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靜靜地佇立在大櫻花樹底下。
她抬起頭望著樹梢,盛開的花朵,彷佛花辦隨時會飄落似的。
周遭沒有其它人影,唯獨少女一個人。
少女的手撫著樹幹,銀色長發隨風飄逸。
(光……)
少女——光的腦海裏,迴響起了貓神大人的聲音。
(不可以讓廣人擔心唷。)
光不迴答,隻是安靜地盯著櫻花樹。
貓神大人溫柔地跟光說——
(如果無處可去的話,就這樣以新娘的身分待在鯉屋家也很好。隻要你想要,我的身體也隨時都能借給你哦。但是……)
貓神大人說話的聲音略帶笑意。
(尋找廣人的新娘這件事,就要由你來做了。)
光將視線從樹梢轉到天空,小聲地說了:
「為什麽,要這麽努力地找新娘呢?」
(因為我想要讓廣人擁有家人。)
「家人……?」
(廣人與父母的緣分很淺,他是由已過世的奶奶扶養長大。你應該知道這件事吧?)
「是知道……啦。」
(廣人總是不提難過的事。即使奶奶過世,卻還是跟摩沙子兩人一起辛苦地撐了過來。現在有了我們,他已經不再是自己一個人了。但是……)
光腦海裏迴蕩著貓神大人溫柔的聲音。
(我還想要讓廣人有更多、更多的家人。這是為了讓他……能更幸福。)
光沒有迴應。
櫻花樹的樹枝在風的吹拂之下不停搖晃,花辦飄落在她的銀發之上。
「什麽家人的……真無聊。」
有氣無力的話語,剛好與花辦同時落下。
「反正都會分崩離析的……!」
說著,光當場蹲了下來。
她將臉埋在雙膝間,身體也緊緊地縮著,一動也不動。
風愈變愈強,頭上的櫻花樹梢也劇烈地沙沙作響。
(……光……)
貓神大人叫了她的名子。此時——
「……光,貓神大人……!」
光猛然抬起了頭,小心翼翼地移動視線。
「……廣人!」
光大吃一驚,站了起來。
在她的視線前方,廣人正大口大口喘著氣,把手撐在膝上。
漣漪不斷的小水池的水麵,映照出他的身影。
廣人拚命地調整唿吸,站直身體,然後抬眼環顧了一下四周。
眼前所見,是維護得很好的青綠草坪。
有錦鯉悠遊其中的小水池、映照在水麵上的涼亭與茶室、圍著櫻花樹的小徑……
一座悠然靜謐的日式庭園。
「為什麽……為什麽你知道我在這裏呢?」
光那混著驚訝與膽怯的聲音,傳進廣人耳裏。
「我試著迴想你說過的話。」
廣人做了深唿吸,調整自己紊亂氣息之後,迴答說:
「你說過自己曾經很向往旋轉木馬。你說,能從櫻花樹下看到畫在白色屋頂上的星星、月亮和女神,非常漂亮。」
「是……沒錯。」
「但是,從地上是無法看見旋轉木馬的屋頂的。雖然可以看見頂棚,但是根本看不到屋頂上的畫。若是乘坐能夠升高的遊樂設施再往下看的話雖然能看得見,不過光你也說了,你會因為害怕而不敢張開眼睛。所以……」
廣人動了下手,朝某個方位指過去。
而由他的手所指的樹林間看去——
有裏間園一覽無遺。
旋轉木馬的白色屋頂,也盡收眼底。
此時廣人與光所處的地方,是位在有裏間園附近高台上的大山和庭園。
「啊——」
廣人朝還沒迴神的光笑了笑。
「所以我才來到這裏。來到這個櫻花盛開,也能看得見有裏間園的旋轉木馬的地方。盡管不曉得能不能猜對,不過我唯一能想到你可能會去的地方,就是這個我曾跟奶奶一起來過的大山和庭園。」
「是……是、是這樣子啊。」
光低下頭。臉上掠過複雜的神色。
那是不知道是否該感到高興,有點無措的神情。
「還有,我也有句話無論如何都想告訴你。」
廣人語氣加重,注視著光避開目光的眼睛。
「……什麽?」
「就是,我的奶奶很久以前曾告訴我……」
廣人吸了一口氣,凝視著光。
「靈魂……如果光你無法離開這個世界,除了有心願尚未了結這個緣故之外——還有就是,在這個世界上,有人正在為了你而深深地感到哀傷。」
一瞬間,產生了空白。
「……騙人!」
光突然大喊。
「騙人,騙人!這怎麽可能!根本沒有那樣的人!」
「但是,事實就是如此。」
廣人並未退縮,反而出口反駁光。
「而且那個人,一定非常、非常地難過。就是那份悲痛將你留住,把你束縛在人間。所以還是有人在追悼你——因為你而感到悲傷、痛苦及後悔的人。」
廣人以冷靜的態度,對著睜大黑色眼眸的光解釋。
「那一定……是你的媽媽吧。」
氣氛陷入沉默。
風停了,徒留一片寂靜,而在這份靜默之間,廣人與光互相凝視對方。
「——你胡說!」
在下一個瞬間,一陣強風打破沉默開始肆虐。
恐怖的狂風吹襲搖晃著廣人的身體,幾乎要將他吹倒在地。
櫻花花辦像是瀑布似地掉落,遮蔽了光的身影。
廣人舉起雙手擋風,且奮力地試圖站穩腳步。光朝著他大吼:
「你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那個人才不會因為我死了而傷心。你根本不懂我跟她之間的事,不要騙我!」
「但是,你不是說過嗎!」
廣人在狂風中吼叫:
「你的媽媽把那件睡衣當作禮物送給你,也帶你來有裏間園遊玩;雖然遲到,但還是有參加你國中、高中的畢業典禮啊!」
頓時,讓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即使沒有親自下廚做飯,也一定會跟你一起吃飯。每當碰麵就會嘮叨,也都是因為在乎你的關係。要是她不在乎你的話……」
廣人的腦裏,也掠過了自己父母模糊的麵貌。
「………………那她什麽都不會說,什麽都、不會做。」
廣人用力咬牙。
總覺得心中一股說不出的苦澀湧了上來。
可是廣人還是硬生生壓下那樣的情緒,向前踏出了一步,加重語氣地說道:
「隻是很遺憾,你媽媽的所作所為都不合你的意,因為她的做法都不投你所好。但是,即便如此,這些事情裏麵仍舊包含著她為你著想的心意。那是出自於你媽媽她關愛你的心,也確實都有著想讓你高興,想討你歡心的想法。」
「怎麽可能……怎麽……!」
光怯怯地、無力地搖了搖頭。
廣人又輕輕地對她說:
「奶奶也說過,死者的靈魂是非常虛幻的存在,因此會被生者的強烈思念所束縛……所以……」
一邊說著,廣人似乎也想起什麽記憶。
「所以,生者一定要懂得放下,才能讓過世的人安心長眠……」
『……你一定得遺忘已經過世的人才行哦。』
那時也是春天,是櫻花盛開的季節。
在河邊並排櫻花樹下並肩漫步時,
奶奶曾經這麽對廣人說過。
而在那之前,奶奶才在河邊與自縛靈大叔交談過。
所以奶奶才會說那樣的話吧。
『為什麽一定要忘記呢?』
廣人當時還是小學生,隻有八、九歲而已。
『忘掉死去的人,這樣很過分啊。而且死去的人不就很可憐嗎?』
對於廣人的問題,奶奶則是直接地迴望著他。
『要是在世的人掛念太強,那麽深刻的悲傷,不隻會束縛自己,也會束縛過世的人的靈魂。這麽一來,死者的靈魂就無法獲得死後的平靜,隻好在這世界徘徊了。』
說著,奶奶認真的眼神也變得柔和起來。
『而且,因為失去重要的人而厭到悲傷,跟看到重要的人為自己感到悲痛,哪一邊比較痛苦呢?其實,兩邊都一樣痛苦……』
奶奶抬頭仰望著春天的天空。
當時也是蔚藍的晴空,透過櫻花花辦間隙灑落的片片陽光,更是顯得格外柔和。
『……所以呢,即使廣人以後失去了重要的人——』
注視著廣人的奶奶,當時在想些什麽呢?
迴想起與早逝的爺爺分離的迴憶嗎?
