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個尋常人啊,哪有人下雨天一點兒都不沾濕衣衫的?怎麽看都很邪乎。剛才那個江湖道士一看見他就嚇得連滾帶爬,好似撞見鬼似的。而且他一語就說中你昨夜的去向……”話說了一半,莊海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連忙捂住嘴,不敢再往下說。


    莊昶沉默,眉頭打成了一個結。


    河對岸迎麵又吹過來一陣風,空氣中,飄散著一股子淡淡的脂粉味。這股子青樓女子最鍾愛的脂粉味卻是從莊昶的身上傳來,不仔細聞,根本聞不到。


    子時剛過,便是十五,玄遙準時出現在了媚香樓。


    正在門前迎客的幾個鴇姐們一見是二人,連忙丟下其他客人迎向他。


    “玄公子,您來啦?好準時喲。”


    “今日媚姬姑娘有客人,讓良辰伺候


    你吧。”


    “美景也要伺候玄公子嘛。”


    “芊芊也要。”


    “讓開。”玄遙麵無表情,薄唇輕吐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冰冷得仿佛瞬間能將空氣凝結成冰。


    與此同時,幾位姑娘一致驚唿,隨即鬆開了被震麻的手,乖乖地給玄遙讓開了一條道。


    玄遙走進媚香樓,一雙雙期望已久的驚喜眼神全部望過來,可是在看到良辰美景等幾位姑娘難看的臉色之後,又一個個黯淡下去,將心思重新放迴身邊客人的身上。


    所有人都知道,每月十五,玄遙的目標永遠都隻有媚香樓的頭牌媚姬一個人,眼中完全容不下第二個人。


    玄遙踏上二樓,走至媚姬的廂房前。


    媚姬的丫環守在屋外,一見著玄遙來了,神色異常慌張,想進屋稟告媚姬姑娘,可不知怎麽的,雙腳就像是灌了鉛似的沉重無比,怎麽也挪不動位置,想要開口叫喚,卻發現出不了聲。


    玄遙走過小丫頭的麵前,無視她緊張激動的表情,伸手直接推開屋門。


    坐在屋子正中圓桌前的男人受驚抬眸看向來人,不禁怔然。


    “玄……玄先生?”莊昶吃驚不小,萬萬沒有想到竟會在這煙花之地看到玄遙。


    玄遙右手輕抬,手指微動,身後的門怦地一下緊緊關上。


    莊昶以為自己眼花,甚至根本沒有看清玄遙怎麽關得門。


    玄遙掃了一眼莊昶,神情平靜,一點兒也不意外,轉看向媚姬冷冷地道:“我記得我跟你


    說過,十五這一天,你隻能招乎我一個人。”


    媚姬冷笑一聲:“隻招唿你一人?我有答應你嗎?媚香樓是你開的嗎?”


    玄遙平靜地道:“條件是我跟金萬花談好的。”


    媚姬不屑地說:“談好的?談好的又怎麽樣?我們金媽媽要的不過是銀子,隻要她收足了銀子,本姑娘愛接誰的客就接誰的客。你管得著嗎?”


    聽著二人的對話,莊昶頓時感覺自己像是忽然橫插進來的外人,難免尷尬。他起身,向玄遙拱手作揖,道:“莊某不知梅姑娘與玄先生有約在先。”


    “我跟他沒有約。”媚姬將他按坐在位置上,端起酒壺,給莊昶倒滿了酒。


    莊昶端起酒敬向玄遙,道:“既然媚姬姑娘與玄兄並無約定,莊某也便無須謙讓。若因此而令玄兄煩擾,莊某先自罰一杯。”說完便一口仰盡。


    玄遙看著莊昶,一臉平靜地道:“方才我在樓下,看到一名紫裳女子,發髻間插了一支白玉孔雀簪,或許這時已經上樓。”


