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間傳言,是應王府的老太太病重,眼看要不行了。


    作為老應王雲嘯的妻,蕭氏曆經應王三代,一個寡婦,曆經了炮火紛飛、生死一線,扶了兒子,又保孫子,實在是個奇女子。如今蕭氏六十有五,身體每況愈下,而年幼的應王才十一歲,離了主心骨奶奶,應王府的未來的命運將會如何?


    屋內傳來輕輕的啜泣聲,無數人的刻意收斂的唿吸在蕭氏住的這一間小小廂房擁擠,連空氣都變得沉重而濃稠。


    拂月半跪在床邊,懷裏還抱著一個安睡的嬰兒,她努力地將臉湊到蕭氏耳邊:“奶奶,看見了嗎,這是瑾兒。”


    鳴夏背過身去拭淚,錦冬哭得雙眼通紅,胸腔裏一抽一抽的,無神地靠在床尾。


    蕭氏吃力地睜開眼睛,臉上浮現出一種格外枯敗的灰色,唯有眼睛還算清明,像是燈枯油竭之前,最後一抹不太穩當的火星。


    她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嬰兒的臉,側頭看著憔悴的拂月,極艱難地扯出一個微笑:“好,好,家裏又多了一朵花兒。”


    鄭襯也紅了眼眶,他依稀記得當日與蕭氏對弈時,對方還是個精神矍鑠的老人,通身都是氣派,這才幾年,竟然就這樣……他用不太穩當的聲音道:“奶奶,您放心。玄雲必會好好照顧妻兒。”


    蕭氏笑著“嗯”了一聲,慢慢道:“老二,你瘦得多了,往後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拂月咬著唇點頭,身後的錦冬哭得更厲害了。


    “央兒呢?”她不願浪費時間,挨個點過去。推月牽著蹣跚學步的孩子湊到床邊,孩子福了福,奶聲奶氣道:“央兒見過奶奶。”


    蕭氏笑道:“一轉眼,央兒都這麽大了。”她拉住推月的手,目光移到她臉上,含著無盡的慈愛與不舍:“孩子,這個家,辛苦你了。”


    她另一手牽過雲清來,把他的手和推月的手搭在一處,轉頭道:“清兒,聽你大姐的話,別惹她生氣。”


    雲清用寬大的袖子不停地抹著眼淚鼻涕,哭得唿嚕唿嚕的,活像一隻滑稽的小狗,帶著哭腔兒道:“我一定聽姐姐的話,早點長成大人,奶奶,奶奶……”


    推月反握住蕭氏枯瘦的手,咬牙道:“奶奶放心,推月……推月一定會撐起雲家來,不讓雲家列祖列宗失望。”


    推月那武官夫君也跪在一旁,表情動容地連連點頭。


    蕭氏閉上眼睛,嘴唇向上勾起,許久才道:“可惜了,老三不在。”


    她親手在那孩子手腕上做了標記,保她一世平安喜樂,不出意外的話,轉世已經三年,秦沅一定找到了她。一旦找到,他就會盡己所能守住她。


    她算著時間,蕭氏的軀殼在陽世已到最後極限,在一刻鍾內,她必須得返還天宮了。


    “啼春、鳴夏、剪秋、錦冬……”


    其他人向後一步,四個丫頭紛紛靠過來,臉上都是梨花帶雨。


    “別哭了,傻孩子。”蕭氏輕輕笑道,“桌上放的是你們的賣身契……”


    “老太太!”錦冬睜大眼睛,哽咽說,“我不走,我哪裏也不去,我就守著這裏……”


    “噓……”蕭氏氣若遊絲,將食指抵在唇上,語氣堪稱溫柔,“收好,往後你們自己的命,自己做主。”


    四個人滿眼通紅地看著她,都趴在蕭氏床邊:“老太太……”


    涼玉睜眼看了看這一屋子人,心裏纏繞著絲絲暖意,這是她在凡間的家啊——


    來的時候渾身狼狽,失魂落魄,走得時候,卻是真舍不得。


    “我走以後,撤掉百花樓,不必再上香,花神會予你們福祉。”她的目光穿越過這廳堂,快速地將應王府內熟悉的亭台樓閣,全部掠過一遍。


    最後,蕭氏閉上眼睛,抬起手來,輕輕地留下了此生最後一句話,輕得幾乎像是歎息,“多謝。”


    多謝你們。


    隨即軀殼向下陷落,涼玉的魂魄脫出,在這個瞬間,她眼前忽然出現一抹細微的光暈,一隻斑斕大虎的剪影一閃而過,隨即麵前出現了一個滿頭白發枯瘦又眸光銳利的老人。


    這是……真正的蕭氏。


    蕭氏不苟言笑的麵皮上浮現出了一種欣慰的微笑,恭敬地衝涼玉行了一禮。


    涼玉也彎下身去,裙踞拖在地上,與她行了個平禮。蕭氏有些怔愣,她們之間一句話也沒有說,涼玉已認出她來,笑了笑,轉身離去。


    魂魄交錯,不過一瞬間。


    匆匆人間歲月,像是一隻有力的手,曾經承托了她最脆弱無助的靈魂,在她千萬年的漫長壽數中,增添一點世俗生活的味道。


    而不論為人還是為神,總要嚐遍人間煙火,才會明白愛的初衷。


    ****


    涼玉步履不停地迴了花界,清章殿內司矩坐鎮,見她來了,站了起來:“殿下。”


    涼玉微一頷首,坐在妝台前,任由司矩給她簪上繁複的華冠。


    司矩手中象牙梳沿著她的順滑的長發向下,她蒼白的麵容倒映在鏡中,眼睫低垂,竟然趁此機會無聲地打了個盹。司矩扶住她的肩頭,發覺涼玉最近越發瘦削,腰圍小了兩個尺寸,肩膀上的骨頭仿佛一掰就能折斷。


    “殿下?”她簪上最後一朵花,輕輕喚。


    涼玉很警覺,幾乎是立刻便睜開眼睛,“嗯?”


    司矩心中忽然漫出一股酸澀,記起涼玉小時候賴床,為了叫她上朝,門板拍爛了她也不肯起來,捂著耳朵接著裝睡。那段日子迴想起來,竟然恍若隔世。那個萬事不操心的天真少女一去不返,現在她宛如驚弓之鳥,日日殫精竭慮。


    她俯下身來:“殿下不必太操心了,諸事有臣。”


    涼玉微微笑了笑,唇間卻溢出一絲歎息,她將胭脂往嘴唇上一撲,刹那便掩蓋住所有的蒼白孱弱,鏡中人顏色明豔,黑眸紅唇,笑起來光華滿目,像是濃鬱的桂花香氣,直往人心裏鑽。


    她瞅著鏡子左右看看:“阿矩,你別嘮叨了,再嘮叨就變成老太婆了。”


    司矩聽見她話中熟悉的調侃之意,才覺得放下心來,半晌,眉心擰緊,試探著問道:“殿下最近……還去領雷罰嗎?”


    天罰一個千道雷,外加先前在凡間濫殺無辜的八道,總共一千零八道雷,天界眾人,誰聽了也覺得膽寒。


    可是麵前這看起大大咧咧的少女,竟然一直咬牙受著,她從來不曾害怕,也沒有害怕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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