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配合地靠近了一些,她的脖子又伸長了一些,已經感受得到繃到極限的頸椎骨發出哢哢的響聲。她用力瞧那美人的臉的時候,感覺到鳳桐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她臉上——她也知道自己很傻,此刻尤其傻得厲害。


    不過,顧不得那些了。


    美人的臉安安穩穩地藏在鳳君懷裏,哼,像是什麽稀罕的珍寶不給人看。說不清楚心裏究竟在著急什麽,她最後踮了腳尖,又往外探了一寸。


    瞬間,天旋地轉,碩大的月亮晃了她滿眼,雕梁畫柱的閣子倒過來,向上飛去。


    怎麽就掉下去了!她緊緊閉了眼,眼前全是閃爍的星子,星子過後,一片黑暗。


    在黑暗中有人撫上她的臉,指腹有薄繭,手指間縈繞著淡淡的青草的氣息。


    她蹙起的眉頭慢慢放平,緊緊閉著的雙眼狐疑地睜開,頭頂是鳳桐的臉。他低眉看著她,看了許久,才開了口,語氣似欣慰,又似喟歎:“竟然飄到了這裏。”


    她瞪大眼睛,想抬手握住他的手,袖口白紗垂了下來,癢癢地掃在她臉上。


    原來,原來!


    她迅速地伸出兩手,摸到自己光滑的麵頰,柔軟的唇瓣,立即從他懷中掙紮著跪直,一把摟住他的脖頸。他溫熱的懷抱一下子熨帖了她的心,無數拚命忍下去的情緒在這個刹那席卷而來,盡數爆發——


    “鳳君!”少女嗓音清脆,帶著些微的哭腔。


    他無聲伸出手扶住了她的後背,亦將她用力按在懷裏。


    ****


    “難怪引魂曲沒有用,原來,你的魂魄自己找了副殼子。”


    她迴頭望向百花樓,見到三層半開的窗戶,軟軟地掛著頭發花白的蕭氏的半個身子,深夜裏見到這樣一幅畫麵,實在有些詭異。


    涼玉驟然迴到本體,平息了一下又驚又喜的情緒,便一把拉住了鳳桐的衣袖:“鳳君,我們快些迴去!”


    鳳桐表情一滯,看著她:“迴哪兒去?”


    涼玉的眼裏浮現迷惑的神情:“溫玉構陷我入魔,當日我隻剩一口氣,無力辯駁,現今肯定需上報天宮,求一個公道才是。還有司矩……”


    鳳桐的眼神有些複雜:“涼玉,你可知今日是何時?”


    他憐惜地抬起她的下頜,看著她漆黑的雙眼,似乎是不忍,又似乎是無奈,頓了頓,咬牙道:“現今距花神的嗣位禮,已有二百年。”


    二百年!


    她身子一歪坐在地上,眼中微弱的星芒閃爍著,突然破滅了。


    一切仿若昨天,可是……


    他看著手中的玉屏簫,目光漸漸飄遠:“本君這引魂曲,吹了整整二百年。”


    二百年是什麽長度,涼玉是知道的。


    她三百歲掌握花界,至五百五十歲死去的那一年,統共隻有二百五十年。溫玉的花神位坐了二百年,鬥轉星移,根深蒂固。


    二百年足以讓她的惡名蓋棺定論,足以讓整個花界和天宮都忘卻那一場紛爭。


    涼玉沉默了,如同石雕一般,沒有多餘的表情。她帶著水色的眼睛映著天上的月色,過了許久,啞著聲音道:“他呢?”


    二百年。當日的北辰君,他溫熱的笑容,他厭惡的表情。她閉上眼睛,心在一陣難耐的酸澀中,冰冷麻木了。


    鳳桐聲音平靜,隱隱含著一絲冷意:“於三十年前飛升了上仙,掌河湖水流。整二百年,與溫玉同入同出。”


    她眨了眨眼,心裏那一根殘弦,啪嗒一聲崩斷了。


    他心裏裝的原來是溫玉,從頭到尾都是溫玉,從來不是她。許多從前說不通的事情,在這個瞬間全部串通起來,令人醍醐灌頂——


    她是有些太傻了。可是他不該討厭著她卻裝作喜歡她,不該不愛她還騙著她。


    她感到胸腔傳上來一陣陣鐵鏽味,冷笑一聲,又問道:“司矩何在?”