或者是預知到自己留下廣人先走一步的未來呢……
『——要忘記喔!好讓自己心愛的人能安息。』
奶奶一直都很溫柔。
語氣總是溫柔沉穩。
奶奶就是用那溫柔卻沉靜的聲音,這麽告訴廣人。
『不論歎息、苦澀、迴憶,總有一天你一定要忘記。忘掉這些、開懷大笑,然後變得幸福。沒問題的,死去的人一定也會因此感到開心哦……』
廣人的眼角不由得熱得幾乎發痛。
眼前的光景,不斷地搖晃,變得有些模糊。
——奶奶。
抱歉,我還忘不了你。
在我的心裏,還是惦記著奶奶說過的這些話。
麵對迎風而立的光,廣人聲嘶力竭地喊叫:
「所以……光,你得再一次地試著仔細去迴想有關媽媽的事。在這世界上,一定還有著想你、牽掛你的人!」
廣人的話隨著狂風而至。
就在此時——
籲……狂風逐漸消逝,終於停了。
強風所卷起如大雪般的花浪也停了。然後,出現了穿著白色洋裝的少女身影。
在櫻花樹下,光用那烏黑的眼眸看著廣人。
廣人也同樣凝視著對方的眼神。
然後,光的靈體就輕飄飄地脫離了貓神大人的身體。
就像是斷了線般,貓神大人的膝蓋一軟跪倒在地。
「貓神大人?」
廣人衝了過去,並把她給抱起來。
「我、我……我沒事,光她……」
被廣人所支撐著,貓神大人仰起頭來。
光則是飄在空中,不知道在注視著哪裏。
對著夕陽彼方那天色慢慢昏暗的天際,光輕聲地說了:
『媽媽……』
仿佛伴隨著啪的一聲,光無力地降落在地麵上,蹲了下來。
『——媽媽——』
☆★☆
「光……」「光……」
廣人攙扶著貓神大人,兩人慢慢地走向光身旁。
幽靈少女,就抱著雙膝曲蹲在花辦散落一整片的地麵上。
飄逸的黑色長發,遮蔽了縮成一小團的她的身影。
『……我真是……』
光的微弱的聲音傳到兩人的耳中。
『我真是……笨蛋。』
那似有若無、有氣無力,又像是悲鳴似的悲慟聲音,掠過廣人耳邊。
『真是太笨了。我真的是、真的是大笨蛋……我怎麽會這麽笨呢!』
「光!」
貓神大人坐在光的麵前,並把手伸了出去。
「光,你……」
『隻會想到自己。卻完完全全沒想過媽媽的心情……』
好像立刻要消失似地,光縮成小小地一團,肩膀不斷地顫抖。
廣人也在她身邊單膝跪了下來。
『……我跟她第一次見麵的地方,就是這裏。』
光低下頭將臉埋在膝蓋裏,顫抖的聲音從下方傳來。
『她並不是我的親生媽媽。因為爸爸在我小時候再婚了,所以她才會成為我的媽媽。爸爸帶我來這裏……在這裏跟她初次見麵。』
光斷斷續續的聲音,講起了自己的身世——
小時候,與爸爸再婚的新媽媽。
從第一次見麵,就不喜歡她。
然而就在不久之後,爸爸因病過世。
媽媽把爸爸所留下的設計事務所頂下,一直過著忙碌的生活。
結果經營每況愈下,隻好變賣家裏所有的東西。
媽媽要她去有血緣關係的奶奶家住,也因此讓她累積的不滿及憤怒一次爆發,幾乎無法收拾地大吵了一架之後,她憤而衝出家門——
就在大馬路上,被車撞到。
廣人沉默地聽著。
光一定已經忍耐很久了吧?
不然的話,不會累積了這麽多幾乎隨時要爆發的不悅情感……
『我們常常意見不合,老是吵架。我一直認為因為我不是她的親生女兒所以她討厭我,扶養我也隻是義務。可是……』
光緊緊地抱住屈起的膝蓋,拚命擠出聲音來。
『可是,就在爸爸過世之後,她又帶我來到了這裏。我們一起眺望有裏間園,她說要再一起去玩,還說就算爸爸不在了,她還是會一直陪著我……她是這樣說的。我卻忘了這些。完全……沒有去體會,媽媽的關愛……』
光擠出的聲音,像是發出尖細的悲鳴。
『但是,已經無法對她說了。已經沒辦法傳達我的心情給她知道了。為什麽我那時候沒有發現呢!為什麽,為什麽……在我還好好活著的時候都沒能對她說呢!』
光激動地搖著頭,晃動著她烏黑的秀發,然後把臉抬起來。
臉上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扭曲表情。
就算沒有掉淚,她確實是哭了。
『我想說……我喜歡你,媽媽。對不起。謝謝……』
光又低頭下去。
接著,與貓神大人的胸部重疊,彷佛抱著她般哭了起來。
貓神大人將雙手伸向天空。
拚命地想要抱住無法真正擁抱住的光。
或許是因為強忍了這樣深刻的悲傷,貓神大人緊抿的雙唇也顫抖著。
「可以說的!」
廣人的聲音,同時驚動了兩人。
「咦……?」『咦……!』
貓神大人與光嚇了一跳似地猛然抬起頭來。
廣人則是在兩人麵前從口袋裏拿出手機並遞了出來。
「還可以說,現在還來得及喔。」
『咦??可、可是……』
對著滿臉疑惑的光露出一抹微笑,廣人向貓神大人說:
「貓神大人。可以請你再將你的身體借光一下嗎?雖然附身的時間過久會有危險,但這次隻要一下下就夠了。」
「啊——」
貓神大人的臉瞬間一亮。
「當然!當然可以啊!來,光。來吧!」
光抬頭仰望著展開雙手的貓神大人。
接著將視線移向廣人。
廣人點了點頭後,光的臉總算像沐浴在陽光下般地亮了起來。
借用貓神大人身體的光,用著還不太靈活的手指,按著廣人的手機按鈕。
「沒問題吧?還記得號
碼嗎?」
廣人顯得有點擔心。
因為有不少人隻會把號碼輸入手機,因此不會刻意去記住號碼。
「我記得。媽媽要我記得的。因為我從小還沒有手機的時候,她就常常因工作不在家了。媽媽為了讓我不論發生什麽事都能立刻聯絡她,特意要我記住的。」
光按完通話鈕後,把電話拿到耳邊。
即使是在旁邊看,也能清楚地看出她非常緊張。
「那……那個……」
看來似乎已經接通了。光試著用喉嚨發聲。
然後大大地吸口氣,光開了口:
「很抱歉突然打電話給你。雖然你可能不會相信……但、但,我是小光。」
電話的另一頭,似乎也迴了些話。
「嗯。我知道。但這不是惡作劇,請你相信我。」
光努力地用冷靜的聲音迴答。
「大概,一定是……但我現在非走不可了。所以我想在走之前,有件事一定要讓你知道。無論如何,我隻是想講這個而已。」
兩手緊握著手機,光拚命地要繼續把話說下去。
「總是找你吵架,總是愛抱怨,真的很對不起……在爸爸過世之後,卻還是好好地扶養沒有血緣關係的我……真的很謝謝你。」
光將身子向前挺,用充滿感情的聲音說著:
「媽媽,我能成為你的女兒真是太好了。隻有你,才是我唯一的媽媽。」
光顫抖的唇辦逐漸揚起,淡淡地笑了出來。
「我沒問題的,我會笑著離開的。所以……」
光就用這充滿愛與溫柔的聲音,向自己的媽媽說了:
「所以……總有一天,媽媽也要笑著來看我哦。」
說完,光掛斷電話。
她還是繼續用力地按著電源按鍵。彷佛要切斷自己的依戀一樣。
然後別過臉去,將手機遞給廣人。
廣人沉默地接過手機。
抬頭仰望夕陽彼方的春日青空,光用明快的語調輕喃:
「啊——這樣就能與這世界道別了。但是,我真的已經沒什麽懸念了嗎……啊!」
「怎麽了?」
「旋轉木馬!」
迴首一看,附身在貓神大人身體上的光,露出一抹微笑。
「要是能去坐那就太好了呢。我也沒必要這麽倔強了……對不對?」
「那麽,我們就一起去吧。」
「咦?但是……一旦離開就不能再進入園內了。」
光拿出貓神大人的票給廣人看。
