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卷薄薄的紙張在這狂風中瑟瑟作響。


    “誰!”


    一身青衣、神情蒼白陰鬱的男人終於從那一片黑霧裏顯出了人形,卻還是被那股風吹得暈頭轉向。


    “哇”地一聲,男人胸口一痛,竟然俯身吐出了一口黑色的液體來,腥臭裏雜著一股隱約的墨味。


    狂亂飛舞著的窗簾後緩緩顯出了一個身影。


    長安出現在了那裏。他身形曼妙,腳下踩著恨天高,流光溢彩的鳳紋旗袍叉開到大腿,似笑非笑,仿佛下一刻就會抬腳踩到男人臉上來。


    他不知從哪裏悠悠掏出一個煙鬥,靠著窗台輕輕敲了敲。星火在黑夜裏驀然被點亮,又慢慢暗淡下去。


    “洛陽……不,你不是……”男人眼中的光明明滅滅,猙獰著一張臉孔低低喃道。


    “嗬,這樣就經不住了?”長安開口,卻是個磁性的男音,讓一旁的劉春陽忍不住驚訝了一把,“你之前裝成喬素的模樣去欺騙洛陽,不是做的很順手嗎?有本事再來一次。”


    “我能讓你死得,比真正的喬素有意思一百倍。”長安笑了起來,被特意勾長的眼線有那麽幾分攝魂奪魄的味道。


    男人隻是捂著胸口,警惕地看著他。


    長安從窗台上輕輕巧巧地跳下來,閑庭信步一般四處打量著淩亂的房屋。噠噠的高跟鞋最後停留在了牆壁上的畫卷前。


    長安仔仔細細地端詳著那幅畫卷,笑著說:“畫的還真像。”


    “可惜……終究不是崔大人的作品。”


    “不是又怎麽樣!”男人終於被激怒了一般向長安吼了出來,“仿畫就注定低人一等嗎?仿的畫技難道就不是巧奪天工的畫技了嗎!主人辛苦練習畫技書法那麽多年,他的才情不輸給崔明!隻因為是一介白身,他的作品就要被埋沒在書肆裏十幾年;為了得到他人的鑒賞,不得不畫了一迴仿畫,卻因此招來殺身之禍,還被人釘在恥辱柱上嘲笑那麽多年!這難道就公平了嗎?”


    他周身黑霧繚繞,緊緊盯著長安,似乎是想把自己所有的憤怒都發泄出來:“你以為我想嗎?你以為我願意讓主人唯一生出器靈的作品是副仿畫嗎?可我主人的一生……早在百年前就被那些勢利小人消磨殆盡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晚上可能不更新了,作者要去搶盒子……


    看吧,六點前我會發公告的麽麽噠!


    第45章 四十五


    畫卷妖怪的故事,和千千萬萬個埋沒在風塵裏的無名故事一樣,似塵埃一樣渺小。


    他的主人是個醉心書畫的書生,可惜家境貧寒,為人又極為木訥,不懂奉承往來之事,隻埋頭鑽研他的技藝,就靠賤賣自己的書畫勉強糊口。


    當時南北兩朝對峙,兩方時有摩擦。雖然沒有爆發大規模的戰爭,但實在算不上什麽太平盛世,因此從這一點來看,這位無名的書畫家就是生不逢時。


    但書生也是有朋友的。一個機敏善辯,有大誌向的朋友。朋友寒窗苦讀,就是為了有一日能到南朝副相崔明手下去做事。


    朋友在他身邊喋喋不休崔明崔丞相是如何指點江山、意氣風發,但書畫家隻關心崔明的作品。


    提起崔明他總是眼睛亮亮地說說:“崔大人的字和畫都是一絕啊。你將來要是做了崔大人的手下,能不能幫我討一筆字啊?”


    朋友:“……我就算真的成了崔大人的屬下,哪有屬下腆著臉管上司要書法的?!”