    “嗣位禮一事過後,寒毒入體,自請左遷,退居昆侖洞掌禮樂典籍,深居簡出。”


    “是……”她閉了閉眼,睜開時眼裏已有明亮的鋒芒,像是淬了毒的利劍,“他們是要把司矩趕走的,玉郎老頭子一直閉關,在我身邊的隻有阿矩一個。沒了阿矩,我便徹底無法翻身。”她撥弄著頭上的珠子,由衷地歎息,“好大的一盤棋。”


    鳳桐沉默半晌,歎道:“我也是糊塗。”


    他輕柔地撫摸上她的鬢發,似乎唯恐一用力便弄痛了她,“我將你仙身帶迴的那一日,發現頭頂花冠下麵,有一根兩寸長的釘魂針,釘入顱骨——是錦繡的問題。”


    涼玉順著他的手指,摸到頭頂黑發下粗陋的針孔,現在早已經沒了當時的痛感,“那天錦繡為我梳頭,表情很奇怪,時而哭時而笑,大概早就被奪了舍。”她嘴唇勾成一個殘忍的弧度,“有了這釘魂針,我便在台上頭痛欲裂,目不能視。”


    “還有,“他盡量不去看她, “季北辰給你的參湯,裏麵摻了北海邊際的浮草申崇,服之魂飛魄散。”


    涼玉看著不遠處的鬆樹樹梢,點頭:“好。”


    她沒有哭,看上去有些麻木,隻是臉色鐵青,像是冷得厲害,連帶著他的心也冷了起來。他摸摸她的臉,是冰涼的,一絲溫度也沒有,便化了一件大氅,披在她身上。


    “我最後有一件事不明白,當日鳳君親自設下結界,有九道密令,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進不來,溫玉是怎麽進來的?”


    鳳桐道:“溫玉便是那個劍穗子,她稱病不來,實則化形在劍穗裏。“


    涼玉覺得有些好笑,接道:“原來是我親手將她帶進結界,係在我的華蓉之上。”


    樁樁件件都在嘲笑著她。


    她猛烈咳起來,噴出一口汙血。鳳桐將她扶住,拍拍她的背:“你當日讓華蓉打碎了一魂一魄,現在在應侯府老夫人殼子裏的隻有兩魂三魄,二百年的引魂曲隻招來一魄,就在你這副身體裏,另有兩魄不知所蹤。”


    他待她緩了緩,“你如今魂魄不全,不能在本體裏久留,否則魂魄不能長存。”


    涼玉咳出淤積在胸中的血,已感覺到魂魄不全的虛弱感,隻能靠在鳳桐懷裏,靠他的氣護著,才會感到舒服一點。孱弱的魂魄擠在一起,仿佛冰天雪地裏取暖的幾個人。


    “你受了蕭氏一族四百餘年的香火,方有今日際遇,白天陽氣過重,於遊魂不利,還需迴到蕭氏的殼子裏將養。這處閣樓是嵬因上神建造,仙氣深厚,你天生仙胎,會有裨益。”


    涼玉一怔。


    都說當日蕭氏為祭花神修閣,張榜招標,有民間神匠自稱魏音,上門自薦,一手建之。原來,這竟然是嵬因上神在人間的化身。


    當日那個豁了兩顆門牙的小童,整天藏在她花界浮生橋問花閣裏做遊戲。借問天鏡那一日,他不動聲色地提點著自己——可她那時候什麽也想不到,一心沉浸在幸福裏。


    為什麽不看看姻緣呢?


