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嬈低頭看著他緊抓不放的手,心想大師你這嘴上說的話跟你做的事可不統一啊。


    化神期的修士會自行攝取天地元氣恢複修為,南嬈看他再這樣下去也無法好生恢複,隻能安慰道:“你我如今元氣耗盡,萬一應則唯派人追來了,我們恐怕無法脫身,你且在此調息,我去外麵布好陣法馬上就迴來。”


    寂明的目光追著她的背影直至她離開後,眼底的紅芒又開始克製不住地翻湧起來,他起身扶著道觀三清像前的香案,抬頭看著破舊的三清,慢慢地好似恢複起一些記憶。


    “七佛造業……道法天地……”


    “養魂池……”


    “自辟輪迴道……”


    混亂的碎片從眼前一一掠過,直至身後的門聲一響,寂明剛想說出口,卻看見月光下,門口投在身側的人影並非南嬈。


    “我記得,道尊曾多次力邀佛者飛升,卻不知佛者,是因何垂戀紅塵?”


    寂明閉上眼,一種隱怒在嗓音中浮動:“飛升?以他人性命為養魂池,妄圖篡奪輪迴?道尊……錯了。”


    “道尊永遠不會有錯。”應則唯此刻的話語中,帶著一些執拗而狂熱的東西。“那一年,道尊仰觀星空,問我若天外沒有天,修士何以踏上這修途?”


    如果修仙修到盡頭,發現盡頭打不破這天外的壁障,就算修為通神也隻能留在人間等死,那還會不會有修士放棄長生大道?


    “修士是為了長生,為了與天地同壽,如果這世上沒有仙神,我們便應造一個仙神來——比如,掌握輪迴,讓人不死不滅,這個修界就會長存下去。”


    “荒唐。”寂明眼底的血色愈濃,“天地自有序,如果陰間不存呢?”


    應則唯道:“贏,天地同生,敗,世人同淪,如是而已。”


    外麵法陣啟動的聲音傳來,寂明至少不想把南嬈牽連進來,道:“寂明殘軀,有何值得你親自贅言?”


    “晚輩想請佛懺主,從此修殺戮道,為修界鎮守一處養魂池。”


    也就是說,要他做這個幫兇。


    “我若不願呢?”


    “我已失去了一個師尊,不想再失去一個……”應則唯說到這兒,轉眸望向觀外的那一點暗夜中的紅光,整理了一下措辭,“一個友人。”


    “……你會殺了她嗎?”


    “上師可知,道尊為何要將嬈娘許給我?”應則唯抬起手,手上浮起半顆殘損的、宛如晶石一般的心髒,“道尊殉道之前曾說,六合道心,赤帝妖心,佛骨禪心,合三道為一,可斬界生天,真正擊破界外壁障。”


    他明白了……道尊想把南嬈放在應則唯身邊,如果他有朝一日為了飛升起了殺心,隨時可以殺人。


    難怪道尊一定要他死,難怪……


    “這顆六合道心屬於道尊,尚不完全,縱然我知曉世間的佛修中,上師應修有一顆佛骨禪心,但此道希望渺然,故我猶豫多年。所以……請上師為我指點,我應該選合三心之力自身飛升,還是……”


    ……南嬈會死。


    “好,你答應我,不傷她性命。”寂明啞聲道。


    ……


    觀外,南嬈甫布下陣法,她盡量讓自己忙起來,好壓下心頭翻湧不休的恨意。


    她想到了南頤,想到了敖廣寒,想到了很多人……她也清楚,道生天的怎樣的一個龐然大物,這代表她必須學會控製自己的情緒。


    寂明若能開導開導她就好了。


    懷著這樣的心思,南嬈掛著一幅自己都覺得難看的笑,推開了門。


    “你關什麽門啊,又不是沒——”


    晦暗如妖魔般的三清像下,應則唯已等了她多時。


    “嬈娘,跟我迴去好嗎?”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溯·摧心


    “好……很好, 赤帝,龍主,龍母,連道尊也死了。我是小看你了, 你確是長輩們口中古往今來最出類拔萃的弟子。”


    “不殺我?隻封住我對寂明的記憶……那我是不是該三跪九叩地謝恩?”