    書畫家的眼睛瞬間暗了下去:“哦。”


    朋友:“……你別灰心啊,我看你畫得不比崔丞相差多少啊。”


    朋友不覺得自己信口開河。書畫家就像是埋沒在沙爍裏的金子,“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書畫家:“可是崔大人昔年的墨寶上個月在國都的畫廊裏展出了,賣價五千兩。而我的就三兩,還是買一副畫送兩幅字。”


    書畫家左手比了個一,右手比了個二,臉上卻完全沒有羞愧或者頹廢的跡象,似乎是為了朋友那句“你畫得不比崔丞相差”開心。


    朋友:“……嗨,世人最喜歡拜高踩低。他們哪是看中崔丞相的畫,隻是看中崔丞相的名氣,擺在家裏有臉麵罷了。越是位高權重,就越是喜歡擺弄這些花架子。”


    書畫家嗬嗬一笑:“那麽說來,肯花三兩買了我書畫的人真是我的知己了。我不為浮名所牽絆,能獲得這樣的情誼不也很難得嗎?”


    朋友忽然沉默了。他不著痕跡地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荷包,想,這句話算你說的有良心。


    這座小城,真的不是適合書畫家生長的土壤。


    城裏的書肆和畫廊被同一家人承包了,拿書畫當牟取暴利的生意,行事不大很厚道,對書畫家也沒有上一個東家那麽寬厚了。


    書畫家的畫被擺在了最陰暗的角落裏——要不是朋友特地去找,恐怕找都找不到。


    而且售價也不是二兩,而是五兩——畫廊拿了三兩抽成。


    越是無名的書畫家,他們盤剝地越是心安理得。那兩幅字還是書畫家死活要送給“知己”,這才免費到了朋友手中。


    朋友也不是故意給畫廊送錢,而是……他見過書畫家的米缸。朋友再不做點什麽,書畫家就窮得真·揭不開鍋了。


    聯想起自己近日的際遇,朋友猶豫了一會兒,問書畫家:“你不是說自己隱居在這裏是為了求山水真意嗎,求得怎麽樣了?”


    書畫家抽了抽嘴角,誠實地說:“也就這樣吧。”


    “那……你要跟我一起去梁都嗎?”朋友試探地說,“男子漢大丈夫,我自然是不擔心你一個人在這兒會過得不好。隻是梁都畢竟是天子腳下,機遇多——畢竟你們這些書畫大家也是要吃飯的,試著闖一闖嘛。”


    反正也不會比現在更糟糕了。


    書畫家沉默了。


    他其實……不是很想去梁都。


    梁都啊,聽著就是一片富貴錦繡,人山人海,連這麽一個小城市裏的人際關係都處理不好的書畫家,去了梁都哪裏還能有自在日子呢?


    但是朋友說的也沒錯。梁都繁華自有無限的精彩,他一直龜縮在這一片小地方也不是個事。


    更何況……那裏還有朋友心心念念要效忠的崔丞相。


    瞧,朋友一提起梁都,一想到崔丞相,興奮地連臉都紅了。


    書畫家斟酌了一會兒,迴答說:“好吧。”


    朋友笑了,卻又忍不住用袖子遮住自己上揚的唇角。隻是清了清嗓子,用另一隻手拍了拍書畫家的肩膀,話語中有對未來無限的遐想:


    “放心,等我做了崔大人的手下,我一定給你引薦他。崔大人惜才,你一定能讓更多人看見你的書畫的。”


    當然,夢想終究隻是夢想。


    一窮二白的書畫家和家道中落的朋友一起紮進了梁都這個催生夢想又破滅夢想的紙醉金迷之地,風光大好盡在眼前,卻都隻屬於別人;而他們倆卻如涸轍之鮒,被接二連三的麻煩和糾結折磨地煩不勝煩。


    現在書畫家也不得不為生計出來奔波勞碌了。朋友已經沒錢買他的畫,但是書畫家的書法和畫都很順利地賣了出去。


    畢竟是寸土寸金的梁都啊。


    朋友四處毛遂自薦,卻四處碰壁。


    此時的書畫家沒有知名,但是販賣書畫卻也夠他溫飽了。朋友想象中的情境完全顛倒了過來——現在是書畫家在照顧他。


    一日小雨。朋友一身單衣坐在小院子裏,一言不發。書畫家撐著傘蹲到了他身邊,青灰色的衣衫像畫中一片煙霧繚繞的山景一般雋秀。


    “你別灰心。”書畫家說,“就像你說過的,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你不懂。”朋友搖搖頭,“不是是金子總會發光,而是我想發光,就必須得用金子——我從前隻看出朝堂上花團錦簇,卻不知道官員們之間的結黨營私如此猖狂。有錢才可以打通上下關竅,讓別人認真聽你說那麽一兩句話。”


    “我想走一條清風明月的大道,卻必須加入這一群蠅營狗苟才能扶搖直上。”朋友喃喃道,“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呢?”


