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神色依然自如,道:“兒女情長之事,師者當真想知?”


    一個像南嬈,一個像他當年模樣,站在一起竟恍如隔世。


    應則唯眼中的灰霧又濃了些,同時他耳中傳來一聲本宗的傳訊——


    “玄宰,逸穀先生前來拜訪,不知是否……是否允見?”


    應則唯沉默片刻,抬手一點虛空,一支畫軸落在手中,繞過嵇煬遞給南顏。


    “來時匆忙,沒有什麽好東西相贈,此長卷是你母親當年來道生天求學時,道尊命我所繪,看看便罷。另外……子洲的雪景要遠勝此地些,若他日有空,讓少蒼帶你來,道生天必掃榻以待。”


    畫卷一入手,沉得南顏差點沒拿住,再仰頭看去,應則唯已經不見了。


    她不禁長歎一聲:“……好不容易一個機會,沒問出我娘的下落。”


    “少說是對的,他慣會誘人說些氣話,你一旦多說了,就算你自己不知道,他也能把你的一切都推算出來。好在他有別的事,沒過多注意你。”嵇煬沉聲道。


    南顏有些後怕:“那這畫卷?”


    “收著吧,若連幅畫兒都暗藏殺機,他也就不配為師了。”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溯·故時酒


    雖然嵇煬說了應則唯不會故意派人來為難,南顏為求謹慎, 還是拉著他跑出五百裏外, 幾日後,得到南頤的聯係, 說近日上洲可能有一件大事,讓她先迴愁山梵海。


    南顏思前想後, 覺得對方總不至於殺到卯洲的地盤上搶人, 加上她渡兄成佛之心已久,拉著嵇煬跑路間, 不忘隨時隨地傳授佛理,力圖讓他感受到人間大愛。


    南顏:“少蒼,你看這山,你想到了什麽?”


    嵇煬:“我可以直言嗎?”


    南顏:“盡管直言。”


    嵇煬:“這山, 像個豬蹄。”


    南顏壓下躥升起來的火氣, 道:“你看它像個豬蹄, 乃是因為你心中有豬蹄,我心中沒有豬蹄,看到的就是佛祖的頂髻, 你再看看這水, 你又想到了什麽?”


    嵇煬:“豬蹄湯。”


    南顏:“不,你應該看到無邊苦海, 隻有你背後的佛祖, 才是你迴頭的岸。”


    然而嵇煬一迴頭, 背後沒有佛祖, 隻有一臉認真的南顏。


    ——有時候他自己也不是很懂,他和南顏之間到底是誰撩誰。


    而就在這幾日,在一次辰洲的大規模進攻後,主戰場岐天原被徹底插上了龍都的旗幟,隨後巳洲獄邪侯派使節赴辰洲,兩洲暫時停戰。


    “正法殿查得的結果是,那吞噬了我巳洲大批元嬰的鬼地方乃是陰祝作亂,而且乃是出於人為……是有人得到了禦使陰祝的力量。”


    “那麽多元嬰,這下怕是一下子都淪為這幕後魔頭的爪牙了。”


    “啊?但凡死者都會被煉為陰祝,那豈不是大禍即來?”


    前往辰洲的空行船上,南顏聽得滿耳都是對鬼域那事的議論,還特地出了船艙打聽各方的反應。


    旅途枯燥,有些修士也是閑得無聊,左一句右一句地把近些時日的傳聞都倒了出來。


    “巳洲痛失大批元嬰,戰場上後力不濟,這次暫時停戰,獄邪侯也是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單交出岐天原海域的十餘條靈石礦脈還不夠,據說天邪道還想把獄邪侯的女兒送去辰洲和親。”


    “哈?就那個作風穢亂的妖女?”


    “說起這事我都想笑,那妖女不知坑害了多少人,這迴去鬼域一行,臉變成了個極其恐怖的模樣,就算獄邪侯親自出手,也要好生療養一年才能恢複美貌。龍主分了絲元神親赴巳洲談和的時候,瞅了一眼那妖女,直接說他家徒弟雖皮得討打,但還不至於娶個醜得沒眼看的,讓獄邪侯趕緊趁年輕再生一個。”


    “然後呢然後呢?”


    “哪有什麽然後,隻曉得那妖女氣得迴去就把獄邪侯一個已經懷了身孕的侍妾給踹流產了……”


    聽來聽去都是巳洲的家務事,南顏連忙把話題掰正:“那鬼域的事後來要如何處理?”