    “所以封住之後你想做什麽呢?假裝這些事沒有發生?不覺得惡心嗎。”


    “是,我是不能奈何得了你……但南嬈從非任人擺布之輩。”


    “南嬈以三魂七魄,生滅元神獻誓,此生與應則唯之間, 誰若交契生情,觸則雷殛加身, 腐骨蝕肉,他日迴想父仇, 若我有半分猶豫,則涅槃之火不賦重生,而與妖心同死,於世不存!”


    ……


    “玄宰?玄宰?”


    靜夜裏的道生天, 飄搖的魂河天瀑下,一名道生天的修士正同應則唯迴報著這段時日追查的要事。


    應則唯像是甫迴過神來, 淡淡道:“繼續。”


    “我們怕是被佛懺主擺了一道, 他入黃泉川後,不知用了什麽法子,以其九泉中最強之位拉著其餘幾獄淪入虛空道, 無法追蹤……目下在我道生天掌控者, 唯有子洲的魂河天瀑與山海禁決的酆泉川。”


    應則唯嗯了一聲, 道:“上師這是取亡之道,黃泉乃陰司鬼曹之地,生人久居必入邪魔,他怕是再也迴不得人間了。”


    “可我道生天插手生死輪迴之事?”


    “為道尊大計,諸位長老已耗盡元氣,有的甚至傷及壽元,如今也好休養一二,這段時日,你派些人,將佛懺主隨其他尊主一道飛升之事坐實,勿留人口舌。”


    “是,可逸穀先生和龍主一直在催問玄宰救迴來的南芳主……”


    “不必管,我自有想法。”


    應則唯言罷,繼續出神地看著他麵前擺著的酒盅,那酒中溢出一絲熟悉的月曇香氣,仿佛讓人想起某個靜讀的夜晚,窗外有人翻牆而入,在他窗外的庭院中,拔去了他飼育已久的月曇……再見時,又贈他親手釀的酒。


    神遊間,旁邊的修士愕然地看向他身後,隨後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影從竹林的拐角後走出,竟身子一歪從背後抱住了應則唯。


    清冽的酒香與雷殛腐肉的灼痛同時加身,應則唯整個人一僵。


    “……我還是循著酒香來的,怎麽就找不到你。”南嬈混混沌沌地倚在他後心上,但很快,便又覺得古怪。


    她聽人說,父親破界飛升之後,有天外邪魔入世,鏖戰中,她墜入深海,最後是被應則唯撈迴道生天養傷的。


    隻是道生天的藥苦得很,她實在是不想待了,等到傷愈,想起赤帝得遂飛升大願的事,很是高興了一陣,縱然沒人陪著,自己就先喝了個過癮,出來之後又覺得不好意思,四處找應則唯想道個謝。


    ……可這心裏莫名泛起的恨苦是從何而來?


    她這麽想著,便鬆開手半醉不醉地坐在他手邊的桌子上,拎起他岸上的酒送到眼前,輕輕嗅了嗅,道:“咦?我是什麽時候送你的酒?”


    “……是去年春。”


    南嬈的眼底湧出片刻的迷茫後,又將酒放了迴去,隨意道:“這月曇獨你那兒有,應是為你釀的吧。”


    “……此酒我甚喜之,不知可有名?”


    一瞬間南嬈眼底泛出一股冷意,但總也想不起來是為何如此,道:“這酒,起初是取秋後寒蟬指頭上的露水所釀,故叫‘蟬露悲’,其他的配料都是凡物,現在想想倒是可惜了你院子裏的月曇,培起來怕是不易。”


    南嬈說到這兒,才發現旁邊有個神色古怪的修士侯著,從桌上跳下來道——


    “罷了,叨擾多時,我也該迴寅洲處理些庶務,下迴等月曇花開,我酒興一起還是要來打劫的,到時你不把我關在門外就好。”


    旁邊那修士目光微閃,道:“南芳主有心了,子洲與寅洲將來便是一家,南芳主想什麽時候來便什麽時候來。”


    一家人……


    南嬈這才想起,道尊飛升前是同赤帝關於她留了一個口頭的婚約,不過看應則唯一直冷冷淡淡的模樣,她也有些索然:“等我化神之後再說吧,告辭。”


    “慢走。”


    待南嬈走後,道生天的修士對應則唯道:“玄宰還是早些將南芳主娶來子洲較為妥當,畢竟就算最後賭輸了這世間,道尊也是希望玄宰能聚合三心之力打破界壁……玄宰?你背後這是?”


