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佛骨禪心,他自可萬魔不侵,可這心給了她,他就需得以不斷消耗的虛弱之身,承接穢穀無盡的鬼力。


    南顏衝入他閉關之地時,他周身原本清聖的佛氣受鬼氣浸染,一道道符文化作不祥的血色,目光亦混亂不堪。


    狂暴的鬼力與佛力在周身散離,寂明以最後的神智同南嬈說了聲離開後,握著佛珠的手,朝著天空中驚慌奔逃的陰祝一抓,竟控製不住地開始自行吸收鬼力。


    ——我此番若因鬼氣浸染修行隕落,你可以佛骨禪心脅陰祝脫出穢穀。


    這句話尚在喉頭未說出,一片昏暗的視線裏,驟然撞進一團火紅,隨後常年誦讀著清淨佛言的雙唇覆上一道柔軟。


    “你……”


    南嬈把他推倒在菩提樹下,咬下一條紗絹蓋住他的眼睛。


    “我想試試你到底是不是真的這麽不記仇,要記得,欠你命的是我,壞你修行的……也是我。”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歲月悠


    妖,易嗔易怒, 易動情。


    作為珈藍古佛的衣缽傳人、佛門的至高修者, 寂明也曾自認為看得透這紅塵。


    “前緣即前愆, 故生貪穢想。”


    自那日後,無論南嬈說什麽,他都一言不發, 身後的菩提樹每落下一片樹葉,他便在葉上寫下一句句晦澀的梵文,晝夜不息。


    “……我已說了一萬遍對不住, 當時情況緊急, 渡情劫總比渡眾生劫容易得多,禪師就算不原諒我,也多少吱個聲呀。”在穢穀的第二個月, 南嬈還是沒能找到出口, 隻能迴去企圖說服寂明,見他仍是沒反應, 鳳眸裏竄出些許怒色,“更何況, 當時腰酸背痛的可是我!”


    寂明垂首撰寫經卷的背影立時便僵了僵,隨後頭垂得更低了。


    南嬈氣得拿出蟬露悲灌了幾口,冷靜了一下, 組織措辭道:“你不必看不開, 我少不更事時是對你有過非分之想, 但現在大家都是幾百歲的老妖怪了, 隔夜仇都記不得,隔夜……啊這個,事已至此,你就看開些吧。”


    “……”


    “好吧,壞人修行如殺人父母,你助我出穢穀,我便誓不再見你,如有違約,便同此酒。”說著,她將手中酒壇一摔而出,在其落地碎裂前,忽然轉了個彎,被一股柔力輕輕放在寂明身邊。


    “寂明縱是佛心有動,也不會因此苛待因緣之人。”他說話向來是不溫不火的,唯有此時,隱約透露出一種無措。


    菩提樹沙沙作響,南嬈看著他肩上已霜白了大半的發絲,皺眉按住了自己的心口,赤帝妖心是她九成性命,同理,佛骨禪心也一樣。


    “……你為什麽走不了?”她第一次問起這個問題,“當年我父親予我赤帝妖心前,曾請托道尊歲寒子親自出手為我赤帝妖心加護防禦,單我一人,可抵百名化神修士一同出手。而應則唯出手時,我卻毫無反抗之力,所留下的傷口,亦蘊含周天劍意,恐怕十年難散。”


    “我知。”


    “你便是以佛骨禪心為我吊命,又能抵得了多久?我會累得你一年年虛弱下去,當年界壁之戰、修界上下追殺都殺不了你,在這裏為我不戰而亡,可值?”


    寂明道:“與我而言,天地悠悠,何時何地何因往生,都不過一坯黃土爾爾。”


    南嬈盯著他的背影道:“但我不願如此,我是赤帝後人,赤帝掃諸六合,威赫天下,便是死,也需得與仇敵一道淪亡。”


    寂明微微歎息,隨手一撥,他們上方迷蒙的紅色血霧四散而去,而上方亦是同樣被無形的大手撥開一隙夜空。


    弦月高懸,一顆紫微星閃爍著妖異的光芒。


    修者大多粗通星象,南嬈微微色變:“紫微帝星出妖光,諸星晦暗,必有禍事。”


    “道生天命星不墜,我永遠出不了這穢穀。”寂明眸光淺淡,“不是我執意阻你雪恨,實是道生天欲奪赤帝妖心,以你眼下之狀,踏出穢穀後,佛骨禪心便是你的奪命符。”


    對方可是應則唯,他的心思,恐怕便是赤帝在世,都難以猜透。


    “我今日方知,道生天這樣一個自詡天下諸道源流之聖地,竟也是一個玩弄人心之地。”


    “由來已久。”寂明道。


    南嬈盤膝坐正,請教道:“願聞其詳。”


    “……”


    南嬈:“禪師,你同小沙彌們講道時,也要背對聽者嗎?”


