然起了個念頭,心想『對了!找個人來刺一刺或許會很有趣。』」


    「被刺傷的孩子呢?」


    「聽說沒有生命危險。所以我才放心地說這件事。不過,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放學後我去他們教室看了一下,發現教室裏仍然血跡斑斑,地板就像一麵日本國旗一樣,中間有一大塊紅色圓圈。人流了那麽多血,竟然沒死。」


    裏華先停頓下來。她想起今天不光是為了報告這個事件而來。


    「魔法師,你之前不是說過嗎?」


    「說過什麽?」


    「你說你判斷各種事情的基準隻有『有趣』或『無聊』。」


    「是啊。」


    「可是,我覺得不應該是這樣子的。」


    「是嗎?」


    「那個人為了追求有趣的事情而刺傷朋友。我相信世上一定有很多會若無其事虐待小孩的爸媽,或霸淩同學的人。因為很有趣,才會去做;我覺得這樣是不對的。你不是人類,或許沒有什麽關係,但我還是覺得這樣不好。」


    魔法師用手指把弄著銀色波浪鬈發。把弄完頭發後,魔法師抬頭仰望天花板,陷入沉思。


    咦?魔法師是不是受到過大的打擊了?裏華思考接下來要說什麽時,魔法師忽然直直看向她。翡翠色的眼珠慢慢轉為藍色,讓裏華有種仿佛被拉進深邃沼澤似的錯覺。


    「你的基準是喜歡或討厭,對吧?」


    不過,也不能斷言就隻有這兩種基準;雖然裏華心裏這麽想,但因為難以啟口而點點頭。魔法師繼續說:


    「應該還有一個吧?」


    「咦?」


    「比起『喜歡』或『討厭』,其實有一個更大的基準。」


    「你是指什麽?」


    「那就是,漠不關心。」


    「咦……?」


    「不喜歡,也不討厭。無所謂。完全不會注意到。雖然你剛剛像在說別人家的事情一樣描述其他年級的傷害事件,但你們班上也有發生這種事情,而你卻漠不關心。」


    「什麽!」


    這點沒有反駁怎麽行?裏華高舉雙手擺出打叉手勢。


    「不可能的。我們一年二班都很正常,也沒有會刺傷別人的危險人物。雖然在提到霸淩問題時,大家經常會用漠不關心的字眼,但我們班上應該沒有霸淩事件。」


    「你確定?」


    「都上了高中,沒有人會再霸淩了啦。我們學校是這個學區裏的第一升學高中,我和雪成為了升學考試都做了相當大的努力。其他同學也一樣,都是自己渴望要進來,也很高興進得來這所學校。我們學校不是那種會有霸淩事件的學校。」


    「你錯了。」


    魔法師的語調很柔和,但斬釘截鐵地下了斷言。


    「你們學校有霸淩事件。事實上就有學生每天傍晚都會來到我這兒。」


    「誰?」


    「是誰我不能明講。你想要知道是你的自由,但我不能隨隨便便就說出來吧?」


    「可是,你說傍晚,現在也是傍晚啊。我怎麽沒有在這裏遇過?」


    「你都是假日才來的啊。那孩子是星期一到星期五會來。」


    「好,我不問是誰,但你可以告訴我那位同學傍晚來這裏做什麽吧?」


    「來典當迴憶。典當那天被人霸淩的迴憶。」


    「咦……」


    「你剛剛說你是清川高中一年二班的學生,對吧?那孩子跟你同班。」


    「男生嗎?如果是男生,我可能不知道他們的所有人際關係……」


    裏華有些失去自信地


    問道。魔法師搖搖頭說:


    「女生。」


    「可是,我們班隻有十七個女同學耶。」


    魔法師沒有再多說話。


    「不會吧……」


    裏華的腦海中依序浮現其他十六位女同學的臉。到了第十五位後,就是想不出最後一位女同學的長相。


    *


    *


    *


    隔周星期一。下午的體育課是上排球課。因為男生是在戶外上田徑課,所以裏華從體育館窗戶看著操場上的狀況。


    「你在看雪成同學啊?」


    靜香輕輕拍了一下裏華的背。雖然被說中了,但如果和男朋友太如膠似漆會被女生討厭,所以裏華刻意歎了口氣說:


    「不是,我才不會一直追著他看呢,我們已經進入倦怠期了。」


    「倦怠期!」


    靜香聽了後,笑得在地上打滾。


    因為人數太少,所以女生是兩班合在一起上課。今天是采取一班和二班比賽的上課形式,所以裏華等人聚集在體育館最裏麵的球場。


    「首先要有六個先發球員,你們自己決定成員!」


    老師的聲音響遍體育館。二班的女生當中沒有排球社社員。在這種狀況下,大家都有一種默契,就是裏華等人所組成的「委員小組」四人組一定會被選中。畢竟四人組個個都是班上的活潑女生,當中有兩人是學年委員,裏華是圖書委員,另一位靜香是清潔委員。「委員小組」的三個人可以先不考慮放進被霸淩者名單裏。裏華在腦海裏拿出名單,然後畫上三條橫線。


    還剩下十三人。十三人分別是花枝招展幫四人、電腦幫兩人、宅女幫兩人、自由美女幫一人、樸素幫四人。


    花枝招展幫是一群很在意發型和指甲的女生,所以極力避免流汗。在這種狀況下,她們身上一定會散發出「不準選我」的光圈。這群女生或許有可能霸淩別人,但應該可以判定為絕對不會被人霸淩的族群。思考過後,裏華再次畫上四條橫線。還剩下九人。


    有一個人明明擁有夠資格加入花枝招展幫的容貌,卻喜歡獨自一人行動。她叫作白土芽依。裏華稱她為「自由美女」。總之,她是一個行動很自由的女生。白土芽依經常遲到,上課時也會偷偷使用手機,有時候第三節課還在教室裏,第四節卻不見人影。她是一個再怎樣也不可能和人相約去廁所的獨行俠。事實上,此刻也沒看見她的蹤影。裏華覺得她的個性太超然,不適合被放進霸淩這種世俗的框框裏。不論是加害者或被害者,都不適合。再畫一條橫線。還剩下八人。


