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滿上一杯,語氣輕輕鬆鬆:“他就是過於震動,才決定要迴收十方神器——全都攏進自己懷裏最安全,一旦再有這種事發生,便好控製得多。”


    涼玉想了又想,道:“既然天帝的想法無可厚非,為什麽……為什麽鳳君和他爹爹寧死也不願意交出昊天塔呢?”


    巍因醉醺醺地點了點她的額頭,嘲笑道:“你呀,不是那小子一手帶大的嗎,怎麽連這也想不明白?”


    涼玉的眼神明明淨淨,含了一絲自嘲的酸楚:“涼玉愚鈍,以前……從來沒有細想過這些事。”


    他笑道:“恐怕不是愚鈍,是被保護得太好。”


    見她臉上一下子黯淡下來,清了清嗓子,言歸正傳,“最初,這件事沒有對錯,隻是政見不合。天帝迴收十方神器沒有錯,但卻忽略最重要的一點:為什麽最開始的時候,神界將十方神器散落在仙界,而不是一並交給某個人?集合的力量,就一定是安全的嗎?”


    涼玉極聰明,聽了巍因的話,立即心下寒涼:“恐怕是因為神界不想讓仙界也有人間那樣的帝王,一人主宰,生殺予奪。”


    “十方神器,遠不是人間皇帝那點權力可比的,那是不可想象的力量,一旦所有者犯了錯誤,亦或是被有心人掌握,對六界來說,都將是一場災難。鳳凰之所以反對,正是在反對不可預見的後果。”


    “那天帝他……”


    “天帝始終堅信他可以掌控十方神器。另一方麵,長時間的分權已經讓他覺得無法忍受了。”他看她一眼,口齒也有些不清起來,“妖仙大戰,紫檀殿身死,東華君重傷,本上神我不問世事,不久玉郎閉關,仙界損失慘重,大能多有折損,其餘人手足無措間,他當了一段時間實打實唿風喚雨的帝王,便更想要一個嶄新的仙界了。”


    是啊,一個有野心的改革家,誰不希望從此手握無上權力,說一不二,一聲令下,人人服從?


    巍因冷笑一聲:“此時天帝要收十方神器,鳳凰一族本就權勢滔天,還公然反對迴收神器,成了最大的阻力,天帝陛下既然有心一改仙界麵貌,自然先拿他們開刀,就算昊天塔收不迴來,也要降一降他們的權力和地位。”


    在這場拉鋸戰中,誰也不肯妥協,事情最終以兩敗俱傷告終。


    涼玉心中浮起一陣寒意,她終於明白,鳳君眼中的恨意何來,他不是在向天帝妥協,而是為了整個仙界忍氣吞聲,不能反,也不能負了父親的囑托,就這樣背著莫須有的罪名,苦苦捱了一千年,昊天塔一日不歸,他們之間的對抗就一日不結束。


    她皺了皺眉頭:“涼玉雖然理解,卻覺得……天帝迴收神器的姿態難看了些。”


    放在以前,她是斷不可能這樣說的。


    重華夫人溫柔內斂,待誰都很敦厚,她從小到大,娘沒有說過任何一個人的壞話,也不許她自大輕狂地說別人壞話,在知曉這些事之前,她滿心都是對天帝的敬仰。


    巍因大笑:“連你等小輩都覺得此事做得不得人心,可想而知大家心裏作何感想。”他還想再倒一杯,卻發現酒壺裏隻剩下薄薄一層底,不滿地砸了咂嘴,“不過,天宮的防範確是薄弱了些,本就隻有一把軒轅劍,還在妖仙大戰中變作一塊廢鐵,天帝心急亦在情理之中。”


    “什麽?”涼玉愣住,生怕自己聽錯,搖了搖他的胳膊,“上神說軒轅劍在妖仙大戰之後,就已經沒有絲毫仙力?”


    “正是。”


    “那麽……天帝是如何用廢鐵一樣的軒轅劍削了鳳君碧鳶劍上修為的?”


    巍因半眯著眼睛,似是有些困了,撇了撇嘴,露出一絲蔑視的神色:“怎配稱之為‘削’?頂多算是‘奪’。”


    “那是什麽意思?”