    寂明沉默了足足十數息,方慢慢挪正,瞳仁裏映出南嬈鳳凰花一樣的麵容,他的眼神仍是十分平靜,但撚動佛珠的速度卻加快了不少。


    “我便同你講一個在我幼時……珈藍古佛告訴我的故事吧。”


    “曾經在凡人間,有一個書生,因批判權貴而落榜歸鄉,一路上受盡衣錦還鄉的同儕譏笑,說他此番落榜,隻能迴鄉教書做個貧寒的私塾先生,連自己都養不起,如何養得起妻兒,不如讓他們代養。”


    “驛站入夜後,書生睡在最便宜的柴房裏,心氣難平,半夜提起柴刀,將譏笑他的同儕們全部殺了。”


    “泄憤之後,書生看著滿地屍骸清醒過來,想到這些同儕家裏也有父母妻兒,一時悔恨交加,正要自刎之時,驛站外一夥強盜闖入驛站裏大肆殺掠。而書生心想,左右都是死,不如死之前帶走一個殺人如麻的強盜,也算是彌補。”


    “但怪事發生了,就在書生憑著一股血氣殺了第三個強盜時,窗外一縷青光飛入,數息間,所有的強盜都死光了。書生抬頭一看,隻見門前立著一個仙風道骨的老人。”


    “老人說,你剛剛所作所為我都看到了,見你資質不差,想收你做個弟子,從此舍下這些紅塵,隨我成仙成神。”


    “書生造業在前,贖業在後,起伏跌宕間,心中隻想逃避,便跪請老人收他為徒,引他入道。”


    “老人又說,可你一身因果未斷,就算修仙也難以入道,需得斬盡塵緣。書生不懂,再次向老人請教,老人便直言道,塵緣最重者,莫過情緣親緣,你若隨我離塵,你今次屠殺同儕的惡果就會落在你妻兒頭上,何不讓她們早早解脫?”


    “書生大驚,說妻兒何辜,老人笑笑拿出一本書冊,說這上麵記載了修真妙法,你今日將妻兒的因果斷在自己手上,他修煉得道、成仙成神,去酆都大帝的椅子上坐一坐,揮揮手便能讓妻兒起死迴生。”


    “書生半信半疑,迴鄉路上輾轉難眠,兜兜轉轉迴到家鄉,卻看到自家門院被聞訊趕來的同儕家人燒了一半,妻兒抱著孩子躲在後院的枯井裏瑟瑟發抖。”


    “同他一道來的老人揮揮手,便將那些上門尋仇的人都震退了,書生看著老人的能為,眼熱不已,對老人的話篤信了十分,用老人相贈的金銀好生待了妻兒數日後,將妻兒也殺掉,並投入井裏用石頭掩蓋。”


    “但是,書生跟著老人入道煉氣後,修為一日千裏,不出兩年竟直接築基,這時他已知曉修界的真相——所謂成仙成神,隻是虛無縹緲的傳說,而那個老人,也隻不過是個道貌岸然的魔修而已,誘哄他殺妻殺子,隻是為了收集他妻兒的怨魂煉寶。”


    “故事的最後,是書生痛悔中殺了老人,自以為為妻兒報仇後,繼續踏上了修仙大道。”


    寂明說到這裏,便看見南嬈靠著菩提樹半闔著雙目,評價得十分毒辣。


    “這書生起意殺同儕,是為了泄憤;為逃避罪責,又聽信魔修之言,殺了妻兒;為避免自己良心譴責,又殺了引他入道的魔修好圓滿其道心,縱心中仍存一絲仗義之心,但細數而來,樁樁件件均為自己精打細算,此人若在世為大能,必是魔頭之輩,你說的這人是魔師森羅?”


    寂明道:“……是道尊。”


    南嬈坐直身子睜大了眼,啞然半晌,又重重倒迴在菩提樹上:“難怪道生天之人,知情知心,又不耽溺於情,反而當斷即斬,說他們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絲毫無差。”


    應則唯從頭到尾沒用過什麽刻意的手段,隻不過了解他們而已。


    他知道南頤愛姣娘,便會因嬈娘之死心性失控進而屠城;他知道她放不下親人,必會與辰洲背道,受天道碑重創後,他再取得她的信任;他知道寂明不會看著她死,就把她丟下穢穀,待寂明以佛骨禪心相救後,他既少一個大敵,又可輕鬆取得佛骨禪心。


    他從頭到尾,利用的都隻不過是一個情字而已。


    可到頭來她知道了又如何,紅塵莽莽,眾生皆迷,唯他一人觀棋不語,心中取勝之道分明,他不是贏家,誰是?


    “自惡始源,便收惡果。懸空山上講道,滿目盡是無情書,即便本心有情,也是當斷則斬。”


    南嬈道:“這樣的人,佛門會渡嗎?”