    就在裏華想東想西之際,大家已選出先發球員。四人組加上從樸素幫當中挑出來的兩個女生。


    對了,那個女生……


    裏華注視著兩個女生當中的一人。她就是之前裏華試圖想出十六人的名字,卻怎麽也想不出來的最後一人。因為剛好聽到有人叫她,裏華才知道她叫未穗,不然到現在裏華還是想不出她姓什麽。


    比賽開始了。


    「未穗,沒事、沒事。」


    大家不知道這樣向未穗說了多少遍。未穗一直試圖避開球,那程度誇張到讓人覺得她可能誤以為在玩躲避球。不對,應該是她自覺已伸出手,但就是碰不到球。就算碰到球,也會飛到不該飛去的地方。未穗摸著手腕,被打得紅通通的手腕看起來好像很痛。


    「不好意思……」


    未穗一副不覺得不好意思的模樣說道,或許有的人對這樣的態度會感到憤怒也說不定。老實說,裏華就覺得有些不耐煩。如果未穗能夠至少發個球,或許就有機會贏球。


    不過,其他成員似乎對輸贏不感興趣,甚至還因為受到未穗影響而失誤,班上的氣氛感覺不出有任何敵意。


    雖然不敢下定論,但根據刪除法的結果,裏華決定選擇未穗。


    周末,裏華告訴魔法師她的猜測。


    「不是喔。」


    魔法師很幹脆地就否定了未穗的可疑性。


    「你說的未穗從來沒有來過這裏。」


    「什麽!」


    裏華在腦袋裏重播起前幾天的比賽。宅女幫女生因為聊著裏華從未聽過的卡通主題曲聊得太開心而被老師責備;樸素幫女生認真觀看比賽,時而小小聲地說:「加油!」這些人當中都沒有可疑的人物。


    「真的是我們班的嗎?」


    會不會出乎意料地是魔法師記錯了?裏華開始想像著。


    「啊,我記錯了。那孩子是一班的。」要是魔法師一派輕鬆地這麽做更正,那我不就像個白癡一樣?


    或許是識破了裏華的心聲,魔法師開口說:


    「要不要我告訴你名字?」


    「上次你不是說不能泄漏個人情報或有其他什麽問題嗎?對我來說,我當然想知道啊。」


    「就店家的信用而言,不要說出這種事情確實比較好。不過,不知道怎麽搞的,我就是會想告訴你。」


    聽到魔法師這麽說,裏華全身抖了一下。也就是說,如果知情了,就再也迴不去,不能裝傻說:「我不知道有霸淩事件。」


    然而,好奇心勝過了害怕。


    「那就告訴我吧。」


    魔法師說出裏華一開始就認定「不可能」,而從名單排除的名字。


    *


    *


    *


    「對不起——我遲到了。」


    白土芽依輕輕推開後門走進教室來。裏華一百二十度扭轉脖子直直盯著她看。芽依輕鬆閃過裏華的視線後,在座位上坐下來。


    「我說白土啊,五十分鍾的課堂你過了四十分鍾才進來,這種不叫作『遲到』,應該叫作『曠課』。」


    教日本史的菊穀老師一邊嘮叨說道,一邊在出席簿上打勾。


    「對不起——」


    芽依再次一派輕鬆地迴了老師一句。她的從容態度仿佛在說:「我無所謂啊,要記出席或缺席都可以。」


    裏華保持轉頭的姿勢盯著芽依看。裏華第一次這麽認真地觀察芽依。一直以來因為芽依不屬於裏華生活圈內的人,所以對她隻有「算是個美女」的大概印象。重新細看芽依的長相後,裏華發現不能用如此簡單的字眼來形容她。


    芽依長度及腰的直發光澤亮麗,就像洗發精廣告裏會出現的長發,但她本人似乎完全不以為意,有時還會用橡皮圈隨意綁起來。芽依的高挺鼻子和白皙肌膚,會讓人覺得她的爺爺或奶奶可能是來自歐美國家。她那雙眼尾稍稍下垂的大眼睛,還有長長的睫毛保護著。


    裏華持續看了三十秒鍾後,終究和芽依對上視線,於是裏華急忙挪開目光。裏華本以為芽依和花枝招展幫的女生屬於同等級的美女,但現在發現等級不同。芽依搞不好是一年級女生當中的第一美女。


    「欸,雪成,我有事情想問你。」


    下課時間裏華拉著雪成的襯衫袖子走到走廊上,雪成就像得了顏麵神經失調一樣,一邊的眼皮下方不停顫動著。每次裏華做出女朋友的舉動時,雪成總會有這樣的反應。不過,裏華此刻沒空顧慮那麽多。


    「要問什麽?速戰速決。」


    裏華也假裝沒發現雪成的冷漠態度,低聲說:


    「我問你,雖然不能說出消息來源,但我聽說白土芽依私底下其實受到霸淩,你覺得有可能嗎?看不出來有這種跡象,對吧?」


    雪成露出驚訝的表情。


    「應該有被霸淩吧。」


    啊?裏華以為自己聽錯,再次確認說:


    「我是說白土芽依耶。」


    這迴換雪成皺起了眉頭。


    「拜托——我剛剛就跟你說了啊。她明顯受


    到霸淩。」


    「被我們班上的同學嗎?是誰?」


    「不是我們班的。她被其他班的女生差不多四個人包圍過。」


    「在、在哪裏?」


    「放學後。車站後麵不是有一家便利商店嗎?在那附近。還有哪裏啊……


    我在河口附近有橋的那個廣場也看過。」


    「可是,不一定是霸淩吧?搞不好隻是朋友之間起了小爭執……」


    「除了我之外,應該還有其他男生也都看過吧?你想想看喔,她上課時候會玩手機,或是上到一半就失蹤,也是因為有人叫她,所以拒絕不了吧。我猜的啦。」


    「怎……怎麽可能……?」


    芽依不是活得自由自在嗎?因為突然很想唿吸外麵的空氣,所以照著自己的想法離開教室;芽依不是這樣的人嗎?