    莊昶的手忽然一顫,臉色十分難看,緊握著酒盅的右手背上,青筋盡現。


    媚姬是何等的冰雪聰明,隻眈了一眼莊昶,從他僵硬的神情立即就讀懂玄遙話中的意思。她暗咬著牙,幾盡抓狂地瞪著玄遙,縱使銀兩再多,縱使眼前這個男人長得再出塵絕色,她也絕計不想再伺候他。因為他,根本就是個變態。


    玄遙輕撩衣擺,在圓桌前坐下,神泰


    自若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酒剛倒滿,就見房門由外推開。不用迴頭,他也知曉來者何人。


    媚姬凝望著門外的陌生女子,不由地怔住。紫衣羅裳,明眸動人,明明是少婦的年紀和裝扮,但精致的鵝蛋臉上嵌著的一對幽眸,墨黑晶亮,讓她看起來如同豆蔻年華的少女一般,靈動逼人。烏黑的青絲輕挽成髻,髻上插著一支白玉孔雀簪,在燭火的映襯下,那白玉孔雀簪亮得耀眼。好一個絕色佳人!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我們這媚香樓可不是你這樣的人能來的地方?”媚姬輕撩了一下發絲,故意依著莊昶,身上的衣裳也因此下拉,露出雪白的香肩。


    然而,莊夫人的眼中隻有莊昶,徑直走向莊昶,仿佛屋內的玄遙和媚姬都隻是擺設。


    “誰讓你來這種地方的?”莊昶很難堪,聲音壓得極低,看得出他在強忍著怒氣。


    “你不迴家,我隻好來尋你。已經過了子時,是十五了。”莊夫人的聲音雖纖柔動聽,但冰冷得卻感覺不到對莊昶的一絲溫情。


    十五,應該一家人團聚的日子。


    莊昶沉默不語,將媚姬倒的一杯酒一仰而盡,道:“我今夜留宿這裏。”


    莊夫人晶亮的眼眸徒然暗沉下去。


    “你們這些蠢貨,連個人都攔不住!我還留你們有屁用!都給我滾一邊去!”金萬花的人未到,但嚴苛尖銳的聲音已經傳到樓上。


    青樓有青樓的規矩,打開門做


    生意,迎的是四麵八方來客,自然不能讓客人的家眷進來鬧事。縱然那小娘子的相貎出塵絕色,絲毫不遜色她們媚香樓的頭牌媚姬,讓她心氧氧的想拉她墮入紅塵,但是為了她這幾十年的招牌,怎麽也不能亂了規矩。


    金萬花捏著絹絲帕直衝進屋內,卻看見玄遙端坐在麵前,衝著她似笑非笑。金萬花頓時臉部肌肉不由地顫動,覆蓋在上麵的脂粉跟著抖三抖。


    第二十二章狐真(4)


    不隻是玄遙,還有最近常來光顧的莊公子,以及他前來那鬧事的小娘子……今夜全湊在一起了,亂成一鍋粥,傳出去,她這縱橫江湖的老臉得往哪裏擱哦?


    “喲……玄公子,你這可真是準時啊。都怪今日我身體欠安,所以招待不周。”金萬花衝著門外的良辰美景直擠眼睛。


    “玄公子,良辰伺候您可好?”


    “美景保證一定會將您伺候得舒舒服服。”


    良辰和美景兩人的手剛要搭上玄遙的肩頭,便被一股力量震得兩手發麻。


    “出去!”玄遙的聲音清清冷冷,讓人不寒而栗。


    良辰美景嚇得立即退出門。金萬花不得不打圓場,她知道玄遙有多難搞,剛想從莊昶身上下功夫,看看是否能勸他離開去別的姑娘那裏,誰知玄遙對他下了逐客令。


    “你,也出去。”玄遙冷道。


    金萬花嘴色抽搐,麵部肌肉僵硬,氣不打一處來地瞪了一眼媚姬,媚姬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無奈之下,金萬花隻得看著這一屋子奇怪的客人,退了出去。


    頓時,偌大的屋子內又迴到先前的寂靜。


    莊夫人一把奪下莊昶麵前的酒杯。


    莊昶怒道:“你鬧夠了沒有?!我隻想安安靜靜地喝個酒,你也要管嗎?你信不信我可以休了你?!”