「你看,上麵有寫著禁止再入場,票券無效了呀。」
「嗯,光大概不知道吧,但是貓神大人知道哦。」
廣人把手機打開給光看。
現在是下午四點。
廣人對眼睛眨個不停的光笑了笑。
「現在有夜櫻祭,下午四點開始有裏問園免費開放入場。」
☆★☆
在涼爽的微風中,廣人與附在貓神大人身上的光一同排隊等待旋轉木馬。因為免費的票已經無效了,所以要重新買個別搭乘的票券。
兩個人一共是八百元。雖然有些傷荷包,但廣人並不放在心上。
「廣人,你是第一次搭旋轉木馬嗎?」
「這麽說來的確是第一次……我們該從哪裏搭上去呢?」
兩人在新藝術風格裝飾的馬車與馬之間繞行並交談著。
仔細一看,果然乘客還是親子們居多。
「要不要坐坐看這個?」
光指著用金飾點綴的白色馬車。
總覺得有點害羞,廣人和光並列而坐。
往旁一看,在貓神大人身上的光也正微笑著。
她的臉上,滿溢著單純的期待、好奇心及喜悅。
「啊,好像開始了。」
隨著風琴音樂的演奏聲,旋轉木馬開始轉動了。
馬車隨著那輕快美麗的旋律,乘著帶點哀傷的曲子,上下動了起來。
一邊看著周圍流逝的景色,光輕聲地說道:
「雖然是第一次坐這個啦,旋轉木馬果然隻是一直轉而已呢。這樣有什麽好玩的呢……抱歉,還讓你帶我來玩這種東西。」
「不……不過也是呢。雖然你說這有什麽好玩的,不過遊樂園所有的設施不也都是這樣嗎?就隻是坐上去,然後移動或轉來轉去而已。」
廣人環顧了一下四周。
開心的小朋友們坐在附有華麗馬鞍的木馬上。
在外麵的家長們則幫開心地喧鬧、揮手的小朋友們拍照留念。
大概是情侶的人們坐在馬車裏,手挽著手依偎在一起。
「也是呢。」
他想起今天一整天與大家在園內遊玩的事。
也想起了與貓神大人一起手挽著手,散步賞櫻,坐在長椅上的短暫約會。
「一定是因為……與某人一起同樂才會開心吧。這就是遊樂園。」
廣人喃喃自語。
光抬頭看著廣人的側臉。
然後依偎在他的肩上。
「……嗯。對、對呀。我也……很開心哦。」
廣人看著靠在他肩上的光。
光臉頰上的淚,被旋轉木馬的燈飾照得一閃一閃的。
廣人栘開視線,抬頭一看。
畫在頂棚上可愛的天使們,也正低頭看著他們。
像是在祝福般吹奏喇叭的女神們也一樣。
兩人沉默地靠在一起,隻是繼續無語地乘著上下移動的馬車。
不久後迴轉慢慢地停止了,音樂也愈變愈小聲。
光——最後的心願也達成了。
走下旋轉木馬,光也離開了貓神大人的身體。
她飄在兩人的麵前,然後看了天空的彼方,並小聲地說了:
『你們說,靈魂會往哪去呢?死後的世界,會是怎樣呢……』
廣人稍微想了下,迴答說:
「照耀姬所說的,似乎會因個人的宗教觀、信仰等等而異。所以,每一個人所看到的世界
可能都會有所不同。」
『是哦。那麽……』
光笑了笑,俯瞰著廣人和貓神大人。
『……就有投胎轉世這迴事吧?』
「咦,投胎轉世?這個嘛,相信的話就會有吧。」
『是哦……那,如果,我說是如果哦。如果我轉世的話——』
光顯得有點害羞似地對廣人說道:
『要不要和我約會呢?跟我本人。』
「啊——唔、嗯。好啊。如果你認為我也可以的話。但是……」
廣人調皮地笑了笑。
「……等到光轉世的時候,我說不定已經是個老爺爺了呢。」
『很棒啊,小嬰兒跟老爺爺約會。』
「唔——總覺得好像隻是在帶孫子而已呢。」
『順帶一提,我也希望你能娶我唷!』
「那、那我們會成為年齡差距超大的夫婦呢。」
聽到廣人的迴答,光不斷開懷笑著,並一直在那裏繞來繞去。
貓神大人朝浮在空中的光問道:
「……已經要走了嗎?光……」
『嗯。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好像看得到該往哪裏去。』
「可是……我不要你走,光!」
貓神大人朝她跨出一步。
但是,又停了下來。
貓神大人突然抬頭看著廣人。
廣人的手握著貓神大人,拉住了她。
簡直就像是要阻止貓神大人挽留光
。
『雖然我們相處時間短暫,但在各方麵,都承蒙照顧了。』
光挺直身子麵對著他們。
『與那麽多人一起生活……讓我出乎意料地感到開心。吃飯也是,因為是跟大家一起而特別熱鬧,真的很棒。也請你們務必幫我跟大家說聲抱歉。』
光低下頭來鞠了個躬。
「光……」「光……」
『謝謝你們,廣人,貓神大人。』
一陣不可思議的響聲,朝抬頭張望的廣人與光落下。
『謝謝你們發現了我,也謝謝你們讓我能跟媽媽說出心聲、讓我去坐旋轉木馬、流下了原本無法流下的眼淚,謝謝你們。還有好多好多的事——真的很謝謝你們!遊樂園,真的很好玩!』
烏黑的秀發隨風飄逸的女孩身影,逐漸轉淡。
透過她的身體,可以看見另一邊的風景。
漸漸亮起的燈飾。
還有橫越天際的雲霄飛車鐵軌。
以及被染成淡紅色的春季黃昏的天空和燈光映照下的盛開櫻花。
乘風流轉的風琴樂音。
戀人們互相依偎搭乘的白色馬車,孩子們所駕馭、綴以金色線條的白馬。
不停轉動的旋轉木馬……
光的笑容,就逐漸地融入在這風景之中。
『總有一天,一定還要——再見麵哦…………!』
留下這句話之後,光消失了。
「光!」
貓神大人再也忍不住地衝了出去,雙手伸到空中。
但是,卻也留不住她的身影及聲音……
「……貓神大人。」
廣人在呆呆站著的貓神大人身後叫她。
貓神大人放下雙手,垂著雙肩。
「……光,不會感到害怕嗎?」
她喃喃地這麽說道。
「咦?怎麽突然……這麽說呢……」
「我說的是,她自己消失的事。」
貓神大人迴過頭來。
日落時分昏暗中點起的燈光,將眼眶中蓄滿的淚水映出晶瑩的光芒。
廣人嚇了一跳,伸出的手就這麽停在半空中。
「不,她怎麽可能不怕。因為……」
抬頭看了下廣人,貓神大人聲音顫抖地繼續說道:
「因為,我也很害怕……當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而旁徨猶豫的時候就很害怕。在被廣人拯救之前,我是那麽地恐懼與不安。如果現在我又喪失了實體,迷失自我,再也無法待在你身邊的話……光是用想的就覺得很害怕。」
「貓神大人……」
「光也一定是這樣的。單獨留下重要的人而自己先走,這是多麽痛苦的事啊。她根本沒必
要走。待在這個世界也很好啊……!」
貓神大人搖了搖頭。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被燈火照得格外閃亮。
「要借我的身體的話,隨便她愛怎麽借都行啊……!」
廣人頓時恍然大悟。
他總算明白為何貓神大人會這麽義無反顧地幫助光。
廣人突然再也忍不住了。
他伸出雙手,緊緊地將貓神大人抱在懷裏。
貓神大人頓時停止哭泣,疑惑地抬頭看著廣人。
「廣……廣人……?」
「就相信她吧,貓神大人。」
廣人對著抱在懷裏的貓神大人說道:
「光說我們要再見麵的啊。就相信她所說的話吧。我也相信,總有一天,我們一定能與光再度相遇……」
廣人傾注他的心意,用力地抱緊貓神大人。
「還有,貓神大人。請你也要記住——」
廣人放開了貓神大人,麵對著她說:
「貓神大人,你已經不用再跑去哪裏了。因為我相信你。你是我所信奉,專屬於我的神明。所以你不需要再感到不安唷。」
「廣人……」
「我會一直相信貓神大人的。所以也要請貓神大人相信我哦。」
「啊——廣、人……!」
發出了感動至極的聲音,貓神大人緊緊抱住了廣人。
廣人也摟著貓神大人的頭,還有那小小的肩膀。
在落日下的遊樂園內,兩人就這樣緊緊地抱著對方。
——為了承受剛剛發生在眼前的悲傷離別。
抱著貓神大人,廣人在心底悄悄地發誓了。
身為廣人專屬的神明,那是她生存的意義。
既然如此,自己就必須一直奉她為神隻。
為了讓她可以不再去任何地方。
為了讓她可以不必離開自己身邊而傷心難過——
「廣人究竟跑到哪裏去了啊。這麽晚了還沒有迴來,真是的!」
美熏一個人在旋轉木馬四周尋找著。
帶著不悅的語氣及擔心的表情,四處張望著。
她的視線突然停住了。
「咦…………?」
在旋轉木馬前,好像有人在那緊緊地擁抱著。
而且他們似乎也不在意路人們好奇的眼光。
那是——廣人,還有貓神大人。
就像是戀人般,兩人彼此緊緊相擁,絲毫沒有要分開的樣子。
美熏一時無語,隻能傻傻地注視著兩人。
就像是被釘住似地無法栘開視線。
胸口一陣疼痛襲來,那陣疼痛幾乎要扯開她的胸口。
那痛楚讓美熏感到心髒像要被撕裂,甚至令她無法唿吸,全身如同被焚燒一樣。但她不明白這痛楚到底代表什麽。
是什麽?這是什麽心情?為什麽會這麽——這麽難受呢——
「啊,美熏!找到氏子學長了嗎?有沒有看到他?」
聽到後方傳來的聲音,美熏嚇一跳地迴過頭。
隻見耀姬帶著大家一同走過來。
聽見熟悉的聲音,廣人與貓神大人趕緊放開對方。
「真是的,你們到底跑到哪裏去了!」
以耀姬為首的所有人都來到了廣人身邊。
雪姬啜泣著說:
「讓我擔心得要命。廣人先生都不快迴來啊。」
「你們真是的,害大家等了那麽久!」
穿著運動服的咪咪憤慨地責備著。夜刀則是遞出了摩沙子。
「就是嘛,摩沙子也感到很寂寞哦。」「喵嗚嗚嗚~~」
「不過兩位都能平安迴來真是太好了。」
守宮一副放下心來的樣子輕聲說道。
「抱歉,各位。我應該先連絡你們的。」
「對嘛,我明明打了好幾通電話給你,為什麽都不接呢?」
美熏從大家的後方擠上前去,視線銳利地瞪著廣人。
廣人趕忙拿出手機,的確顯示了好幾通未接來電。
「對、對不起,應該是因為旋轉木馬的音樂太大聲的關係。」
「啊,說起來,光後來怎麽了呢?」
咪咪疑惑地問。而貓神大人無精打采地迴答:
「那個,光她……」
話還沒說完,手機突然響起。
「哇,哇,嗚哇?」
廣人嚇了一大跳,手機差點就要摔到地上。
來電顯示是陌生的號碼,廣人戰戰兢兢地接了起來。
「喂,是。請問您是……」
『終於接通了!』
對方以很大的音量說話。是位女性。
『這是怎麽迴事?這麽惡劣的惡作劇電話!』
原本廣人還在想對方到底是誰,但卻突然想到了。
大概是光的媽媽
。對方一定是從通話記錄迴撥他的號碼。
廣人的心情沉重了起來。
剛才那通電話似乎被誤認為惡作劇了。
「不,您會誤會是理所當然的,但那真的不是什麽惡作劇電話。」
『不然那又算什麽!我告訴你,小光她……』
就在此時,電話的另一頭似乎有了些騷動。
『羽澤小姐,羽澤小姐!請您趕快到病房來!』
『羅嗦,我正在講重要的事情……』
『現在可不是打電話的時候了。小光她——』
接下來聽見的對話,讓廣人簡直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小光她醒過來了!』
……什麽?
廣人手上的電話不知不覺地離開了耳邊。
貼在廣人身邊的貓神大人也聽得目瞪口呆。
電話那頭似乎也陷入了一陣騷動。
『那、那個,就是這麽迴事啦!』
電話傳來光的媽媽盡管混亂卻欣喜又高亢的聲音:
『小光她活過來了。不對,她本來就活得好好的!』
喀一聲,對方掛斷了電話。
廣人握著手機愣愣地站在那兒。
貓神大人也拚命歪頭思考著。
「呃、那個,剛才是怎麽、怎麽……一迴事呢?」
「這、這、我也不是很清楚……該不會……」
即使思緒混亂,廣人還是努力想理出一點頭緒。
光說自己出了車禍。
但是……如果那時其實她並沒有死呢?
隻是因為交通意外,意識昏迷而送入醫院……如果是這樣呢?
「也就是說,她是靈魂出竅……」
「應該,就是這麽一迴事吧?」
廣人與貓神大人麵麵相覷。
而下一秒,兩人突然歡唿了起來,並互相抱在一起。
「什、什麽嘛,原、原來是這麽一迴事啊!」
「真是的,竟然連最後都還這樣勞師動眾,不,連神明也跟著驚動了,光真是的!」
兩人欣喜若狂地擁抱著,手牽著手繞起圈圈。
貓神大人因為太過開心,連貓耳跟貓尾都大刺刺地露了出來。
兩人狂喜的樣子讓周遭的眾人都看傻了眼。
咪咪此時突然迴神,慌張地叫著:
「不好了,貓神大人,時間差不多了哦!」
「咦?什麽東西差不多了?咪咪。」
而就在貓神大人迴話的這一瞬間。
她身上穿的那件白色迷你裙洋裝——
消失了。
出現了全裸的貓神大人。
貓神大人嚇得呆立在當場無法動彈。
長在白皙臀部上的貓尾搖動著,貓耳也不知所措似地聳立顫動。
時間靜止了。
撇開廣人他們不說,經過的路人們也全部都傻住了。
「嗚哇,嗚哇哇嗚啊哇!」「快、快藏起來!」「快點快點!」
大家連忙將貓神大人團團圍住。
「為、為什、為什麽衣服會不見?這是怎麽一迴事?」
「因、因為用我的妖力所產生的衣服……與我分開一段時間後就會消失。」
「唔嗯,這麽說起來你的確說過這件事啊,咪咪。」
「你還一個人在那邊說得真悠哉呢,這隻妖貓!」
「沒錯,誰還不快點把衣服脫了。」
「那就我……當然不行啊,在這件運動衣底下就是內衣了!」
「那麽,就讓不怕冷的雪姬趕緊脫了!」
「不可以,雪姬不行!會更危險的!」
「那、那麽恕我僭越,我的和服跟下袴倒是可以……」
「守宮先生快住手!換個角度那一樣會很引人注目,千萬別那麽做。」
「啊啊啊啊啊真是的,我完全、完全、完全不懂了啦!」
美熏用自暴自棄的聲音叫喊著,並把自己身上的線衫外套脫了下來。
「我的毛衣借你,趕緊穿上吧……」
「終於讓我等到了!」
突然間,迷你裙女仆部長從茂密的草叢間跳了出來。
「來吧,跟我一起穿上這傑森的肌肉裝吧!還附有斧頭哦!」
處於圍成一圈的騷動中心,貓神大人還是呆呆地站著。
可是,突然間她開始雙肩顫抖地笑了出來。
滿身大汗的廣人,驚訝地瞪大了眼凝視著她。
「你、你在笑什麽啊……」
「因為,實在太詭異了啊。好奇怪,可是又讓人覺得高興。」
貓神大人抬頭看了看廣人,輕輕地笑了起來。
「今天一整天……在遊樂園玩,真的非常開心。對吧,廣人!」
廣人目瞪口呆。
貓神大人的微笑,就像盛開的櫻花似的。
這下子,她的笑容也讓廣人跟著笑了起來。
「等等!你們兩個是在笑什麽啊!」「對嘛,開什麽玩笑!」
耀姬跟美熏兩人同時發怒了。
但是胸口深處湧出的喜悅還是讓廣人跟貓神大人靠在一起笑個不停。
旋轉木馬的音樂響起,和他們的笑聲交錯迴蕩。
——奶奶。
我沒事。我一直都笑得很開心哦!