    她看著自己伸出的手指出神,發現那讓火燒過的痕跡已經淡去,不痛也不癢,又隔著冰涼的衣物摸了摸心口,那處劍疤也隻剩下小小的一塊。


    涼玉心下微驚,隨即是一股巨大的悲愴,她撩起衣擺撲通一聲跪在鳳桐麵前:“這二百年,為了涼玉,難為鳳君。”


    將她那具不人鬼不鬼的身體,不知廢了多大的心力,恢複得幾乎同從前一樣。


    鳳桐不扶她,受了她這一跪,才慢慢蹲下去,平視她的眼睛。


    他緩緩地笑道:“難為極了。”


    語氣中含了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


    涼玉想起很多年前,在那處小小的廂房裏,鳳君眼中光華流轉,似笑非笑:“是個累贅,還麻煩得很。”


    她確實是個累贅。


    涼玉眼中晶亮亮的,漆黑的瞳仁轉動,含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歎息:“二百年過,我竟有七百五十歲了。”


    鳳桐嘲笑道:“死人是不算年紀的。這二百年,僅讓我一人老了二百歲。”他自嘲地扯起嘴角,勾起肩上的發絲,“你看看,我是不是都有白頭發了?”


    “老太太——”剪秋的聲音遠遠飄來,“時辰不早了,老太太可要迴房歇下?”鳳桐抬頭望了望漆黑的天幕,低聲道:“快些迴去。”抱起她向上一送,涼玉掙了眼,已經迴到蕭氏的身體中,趴在窗台上,腳都快站麻了。


    窗外鳳桐飛在空中,抱著她的軀殼,遙遙叮囑:“切記,莫露馬腳,萬事小心。”


    涼玉點點頭。


    “明日還是在此處等我。”鳳桐將玉屏簫往袖中一收,又看她一眼,忽然放緩了語氣,柔聲道:“再忍忍,我必會想到辦法。”


    鳳桐不留餘地的嘲諷還讓人習慣些,一旦偶爾流露這樣極其遷就的安撫,頓時便使她受不住。她的聲音有些哽咽:“這條命都是鳳君撿來的,我還有什麽不能忍的?”她壓下了聲音裏的顫抖,抬起頭認認真真道,“你放心,該討迴來的我都會自己討迴來,不然枉為紫檀殿後人。”


    鳳桐笑著哼了一聲,化煙而走,留了一句笑語飄散在空中:“……大話精。”


    蕭氏從百花樓出來時,已近子時,兩個小丫鬟規規矩矩地站在閣子外,強行瞪著困得無神的眼睛。錦冬眼尖,看見蕭氏手裏捏著那把有些蔫萎的菊花,花瓣都打了卷兒,疑惑地問道:“老太太沒把花獻給花神?”


    蕭氏道:“今後不給花神送花了。”


    剪秋和錦冬一愣:“那送什麽呀?”


    涼玉很認真地想了半晌:“水果吧,要新鮮一些的。最好有蛇果,沒有的話……枇杷也行。”


    兩個丫鬟一路小跑跟著,聽到此處不禁麵麵相覷:“老夫人如何得知?”


    蕭氏邊走邊說:“你們想想,花神日日與花為伴,早就不稀罕了,還送她花,豈不是給她添堵嗎?”


    涼玉本是說氣話誆人,誰知道剪秋聽後竟然一臉信服:“原來是這樣,奴婢明白了。以後府上選最好的果農,定然四時四季都為花神娘娘獻上新鮮水果。”


    錦冬在黑暗中切切地笑,自以為聲音很小:“我知道了,原來花神那裏稀罕水果。”讓剪秋在後腦勺拍了一下,馬上便噤聲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有點事,今天晚點會再更一章。我愛所有收藏的小天使們~


    第9章 寧死不嫁(上)


    涼玉幾乎是一路扶著額頭迴到住處。


    剛一進門,屋裏飛來個隻及她腰的小團子,旋風似地狂奔過來,到了跟前又急急刹住,兩隻小手把她腰一環:“奶奶奶奶!”


    小團子亮亮的眼睛和雪白的皮膚晃人,仔細一看,竟是個紮兩隻羊角辮子的小姑娘,兩腮圓滾滾,渾身胖乎乎,大紅襖子,燙金的珊瑚色馬麵裙子,上麵又穿了一件藍綾羅繡白蝴蝶的褂子,簡直就像……


    就像……人間的年畫上抱著胖頭魚的那廝。


    涼玉把年畫娃娃從腰上拉開,左看右看,喜歡極了,看得年畫小臉紅撲撲的。鳴夏行了個禮,察言觀色地提醒:“老太太,這是三小姐撥月。”


    年畫的小臉一下子垮下來,眼裏蓄上了淚,奶聲奶氣地控訴:“奶奶忘啦,真的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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