    莊夫人沉默了。


    立在一旁看了許久戲的媚姬突然有些同情莊夫人。能讓一個男人在妓院裏對著自己的妻子親口說出這樣的狠話,可見這莊夫人得


    有多不招自家男人喜歡。或許媚姬想得簡單,換個思路,也許莊昶明明深愛著妻子卻故意說著違心的話,可是即便是違心的,這樣絕情的話也足以令一個女人傷心欲絕,難以忍受。究竟是什麽原因要讓他放棄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娘子?她搞不懂,男女之間,及時行樂的事情為何這麽複雜?不過她也佩服莊夫人的勇氣,並不是所有女人都有勇氣上妓院尋自家男人。


    莊夫人又道:“迴家吧。”


    莊昶冷道:“我說過的話不想再說第二遍。”


    氣氛再一次凝結。莊夫人雙拳緊緊地握著,指甲似要掐進掌心的肉裏。


    窗外傳來一隻貓的慘叫,隻是叫了兩聲,貓的聲音遠離而去。


    緊接著,媚姬的兩隻手突然抬起捂住耳朵,痛苦地呻吟:“什麽聲音?啊!好痛……”媚姬頭痛欲裂,慘叫一聲,身體直撞在梳妝台上,將上麵首飾擺件全撞翻在地。


    附近的貓叫狗叫聲開始此起彼伏,淒慘無比,甚至早已歸巢的倦鳥也撲騰著從窩裏再次飛出來,有的直接撞在窗欞上,掉著窗沿痛苦地掙紮呻吟著。


    莊昶緊攥著酒盅的手鬆開,終於也承受不住那尖銳刺耳的聲音,用手掩住耳朵。“啪”的一聲,手中的酒盅碎落在地。


    桌上的盤子、酒盅、酒壺開始微微震動,擺放在高台上的燭台應聲倒下,燭火觸碰到紗簾,火苗順勢向上吐著焰舌。


    莊昶神情萬分痛苦,


    望著妻子的黑眸裏充滿了恐懼和失望。他渾身開始抽搐,重心一個不穩就跌坐在地上。


    這時,玄遙忽然放下酒盅。那酒盅就像是蘊藏了巨大的力量一般,將搖晃的桌子即刻震住,桌麵在一瞬間恢複平靜。剛剛攀上幔頭的火舌,一點一點退了下去,直到完全熄滅。


    尖銳刺耳,令人頭痛欲裂的聲音消失了。莊昶和媚姬兩人因劇痛而滿頭大汗,相對二人的狼狽,玄遙和莊夫人顯得十分從容淡定。


    莊夫人將視線轉移到玄遙的身上,來來迴迴看了他許久。方才是這個男人破壞了她的念力吧。從進入這個屋子開始,她將全部的注意力放在莊昶的身上,絲毫不理會屋裏還有其他人,完全沒有料到屋子還有這樣一個人存在。她看不出來他是何方神聖,在他的身上,她也嗅不到一絲仙或者妖的氣息,能在瞬間破壞她念力的人絕非尋常之人。不過她要感謝他,否則,她會控製不住殺了莊昶和那個叫媚姬的青樓女子。


    玄遙抬眸看了她一眼,那清澈無底的眼神卻讓她瑟縮了一下。不知為何,隻是一眼就讓她感到無名的恐懼。她下意識握緊了雙拳,複鬆開,翩然轉身離去,依如她來時一樣,悄無聲息。


    媚姬不停地按著刺痛的太陽穴,被方才莫名其妙的聲音刺痛,令她極不舒服,直接癱坐在貴妃榻上。她喘息著:“發生了什麽事?方才是什麽聲音?”