    不對,追究這個問題之前,有個更重要的問題要向眼前的人確定。


    「所以,你很確定她被人霸淩?」


    「是沒有到很確定,但應該是啦。」


    「明明這樣,你卻沒有告訴任何人?」


    「你是要我去跟誰說?」


    聽到雪成迴答的語調,裏華感覺到一股寒意,那寒意足以把即將到來的夏天逼迴去。裏華上一次聽到雪成這樣的語調,應該是在為初婆婆守夜的那一天。今年三月,初婆婆就像努力等到雪成考上高中一樣,悄然離開了人世。守夜那天晚上,裏華表示鼓舞地說:「如果有什麽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要告訴我喔。」結果雪成冷漠地迴答:「你暫時都不要跟我說話最好。」


    雪成帶著和那時候一樣的冷漠,繼續說:


    「男生不會去插手女生之間的爭執。這是一種大家默認的規則。國中的時候就這樣了,更何況上了高中。」


    「可是……」


    「你的意思是,我應該去救那家夥囉?我是有女朋友的人耶!我如果救了其他女生,班上不會囉囉嗦嗦說一些奇怪的謠言嗎?如果變成那樣的狀況,你應該會來找碴說:『你是不是比較喜歡白土同學?』不是嗎?」


    「這——」


    「被霸淩的人應該也有問題吧。那麽漂亮的女生會被人欺負,就知道她的個性有多差。不過,我不曾和她說過話,所以不確定就是了。」


    裏華不知道應該怎麽迴答,但心想還是要開口說些什麽才行。這時,下一節的上課鍾聲響了。


    「不是我愛說你,突然把我叫出來,竟然是要訓話。」


    裏華覺得這時道歉似乎不大對,隻好保持沉默。


    「以後不管是下課時間還是午休,我們都不要膩在一起好了。」


    「咦?」


    「我們倆從四月就一直被大家當成一對,午休也都混在一起。這樣我和男同學之間的往來就比別人慢了一步。」


    「可是,我們不是說好上了高中以後也要在一起嗎?所以我才沒有參加社團啊。」


    「你去參加不就好了。反正麻美她們都上不同高中了啊。」


    「這些話你怎麽不在三個月前說?現在才要參加社圃很尷尬耶。」


    「誰管你那麽多。」


    「如果不要在一起比較好,其實我們根本不用上同一所高中,不是嗎?」


    裏華還在等待迴答,雪成卻早早迴到座位去了。


    *


    *


    *


    放學後,雪成沒說一聲「我先走了」就迴去了。就算是雪成主動道別,想必裏華也會臭臉不理。裏華一直告訴自己不能讓目光追隨著雪成移動,否則就輸了。


    比起雪成,今天更應該注意芽依;這句話不停在裏華的腦海裏響起。芽依動作迅速地斜背起黑色尼龍材質的時尚包包,然後走出教室。短裙下擺掀起,大腿的白皙肌膚若隱若現。裏華也起身追出去。


    「掰掰……」


    靜香的聲音傳來,裏華迴過頭露出笑容揮揮手。就算靜香不是真的那麽契合的朋友,還是應該珍惜一同生活的團體成員。


    芽依邊走邊拿出手機講話,接著漸漸變成快步走路。如果以相同速度尾隨在後會太明顯,所以裏華時而快走,時而步行,讓自己與芽依之間保持著一些距離。


    在拖鞋櫃前換好鞋子後,裏華以為芽依會走出校門,沒想到她在校門前右轉,往農田方向走去。芽依該不會是要去「倉庫後麵」吧?對裏華來說,「倉庫後麵」是最初參觀校園時才會去的地方。校園裏的農田提供給園藝社栽培植物,旁邊的倉庫是用來存放社團時間會使用的鋤頭或鐮刀等工具。


    啊……


    裏華差點叫出聲音來,趕緊躲在距離十五公尺左右的大樹後方。


    前方有四個女生。當中一個女生站成大字形,長相有些麵熟。裏華記得她好像是四班的學生。另外三人就不認識了。不過,她們都穿著一樣的製服,也綁著代表一年級生的深紅色緞帶。


    芽依的表現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被霸淩的樣子。


    「對不起喔,我遲到了。」


    芽依以輕快的口吻說道,然後用左手撥了一下頭發。


    「怎麽了嗎?大家怎麽都聚在這裏?」


    「你是笨蛋啊?老人癡呆了啊!」


    站大字形的女生把手上的包包用力砸向倉庫牆壁。雖然她也是一頭黑色長發,但遠遠看過去就知道頭發毛燥,如果要和芽依比賽誰發質比較好,相信很快就能分出勝負。


    裏華躲在樹後鑒定兩人的發質,而一群女生完全沒有發現裏華的存在,音調也愈來愈高亢。


    「你現在是在展現強勢是不是?你是想強調不管我們說什麽,你都不會動搖,是嗎?你是想向誰強調啊?」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又來了,這家夥又在裝傻了。」


    站大字形的女生抬高音調說道,一旁的短發女生對著她說:


    「欸,杏奈。我知道她今天也會裝傻,所以準備了東西來。」


    站大字形女生的名字叫作杏奈啊。裏華從樹後觀察著。杏奈的輪廓、鼻子和嘴巴都長得很普通,眼睛往上吊而且眼皮浮腫,所以看起來一臉苦瓜樣。如果隻看表情,會以為是杏奈受到霸淩。


    聽著對話時,裏華得知準備東西來的女生叫作沙良。


    這個叫作沙良的女生從小包包裏拿出一捆紙卷。


    「那是什麽?」


    沙良掀開紙卷後,杏奈探出頭看。


    「哈哈哈!這太棒了。沙良,你念出來給她聽吧。」


    杏奈大笑說道。聽到誇獎後,沙良的臉頰微微泛紅起來。看著這兩人的互動,芽依一副仿佛在說「這些人到底在幹什麽?」似的模樣偏著頭。風發出唰唰聲響吹過,樹枝隨之如波浪般搖曳。瓢蟲在樹幹上快步走著。如果請魔法師把瓢蟲背上的斑點全部換成心形,一定很有趣吧;裏華腦中浮現這個想法時,沙良開始朗讀起文章:


    「罪狀。白土芽依小姐。」


    「小姐?她哪值得用小姐來稱唿!」


    不知哪個人插嘴說道。芽依原本把重心隻放在一隻腳上,看似沉重地背著包包,裏華發現她突然站直身子。


    沙良繼續說:


    「你犯了下列三條罪行。


    第一條,你在港口補習班向老師打小報告,陷害無辜的同伴被卷入作弊的風波。


    第二條,你在港口補習班搶走蒲穀京香的男朋友,讓京香傷心難過。


    第三條,你隱瞞第一、二條的事實,一副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的模樣試圖厚臉皮地度過高中生活。」


    沙良暫時停頓下來,於是裏華看向芽依。芽依背對著這方,所以看不見她的表情。不過,至少


    看得出她身體變得僵硬,動也沒動一下。


    「根據以上三條罪行,判你必須向在港口補習班補習過的學生贖罪。」


    「罪狀寫得相當簡潔有力。」


    杏奈發出咯咯的笑聲說道。相對地,一直在旁邊聆聽的小個子女生嘟起嘴巴說:


    「怎麽這樣!隻有我的名字被寫出來。」


    小個子女生似乎就是京香本人。


    「那就改寫成a或b好了。補習班名稱也可以改成m。要是被老師看見這樣的內容,肯定會囉囉嗦嗦地說是霸淩,我看還是匿名好了。」


    看見四人唧啷喳喳地說個不停,芽依忽然轉過身子麵向裏華這邊走了出去。芽依的腳步輕快,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不過,裏華發現她緊抿雙唇,忘了眨眼的眼睛瞪大得甚至讓人有些害怕。


    「笨蛋!我們正在朗讀罪狀,你想去哪裏?」


    說罷,杏奈身體笨重地大步走近芽依,然後輕鬆抓住芽依的手臂用力拉近自己。


    「好痛。」


    「你還好意思喊痛啊!」


    杏奈用力一揮,芽依整個人撞上倉庫牆壁。采用組合屋構造的簡易倉庫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杏奈露出吃驚的表情環視四周,擔心著會不會被人發現。發現沒有任何動靜而心安後,杏奈把自己的臉逼近芽依的臉,逼近到隻差十公分的距離。


    如果再有暴力行為出現,我一定會立刻跑去教職員辦公室;裏華暗自許下誓言。不過,她內心祈禱著不要發生這樣的事情。不難想像,下次會變成裏華以「密告者」的罪行遭受相同待遇。雪成的臉在裏華腦海中浮現了幾秒鍾。雖然剛剛責怪了雪成,但裏華發現自己也是一樣的行為。


    沙良等人團團圍住杏奈和芽依。杏奈一邊揪住芽依胸口的緞帶,一邊用著低沉卻很響亮的聲音說:


    「或許你已經忘得一幹二淨了,但罪行是不會消失的。不管是京香受到的傷害,還是我被誣賴作弊而受到的打擊,都永遠不會消失。你背叛了同伴,都做出這種事情了,你還打算自己考上清川高中,然後假裝不知情地跟我們說掰掰啊?你想得美!就算我們所有人都沒有考上清川高中,也會在學校前麵貼傳單!」


    芽依的側臉看起來就像喝光牛奶的玻璃牛奶瓶一樣,是介於透明和白色之間的顏色。


    杏奈像是陶醉於自己的話語當中,語調變得愈來愈激昂。


    「我們會把這張罪狀貼在你們班的公布欄。雖然你在一年二班好像沒有露出真麵目,但罪狀一貼出來,你就會立刻變成討厭鬼。沒有人會想跟你說話。如果你不想受到這樣的遭遇,就給我清醒過來,認清要向我們贖罪的事實!」


    「你要我怎麽做?」


    聽到芽依冷冰冰的語調,杏奈等人變得情緒激動。


    「你給我說一遍!『請問我要怎麽做才好?』」


    「請問我要……怎麽做才好?」


    「我昨天不是也說過了!我們要精神賠償金!」


    「要多少?」


    「今天就先一個人一萬總共四萬。我昨天有叫你帶來,對吧?」


    「有嗎……?」


    「你再裝傻下去也沒用!」


    說出恐嚇的話語後,杏奈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繼續說:


    「我去打聽過了。就是你每個星期天都會去打工的那家咖啡店。聽說你們每個月的一號和十五號是發薪日啊。」


    「就今天嘛。發薪日呢。」


    京香笑眯眯地說道。


    「我又不會……把錢帶來學校。」


    「那就去領錢啊。」


    「我沒有提款卡。」


    「你先迴家一趟,去拿過來不就好了?」


    芽依低下了頭。


    「欸,小芽依,我們一起迴家吧。」


    「真開心,可以大家一起放學迴家。」


    「好像小學的時候喔。集體放學呢。」


    杏奈再次抓住芽依的手臂走了出去。芽依以十公分左右的步伐慢呑呑地前進,杏奈再次用力抓了一下芽依。


    「這樣好嗎?如果這樣走到校門口去,大家都會知道我們跟你起爭執喔。到時候傷腦筋的人會是你自己吧?」


    芽依忽然放鬆身體的力量,以正常的步伐走了出去。


    「我來幫小芽依拿包包……」


    話一說完,京香立刻搶走包包。


    「這不叫人質,叫扣押品。」


    芽依停下腳步一秒鍾,才又再次走了出去。裏華覺得芽依似乎看見她躲在大樹後麵,迅速縮起身子躲到樹幹更後麵去。


    *


    *


    *


    「真的是白土芽依耶……」


    聽到裏華低聲嘀咕,魔法師點了點頭。魔法師坐在搖椅上,撫摸著膝蓋上的海鷗。


    裏華注視著海鷗,遲遲說不出接下來的話語。哪有鳥會擺出這樣的姿勢啊?海鷗攤開肚子和帶有蹼的腳,以仰臥的姿勢在睡覺。魔法師一直用右手輕輕撫摸著海鷗的肚子。海鷗一副很舒服的模樣閉著眼睛。我們家養的那隻貓 「咪可」有時候也會翻過來要人家摸它肚子,沒想到鳥也會這樣。