她抬起頭望著樹梢,盛開的花朵,彷佛花辦隨時會飄落似的。
周遭沒有其它人影,唯獨少女一個人。
少女的手撫著樹幹,銀色長發隨風飄逸。
(光……)
少女——光的腦海裏,迴響起了貓神大人的聲音。
(不可以讓廣人擔心唷。)
光不迴答,隻是安靜地盯著櫻花樹。
貓神大人溫柔地跟光說——
(如果無處可去的話,就這樣以新娘的身分待在鯉屋家也很好。隻要你想要,我的身體也隨時都能借給你哦。但是……)
貓神大人說話的聲音略帶笑意。
(尋找廣人的新娘這件事,就要由你來做了。)
光將視線從樹梢轉到天空,小聲地說了:
「為什麽,要這麽努力地找新娘呢?」
(因為我想要讓廣人擁有家人。)
「家人……?」
(廣人與父母的緣分很淺,他是由已過世的奶奶扶養長大。你應該知道這件事吧?)
「是知道……啦。」
(廣人總是不提難過的事。即使奶奶過世,卻還是跟摩沙子兩人一起辛苦地撐了過來。現在有了我們,他已經不再是自己一個人了。但是……)
光腦海裏迴蕩著貓神大人溫柔的聲音。
(我還想要讓廣人有更多、更多的家人。這是為了讓他……能更幸福。)
光沒有迴應。
櫻花樹的樹枝在風的吹拂之下不停搖晃,花辦飄落在她的銀發之上。
「什麽家人的……真無聊。」
有氣無力的話語,剛好與花辦同時落下。
「反正都會分崩離析的……!」
說著,光當場蹲了下來。
她將臉埋在雙膝間,身體也緊緊地縮著,一動也不動。
風愈變愈強,頭上的櫻花樹梢也劇烈地沙沙作響。
(……光……)
貓神大人叫了她的名子。此時——
「……光,貓神大人……!」
光猛然抬起了頭,小心翼翼地移動視線。
「……廣人!」
光大吃一驚,站了起來。
在她的視線前方,廣人正大口大口喘著氣,把手撐在膝上。
漣漪不斷的小水池的水麵,映照出他的身影。
廣人拚命地調整唿吸,站直身體,然後抬眼環顧了一下四周。
眼前所見,是維護得很好的青綠草坪。
有錦鯉悠遊其中的小水池、映照在水麵上的涼亭與茶室、圍著櫻花樹的小徑……
一座悠然靜謐的日式庭園。
「為什麽……為什麽你知道我在這裏呢?」
光那混著驚訝與膽怯的聲音,傳進廣人耳裏。
「我試著迴想你說過的話。」
廣人做了深唿吸,調整自己紊亂氣息之後,迴答說:
「你說過自己曾經很向往旋轉木馬。你說,能從櫻花樹下看到畫在白色屋頂上的星星、月亮和女神,非常漂亮。」
「是……沒錯。」
「但是,從地上是無法看見旋轉木馬的屋頂的。雖然可以看見頂棚,但是根本看不到屋頂上的畫。若是乘坐能夠升高的遊樂設施再往下看的話雖然能看得見,不過光你也說了,你會因為害怕而不敢張開眼睛。所以……」
廣人動了下手,朝某個方位指過去。
而由他的手所指的樹林間看去——
有裏間園一覽無遺。
旋轉木馬的白色屋頂,也盡收眼底。
此時廣人與光所處的地方,是位在有裏間園附近高台上的大山和庭園。
「啊——」
廣人朝還沒迴神的光笑了笑。
「所以我才來到這裏。來到這個櫻花盛開,也能看得見有裏間園的旋轉木馬的地方。盡管不曉得能不能猜對,不過我唯一能想到你可能會去的地方,就是這個我曾跟奶奶一起來過的大山和庭園。」
「是……是、是這樣子啊。」
光低下頭。臉上掠過複雜的神色。
那是不知道是否該感到高興,有點無措的神情。
「還有,我也有句話無論如何都想告訴你。」
廣人語氣加重,注視著光避開目光的眼睛。
「……什麽?」
「就是,我的奶奶很久以前曾告訴我……」
廣人吸了一口氣,凝視著光。
「靈魂……如果光你無法離開這個世界,除了有心願尚未了結這個緣故之外——還有就是,在這個世界上,有人正在為了你而深深地感到哀傷。」
一瞬間,產生了空白。
「……騙人!」
光突然大喊。
「騙人,騙人!這怎麽可能!根本沒有那樣的人!」
「但是,事實就是如此。」
廣人並未退縮,反而出口反駁光。
「而且那個人,一定非常、非常地難過。就是那份悲痛將你留住,把你束縛在人間。所以還是有人在追悼你——因為你而感到悲傷、痛苦及後悔的人。」
廣人以冷靜的態度,對著睜大黑色眼眸的光解釋。
「那一定……是你的媽媽吧。」
氣氛陷入沉默。
風停了,徒留一片寂靜,而在這份靜默之間,廣人與光互相凝視對方。
「——你胡說!」
在下一個瞬間,一陣強風打破沉默開始肆虐。
恐怖的狂風吹襲搖晃著廣人的身體,幾乎要將他吹倒在地。
櫻花花辦像是瀑布似地掉落,遮蔽了光的身影。
廣人舉起雙手擋風,且奮力地試圖站穩腳步。光朝著他大吼:
「你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那個人才不會因為我死了而傷心。你根本不懂我跟她之間的事,不要騙我!」
「但是,你不是說過嗎!」
廣人在狂風中吼叫:
「你的媽媽把那件睡衣當作禮物送給你,也帶你來有裏間園遊玩;雖然遲到,但還是有參加你國中、高中的畢業典禮啊!」
頓時,讓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即使沒有親自下廚做飯,也一定會跟你一起吃飯。每當碰麵就會嘮叨,也都是因為在乎你的關係。要是她不在乎你的話……」
廣人的腦裏,也掠過了自己父母模糊的麵貌。
「………………那她什麽都不會說,什麽都、不會做。」
廣人用力咬牙。
總覺得心中一股說不出的苦澀湧了上來。
可是廣人還是硬生生壓下那樣的情緒,向前踏出了一步,加重語氣地說道:
「隻是很遺憾,你媽媽的所作所為都不合你的意,因為她的做法都不投你所好。但是,即便如此,這些事情裏麵仍舊包含著她為你著想的心意。那是出自於你媽媽她關愛你的心,也確實都有著想讓你高興,想討你歡心的想法。」
「怎麽可能……怎麽……!」
光怯怯地、無力地搖了搖頭。
廣人又輕輕地對她說:
「奶奶也說過,死者的靈魂是非常虛幻的存在,因此會被生者的強烈思念所束縛……所以……」
一邊說著,廣人似乎也想起什麽記憶。
「所以,生者一定要懂得放下,才能讓過世的人安心長眠……」
『……你一定得遺忘已經過世的人才行哦。』
那時也是春天,是櫻花盛開的季節。
在河邊並排櫻花樹下並肩漫步時,
奶奶曾經這麽對廣人說過。
而在那之前,奶奶才在河邊與自縛靈大叔交談過。
所以奶奶才會說那樣的話吧。
『為什麽一定要忘記呢?』
廣人當時還是小學生,隻有八、九歲而已。
『忘掉死去的人,這樣很過分啊。而且死去的人不就很可憐嗎?』
對於廣人的問題,奶奶則是直接地迴望著他。
『要是在世的人掛念太強,那麽深刻的悲傷,不隻會束縛自己,也會束縛過世的人的靈魂。這麽一來,死者的靈魂就無法獲得死後的平靜,隻好在這世界徘徊了。』
說著,奶奶認真的眼神也變得柔和起來。
『而且,因為失去重要的人而厭到悲傷,跟看到重要的人為自己感到悲痛,哪一邊比較痛苦呢?其實,兩邊都一樣痛苦……』
奶奶抬頭仰望著春天的天空。
當時也是蔚藍的晴空,透過櫻花花辦間隙灑落的片片陽光,更是顯得格外柔和。
『……所以呢,即使廣人以後失去了重要的人——』
注視著廣人的奶奶,當時在想些什麽呢?
迴想起與早逝的爺爺分離的迴憶嗎?
