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道心中最忌烙影,逸穀重情,自會如此。”


    南嬈眯著眼睛看著破曉而出的曙光,道:“你是我們這輩裏最博學的人,治本的事我就不麻煩你了,隻想盡力治治標,你應該知道怎麽讓我那鮫人弟媳聚魂投生吧。”


    “……”


    “怎麽不說話?”


    指間的衣袖握得幾近崩裂,眼前的天道碑上,那些古老的字眼裏,好似浮現了道尊的眼睛,正期冀地看著他。


    應則唯低下頭,道:“你年少時,應該記得妖後是如何聚魂轉生的,不是嗎?”


    南嬈撐著虛弱的身體坐了起來,好似要說出誰的名字,但卻又目露疑惑道:“……是有這迴事,我記得,是父親邀請來的卯洲一個叫寂明的禪師,可他不是跟著道尊飛升了嗎,如何才能找得到?”


    她的神態懵然不知,這在應則唯看來,無異於一種與死有關的先兆。


    “寂明沒有飛升,他……飛升時,受天魔擾心,墮迴到修界。道生天的長老們,怕他天魔擾心為禍人間,就……”他一字一句,艱難地說出來,“就把他暫扣在凡洲穢穀。”


    “謝了。”南嬈不疑有他,撐著傷勢起身欲走,卻被他猛然拉住手腕。


    南嬈皺眉道:“我隻是去試試,成與不成皆隨緣,有什麽問題嗎?”


    應則唯鬆開手,將右手藏在背後,道:“沒什麽,這一路,我陪你去。”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無情書


    入了凡洲, 隨著靈氣淡泊下來, 在修士眼中萬物恍如靜寂,舟楫逆流而上,轉眼已過萬重山。


    ——道天不滅……道, 不能滅!


    炸雷般的聲音在腦海裏倏然消失, 應則唯自船艙中睜開眼,灰色的瞳仁放空了許久, 方欲上船首散散心障,卻未意船首已有了人。


    “甫曆問心雷殛,便是你持赤帝妖心, 體質殊勝常人, 亦當需知嗜飲傷身。”


    南嬈靠座在船頭,本是月下獨酌,見了他來, 添了一盞遞去。


    “傷身總有辦法, 我的酒是治傷心。”


    應則唯這才看見她眼尾猶有淚痕, 一時怔然未接。


    “怎麽像個貞潔烈婦似的, 一杯酒都不肯賞臉?怕我吃了你?”南嬈也不強人所難, 收迴酒盞一飲而盡, 道,“我倒是忘了, 你不怎麽飲酒。”


    應則唯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想法, 鬼使神差地問道:“同龍主無緣, 你原是這般傷心嗎?”


    南嬈用指腹輕輕拭過眼尾, 笑著道:“你可別說給敖廣寒聽。”


    “是我多言。”


    應則唯伸手取過南嬈原本要遞給他的酒盞,釀酒師素來熾烈如火,而那酒香裏卻帶著一絲若即若離的寒意,如月清冷,亦如月溫柔。


    “蟬露悲,為何名叫蟬露悲?”


    “都幾百年了,我都不記得了。”南嬈輕輕敲著額側,道,“單記得最初是求學時薅了你院子裏曇花釀的……放心,那曇花本不適合釀酒,釀酸的都被我強灌給了敖廣寒,好的才送了你。隻是你這人也太冷淡了,既不拿來待客,喝沒喝也沒個迴音,我都不好意思再送你第二迴。”


    她或是不記得了,那年他去了道尊講道會,恰逢她送酒去他院中賠罪,因久等不耐,自己先喝了個昏天黑地,待他迴來,便看見她醉臥花叢。


    彼時她或許有心,因為她總是值得世上最好的,也不願他人辜負好時光罷了。


    隻是沒有得到迴應時,她又放手得比誰都快,讓人錯覺隻是曾擦肩過一抹月光。


    南嬈似是有些醉了,倚欄聽潮道:“你說這江裏的遊魚可曾有憂愁?”


    “吾非魚,恕我不知魚之愁。”應則唯答道,但隨即又道,“不過你既有感,那便有吧。”


    於是便當真有江魚成群,哀哀綴於船尾。


    南嬈灑然一笑,將餘酒拋入江中,道:“父親說他的後代應作巡天大日,我若舒懷暢意,則乾坤朗朗,我若心中頹暗,則山川失色。古人說得好,贈飲此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從現在起,她又走出了一份前緣,轉身仍是長夜漫漫裏孤獨燃燒的太陽。


    不緩不急地又乘舟了數日,離穢穀開放的時機越近,應則唯就越發沉默。


    “穢穀這地方我倒是聽過,當時鎮壓妖魔費了你們不少功夫吧。”


    “嗯。”


    “我記得上師還算是個不錯的好人,沒想到夜會因飛升大開殺戒。我雖不知我父親飛升後如何了,但總想著飛升不是什麽好東西。”


    “不盡然。”


    “人各有誌,左右我把逸穀這事安排了就頤養天年去……誒那碼頭邊是不是賣青團?那是不是凡洲的青團?”


    “……”


    這一季的旅途太短,彼時應則唯也不是那麽明白,世上沒有那麽多選擇,做凡人,和成神之間,總要選一個。


    第十日時,江流終至了盡頭,穢穀也依稀可見。


    “此地封印與封妖大陣用的是同一種陣式,隻是凡洲靈氣渾濁,靈力周轉上不及海外諸州。”


    不巧的是,這一日恰好是雷雨天,閃電大作間,穢穀之外靈力激蕩,以化神修士之身擅闖恐有毀陣之危。


    觀察了數個時辰後,南嬈亦看不出合適的機會,卻是在狂風驟雨裏聽到了一絲異聲:“你聽見貓叫的聲音了嗎?”