    應則唯望著南嬈離去的背影,絲毫不覺後背處被南嬈碰過的地方滲出了大片的血跡,染透一襲青袍。


    “那夜,被我封去記憶前,她曾立下血誓詛咒……”


    那修士聽見應則唯喃喃重複起南嬈那日的詛咒,不禁臉色微白。


    “那玄宰何不推開她?”


    是啊,推開了,就什麽事都沒有了。隻要遵循道尊的遺囑,成仙成神,不在話下。


    隻是為什麽一想起來要把她推得遠遠的,就比這雷殛加身、腐骨蝕肉還痛?


    “她明知我留她一命,是待她有意……她心裏比誰都清楚。”應則唯拭去唇邊的血跡,道,“赤帝妖心之事,再緩緩吧。”


    ……


    尊主飛升後,南嬈這一代的鼎貴子弟大多忙了起來,年輕的新血衝入了化神期的門檻,各自正式接任了一洲之主的位置。


    尤其是人口繁盛富庶的辰洲,敖廣寒直忙了一整年,才得空去修煉化神。他與南嬈一樣,都屬於血脈天賦極強,躺著就能晉階的那類天驕,在祖龍陵前悟道七個月,一朝化神,出關後聽說南頤也在化神關頭,便帶了伴手禮去寅洲找人。


    去了寅洲之後,便看見南嬈在南頤閉關的洞府外,像個待產的家屬一樣團團轉、看見點晉神香的侍從從洞府裏出來,就揪住他盤問。


    “升了嗎?升了嗎?”


    侍從嚇得要命:“還沒有,少君才悟道第十天呢。”


    南嬈憂心不已:“我化神的時候過心魔關,嘩一下圍上來四十多條壯漢,我就怕逸穀他……”


    敖廣寒怒道:“人逸穀心境幹幹淨淨的,心魔關才不會有這種鬼東西。你踏馬才應該反省一下自己為什麽過心魔關會有四十多條壯漢好嗎?!”


    南嬈沒空跟他拌嘴,長籲短歎了片刻,南頤閉關的所在驀然傳出一陣天地元氣的波動,這元氣並不穩定,震顫不休,使得南嬈臉色微變。


    “上次那申洲那誰,化神的時候靈氣走岔致使晉階失敗,躺了三年才迴複,逸穀他……”


    敖廣寒道:“這才第十天呢,誰化神都有這麽一遭,你急有什麽用?雲太妃呢?”


    南嬈道:“太妃來過了,我讓她先迴去了。萬一有個什麽三長兩短的,你看我要不要把妖心釋出來?”


    敖廣寒:“你腦殼壞掉了?上次你作那麽一迴死,半年才恢複過來,還想作第二迴?”


    爭執間,道生天的修士乘鶴而來,先是向南嬈與敖廣寒行了一禮,隨後說明來意,是玄宰聽聞南頤正渡化神,帶來了道尊的遺寶,可降低心魔關難度。


    “有這好東西,我怎麽沒聽說過?”南嬈道。


    “道尊對天下大道獨有所解,所留遺寶中,多為與大道有關,到時南芳主若嫁來我子洲,自可一一了解。”


    道生天仿佛迫切想讓她嫁過去,但南嬈幾次見應則唯,他卻絕口不提此事,心中早有困惑,但事關南頤晉升化神,也不敢耽擱。


    那道尊遺寶果然有用,不過數日功夫,南頤閉關的所在天地靈氣活躍非常,在第十五日時,洞府上方烈日、濃雲、雨雪依次出現,最後化作彩虹飛降時,一股化神氣息的波動傳出。


    “成了!”


    南嬈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待送走道生天的修士後,又看見敖廣寒在一邊麵色沉沉,湊到他跟前蹲下來道——


    “又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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