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河撐著紙傘拚命地跑著才能跟上師父,“師傅,你能慢一點嗎?你的腿腳比奎河長,奎河已經很費勁地跟著你了。”


    “左前方。”玄遙的腳步忽然微頓。


    奎河差一點撞在師父身上,幸好及時刹住腳,順著看過去,雨幕中左前方一道黑影和一道白影正急速地向前漂移著。他摸了摸腦袋,感慨:“這黑白無常也太敬業了吧,這大下雨天的不在陰曹地府待著,居然還跑出來做事。”


    “你見過死人分晴天和雨天的嗎?”玄遙望著前方與之擦肩而過的黑白無常使者,薄唇抿了抿。陰曹地府辦事的效率依舊還是這麽高,容不得人等上一時半刻。


    二鬼行色匆忙,忽然白無常疾馳的身影一頓,轉身向後方望了望,很快又向前繼續漂移。


    “還好師父設了結界,這二鬼捕捉不到我們。”奎河一臉崇拜地望著自家師父,他長大了一定要成為師父這樣霸氣兼帥氣的男人。忽然想起什麽,他又叫道:“我今晨在市集上見見那位徐夫人,整個人變了一個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實在很難相信這樣漂亮的一位美人就要香消玉殞了。”


    “這是她自己選擇的。”玄遙冷淡地道。他的墨蓮即出,那便是一定要趕在黑白無常之前,將徐素娘收了。


    “走了。”他往反方向步去,速度極快。


    隻是眨眼的功夫,奎河發現師


    父已然飄離數丈外,連忙屏息急馳追上前。


    自從一個月前素娘給阿憐送了一身新衣之後,從此便沒有在約定的小巷裏出現過。


    徐府和德盛茶樓的附近,時不時能見著阿憐徘徊的身影。再見素娘,那花枝招展、體態妖嬈的美婦人已經不是阿憐認識的素娘了。每每當阿憐想上前與素娘招唿,但無形之中拉開的身份距離與那陌生的笑容,總讓阿憐望而卻步。


    二狗子勸過她很多次,以前徐老爺還在的時候,素娘隻是當她是個隨意傾倒的泔水桶。如今徐老爺不在了,精神與身體都不用再受折磨,哪還需要她這個又髒又臭的泔水桶。這吃人不吐骨頭的黑暗世道,他們當乞丐的什麽樣的人沒有見過?見過哪個有錢人與乞丐當朋友的?更何況素娘在嫁與徐老爺之前本就是青樓女子,常言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阿憐很生氣二狗子這麽說素娘,但是內心卻又不願意承認二狗子的話有幾分道理,依舊堅持每日傍晚時分去徐府守望一會兒。


    “好好要你的飯吧!你再這樣下去,就算不餓死,也要被雨淋死。你要是再病了,我可不能再幫你弄著藥了。”這一天傍晚,二狗子又一次忍無可忍地將阿憐從徐府的門前拖離。


    下了一整天的小雨,灰蒙的天色,路上即便還有著三三兩兩的行人,也是舉著傘急走。


    忽然,徐府的大門突然敞開,從中飛出一道人


    影,正巧摔在阿憐的跟前,嚇了她和二狗子一大跳。她定睛一看,這被從徐府扔出來的是個赤祼著上身的男人,臉與身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


    第十四章素友(14)


    驚魂未定,徐府大門內又衝出幾個家丁,人手一根粗長的棍杖,對著地上的男人又是一頓暴打。


    緊接著,一身衣著光鮮,長相儒雅的徐老爺之子徐光耀扯著一個披頭散發,衣衫不整的女人從大門內走出。


    阿憐盯著那個女人一看,竟是素娘。她剛想上前,卻被二狗子攔住,“你瘋了嗎?”


    徐光耀一把將素娘推倒地上,對著家丁咬切齒地道:“把這對奸夫淫婦給我押去衙門。”


    阿憐推開二狗子的手,不顧一切衝上去扶素娘,“素娘。”


    衣衫不整的素娘一見是她,嘴角彎出一抹淒美的笑容,道:“還以為雨天,你不會在這呢。傻孩子。”


    阿憐聽見這一聲“傻孩子”,豆大的眼淚隨即湧了出來,哭道:“素娘,這是怎麽迴事?”