    “雖然大家都傳說是道生天幹的,但正法殿卻說是有邪魔在背後操縱,加上那鬼域已經徹底銷聲匿跡,自然是隨他們說去。”


    眾人好似都已經習慣了道生天的做法,嘲諷了兩句後便沒了探究的心思。


    “他們言辭鑿鑿地說是有邪魔指使,長此以往,唯恐那邪魔會控製更多修士化作的陰祝,建議盡快選出新的帝君,下達天下共伐令,討伐邪魔。”


    “此事申洲亥洲等率先響應,並說會敦促各洲帝子修煉,早日定下帝君統領諸州。為此正法殿特地頒布恩典,解放山海禁決中兩條靈脈,如此一來每個部洲的帝子可攜帶九名扈從一同進入秘境,各洲聽到這個喜訊都搶瘋了,也沒有多少人再關注道生天是不是當真殺了那幾百個元嬰。”


    “唉,就算多幾個名額,跟我們也沒有關係。真羨慕那些能參加山海禁決的天驕,就算拿不到那傳說中的山河海冕,在裏麵結嬰也比外麵好上不知多少。”


    南顏聽到這兒,本來幽泉川之事過後,她早以為自己的山海禁決的名額已經涼了,這會兒聽了他們討論,才想起來把須彌戒中的任務卷軸拿出來看,這一看,竟是一愣。


    卷軸上本來有三樁任務,兩樣收集材料的任務,她早就托人代購完成,餘下的那條八星的、要她探索鬼城的任務上,卻寫著因鬼城變動雲雲,所有抽到此任務的修士隻要帶迴鬼城中的相應物品可直接過關。


    南顏恰好詳細繪製過幽泉川的地圖,她拿地圖玉符碰了一下卷軸,那卷軸上的字跡倏變,隨後顯現出一行字。


    “愁山院帝子甄選第十,真圓。”


    險險過關,南顏的一陣後怕,要是她真的一個不小心落選,迴去怕是要被寶氣如來念叨死。


    等她拿著卷軸迴船艙去找嵇煬時,卻看見他正支著下巴,鋪開那日應則唯贈的畫卷細看。


    南顏坐到他對麵,道:“我一直沒敢打開看,這畫卷有什麽不對的嗎?”


    “此畫卷不是單純的畫,乃是師者獨有的畫道天地,能將一段並非他親眼所見的舊事借助一片天地的感悟留存在畫卷中。雖然遠遠比不上道生天的逆演輪迴鏡,卻也是世間獨此一份的寶物。”


    嵇煬抬頭,見她目露迷茫,解釋道,“黃泉鏡就是仿製逆演輪迴鏡而成的靈寶,但黃泉鏡始終隻是虛像,逆演輪迴境卻可以讓人迴到過去,此物超越天地規則,與同樣擺脫生死界限的赤帝妖心、和朝夕間便知古今事的山河海冕合稱破界三寶。”


    ……可南嬈就算是擁有那樣神奇的赤帝妖心,最後卻也仍然故去了。


    南顏一時苦笑,道:“那,我可以通過這副圖卷再見見我娘嗎?”


    嵇煬看著她的眼睛,道:“你看到的隻會是母親當年的一些舊事,我需多說一句,親者音容雖好,卻也是過往之事,不宜過於沉溺。”


    南顏:“我要是見到我娘後想一直膩下去,你會敲醒我嗎?”


    嵇煬和和氣氣地提醒道:“擾人清夢非禮也,隻是為兄當警示一二,在為兄身邊不設防地久寐,隻怕不會是一件安穩之事。”


    南顏沉默了一下,坐下來把他擠倒在一邊,雙手放在畫卷上,麵無表情道:“這要是在凡洲我早不知道報官多少次了,快坐好給我護法!”


    “是是是。”


    南顏的深吸一口氣,將神識放出,一碰到那畫卷的表麵,便眼前一黑。


    她好像整個人被浸在一方濃墨中,不知過了多久,一縷蒼白撥開她眼前的黑暗,不消片刻,她便發現自己的存在不見了,整個人好似化作了一座山、一汪水、一處亭台、一叢山花。


    這裏是一處山阿,雖然天日仍掛於半空,但雲層上方,卻是有一片星空始終籠罩,星空上有一條魂河流轉,奇美異常。


    “南芳主,南芳主!”有個侍衛樣的修士匆匆從上遊飛來,看發飾穿著,卻是早幾百年前的款式。


    那修士飛了許久,才看見一處草亭,亭中坐著兩個人,正在對坐撫琴。


    ——是舅舅和……應則唯。


    南顏心神一凜,但很快發現年輕的舅舅身邊的應則唯,雙瞳仍是黑色的,因此也多了幾分生人應有的神采,看上去竟和嵇煬有三四分相似。


    可惜她舅舅自幼眼盲,待人也是毫無心機,認認真真地指點視作知心友的應則唯琴藝。


    “……今日是道尊生辰,還是你主奏,我隨之相和便是。”


    應則唯按弦道:“逸穀的琴技遠勝於我,何必如此謹慎?”