    「我在想啊,我應該要采取些什麽行動才行。」


    「嗯。」


    「可是,我和白土芽依幾乎沒說過話。甚至連要叫她白土同學,還是直唿芽依就好,都讓我猶豫不決。」


    「叫芽依就好了吧?」


    不是啊,現在的重點不是這個!裏華忍不住想要這樣吐槽迴去,但又怕萬一魔法師迴答「為什麽?」會讓話題愈偏愈遠,所以先停頓下來。畢竟裏華不是來請魔法師幫忙決定怎麽稱唿芽依。裏華想強調的是,她想要知道更多白土芽依的情報。


    「自由美女」的形象破滅,使得裏華完全不知道真正的芽依是什麽樣的人。 為了了解真正的她——


    「今天白土芽依會來吧?」


    「百分之百會來。」


    「那我可以在後麵的房間聽你們說話嗎?」


    魔法師停下撫摸海鷗的手,直直盯著裏華看。裏華急忙繼續說:


    「我不是因為好奇還是什麽的。我隻是想要聽她會說什麽話、會來典當什麽迴憶。如果沒有好好掌握這些內容,我也沒辦法好好思考接下來要怎麽消除霸淩,不是嗎?」


    「你打算消除霸淩啊?」


    「我……總不能裝作什麽都不知情吧。可是,我今天親眼看到了狀況,那些霸淩者挺強的。所以,我們這邊也要好好擬定對策才行。」


    「我知道了。」


    「咦?」


    「在一旁觀看你會怎麽做,好像挺有趣的,就答應你吧。那這樣,你最好現在馬上躲起來。」


    「咦?」


    敲門聲傳來。裏華嚇了一跳地走出走廊。走廊上有一排通往閣樓的細窄階梯,途中在平台轉彎後,階梯會繼續往上延伸。平台上拉了一條曬衣繩,上麵晾著三條手帕。


    感覺好奇怪喔,魔法師竟然會洗衣服。不能用魔法迅速烘幹嗎?裏華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在階梯下方數來第三階的位置坐下來。這麽一來,就算萬一芽依探出頭望向走廊,也不會發現裏華。不過,不會被發現的同時,裏華自己也看不到對方。


    「你好……」


    聽到極度虛弱的聲音傳來,裏華站到樓梯第二階,從那裏悄悄探出頭看。看見芽依陷坐在沙發上,裏華心想似乎不需要擔心被發現。芽依弓起背又低著頭,一頭長發往下垂,看起來很像小學時讀過的日本傳統故事裏會出現的妖怪。自由美女的光芒蕩然無存。


    鬆鼠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在泡茶。


    「這是可以讓人放


    鬆的花草茶。裏麵還加了一些昨天鍬形蟲幫忙送來的蜂蜜。」


    鍬形蟲?送蜂蜜?雖然有太多疑點讓裏華忍不住想要反問,但芽依的反應隻是點點頭而已。


    時間安靜地流過。屋內安靜得甚至快聽見芽依輕輕啜飲花草茶的聲音。


    「我每天來一定都在說同樣的事情。魔法師應該都聽膩了吧。」


    芽依保持低著頭的姿勢總算開口說話。魔法師語調平淡地迴答:


    「這就是我的工作。」


    這種時候應該更體貼地給對方支持,說一句「沒關係」比較好吧。裏華有股想要衝進去的衝動。壓下這股衝動後,裏華重新在階梯上坐下來。


    「今天也要典當迴憶嗎?」


    魔法師問道。


    「嗯。」


    芽依以虛弱的聲音答道。


    「放學後有人打手機叫我出去,所以我去了學校後麵。那裏有小黃瓜和茄子的田地,一片綠油油的很漂亮。最初來參觀校園的時候,我就覺得那裏真是個好地方。我還想過如果上美術課時老師說可以自由在校內寫生,就打算去那裏畫畫。可是,杏奈她們不是這樣的心情。她們的表情好兇好兇。她們從那裏把我帶到便利商店的提款機前麵。我跟她們說沒帶提款卡,但不知道為什麽,後來卻發現提款卡就在皮夾裏。我明明把迴憶當掉了,身體某處卻還有記憶也說不定。身體某處可能還記得要帶著提款卡比較好。」


    「有可能。」


    「結果被她們領走了四萬元,比我打工賺的錢還要多。」


    「喔。」


    「不過,托魔法師的福,所以沒事。隻要典當迴憶,我的戶頭就會有很多錢。如果這樣就能解決,就無所謂了對不對?」


    「是這樣嗎?」


    「過去一定也是這樣吧?到了我打工的發薪日,她們就會來拿錢。也就是說,到下一次被拿錢還有半個月的時間,對吧?這樣我可以放心一點了。」


    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這樣根本沒有解決任何問題。裏華稍微抬高臀部,並探出身子。


    裏華看見魔法師拿出檔案夾。


    「那麽,今天的迴憶就付你兩千元吧。我是很想再多付給你一些——」


    「我明白。畢竟我每天說的幾乎都是一樣的迴憶。其實根本可以不要再拿錢的。隻要魔法師願意收下我的迴憶就足夠了。沒辦法,如果每天都被欺負,還要背著這些迴憶去上學,我會受不了的。因為能夠像這樣把迴憶放在這裏,我才有辦法精神奕奕地迎接早晨。」


    「真的嗎?」


    忍不住開口說話後,裏華捂住了嘴巴。不過,當然來不及挽迴了。芽依露出驚愕的表情站了起來。她此刻的臉色搞不好比被杏奈等人包圍時更加慘白。


    「是誰?」


    裏華隻好現身了。


    「我是永澤裏華,跟你同班。」


    裏華帶著「管他的」的心情,大步走進客廳。芽依五官端正的臉,皺起了眉頭。芽依沒有看向裏華,反而麵向魔法師說:


    「太過分了,竟然有人在偷聽。」


    畢竟事態嚴重,裏華以為魔法師會畏縮,沒料到魔法師一派輕鬆地迴答:


    「這是我的店,是我答應她的。因為她說想聽內容。」


    聽到魔法師迴答得理直氣壯,芽依找不到話語可以反駁而低下頭。裏華站到了芽依麵前。一旦說出口就沒有後路可退,隻能和那個霸淩團體對決。裏華強忍住湧上心頭的反胃感說:


    「白土同學,請聽我說。」


    「你今天在場吧……」


    「咦?」


    「你躲在樹背後偷看。我還以為你在恥笑我。」


    「不是的。」


    「那為什麽要偷看?」


    「我從來不知道你遇到那種事情。還有,我很想幫你忙。」


    「怎麽幫?」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你不應該每天來這裏典當被霸淩的迴憶。」


    「為什麽?」


    芽依突然拉高了音調,並露出挑釁的眼神瞪著裏華。


    「你怎麽可以說這種話?抱著前一天令人厭惡的迴憶入睡,隔天早上要怎麽起床?要怎麽去上學?放學後一定會再發生同樣的事情。明明知道這樣,怎麽有辦法去上課?我已經決定好要度過愉快的高中生活。國中時的所有迴憶我都保留著。包括在補習班因為受不了同學作弊,所以告訴老師的迴憶,還有在那之後同學說我是叛徒的迴憶。還有,同學誤以為我搶走她男朋友而怨恨我的迴憶。事實上明明是那個男生自己跑來跟我告白的。我根本完全沒那個意思,所以拒絕了那個男生。」


    「原來……是這樣啊?」


    「是啊。可是,就算記得這些事情也沒用。因為霸淩是一種情緒,不是在講道理。那些人一且討厭對方,就會一路討厭下去。她們在享受一般生活裏感受不到的高漲情緒,也沒有要停手的意思。所以,知道我要報考清川高中之後,她們也改變誌願,然後卯起來用功考上清川高中。那感覺就像不願意讓難得抓到手的獵物逃跑。我每天被抱著這種念頭的人欺負,你認為我受得了一直杠著這樣的迴憶嗎?」


    芽依忽然放鬆身體的力量,就像加熱過的棉花糖一樣,軟趴趴地倒坐在沙發上。


    「可是,遺忘也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說出口後,連裏華自身都感到訝異,沒想到自己能夠保持語調沉穩。其實裏華此刻的心境仍想要退縮。


    魔法師依舊坐在搖椅上,時而注視芽依,時而注視裏華。


    「因為你忘了迴憶,反而讓那些人更加煩躁。她們覺得你在裝傻,所以愈來愈生氣。」


    「如果她們不覺得我在裝傻,事態就會好轉嗎?」


    「咦?」


    「不會有什麽改變的……」


    俯視著略低著頭的芽依,裏華不禁有種自己才是霸淩者的感覺。


    「先坐下吧。」


    在魔法師的勸說下,裏華找了張空凳子坐下來。


    「我一直覺得白土同學過得很自由、很令人向往。」


    「咦……」


    芽依抬起了頭。


    「你不會和其他同學一起去上廁所,或是一起加入相同的社團,不會被局限在這種模式裏,獨來獨往的很自由。」


    「國中時候的我根本不是這樣。」


    「真的嗎?」


    「有個人一起行動當然比較快樂。不然聽到老師說『兩個人一組』或『四個人一組』的時候總會心頭一驚,怕自己找不到同伴。」


    「嗯……」


    「其實現在就是這種狀況。所以,每次要上這種課的時候,我就會缺席。像是烹飪課或生物課的小組觀察時間。」


    「為什麽?我們班上應該有很多人想要和你當朋友啊。像我就是啊。」


    「一開始會相處得很融洽。我是指還隻有女生們自己聊天或一起玩樂的時候。」


    原本一直躺在魔法師膝蓋上的海鷗覺得無聊了,所以拍了拍翅膀飛到壁爐上。芽依一邊用視線追著海鷗,一邊平靜地繼續說:


    「可是,一定會有男生來破壞。男生本身並沒有要來破壞的意思,他們隻是來跟我告白,或要我跟他們交往……這麽一來,就會發生麻煩事。開始會有人說『小南從以前就很喜歡小剛,芽依你太過分了吧』之類的話。我隻不過是被告白,然後拒絕了對方而已。所以,我下定了決心。我決定上高中後不要跟任何人有交集,要當一個獨來獨往的女生。就算想交朋友,也不去交。隻要這樣過日子,或許就能夠平順地度過三年時間,也不會發生討人厭的事情。以目前來說,這點還算進行得很順利。唯獨多了她們


    來攪局。」


    「如果沒有解決掉『她們』的問題,就無法正式展開高中生活。」


    「我已經借由遺忘展開了。」


    「可是,就算你典當了迴憶,所以想不出具體內容,但還是會記得自己典當過迴憶,不是嗎?意思就是,每次見到那些人,你就會想起自己經常到ㄏㄨㄟˊ 一ˋ當鋪避難的事實。這不可能是什麽愉快的事情。」


    「那你告訴我該怎麽做才好?」


    被芽依這麽一問,裏華敘述起方才一邊聆聽對話,一邊思考的事情。


    「我啊,我國中時曾經參加過校刊社。後來因為發生不愉快的事情,所以退出了。不過,現在上了高中,我想要再次參加校刊社。我可以在校刊社把這個問題提出來。我不會指名道姓。不過,我會寫一篇報導,讓她們看了會嚇一跳地心想『是在寫我們嗎?』」


    「我不希望你刺激她們。」


    「咦?」


    「她們一定會把事情公開的,說出我在補習班被霸淩的事情。」


    「可是,你剛剛不是說過那些都不是你的錯?」


    「不是這樣的問題。當知道我是被霸淩者的瞬間,大家的目光就會不同。大家會開始想『雖然不是很了解狀況,但還是和她保持距離比較好』。」


    海鷗突然飛起來,開始在天花板上盤旋。


    「想迴家了啊?」


    說罷,魔法師打開了大門。海鷗每振翅一次,肌肉都會發出「啾啾啾」的聲音,隨著肌肉運動的聲音響起,海鷗往鯨島的方向飛去。


    從門口走迴來後,魔法師開口說:


    「應該有更簡單的解決方法吧?」


    「咦?」


    裏華和芽依同時看向魔法師。魔法師沒有再多說什麽。裏華察覺到了魔法師的想法。沒錯,隻要我能夠下定決心。


    芽依看向窗外,慌張地說:


    「我該迴去了。天色都快暗了。」


    然後,芽依拿起包包站起身子。


    「欸,你是永澤同學,對吧?」


    「叫我裏華就可以了。」


    「呃……裏華。你什麽都不要說喔。」


    「咦?」


    「你不用幫我多想什麽。萬一造成反效果,那我就頭痛了。」


    芽依大步走去的背影,已迴到自由美女的模樣。大門打開後,夕陽照了進來,芽依的長發宛如一道巧克力瀑布般發出豔麗的光芒。


    「等一下!」


    裏華叫住了芽依,同時發現映入眼角的魔法師似乎微微點了點頭。


    「白土同學,等一下!」


    「做什麽?」


    芽依態度冷漠地迴過頭。「我可以也叫你芽依嗎?」「咦?」


    「你願意當我的朋友嗎?」


    「為什麽?」


    「因為我從以前就很崇拜你。因為我想再多跟你說說話。」


    「咦……」


    「不過,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當朋友要有條件的啊?」


    芽依臉上浮現帶有挖苦意味的微笑。裏華不受影響地迴答:


    「沒錯。從明天開始,你不要再典當迴憶。不管是好的迴憶或不好的迴憶都一樣。」


    「我很喜歡這個地方。」


    「你還是可以來啊。我自己也是啊。雖然我經常來找魔法師,但從來沒有典當過迴憶。」


    「咦?」


    「雖然我沒有典當迴憶,但魔法師說她不在意。所以,你可以來這裏說給魔法師聽,但不要典當就好。而且……」


    「而且?」


    「我也可以聽你說話。」


    芽依看起來似乎微微顫抖著。


    「這樣太突然了。」


    「說的也是……」


    「明天之前,我會好好考慮。」


    「嗯。」


    大門關上了。裏華看向窗外。或許是意識到有人在看自己,芽依用包包擋住背部,驕傲地往山崖下的石階走去。此時,魔法師忽然用左手在空中揮動了一下。


    「啊……」


    裏華不由地叫出聲音。石階旁綻放的繡球花脫離根莖,輕飄飄地飛舞起來。芽依驚訝地停下腳步,數不盡的心形花瓣圍繞著她。


    *


    *


    *


    電視裏的氣象播報員激動地大聲說:「雖然現在還隻是六月,但預估今天將達到如夏天般的高溫!」


    隔天早上,裏華一邊時而用小毛巾擦拭額頭和臉頰,一邊往學校走去。準備踏進教室時,裏華停下了腳步。芽依在教室裏。裏華沒料到總是遲到的芽依已經來了。芽依的座位在中間列的前麵第五排。對於坐在靠走廊第一排座位的裏華來說,距離有些遠。芽依沒有在看書,也沒有在玩手機,隻是坐在那裏托著下巴在發呆。


    裏華直接走到自己的座位。從包泡裏拿出教科書放進抽屜後,有人輕輕拍了裏華的肩膀兩下。裏華迴頭一看,發現芽依的身影。


    「早安,裏華。」


    芽依麵帶笑容說道,但有些不敢抬高視線。裏華急忙開口說:


    「芽依,第一節是什麽課啊?」


    芽依咧嘴露出笑容說:


    「數學課喔。」


    芽依總算和裏華對上了視線。裏華發現芽依的眼底也帶著笑意。


    「還記得昨天發生什麽事的感覺果然很好。」


    裏華點點頭。


    好!開始擬定作戰計劃!


    *


    *


    *


    在學校和雪成聊天會被擺臭臉的狀況依舊沒有改變。不過,今天是周末,而且裏華要陪雪成看他想看的足球比賽。所以,在搭了四十五分鍾的電車上,雪成一直保持著好心情,時而還會吹口哨。


    金原市是這一帶地區的主要城市,也是以加入日本職業足球聯盟為目標的金原fc的大本營。走出中央剪票口後,看見一年一班的相樂治也靠在牆上玩手機。治也和雪成同樣是足球隊隊員。三年級生參加完夏季比賽、功成身退後,他們兩人都被大家認定是一年級就有機會當上正式球員的隊員。不過,治也會露出「不管有沒有當上正式球員都無所謂」的表情,這點和雪成有點像。


    「朝乃呢?」


    裏華尋找著治也的女朋友。上個月四個人曾經一起去看過電影。朝乃就讀的高中是女校,看電影那次是裏華第一次和她見麵。


    「我們分手了。」


    治也把手機對摺,發出輕脆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像是用剪刀剪斷了兩人的關係。


    「是喔——誰提分手的?」


    雪成問道,他似乎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


    「我提的。就覺得變得有點麻煩。每次聽到她說我迴信迴得太慢,就整個人很沒力。」


    「因為你們不同學校,都見不到麵,朝乃才會覺得很寂寞吧?」


    裏華試著替朝乃說話,但治也似乎不希望別人替朝乃說話。


    「聽說羽先前輩他們今天是先發球員。」


    治也一邊和雪成說話,一邊很快地走了出去。


    雖然裏華和朝乃並沒有特別處得來,但兩個男生自己在聊天時,至少還有個說話對象。今天隻有三個人啊……不過,這樣或許反而比較好吧。裏華決定以正麵態度來思考。因為裏華今天有事情想問治也。


    「治也,你是上橋國中畢業的吧。」


    到了球場後,趁著雪成去上廁所,裏華和治也聊天說道。可能是手腳太長,所以閑著不知道該做什麽吧,治也在小賣店旁邊用雙手抱住柱子,一隻腳踩在柱子底下的消防栓盒子上,另一隻腳在半空中