    “小雜種,閃遠一點,不然連你一塊送進衙門。”徐光耀一腳踹開阿憐,伸手便用力地揪住著素娘披散的頭發,怒道:“你這淫婦,在府上做出苟且之事,敗壞我徐家門風,居然外麵還勾搭著小叫花子?!難怪我爹後來後悔娶你進家門,原來早知道會有今日。你這個不要臉的淫婦!我要親眼看著你遊街,進豬籠,以慰我爹在天之靈!”說完,“叭”的一聲,一巴掌便甩上了素娘白皙的臉龐,五指印立顯出來。


    二狗子連忙將阿憐拉開,攔在身後,不許她多管閑事。


    素娘捂著被打得紅腫的臉,忽然間放聲笑了


    起來,笑了好一陣才停下,杏眸一轉,怒瞪著徐光耀,罵道:“徐光耀,你枉為男人,你根本就是個讓人唾棄的懦夫!想我名滿京城的花魁柳素娘是瞎了眼,當年才會信你,想著將終身托付於你這個懦夫,你根本就嫌棄我柳素娘乃青樓女子出生!你不敢向你爹提出娶我為妻,卻將我用迷藥灌倒親手送至你爹的床上,你簡直就是個衣冠禽獸!我嫁給你爹做填房之日,便已對你這禽獸死了心,一心想著好好侍奉你爹,卻不想你爹心慈麵善,其實也是個實足的衣冠禽獸。你爹知曉你我過往,舍不得責怪你這寶貝兒子,卻日夜拿我撒氣,輕則罵,重則打得遍體鱗傷,冤枉我與人苟且,冤枉我未出世的孩兒是野種。我那未出世的苦命孩兒就樣沒了。世人都道你徐家做盡善事,卻無人知曉你父子二人背後醜惡的真麵目,卑鄙,無恥,虛偽,下賤,齷齪……”


    “你這個賤人,給我閉嘴!”徐光耀一張俊臉變得扭曲起來,甩手便又是給了素娘一記耳光。


    阿憐瞪大了眼望著素娘,她知道素娘被徐老爺虐待的事,卻不想素娘與徐少爺竟然還有這麽一段慘痛的過往,也正是這一段過往才令素娘痛不欲生。


    素娘吐了一口血,繼續諷笑著道:“徐光耀,你盡管打吧,有種你就打死我!你以為我柳素娘怕死嗎?我柳素娘苟延殘喘至今,寧可糟賤自己


    跟一個下人廝混做出此等下賤之事,也不願暗地裏委身於你這個禽獸,便是故意要敗壞你徐家門風,要你徐家名聲喪盡!哈哈哈……”


    第十五章素友(15)


    “你這個淫婦!給我閉嘴閉嘴閉嘴!閉嘴!”徐光耀被罵得無地自容,一手揪住素娘的頭發,一手不停地抽著她耳光子。


    “素娘!素娘!素娘!”阿憐急地直哭,虛弱的身體卻敵不過二狗子的力道,被強行拖到一邊。


    鮮血從素娘的口中流了出來,她不停地笑著,目光像刀一樣的犀利,“禽獸!再告訴你一件事,你爹是我殺的,我隻後悔沒有機會連你也一起殺了。”


    徐光耀忽然聽到素娘親口承認殺了他爹,雙目變得赤紅,跳起身從一名家丁手中奪過棍杖,舉起便往素娘身上狠狠打去。


    “素娘!”阿憐眼睜睜地看著素娘被徐光耀杖笞,卻怎麽也掙脫不了二狗子的手臂。


    素娘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不停地從口中流出,口中依舊不忘罵著徐光耀:“徐光耀,你這個禽獸!你這個畜生!老天有眼,收了你爹,早晚也一定會收了你……我柳素娘即便魂飛魄散也要詛咒你不得好死……詛咒你們徐家斷子絕孫……詛咒你和你爹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徐光耀打累了,住了手,扔了手中的棍杖,望著趴在地上曾經喜歡過的美豔女人,奄奄一息,心裏一陣酸澀直向上湧。他赤紅著眼,指著先前被扔出去的下人,道:“把這對狗男女給我押到官府去。”


    阿憐終於掙開二狗子的手臂,剛衝向奄奄一息的素娘,便被徐府的下人一腳踹在


    地上。


    徐府的下人拖著素娘和奸夫往衙門去。


    “素娘!素娘!素娘……”阿憐爬起身不停地哭喊著,一路跟著。


    灰蒙的天空忽然湧起濃墨般的黑雲,雷鳴巨響,淅瀝的小雨在瞬時變成了瓢潑大雨。


    徐家的下人一邊拖著兩個半死不活的人,一邊埋怨著在這樣一個鬼天氣幹著這份苦差。


    走著走著,雨幕之中,他們看見正前方立著一位年輕人和一個小孩,一大一小正撐著油紙傘。在這樣一個暴雨的天氣,連成線的雨水落在油紙傘上,二人身上的衣服卻是幹幹淨淨,半點兒沾著雨水的印跡都沒有。


    邪了。


    徐家的下人一個個疑惑著,忽然隻見空中的雨水連成一片,像是海浪一樣衝著他們橫卷過來。他們嚇得扔下素娘,拔腿就往迴跑,生怕自己被淹沒在這一片海浪之中。


    阿憐一路追著,突然看著徐家的下人扔下素娘,像是發了瘋一樣的往迴跑。她連忙跑過去,扶起奄奄一息的素娘,將她抱在懷裏。


    雨水不停地落在素娘蒼白的臉上,她滿臉的鮮血被雨水衝刷了之後,又不停地往外冒。


    阿憐捧著她的臉,害怕地痛哭了起來:“素娘,你醒醒!你醒醒!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離開我……素娘……”