或者是預知到自己留下廣人先走一步的未來呢……
『——要忘記喔!好讓自己心愛的人能安息。』
奶奶一直都很溫柔。
語氣總是溫柔沉穩。
奶奶就是用那溫柔卻沉靜的聲音,這麽告訴廣人。
『不論歎息、苦澀、迴憶,總有一天你一定要忘記。忘掉這些、開懷大笑,然後變得幸福。沒問題的,死去的人一定也會因此感到開心哦……』
廣人的眼角不由得熱得幾乎發痛。
眼前的光景,不斷地搖晃,變得有些模糊。
——奶奶。
抱歉,我還忘不了你。
在我的心裏,還是惦記著奶奶說過的這些話。
麵對迎風而立的光,廣人聲嘶力竭地喊叫:
「所以……光,你得再一次地試著仔細去迴想有關媽媽的事。在這世界上,一定還有著想你、牽掛你的人!」
廣人的話隨著狂風而至。
就在此時——
籲……狂風逐漸消逝,終於停了。
強風所卷起如大雪般的花浪也停了。然後,出現了穿著白色洋裝的少女身影。
在櫻花樹下,光用那烏黑的眼眸看著廣人。
廣人也同樣凝視著對方的眼神。
然後,光的靈體就輕飄飄地脫離了貓神大人的身體。
就像是斷了線般,貓神大人的膝蓋一軟跪倒在地。
「貓神大人?」
廣人衝了過去,並把她給抱起來。
「我、我……我沒事,光她……」
被廣人所支撐著,貓神大人仰起頭來。
光則是飄在空中,不知道在注視著哪裏。
對著夕陽彼方那天色慢慢昏暗的天際,光輕聲地說了:
『媽媽……』
仿佛伴隨著啪的一聲,光無力地降落在地麵上,蹲了下來。
『——媽媽——』
☆★☆
「光……」「光……」
廣人攙扶著貓神大人,兩人慢慢地走向光身旁。
幽靈少女,就抱著雙膝曲蹲在花辦散落一整片的地麵上。
飄逸的黑色長發,遮蔽了縮成一小團的她的身影。
『……我真是……』
光的微弱的聲音傳到兩人的耳中。
『我真是……笨蛋。』
那似有若無、有氣無力,又像是悲鳴似的悲慟聲音,掠過廣人耳邊。
『真是太笨了。我真的是、真的是大笨蛋……我怎麽會這麽笨呢!』
「光!」
貓神大人坐在光的麵前,並把手伸了出去。
「光,你……」
『隻會想到自己。卻完完全全沒想過媽媽的心情……』
好像立刻要消失似地,光縮成小小地一團,肩膀不斷地顫抖。
廣人也在她身邊單膝跪了下來。
『……我跟她第一次見麵的地方,就是這裏。』
光低下頭將臉埋在膝蓋裏,顫抖的聲音從下方傳來。
『她並不是我的親生媽媽。因為爸爸在我小時候再婚了,所以她才會成為我的媽媽。爸爸帶我來這裏……在這裏跟她初次見麵。』
光斷斷續續的聲音,講起了自己的身世——
小時候,與爸爸再婚的新媽媽。
從第一次見麵,就不喜歡她。
然而就在不久之後,爸爸因病過世。
媽媽把爸爸所留下的設計事務所頂下,一直過著忙碌的生活。
結果經營每況愈下,隻好變賣家裏所有的東西。
媽媽要她去有血緣關係的奶奶家住,也因此讓她累積的不滿及憤怒一次爆發,幾乎無法收拾地大吵了一架之後,她憤而衝出家門——
就在大馬路上,被車撞到。
廣人沉默地聽著。
光一定已經忍耐很久了吧?
不然的話,不會累積了這麽多幾乎隨時要爆發的不悅情感……
『我們常常意見不合,老是吵架。我一直認為因為我不是她的親生女兒所以她討厭我,扶養我也隻是義務。可是……』
光緊緊地抱住屈起的膝蓋,拚命擠出聲音來。
『可是,就在爸爸過世之後,她又帶我來到了這裏。我們一起眺望有裏間園,她說要再一起去玩,還說就算爸爸不在了,她還是會一直陪著我……她是這樣說的。我卻忘了這些。完全……沒有去體會,媽媽的關愛……』
光擠出的聲音,像是發出尖細的悲鳴。
『但是,已經無法對她說了。已經沒辦法傳達我的心情給她知道了。為什麽我那時候沒有發現呢!為什麽,為什麽……在我還好好活著的時候都沒能對她說呢!』
光激動地搖著頭,晃動著她烏黑的秀發,然後把臉抬起來。
臉上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扭曲表情。
就算沒有掉淚,她確實是哭了。
『我想說……我喜歡你,媽媽。對不起。謝謝……』
光又低頭下去。
接著,與貓神大人的胸部重疊,彷佛抱著她般哭了起來。
貓神大人將雙手伸向天空。
拚命地想要抱住無法真正擁抱住的光。
或許是因為強忍了這樣深刻的悲傷,貓神大人緊抿的雙唇也顫抖著。
「可以說的!」
廣人的聲音,同時驚動了兩人。
「咦……?」『咦……!』
貓神大人與光嚇了一跳似地猛然抬起頭來。
廣人則是在兩人麵前從口袋裏拿出手機並遞了出來。
「還可以說,現在還來得及喔。」
『咦??可、可是……』
對著滿臉疑惑的光露出一抹微笑,廣人向貓神大人說:
「貓神大人。可以請你再將你的身體借光一下嗎?雖然附身的時間過久會有危險,但這次隻要一下下就夠了。」
「啊——」
貓神大人的臉瞬間一亮。
「當然!當然可以啊!來,光。來吧!」
光抬頭仰望著展開雙手的貓神大人。
接著將視線移向廣人。
廣人點了點頭後,光的臉總算像沐浴在陽光下般地亮了起來。
借用貓神大人身體的光,用著還不太靈活的手指,按著廣人的手機按鈕。
「沒問題吧?還記得號
碼嗎?」
廣人顯得有點擔心。
因為有不少人隻會把號碼輸入手機,因此不會刻意去記住號碼。
「我記得。媽媽要我記得的。因為我從小還沒有手機的時候,她就常常因工作不在家了。媽媽為了讓我不論發生什麽事都能立刻聯絡她,特意要我記住的。」
光按完通話鈕後,把電話拿到耳邊。
即使是在旁邊看,也能清楚地看出她非常緊張。
「那……那個……」
看來似乎已經接通了。光試著用喉嚨發聲。
然後大大地吸口氣,光開了口:
「很抱歉突然打電話給你。雖然你可能不會相信……但、但,我是小光。」
電話的另一頭,似乎也迴了些話。
「嗯。我知道。但這不是惡作劇,請你相信我。」
光努力地用冷靜的聲音迴答。
「大概,一定是……但我現在非走不可了。所以我想在走之前,有件事一定要讓你知道。無論如何,我隻是想講這個而已。」
兩手緊握著手機,光拚命地要繼續把話說下去。
「總是找你吵架,總是愛抱怨,真的很對不起……在爸爸過世之後,卻還是好好地扶養沒有血緣關係的我……真的很謝謝你。」
光將身子向前挺,用充滿感情的聲音說著:
「媽媽,我能成為你的女兒真是太好了。隻有你,才是我唯一的媽媽。」
光顫抖的唇辦逐漸揚起,淡淡地笑了出來。
「我沒問題的,我會笑著離開的。所以……」
光就用這充滿愛與溫柔的聲音,向自己的媽媽說了:
「所以……總有一天,媽媽也要笑著來看我哦。」
說完,光掛斷電話。
她還是繼續用力地按著電源按鍵。彷佛要切斷自己的依戀一樣。
然後別過臉去,將手機遞給廣人。
廣人沉默地接過手機。
抬頭仰望夕陽彼方的春日青空,光用明快的語調輕喃:
「啊——這樣就能與這世界道別了。但是,我真的已經沒什麽懸念了嗎……啊!」
「怎麽了?」
「旋轉木馬!」
迴首一看,附身在貓神大人身體上的光,露出一抹微笑。
「要是能去坐那就太好了呢。我也沒必要這麽倔強了……對不對?」
「那麽,我們就一起去吧。」
「咦?但是……一旦離開就不能再進入園內了。」
光拿出貓神大人的票給廣人看。
「你看,上麵有寫著禁止再入場,票券無效了呀。」