    “小丫頭功課不過關……”他閉著眼嘟囔道,“軒轅劍乃是一把兇劍,你自己那寶貝佩劍,不也是能吸人修為的兇劍嗎……”


    “……”


    巍因打了個哈欠趴在桌上,閉著眼睛,困倦地含含糊糊:“你也看見了,原先廢鐵一般的軒轅劍,現在可是好端端的了。”


    “是天帝用軒轅劍……”


    “噓……”童子的聲音越來越低,“不可語,不可語……”


    事實上,天帝並非那個絕對無私的天帝,天宮也不是那個公平清正的天宮。


    她算是慢慢明白巍因上神的話:仙界與人間,其實並無什麽不同,生死攸關時刻,仍然會逼出許多利益紛爭,爭權奪利,其中不惜以構陷同類,你死我活為代價。


    仙界的真麵目,也充滿了不堪和無奈。


    而現在一切已經不可挽迴,隨著紫檀殿,東華君的退出,長久保持的散權狀態已經被打破,天帝一人獨尊足足一千年,仍有繼續發展的趨勢,密函製度就是由此誕生。看似仍舊歌舞升平、花好月圓的仙界,其實在慢慢發生著變化。而他們都在變化中顛沛流離。


    司矩輕聲道:“迴殿下,密函製度已經有一千年。”她看著涼玉的眼睛,心裏一陣酸楚,卻仍有一絲徒勞無功提醒的意味,“殿下不要多想——”


    涼玉從善如流地微笑,心裏卻道,怎能不多想?


    如果還是兩百年前,她從蕭氏的身體裏醒過來,第一件事肯定還是哭著鬧著要找天帝主持公道,可是如今她心中結了厚厚一層寒霜:天帝真的會幫她主持公道嗎?


    她是紫檀殿君上和重華夫人之女,生來帶有隻通過血脈相傳的幻術天賦,如果父君還在,紫檀殿未散,她就是後繼之主,權勢無限。


    雖然父君在她尚未出生時便身殞,沒有教導,縱然她天賦秉異,也不及父親十一,紫檀殿早早散了,可是天道還是補償了她——星盤命定了她的花神位。


    這是一個不算小的神職,何況花神手上,還握有三大兇劍之一的華蓉劍,恐怕這個消息橫出,感到忌憚的不僅僅是原花神淺修。


    不到兩百歲就擔了神職,幻術天賦,手握兇劍,若要說她將來能睥睨四方,重建一個紫檀殿,恐怕也是有人信的,天帝不可能顧慮不到這一點。隻是當下她還未成氣候,脆弱得一擊就倒,這一點,溫玉看得到,陛下也一定看得到。


    “兩百年前我出事,天帝心裏恐怕是慶幸的吧?”涼玉語氣平靜。


    這也就能說明,他為何在嗣位禮大動幹戈那麽久以後才知道,僅聽一麵之詞,便輕易定奪了她的生死。


    “殿下!”司矩深吸一口氣,有些沉痛地看著她,“殿下不能這樣說。”


    “是,我說錯了,陛下沒有做錯,他隻是旁觀。”


    默許別人對她肆虐傷害,借別人之手,除掉心頭大患……她閉了閉眼睛,的確不能再想了,越想越離譜,容易滋生心魔。


    “阿矩,你說有沒有可能,這兩封密函都到了陛下手中,他卻故意沒有迴應?”


    從前天宮處理政務大都公開,大家大咧咧地站在雲庭討論,早上的消息,下午便人盡皆知,自然,也從來沒有過什麽大事,直到有了密函製度。神官們上報的機密要務,由文官審核遞上,光文官就有五位,彼此監督,以正聖聽。密函裏的內容,由天帝查看,一人裁奪,這一份獨一無二的權力之路,竟然越發向人間靠攏了。


    天帝似乎越來越喜歡藏在帷幕背後,看著下麵的人彼此撕咬爭鬥了,誰也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司矩怔了怔,認認真真地答道:“殿下的猜測也有可能,假如真是如此,無論陛下做出怎樣的決定,我們都應該做好準備。”


    涼玉笑起來:“假如真是如此,我倒覺得很好,以天帝的性子,必然等溫玉拿下我之後,黃雀在後,把溫玉也收拾了——也不算太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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