    她不待應則唯說話,循著聲音徐徐飛去,片刻後,便在山迴路轉間看到一間殘破的古廟。


    “這裏……”來凡洲之後便頭痛不止,直到在這頹圮的破廟前,南嬈隱約覺得眼前閃過什麽熟悉的畫麵。


    在她僵立間,應則唯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來的不巧,尚不是時機,我們走吧。”


    “可我聽到好像有嬰兒的哭聲……”南嬈迴過神來,壓下心裏越來越濃的疑惑,走入破廟裏。


    冰冷的雨水從天穹落下,這是化神修士無法驅散的惡雨。


    應則唯迴頭看向穢穀的方向,試圖算些什麽,得到的卦籌卻是一片混亂。


    “寂明……”


    他喃喃間,南嬈懷裏抱了個荷葉包著的男嬰走出來,好似是因為哄孩子的手勢不大熟練,男嬰一直在哇哇哭叫。


    “嘖,這小子都快重新投胎了,還挺有力氣的。”她用指背試了試男嬰的額頭,察覺他之前仿佛是被什麽野獸撕咬過,如今哭鬧一陣唿吸漸弱,微微一歎便取出一根鳳凰尾翎化作一絲絲醇厚的火靈力浸入男嬰體內,她又捏了捏男嬰恢複如初的小肉腳,一時間唏噓不已。


    “要是我沒出這事,再過一年就該有這麽個大胖小子了……唉是瘦了點,娃娃還是胖的好。”


    應則唯垂眸道:“懸命三翎,是你保命之物,上次給了我的弟子,這次又給了一個路邊棄嬰。且此子可另有辦法所救,何至於此。”


    “懸命三翎放在我這裏到死用不上一次,何必浪費。”


    沒有比赤帝妖心更好的保命之物,南嬈自恃於此,並不將對方的話放在心上,待將整根鳳凰翎融入男嬰體內時,卻發現這孩子有些虛不受補,雖然身體從此不懼病痛,但腦子好似被火靈力衝懵了,長大後性格恐怕有些過於活潑。


    “罷了,”南嬈喚來一隻靈雁將男嬰帶去人煙鼎沸處,想迴頭同應則唯開兩句玩笑,卻不想視線掃過破廟佛堂裏的佛像時,竟見佛像似有垂淚。


    電光火石般,一些陌生的畫麵出現在眼前。


    ——誰?


    支離破碎的畫麵裏,她看見了一個佛者的背影,同時也聽見了應則唯的低語——那是她從未聽過的、宛如來自無間地獄的顫音。


    “嬈娘,跟我迴去好嗎?”


    在這句話貫穿腦海的同時,一道崩毀的聲音從背後傳出,南嬈猛然迴神抬頭,卻發現廟中高高的佛像碎成一地齏粉。


    “此地是穢穀,鬼魔之氣日積月累,便是連山中佛像也隱有勾人魂魄之能。”應則唯將右手掩至身後,神色上看不出什麽異常,“聚魂之事並不急在一時,你隨我迴道生天,我翻閱前人所修,亦能為你重新……重新凝聚一份合用的聚魂之術。”


    南嬈呆呆地盯著地麵,道:“應則唯。”


    “……怎麽?”


    半晌,她抬起頭來,嘴邊牽起一個蒼白的笑:“沒什麽,總覺得這麽麻煩你,有些過意不去。”


    濃釅的薄灰色籠上雙眼,應則唯道:“你我之間,不必說謝。”


    “……”


    “迴去嗎?”


    “自然。”


    “那你在此稍待,這大陣四周恐有鬆動之兆,我去尋道生天在凡洲派駐之人……迴來之後,我們迴上洲。”


    “好。”


    應則唯走出三步,卻又停住:“嬈娘,如果那一年我答應道尊的指婚,是不會就不會有後來的波折?”


    “命裏該有的波折,今天不算,明日也會算。”南嬈道。


    無聲的氣氛在雨夜裏肆意蔓延,從謊言萌芽的一切,終究要為謊言而毀滅。


    ……


    入夜後,一道火紅的光撕破天際,勢不可擋地直接衝入穢穀大陣中。


    蟄伏的陰祝宛如遇到了最為美味的食物,化作一團團灰霧衝上去,但很快被一片赤焰焚燒殆盡。


    鳳凰之火,從不懼同歸於盡。


    懷著這樣的衝動,南嬈一路飛入穢穀最深處的斷崖前,她低頭抓了一把地上半幹的泥土,全身靈力灌注於封印禁製上,雙目一開,整個穢穀中心驀然湧出滔天鳳火,一時間鬼身辟易。


    “寂明!如果你還活著,告訴我!”


    “我父親……我父親到底怎麽了?”


    “太荒唐了。”


    她自問是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可等到一切擺在眼前時,她卻低估了自己的底線。


    父母,兄弟,親朋,竟欺她至此……


    她從未如此深切地感到,修界的實力至上,是這般的野蠻。


    “寂明……”往事的記憶在燎天大火裏一一迴歸到腦海裏,所有的錯愕、痛苦隨著嗶剝的燃燒生化作怒火。


    “道生天……道生天,此債本座記下了,區區穢穀廢陣,給我破!”


    轟然坍塌的大陣裏湧出一股溫和沉浸的梵唄,南嬈神情一鬆,道:“寂明,我們迴凡洲,把這一切都解——”


    時間凝結在一點,吞吐著劍芒的劍尖從心口穿出,南嬈沒有迴頭,在戛然而止的梵唄聲裏,赤帝妖心離開了胸腔的一刹那,她感到四周的一切都在以一種荒誕的方式碎滅墜落。


    “你想放了寂明,不可能。”背後的人輕聲道。


    “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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