「嗯,光大概不知道吧,但是貓神大人知道哦。」
廣人把手機打開給光看。
現在是下午四點。
廣人對眼睛眨個不停的光笑了笑。
「現在有夜櫻祭,下午四點開始有裏問園免費開放入場。」
☆★☆
在涼爽的微風中,廣人與附在貓神大人身上的光一同排隊等待旋轉木馬。因為免費的票已經無效了,所以要重新買個別搭乘的票券。
兩個人一共是八百元。雖然有些傷荷包,但廣人並不放在心上。
「廣人,你是第一次搭旋轉木馬嗎?」
「這麽說來的確是第一次……我們該從哪裏搭上去呢?」
兩人在新藝術風格裝飾的馬車與馬之間繞行並交談著。
仔細一看,果然乘客還是親子們居多。
「要不要坐坐看這個?」
光指著用金飾點綴的白色馬車。
總覺得有點害羞,廣人和光並列而坐。
往旁一看,在貓神大人身上的光也正微笑著。
她的臉上,滿溢著單純的期待、好奇心及喜悅。
「啊,好像開始了。」
隨著風琴音樂的演奏聲,旋轉木馬開始轉動了。
馬車隨著那輕快美麗的旋律,乘著帶點哀傷的曲子,上下動了起來。
一邊看著周圍流逝的景色,光輕聲地說道:
「雖然是第一次坐這個啦,旋轉木馬果然隻是一直轉而已呢。這樣有什麽好玩的呢……抱歉,還讓你帶我來玩這種東西。」
「不……不過也是呢。雖然你說這有什麽好玩的,不過遊樂園所有的設施不也都是這樣嗎?就隻是坐上去,然後移動或轉來轉去而已。」
廣人環顧了一下四周。
開心的小朋友們坐在附有華麗馬鞍的木馬上。
在外麵的家長們則幫開心地喧鬧、揮手的小朋友們拍照留念。
大概是情侶的人們坐在馬車裏,手挽著手依偎在一起。
「也是呢。」
他想起今天一整天與大家在園內遊玩的事。
也想起了與貓神大人一起手挽著手,散步賞櫻,坐在長椅上的短暫約會。
「一定是因為……與某人一起同樂才會開心吧。這就是遊樂園。」
廣人喃喃自語。
光抬頭看著廣人的側臉。
然後依偎在他的肩上。
「……嗯。對、對呀。我也……很開心哦。」
廣人看著靠在他肩上的光。
光臉頰上的淚,被旋轉木馬的燈飾照得一閃一閃的。
廣人栘開視線,抬頭一看。
畫在頂棚上可愛的天使們,也正低頭看著他們。
像是在祝福般吹奏喇叭的女神們也一樣。
兩人沉默地靠在一起,隻是繼續無語地乘著上下移動的馬車。
不久後迴轉慢慢地停止了,音樂也愈變愈小聲。
光——最後的心願也達成了。
走下旋轉木馬,光也離開了貓神大人的身體。
她飄在兩人的麵前,然後看了天空的彼方,並小聲地說了:
『你們說,靈魂會往哪去呢?死後的世界,會是怎樣呢……』
廣人稍微想了下,迴答說:
「照耀姬所說的,似乎會因個人的宗教觀、信仰等等而異。所以,每一個人所看到的世界
可能都會有所不同。」
『是哦。那麽……』
光笑了笑,俯瞰著廣人和貓神大人。
『……就有投胎轉世這迴事吧?』
「咦,投胎轉世?這個嘛,相信的話就會有吧。」
『是哦……那,如果,我說是如果哦。如果我轉世的話——』
光顯得有點害羞似地對廣人說道:
『要不要和我約會呢?跟我本人。』
「啊——唔、嗯。好啊。如果你認為我也可以的話。但是……」
廣人調皮地笑了笑。
「……等到光轉世的時候,我說不定已經是個老爺爺了呢。」
『很棒啊,小嬰兒跟老爺爺約會。』
「唔——總覺得好像隻是在帶孫子而已呢。」
『順帶一提,我也希望你能娶我唷!』
「那、那我們會成為年齡差距超大的夫婦呢。」
聽到廣人的迴答,光不斷開懷笑著,並一直在那裏繞來繞去。
貓神大人朝浮在空中的光問道:
「……已經要走了嗎?光……」
『嗯。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好像看得到該往哪裏去。』
「可是……我不要你走,光!」
貓神大人朝她跨出一步。
但是,又停了下來。
貓神大人突然抬頭看著廣人。
廣人的手握著貓神大人,拉住了她。
簡直就像是要阻止貓神大人挽留光
。
『雖然我們相處時間短暫,但在各方麵,都承蒙照顧了。』
光挺直身子麵對著他們。
『與那麽多人一起生活……讓我出乎意料地感到開心。吃飯也是,因為是跟大家一起而特別熱鬧,真的很棒。也請你們務必幫我跟大家說聲抱歉。』
光低下頭來鞠了個躬。
「光……」「光……」
『謝謝你們,廣人,貓神大人。』
一陣不可思議的響聲,朝抬頭張望的廣人與光落下。
『謝謝你們發現了我,也謝謝你們讓我能跟媽媽說出心聲、讓我去坐旋轉木馬、流下了原本無法流下的眼淚,謝謝你們。還有好多好多的事——真的很謝謝你們!遊樂園,真的很好玩!』
烏黑的秀發隨風飄逸的女孩身影,逐漸轉淡。
透過她的身體,可以看見另一邊的風景。
漸漸亮起的燈飾。
還有橫越天際的雲霄飛車鐵軌。
以及被染成淡紅色的春季黃昏的天空和燈光映照下的盛開櫻花。
乘風流轉的風琴樂音。
戀人們互相依偎搭乘的白色馬車,孩子們所駕馭、綴以金色線條的白馬。
不停轉動的旋轉木馬……
光的笑容,就逐漸地融入在這風景之中。
『總有一天,一定還要——再見麵哦…………!』
留下這句話之後,光消失了。
「光!」
貓神大人再也忍不住地衝了出去,雙手伸到空中。
但是,卻也留不住她的身影及聲音……
「……貓神大人。」
廣人在呆呆站著的貓神大人身後叫她。
貓神大人放下雙手,垂著雙肩。
「……光,不會感到害怕嗎?」
她喃喃地這麽說道。
「咦?怎麽突然……這麽說呢……」
「我說的是,她自己消失的事。」
貓神大人迴過頭來。
日落時分昏暗中點起的燈光,將眼眶中蓄滿的淚水映出晶瑩的光芒。
廣人嚇了一跳,伸出的手就這麽停在半空中。
「不,她怎麽可能不怕。因為……」
抬頭看了下廣人,貓神大人聲音顫抖地繼續說道:
「因為,我也很害怕……當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而旁徨猶豫的時候就很害怕。在被廣人拯救之前,我是那麽地恐懼與不安。如果現在我又喪失了實體,迷失自我,再也無法待在你身邊的話……光是用想的就覺得很害怕。」
「貓神大人……」
「光也一定是這樣的。單獨留下重要的人而自己先走,這是多麽痛苦的事啊。她根本沒必
要走。待在這個世界也很好啊……!」
貓神大人搖了搖頭。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被燈火照得格外閃亮。
「要借我的身體的話,隨便她愛怎麽借都行啊……!」
廣人頓時恍然大悟。
他總算明白為何貓神大人會這麽義無反顧地幫助光。
廣人突然再也忍不住了。
他伸出雙手,緊緊地將貓神大人抱在懷裏。
貓神大人頓時停止哭泣,疑惑地抬頭看著廣人。
「廣……廣人……?」
「就相信她吧,貓神大人。」
廣人對著抱在懷裏的貓神大人說道:
「光說我們要再見麵的啊。就相信她所說的話吧。我也相信,總有一天,我們一定能與光再度相遇……」
廣人傾注他的心意,用力地抱緊貓神大人。
「還有,貓神大人。請你也要記住——」
廣人放開了貓神大人,麵對著她說:
「貓神大人,你已經不用再跑去哪裏了。因為我相信你。你是我所信奉,專屬於我的神明。所以你不需要再感到不安唷。」
