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尷尬地撤開手去,看見她半睜了眼睛,眸光有些迷離,卻忽然叫起他來:“疏風。”


    “怎麽了殿下?”


    “你跟……晉興檀……很熟嗎?”


    晉興檀?他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頭霧水道:“晉興檀是凡人飛升的星君,小仙跟他……不算太熟,殿下怎麽突然問起他來?”


    她許久不說話,眼睛又閉上了,顯然是醉了:“紅珠呢?他跟紅珠怎麽樣了?”


    疏風皺了皺眉頭,小心道:“紅珠……紅珠是誰?“


    她忽然一笑,笑得淒慘:“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疏風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忙安撫道:”興許是他舊識,可是我們都不認識,也未曾聽他提起。”


    涼玉搖搖頭。


    夜裏很冷,涼風從窗縫裏漏出來,吹得人骨頭發寒,涼玉仍然是一身單薄的衣裙,乖乖地坐在那裏,既不發瘋,也不胡言亂語,她隻是笑,又安安靜靜地落下淚來,那眼淚讓人心驚膽戰。


    疏風猶豫了很久,脫下外裳,輕輕搭在她肩上。


    陌生的氣息靠過來,她的手已經搭在外敞上,轉眼就要將它撥掉,可是猶豫了一下,卻默許了他的動作。


    疏風離她極近,看得見她白皙的脖頸上細細的絨毛,她長睫如羽,麵頰通紅,幾乎讓人不忍褻瀆。


    他內心掙紮了許久,十分艱難地輕聲道:“神君來文淵閣找過我……”


    他還在猶豫要不要說下去,卻見到涼玉已經睡熟了,渾然沒有聽進去,臉上猶自掛著淚痕,便住了嘴,輕手輕腳地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臉,手顫抖著,很快地縮迴來,似乎觸及到的是一團火。


    ****


    夜夜宿醉。她發覺了酒的好處:雖然它隻是聞起來香,事實上又苦又辣,但是它幫人安穩入睡,一夜至天明。


    疏風帶的醉仙釀極好,入口綿密,又不會使人頭痛,而且照他的話說,“殿下酒品好”,酒品好的意思,就是她不會酒後失態,翌日醒來一切正常,讓她有信心更加肆無忌憚。


    疏風待人接物都很寬容,麵對她的時候尤其拘謹恭敬,絕對不會像鳳君一樣,管束她的時候說一不二,毫不客氣。


    她變著花樣地討酒喝,他便完全招架不住,弄到最後,發展成兩個人的夜夜對飲,他隻是偶爾苦著臉勸道:殿下,明天還是不要了吧。”


    隻要她一道眼風掃過去,他就住了嘴。


    下一個夜晚,她還是能撒嬌耍癡、死皮賴臉地要來喝。


    疏風人真好,害羞又可欺,在她麵前束手無策。她似乎又迴到初入花界那兩年,天不怕地不怕,橫行四方,沒人來管束。


    第一批的醉仙釀沒的很快,畢竟是珍品,哪裏禁得住天天偷來喝,後麵的酒就沒那麽好了——她喝到興致起,慢慢話便多了起來,有時會突然開始擊節高歌,衫裙半落,媚眼如絲,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哪裏還像幾天前醉了酒也乖乖坐著隻紅臉的小姑娘。


    疏風:“……”


    疏風很狼狽,手忙腳亂地施著法術接住她亂拋出去的碟子,一襲白衣早就被各種湯汁染得斑斑駁駁,摞在桌上還沒喘口氣,看她踉蹌幾步就要仰倒,趕緊一把抓住她的衣帶。


    涼玉退了幾步,臉上的笑也沒了,滿臉不悅:“你別拉我!我酒品很好的。”


    疏風恨不得咬舌自盡,他十分後悔曾對她說過這句話——這位殿下的酒品,完全取決於酒的質量。


    “殿下,殿下……你別再退了,坐下來……”他滿頭大汗地哄著,涼玉滿眼茫然,仍然向後退,腳下踩住裙子,哐啷一下便絆坐在地板上。


    疏風一驚,也趕緊蹲了下來,“沒事吧?”


    風過窗欞,窗戶被吹得晃動了一下,疏風本能地朝窗外看了一眼,外麵黑漆漆一片,一片安靜。


    “嗯。”她隻坐著,似乎也不覺得疼。


    疏風挽起袖子,伸出一隻手來,哭笑不得:“殿下,起來吧。”


    她怔怔看著她的手,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有些渙散,像是在兀自出神,末了,慢吞吞地脫下鞋子,露一雙白而小巧的足。


    地板上太涼,還沒等疏風迴避,她自己先將腳收進裙子下麵,委委屈屈道:“鳳君,我走不動了,你能不能背我?”


    “鳳君”二字是被她咕噥過去的,疏風疑心是自己聽錯了,一時愣在原地。


    窗戶又哐啷響了一下,疏風分神想,今天的風倒吹得古怪。


    他伸手搭在她肩膀上,她瑟縮了一下,雖然對著旁人叫了他的名字,可似乎還是能無意識地辨別出眼前的人不是他。


    疏風越發覺得憐惜,像捉一隻滑溜溜的小魚似的,捏住了她的肩膀,另一隻手攬住她的腰,把她拉了起來,安置在了椅子上。


    涼玉坐在椅子上,窗戶當啷直響,她側耳認真地聽著,窗外花影斑斑駁駁,她倒是安靜了。


    疏風忙得滿頭大汗,又彎腰把她的鞋子撿起來,倒也忘記了一開始的拘謹,用僅剩的幹淨的袖子擦了一把額頭,好言好語道:“殿下把鞋穿上吧。”


    見她像沒聽到一樣,他唿了一口氣,終於說出了那句心裏話:“要不,殿下還是哭吧?”


    他隻道涼玉是在極力忍著些什麽,白天一點兒不漏,隻有夜晚醉酒的時候才能宣泄出來,可也宣泄得不完全,不光她憋得慌,他也覺得難受,替她難受。


    她徑自站起來,推開窗,窗外有一枝梨花,一下子伸到眼前。


    她伸手用力將這枝花折下來,拿在手裏看,花蕊裏的寒露灌進她袖中,涼涼的觸感沿著手腕向下。


    她的眼神晶亮亮的,橫握著那花枝,抬手轉身,做了個起手式。


    這又是要出什麽幺蛾子?疏風動了動嘴唇,剛想要勸阻,卻見她步履踉蹌,花枝舞得卻不是全無章法,裙擺旋轉開來,像一朵花,花枝化作虛影,竟然帶過一陣陣勁風,在衣擺間穿梭,一時間飛花如雨,四處飛濺。


    疏風眼神一亮:這是兩百年前,嗣位禮上見過的華蓉劍法。


    涼玉越舞越興奮,步子也穩健起來,一個迴轉,信手將窗推開,月色好得驚人,映得她如同桂宮仙子,她衣裙款擺間,一個旋身,便消失在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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