    沒有人迴答她。


    莊昶費力地爬起身,坐迴桌前,一臉狼狽。他顫抖著手往自己的酒杯裏倒滿了酒,又顫著手將酒送入口中。手背被摔碎的酒盅劃破了,鮮血如注,但是他絲毫感受不到疼痛。一杯又一杯,入口的酒辛辣無比,刺激著他的感官,酒精的侵蝕也逐漸令他緊張的精神放鬆。


    他看向玄遙,苦澀地道:“我來這裏買醉,是真的希望自己徹底地醉了,因為隻有醉了,我才能忘記所有不想記起的事。”


    玄遙的神情微滯,思緒一下子飄遠。莊昶的一句話,宛如像是一根針輕輕紮進了他的心底。每月十五,他會到這裏,也不過是想醉一場,可是人間的酒從未讓他真正的醉過。他的嘴角微揚,看了一眼媚姬,道:“五年了,每個月的十五,媚姬姑娘看見我便要作嘔,今夜多一個人,無妨。”


    媚姬無力地翻了個白眼,心道:以為終於可以擺脫玄遙這個病得不輕的家夥,誰想又來了一個躲老婆的蛇精病?她也不知道是上輩子燒得什麽香,今世撞了這麽個大運。比起兩個莫名其妙的男人,讓她感到恐慌的是那個美豔的莊夫人……


    記不起從什麽時候開始,或許是從記事的時候就有。


    每月十五,阿憐都會前往報恩寺上香,風雨無阻。即便跪在佛祖像前求了很多年,還是做乞丐做了很多年,她依然無怨無悔。每當聞著寺廟中熟悉的香火


    味,她整個人會變得平靜許多。素娘離開整整五年了,她始終沒有忘記。如今,她唯一能做的,隻有每月十五在佛祖麵前,替素娘禱告,期待素娘能夠早日投胎,投個好人家,不要再向這一世這般命苦。


    第二十三章狐真(5)


    今日是十五,一早她便丟下手中的活,坐上馬車,一路往南。


    梅雨季節一過,酷暑即來。炎炎烈日當空,刺目而毒辣的光線讓人頭暈目眩。道路兩旁的樹木鬱鬱蔥蔥,陽光穿葉而過,隻投下星星點點的光點,讓這一路上香的客人稍稍感受到點涼意。


    阿憐下了車,沿著蜿蜒的青石小道向上,不一會兒便渾身是汗。她用衣袖不停地擦著汗,口中嘟喃著:“見鬼的天氣,一場雨一場熱,再熱下去,全京城的人都要變成人肉叉燒包。”


    她順著山路台階走了沒兩步,一陣微風吹來,夾著一股子怪味,她下意識地揪起鼻子,“唔……”什麽怪味道?有點騷臭!


    她擰著眉頭又登上幾級台階,那股子騷臭的怪味越來越近。


    正前方不遠處,一位身著桃粉色織錦長裙的年輕小娘子,髻上插著一支的白玉孔雀簪。她單手撐著鬢角,雙眸垂閉,微皺的眉心透露出些許不舒服。一個穿著綠衫的小丫環正用帕子替她輕拭著額頭上的密密細汗,隨後又不停地替她扇著扇子。


    阿憐忍不住嗅了又嗅,那股子怪味,似乎就是從這樣小娘子的身上傳來。


    驀地,年輕小娘子睜開雙眼,一雙清澈晶瑩的明眸閃著耀眼的光亮。她站起身來,織錦的長裙瞬間飄散開來,裙擺處的牡丹花嬌豔欲滴,栩栩如生,銀絲線勾勒的祥雲暗紋隨著裙擺的飄動在陽光下若隱若現。


    小娘


    子蓮步輕移,猶如輕風拂柳般婀娜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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