    南頤抱歉地笑笑:“昨日家姐取魂河之水釀酒,頂撞道尊在前,我還是少在道尊麵前擾目吧。”


    此時,剛剛那尋覓南芳主而來的侍衛在亭外落下,行禮道——


    “二位少主,不知可否看見南芳主?道尊的生辰宴要開席了,她卻醉酒後不知何處去了。”


    “阿姐又喝醉了?”南頤聽了連連苦笑,道,“罷了,我去尋她吧,若到時不能赴宴,請代我向道尊請罪。”


    他說完,忽聽草亭中一弦亂音生,疑惑間,隻聽應則唯道——


    “不必尋了,她迴來了。”


    亭外是一條石溪,叮咚水聲中,遠遠有風鈴聲隨風送來,溪流周折處,一葉竹筏順流而下,筏上一人,醉臥於竹筏上,半截鴉羽般的長發從筏邊緣漏出,與紅衣下雪白的赤足一道浸在水裏。


    那尋人的侍衛也是男人,隻是子洲向來是守禮自律的地方,見此情景,結結巴巴道:“南芳主未著鞋、鞋襪,於禮……”


    南頤雖然看不見,但也曉得他姐姐多半是又放浪形骸了,連忙循聲走到溪畔,輕喚道:“阿姐,時辰到了,該去赴宴了!”


    竹筏觸石一頓,竹帆上掛著的風鈴一陣亂響,無意識撩撥著溪水的素手帶起一波漣漪,南嬈無意識地一翻身,竟咕咚一聲掉進溪水裏。


    “阿姐!”水不算深,南頤連忙把南嬈從水裏拉出來,道,“你這樣如何才能讓道尊消氣?”


    南嬈好似還未曾清醒,撩了一把濕漉漉的長發,眼尾輕輕掃了一眼看著她發呆的侍衛,嗓音帶著一股靡靡啞啞的味道。


    “……道尊老頭過他的生辰,喊我做什麽?那宴上的酒水都淡出鳥來了,逸穀你也喝的進去?不如姐給再你去抓兩頭仙鶴來,佐我新釀的酒怎麽樣?”


    “哈?則唯洞府裏少的那些的仙鶴是你抓的?”


    南嬈轉過頭,對上草亭中應則唯平靜無波的雙眼,一臉無所畏懼道:“沒錯,上個月你殿裏養的月曇也是被我拔禿的,拿月曇釀的酒賠你一壇,就當無事發生可好?”


    她說完,竟當真丟給他一壇酒。


    應則唯接過酒後,半晌不語,南頤正不知該如何道歉時,便見他抱琴起身道:“時辰已至,我先去拜見道尊,稍後見。”


    他走得極快,南頤唯恐他被觸怒了,無奈向南嬈道:“則唯隻不過是管教我們多了些,你何必總是招他?”


    南嬈嘖了一聲,一雙漂亮的鳳眼微微眯起:“我早就說了,君子和浪子怎麽可能走到一塊去?誰叫老爹聽道尊老頭蠱惑亂點鴛鴦譜,讓他跟我都不自在,何必呢。”


    南頤幽然一歎:“父親的頭發又要愁掉一把了。”


    南嬈嗬嗬了一聲,手一揮,周身鳳羽幻影一聚一散,化作一身朱紅華裳,出水時的嫵媚頓時多了幾分高不可攀的威嚴。


    “放心,寅洲將來的主宰,總不會為了區區兒女情長之事所擾。”


    再次歎了一口氣,每次南頤跟著他姐姐出入這種宴會,總會收獲一大批異樣的目光。


    畢竟誰都知道,南芳主幾乎完美繼承了赤帝最霸道的一麵,無論是風采還是容貌,走到哪裏都非要擠壓所有人的存在感不可。


    人們嫉妒她的美貌與權位,卻同時又無法不被這兩樣東西所深深吸引。


    南嬈前後左右都是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態,唯有她十分隨意,這招來了她鄰座人的不滿。


    敖廣寒其實已經忍了很久了,訓斥道:“道尊在上麵,你能不能坐有個坐樣?”


    南嬈才抿了一口麵前的酒水,本就因為道生天的酒殊為寡淡而不悅,聞言用尾指勾著酒尊上的銅環輕晃著,一雙嫵媚煞豔的鳳眼盯緊了對方,將腳上的木屐直接蹬掉,一雙雪膩白皙的玉足挑釁般從赤紅的袍角下探出,直接蹺在麵前的桌案上。


    她輕啟朱唇,語帶調笑:“寒寒你說什麽?嬈嬈沒聽清楚。”


    他身後的人眼疾手快地抱住幾乎是立馬想衝出去想揍南嬈的敖廣寒:“少主,冷靜!南芳主還是個女子!”


    敖廣寒氣急敗壞道:“她算什麽女子!此賊一日不除,老子寢食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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