    寂明道:“苦海無邊,他沉溺得太遠,佛祖亦凡人,肩上所係為眾生,不為魔羅。”


    南嬈:“那我呢?我放不下仇,放不下恨,恨不能殺上道生天,不分青紅皂白地血染懸空山,如是我者,你會怎麽渡我?”


    菩提樹的沙沙聲一時間靜了下來,南嬈身上依稀帶著一絲清冷如月的酒香。


    “寂明。”她看著人時,隻要這雙眼沒有帶著笑,瞳仁深處便恍若燒著一團侵略的火,“你自己有什麽願望嗎?”


    願望?


    看得出寂明投來詢問的目光,南嬈道:“我是個惜命的,你既執意不收迴,我便隻當欠你一條命,你壽元盡前有什麽願望,我盡力為你達成。”


    “那你不如……”好像什麽話到了嘴邊,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來,寂明轉過頭去,慢吞吞道,“皈依我佛。”


    ……我衣服都準備開撕你跟我說這個?


    南嬈的親朋好友們大多都曉得,寅洲之主多數時候是個暴躁老姐,仗著長得好看又能打,半輩子為所欲為。


    雖然後來大了點,看著穩重了,實則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寂明詫異間,就見南嬈伸手扯了他的佛珠丟在一側,欺身上前在他耳邊問道:“你的心在我這兒跳得很快,它說,它其實想做一個月的凡人,你說我該不該答應它?”


    修行本無歲月,但之後一個月好似過得很慢,慢到後半生都足以迴味,卻又過得好似很快,快得轉瞬即逝。


    那一日,穢穀上空掠過十數道靈光,來接南嬈的,好似是一些聞訊而來的寅洲修士。


    南嬈走時,將她慣常披拂的長發以菩提枝盤起,連日來偽裝的假象一一散去,以恢複大半的靈力衝出穢穀結界的刹那,她撫著小腹無聲道:“南嬈生來不欠別人性命,此話當真。”


    可事與願違,寅洲的隊伍甫出穢穀,便露出些端倪。


    “南芳主打算迴寅洲之後如何?”寅洲來的修士們圍在蛟馬車外,麵帶微笑地問道。


    “應則唯沒告訴你們?也對,憑你們在赤帝瑤宮暗藏多年本座還記不住名字,想來道生天給你們發的工錢不多。”一抹紅脂抹過下唇,梳妝台上映出的麵容,殺意凜然,“他敢做得出來,也該承擔後果。本座迴去後自會聯合諸州,將其前愆昭告天下,不日便會開戰,而本座這裏,殺父之仇,唯以血清。”


    “那南芳主可注意了,您……已不再是不死之身了。”


    這一戰極其慘烈,南嬈以半殘之身,連斬十名化神同階,最終自爆境界跌入元嬰期脫逃入凡人界,從此銷聲匿跡。


    ……


    一年後。


    某個凡人都城街頭,有個少婦抱著一個女嬰在街頭叫賣,這少婦雖荊釵布裙,但仍掩不住容貌奇美。


    “賣孩子了,賣孩子了,一百文錢就賣。”少婦道。


    路過的大嬸:“哎呀我還沒瞧見過這麽漂亮的娃兒呢,正好給我兒當個童養媳!來我買了!”


    少婦瞥了一眼:“不賣,你兒顯老,配不上我女兒。”


    路過的大嬸:“你這人都淪落到賣兒賣女的地步了,憑什麽這麽說話?!”


    少婦:“憑我和我女兒好看。”


    路過的年輕公子:“姑娘,你看本公子怎麽樣?本公子連你一起買了,從此吃香的喝辣的!”


    少婦:“你眼濁牙黃,雙頰虛浮,膝蓋微彎,必是酒色煙鬼,滾。”


    路過的霸道王爺:“美人你成功引起了本王的興趣……”


    少婦:“你媽媽在家裏喊你調解婆媳糾紛,不送。”


    路過的微服帝王:“小生年少有為,後宮三千隻願取一瓢飲。”


    少婦:“老娘招寄養,不招男寵,也不招女婿。”


    黃昏後,少婦抱著女嬰慢慢晃悠著,女嬰不哭不鬧,小臉粉嘟嘟的,玻璃球一樣的眼睛懵懂地看著她。


    “哎呀閨女,本以為你娘我就夠不靠譜了,沒想到凡人裏也難找出個靠譜的呀。算了,把心渡給你後,娘也就放心了,雖說就剩下這麽幾年,咱娘倆湊合著過吧……對了,給你娶個什麽名好呢?”


    女嬰咯咯笑起來,少婦看了,一頓猛親後,戳著她的小臉道——


    “你爹到最後也沒敢說出口一句喜歡我,這麽難說話,你就叫難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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