    甩來甩去。


    「是啊,怎樣?」


    「我最近認識四班一個叫麻生杏奈的女生,你認識她嗎?她也是上橋國中畢業的吧?」


    裏華早就做過調查,她知道杏奈和她三個同伴都是上橋國中的畢業生。順道一提,芽依是另一所叫作木花國中的畢業生。她們隻有在補習班當過同學。


    「我認識啊,還很熟呢。我們從小學開始就是同學。」


    嗬嗬;治也抿著嘴發出笑聲。裏華原本就打算看治也的反應,再決定是否把杏奈視為「好朋友」,來變換說法。看見治也的表情後,裏華做出了決定。


    「她是不是有點怪怪的?我們才第一次見麵,她說話就咄咄逼人。她是不是個性很倔強?」


    裏華膽戰心驚地等待迴答。事實上,裏華還沒有直接和杏奈說過話。那天裏華隻是躲在大樹後麵偷看而已。


    「嗯——我懂。她就是那種類型的人。」


    聽到治也的迴答後,裏華仿佛得到力量似的,豁出去地說:


    「你有沒有什麽好梗可以讓我吐槽迴去?不用什麽太誇張的梗。有沒有,像是小學五年級還在尿床啊,或是有什麽好笑的綽號啊,還是經常被老師罵啊之類的。就是當我被她吐槽時,可以很俏皮地吐槽迴去那種程度的梗。」


    「有了!」


    治也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她有一個綽號。有一陣子大家都叫那家夥『小蜜』。」


    「小蜜?因為長得像蜜蜂?」


    裏華一邊迴想杏奈那張不漂亮但不至於到醜陋的臉,一邊問道。


    「不是。是因為唇蜜。」


    「唇蜜。」


    「別說是我說的喔。那時候畢竟年紀小容易衝動。現在都是高中生了,還是不要把過去挖出來比較好。」


    嘿嘿;治也輕笑兩聲後,鬆開柱子做出漂亮的落地動作。


    *


    *


    *


    「欸,你們把我叫來這裏,有什麽事嗎?」


    芽依問道。杏奈等四人包圍住芽依,並慢慢逼近。


    自從那天後芽依沒有再典當過迴憶,所以她知道是怎麽迴事。她知道在這裏會聽到什麽內容,也知道自己會有什麽遭遇。裏華躲在他處觀察狀況,從她的角度也看得出來芽依微微顫抖著。


    裏華沿著杜鵑樹叢前進,繞到了倉庫後麵。芽依也不知道裏華在這裏。芽依麵帶警戒神情用兩隻手牢牢抱住包包。或許芽依是在無意識下想要保護胸部和腹部。


    「你還問我們有什麽事咧。少裝蒜了喔!」


    杏奈直直瞪著芽依。


    「你再這樣繼續裝傻下去,我們就把罪狀貼在公布欄上!」


    「罪狀……」


    芽依低下了頭。


    「你不要因為我們對你太好就得寸進尺。你之所以沒有被大家欺負,是因為我們沒有把補習班發生的事情說出來。隻要我們說出來,你就完蛋了。再也不會有人要跟你當朋友的。不過,你好像本來就沒有朋友喔。」


    沙良像是要討好杏奈似地發出咯咯的笑聲。


    「有啊。我有朋友。」


    芽依保持低著頭的姿勢嘀咕道。


    「是誰?你說說看啊!」


    被這麽逼問後,芽依陷入了沉默。


    「快說啊!」


    就算被頂了一下肩膀,芽依還是沒有開口。芽依是在擔心如果說出裏華的名字,裏華會受到波及。她是在保護裏華……在這瞬間,裏華先確認過拿在右手的東西後,衝了出去。


    「她的朋友,是我。」


    「啊!」


    芽依瞪大了眼睛,差不多有直徑兩公分那麽大。裏華腦海中浮現這般奇怪想法的同時,站到杏奈的前方保護芽依。


    哼哼;不知是誰用鼻子發出恥笑聲。裏華露出兇狠的眼神一看,發現兇手是京香。


    「你是想當正義的使者啊?很抱歉,芽依不是正義的一方,不值得保護。」


    「沒錯,如果你以為我們是為了霸淩才來到這裏,那你就錯了。我們都已經是高中生了,不會做那種事情的。我們隻是在交涉,在要求精神賠償金而已。就算加害者全忘了,被害者也不可能忘記。」


    沒必要再聽她們囉嗦下去。裏華把拿在右手的細長紙袋遞給杏奈說:


    「這個你拿去。就當作精神賠償金。」


    「什麽東西……?」


    杏奈撕去膠帶,往紙袋裏看一看,偏著頭把手伸進紙袋中取出內容物。杏奈沒有出聲,臉色明顯變得愈來愈白。


    「唇蜜。剛好在特價,所以我幫你買了很多支。聽說你從以前就很喜歡唇蜜啊。喜歡到忘了付錢就想要帶迴家的程度。」


    「你在說什麽啊……聽都聽不懂。」


    「本來應該要叫警察的,但畢竟是當地的小孩,所以就從寬處理。可是,聽說你在其他家店又犯了啊?小學六年級就喜歡收集唇蜜,難怪現在會化妝化得那麽濃。」


    裏華心想「最後一句可能說得太超過了」,而不禁想要把時間倒轉十秒鍾。治也提供的秘密比想像中帶來更大的效果,裏華此刻的心情就像卡通裏的超級英雄。消滅敵人成功!


    「我對人也是很好的。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我們彼此都是高中生了,就好好享受新的生活吧。嗯?」


    裏華抓住芽依的手腕。


    「不過,如果你再繼續找芽依麻煩,下次我會要你付這些唇蜜的錢。如果你不給錢,我就在你們班的公布欄張貼請款單。」


    京香、沙良以及另一個不知道名字的女生都沒有詢問杏奈怎麽迴事,而是一直瞪著裏華。她們似乎知道小蜜的過去。


    裏華頭也不迴地拉著芽依跑了出去。


    「裏華,那唇蜜是什麽?為什麽她們突然都安靜下來了?」


    「那是魔法棒。」


    「你也會魔法啊?」


    「會一點囉。」


    開始跑步後,汗水有些滲了出來。不過,兩人決定直接去鯨崎的山崖下。


    裏華和芽依就這樣沿路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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