    若他真這麽做了,走到崔丞相身邊時,怕是也已經泥足深陷,隻能成為自己厭惡的人的一部分了。


    書畫家聽了沉默,搖頭歎息道:“你又怎知你最憧憬的崔丞相曾經不也是泥足深陷呢。”


    對了,崔明出身寒門。這種攀緣著荊棘才能往上爬的路,他一定也經曆過。


    崔明做到了,我為什麽不能做到呢?朋友捫心自問,心中陰霾盡掃。


    “謝謝你。”朋友扭頭笑了,對書畫家說,“要不是你,我可能還在這兒蹉跎一段時日呢。”


    朋友奮發圖強,終於在梁都府衙考上了一個小小的記事官。雖然沒有正經編製,但待遇很不錯。朋友能做的事落到實處,臉上也漸漸有了笑影。


    比之之前的桀驁,如今他的自信卻讓他更為耀眼。


    也許就是因為太耀眼了——一切看起來都在變好的時候,朋友被人誣陷收了犯人的銀錢被革入大牢,但書畫家在家裏翻了天也沒找到贓物。


    完了。書畫家想。他雖然不諳世事,卻不代表他蠢。府衙連栽贓拿髒這一遍套路都懶得走,不過是擺了明也是鐵了心要朋友背這個黑鍋。


    他拿著身上所有的積蓄,去了府衙。卻隻有師爺接見了他。


    師爺掂了掂手裏的錢袋,一抹胡子:“說吧,我給你半柱香的時辰。”


    可是書畫家剛提到朋友的名字,師爺就推著他的肩膀把他往外趕。


    “你朋友惹的那叫什麽事兒啊——全府衙上下,隻有他最不識時務,紮在那兒跟個柱子似的,不關他關誰?”師爺看在錢袋的份上湊過來悄悄跟他說了一句,卻也讓書畫家的心更為安定了。


    朋友果然是被陷害的!


    他好說歹說,求師爺指一條明路,還承諾會送來第二個錢袋,師爺這才紆尊降貴的指了指“明鏡高懸”那四個字的匾額——


    “咱們老爺啊,最近一直在收集崔大人的墨寶呢。若你有崔大人的畫作,哪怕一小幅,也夠換你那個倒黴兄弟活著出來了。”


    書畫家愣住了。


    他恍恍惚惚道了謝,迴了自己的小院子。


    書畫家坐在院子的小馬紮上,隻覺得全身發涼,由心到身的那一種。


    從前也有個天色一般灰暗的日子,書畫廊的老板展開他的畫作,搖搖頭說:“不是我不肯幫你——你沒有名氣,誰願意花大價錢買你的畫呢?”


    老板一指旁的畫作,說:“做人呐,有時候不能太過古板。現在的大官們就愛附庸風雅那一套,你隻要在關竅上使些巧勁,讓某個官員把你帶在身邊,或者讚賞你兩句,你的身價自然水漲船高啊。”說著上下打量他清秀的臉龐,“對你來講,這又要好說一些……”


    書畫家:“……老板,在下賣藝不賣身的。”


    畫廊老板:“好吧好吧。明人不說暗話,想掙大錢,我自然還有別的門路。”他展開一幅素白的話,“你看看。”


    正是一幅前朝名家的山暝秋爽圖。


    “我看你的筆鋒,和他一樣,奇險中出清俊。”老板搖頭,“你的畫風多變,什麽都能信手拈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天賦……你隻要將自己的風格稍作修改,把這幅畫這麽一仿……”


    書畫家登時惱怒道:“告辭!”


    書畫家捂了捂自己的臉,深唿了一口氣。迴到房間裏,展開紙筆,潑墨作畫。


    他最不齒作假造偽之事。但是他的朋友確實是被冤枉的,他隻能出此下策,卻也算以毒攻毒了。


    到最後,朋友撿了條命迴來,腿卻廢了,終究不能再入仕途,心灰意冷。


    而府衙長官得了一幅“崔明的真跡”,愛不釋手,掛在廳堂上炫耀。


    本來事情到此已經結束,以書畫家的技藝,怕是除了崔明本人,無人能辨真假。


    但是被懸掛在府衙廳堂上的那幅畫,卻終究給書畫家招來了潑天大禍。


    第46章 四十六


    故事聽到這裏,長安撓了撓自己的耳朵,皓月一般的臉上表情寡淡:“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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