「廣人……」
「我會一直相信貓神大人的。所以也要請貓神大人相信我哦。」
「啊——廣、人……!」
發出了感動至極的聲音,貓神大人緊緊抱住了廣人。
廣人也摟著貓神大人的頭,還有那小小的肩膀。
在落日下的遊樂園內,兩人就這樣緊緊地抱著對方。
——為了承受剛剛發生在眼前的悲傷離別。
抱著貓神大人,廣人在心底悄悄地發誓了。
身為廣人專屬的神明,那是她生存的意義。
既然如此,自己就必須一直奉她為神隻。
為了讓她可以不再去任何地方。
為了讓她可以不必離開自己身邊而傷心難過——
「廣人究竟跑到哪裏去了啊。這麽晚了還沒有迴來,真是的!」
美熏一個人在旋轉木馬四周尋找著。
帶著不悅的語氣及擔心的表情,四處張望著。
她的視線突然停住了。
「咦…………?」
在旋轉木馬前,好像有人在那緊緊地擁抱著。
而且他們似乎也不在意路人們好奇的眼光。
那是——廣人,還有貓神大人。
就像是戀人般,兩人彼此緊緊相擁,絲毫沒有要分開的樣子。
美熏一時無語,隻能傻傻地注視著兩人。
就像是被釘住似地無法栘開視線。
胸口一陣疼痛襲來,那陣疼痛幾乎要扯開她的胸口。
那痛楚讓美熏感到心髒像要被撕裂,甚至令她無法唿吸,全身如同被焚燒一樣。但她不明白這痛楚到底代表什麽。
是什麽?這是什麽心情?為什麽會這麽——這麽難受呢——
「啊,美熏!找到氏子學長了嗎?有沒有看到他?」
聽到後方傳來的聲音,美熏嚇一跳地迴過頭。
隻見耀姬帶著大家一同走過來。
聽見熟悉的聲音,廣人與貓神大人趕緊放開對方。
「真是的,你們到底跑到哪裏去了!」
以耀姬為首的所有人都來到了廣人身邊。
雪姬啜泣著說:
「讓我擔心得要命。廣人先生都不快迴來啊。」
「你們真是的,害大家等了那麽久!」
穿著運動服的咪咪憤慨地責備著。夜刀則是遞出了摩沙子。
「就是嘛,摩沙子也感到很寂寞哦。」「喵嗚嗚嗚~~」
「不過兩位都能平安迴來真是太好了。」
守宮一副放下心來的樣子輕聲說道。
「抱歉,各位。我應該先連絡你們的。」
「對嘛,我明明打了好幾通電話給你,為什麽都不接呢?」
美熏從大家的後方擠上前去,視線銳利地瞪著廣人。
廣人趕忙拿出手機,的確顯示了好幾通未接來電。
「對、對不起,應該是因為旋轉木馬的音樂太大聲的關係。」
「啊,說起來,光後來怎麽了呢?」
咪咪疑惑地問。而貓神大人無精打采地迴答:
「那個,光她……」
話還沒說完,手機突然響起。
「哇,哇,嗚哇?」
廣人嚇了一大跳,手機差點就要摔到地上。
來電顯示是陌生的號碼,廣人戰戰兢兢地接了起來。
「喂,是。請問您是……」
『終於接通了!』
對方以很大的音量說話。是位女性。
『這是怎麽迴事?這麽惡劣的惡作劇電話!』
原本廣人還在想對方到底是誰,但卻突然想到了。
大概是光的媽媽
。對方一定是從通話記錄迴撥他的號碼。
廣人的心情沉重了起來。
剛才那通電話似乎被誤認為惡作劇了。
「不,您會誤會是理所當然的,但那真的不是什麽惡作劇電話。」
『不然那又算什麽!我告訴你,小光她……』
就在此時,電話的另一頭似乎有了些騷動。
『羽澤小姐,羽澤小姐!請您趕快到病房來!』
『羅嗦,我正在講重要的事情……』
『現在可不是打電話的時候了。小光她——』
接下來聽見的對話,讓廣人簡直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小光她醒過來了!』
……什麽?
廣人手上的電話不知不覺地離開了耳邊。
貼在廣人身邊的貓神大人也聽得目瞪口呆。
電話那頭似乎也陷入了一陣騷動。
『那、那個,就是這麽迴事啦!』
電話傳來光的媽媽盡管混亂卻欣喜又高亢的聲音:
『小光她活過來了。不對,她本來就活得好好的!』
喀一聲,對方掛斷了電話。
廣人握著手機愣愣地站在那兒。
貓神大人也拚命歪頭思考著。
「呃、那個,剛才是怎麽、怎麽……一迴事呢?」
「這、這、我也不是很清楚……該不會……」
即使思緒混亂,廣人還是努力想理出一點頭緒。
光說自己出了車禍。
但是……如果那時其實她並沒有死呢?
隻是因為交通意外,意識昏迷而送入醫院……如果是這樣呢?
「也就是說,她是靈魂出竅……」
「應該,就是這麽一迴事吧?」
廣人與貓神大人麵麵相覷。
而下一秒,兩人突然歡唿了起來,並互相抱在一起。
「什、什麽嘛,原、原來是這麽一迴事啊!」
「真是的,竟然連最後都還這樣勞師動眾,不,連神明也跟著驚動了,光真是的!」
兩人欣喜若狂地擁抱著,手牽著手繞起圈圈。
貓神大人因為太過開心,連貓耳跟貓尾都大刺刺地露了出來。
兩人狂喜的樣子讓周遭的眾人都看傻了眼。
咪咪此時突然迴神,慌張地叫著:
「不好了,貓神大人,時間差不多了哦!」
「咦?什麽東西差不多了?咪咪。」
而就在貓神大人迴話的這一瞬間。
她身上穿的那件白色迷你裙洋裝——
消失了。
出現了全裸的貓神大人。
貓神大人嚇得呆立在當場無法動彈。
長在白皙臀部上的貓尾搖動著,貓耳也不知所措似地聳立顫動。
時間靜止了。
撇開廣人他們不說,經過的路人們也全部都傻住了。
「嗚哇,嗚哇哇嗚啊哇!」「快、快藏起來!」「快點快點!」
大家連忙將貓神大人團團圍住。
「為、為什、為什麽衣服會不見?這是怎麽一迴事?」
「因、因為用我的妖力所產生的衣服……與我分開一段時間後就會消失。」
「唔嗯,這麽說起來你的確說過這件事啊,咪咪。」
「你還一個人在那邊說得真悠哉呢,這隻妖貓!」
「沒錯,誰還不快點把衣服脫了。」
「那就我……當然不行啊,在這件運動衣底下就是內衣了!」
「那麽,就讓不怕冷的雪姬趕緊脫了!」
「不可以,雪姬不行!會更危險的!」
「那、那麽恕我僭越,我的和服跟下袴倒是可以……」
「守宮先生快住手!換個角度那一樣會很引人注目,千萬別那麽做。」
「啊啊啊啊啊真是的,我完全、完全、完全不懂了啦!」
美熏用自暴自棄的聲音叫喊著,並把自己身上的線衫外套脫了下來。
「我的毛衣借你,趕緊穿上吧……」
「終於讓我等到了!」
突然間,迷你裙女仆部長從茂密的草叢間跳了出來。
「來吧,跟我一起穿上這傑森的肌肉裝吧!還附有斧頭哦!」
處於圍成一圈的騷動中心,貓神大人還是呆呆地站著。
可是,突然間她開始雙肩顫抖地笑了出來。
滿身大汗的廣人,驚訝地瞪大了眼凝視著她。
「你、你在笑什麽啊……」
「因為,實在太詭異了啊。好奇怪,可是又讓人覺得高興。」
貓神大人抬頭看了看廣人,輕輕地笑了起來。
「今天一整天……在遊樂園玩,真的非常開心。對吧,廣人!」
廣人目瞪口呆。
貓神大人的微笑,就像盛開的櫻花似的。
這下子,她的笑容也讓廣人跟著笑了起來。
「等等!你們兩個是在笑什麽啊!」「對嘛,開什麽玩笑!」
耀姬跟美熏兩人同時發怒了。
但是胸口深處湧出的喜悅還是讓廣人跟貓神大人靠在一起笑個不停。
旋轉木馬的音樂響起,和他們的笑聲交錯迴蕩。
——奶奶。
我沒事。我一直都笑得很開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