    素娘虛弱地睜開眼,嘴角淡淡地勾了一抹笑容,這個世上還有一個人能為她的死而傷心,即便是死,也足矣。她艱難地抬起手,撫上


    阿憐的眼角,道:“丫頭,別哭……這都是素娘的命……答應我,你一定要好好的活著……好好活著……”


    第十六章素友(16)


    "嗚嗚嗚……素娘,你不會死的,你不會死的……我不要你死。"阿憐緊緊地抓著素娘的手痛聲哭泣。


    素娘仿佛聽不到阿憐的哭聲,突然將手抽迴,伸手拔下插在發髻間始終不曾掉落的墨蓮,轉首看向雨幕之中,口中喃喃地說了三個字:"他來了……"


    阿憐停止哭泣,微愕地看向素娘手中的墨蓮。一陣黑氣這會兒又從她的額前、眼中、鼻下飄出,慢慢地聚向墨蓮,不,應該是說被墨蓮慢慢地吸進。原先看著黑得發亮的墨蓮,這會兒看來,就像是吸滿了鮮血似的,黑紅的花瓣像是隨時能擠出鮮血來似的。


    不遠之處,她看到雨幕下站著一大一小兩個人。


    她訝異,半蓮池的老板和小童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忽然,懷中的素娘一沉,再迴首,素娘在她的懷中永遠沉沉地睡去。


    她瞪大了眼,眼淚再一次潰堤而出,喉嚨裏發出淒慘地哀號:"素娘!"


    玄遙舉著傘緩緩走到跟前,冷漠地看著她抱著素娘的屍體痛哭失聲。


    奎河蹲下身,從素娘的手中取下那朵墨蓮,交到他的手中。他瞥了眼墨蓮,十分滿意,重新丟迴奎河的手中,轉身離開。


    奎河跟在師爺身後,走了幾步,又折迴頭,在阿憐地腳下扔下十兩銀子,說:"好好葬了她吧。"


    阿憐仇視地看了一眼銀子,再看消失在雨幕的中男子。


    是他,害死了素娘。


    若不是他那朵妖蓮,素娘不會走到今日這樣的地


    步。


    是他,是他害死了素娘!


    阿憐拿起地上的銀子方想扔了,卻被二狗子劫下,"你瘋啦?!這是白花花的銀子!"


    阿憐一邊哭著,一邊說:"我當然知道這是銀子,但是你知不知道,就是剛才那個人害死素娘的,是他害死素娘的。他是個妖怪!他是個妖怪,他不是人,就是因為他賣給素娘一朵墨蓮,素娘才會性格大變,才會落至如此下場。是他害死素娘的,我要替素娘報仇。"


    "阿憐,我知道素娘的死對你打擊很大,但是素娘怎麽死的,你我都看見了。半蓮池的老板他隻是經過,他連跟手指頭都沒有碰到素娘啊。花是素娘臨死前取下來的,明眼都能看出來,她是想把花還給半蓮池的老板啊。"二狗子一臉糾結,他不明白為何阿憐堅持說那朵蓮花是黑色的,明明就是粉色的嘛。是不是眼睛出了什麽毛病?半蓮池的老板看上去多無害啊,相貎豐神俊朗,怎麽會是個妖怪?是個神仙還差不多吧。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冰涼的雨水順著她的發絲一滴一滴滑落,完全沒有發熱的跡象。這傻瓜不會是中邪了吧?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口中一直喃喃地念著,"我要給素娘報仇,我要給她報仇,我一定要給她報仇……"


    "哎喲,你真是瘋了。徐府是什麽人?就憑我們兩叫花子去告官?簡直是找屎!除了我們兩,那群家丁有誰敢說自


    己瞧見徐光耀親手打死素娘的?你真是瘋了。"


    第十七章素友(17)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嗚嗚嗚……素娘……”她抱著素娘的屍體痛哭。


    “你別再哭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把素娘葬了。你忍心看著她的屍體暴露在外?這雨下這麽大,你忍心她不明不白的死了,屍身還要被雨淋?聽話!乖!”二狗子不停地勸著,半拖半拽地才拉動阿憐。


    阿憐一邊哭著,一邊跟隨二狗子抬著素娘的屍體找到城中的棺材鋪。她替素娘擦幹淨身體,替她梳了個簡單發髻,穿上殮衣。


    雖說多般不情願用那錠銀子,但是她不忍看著素娘的屍身暴露荒野。她伏在素娘的墳頭哭了有半個時辰,差點兒昏厥過去。


    對她來說,素娘不單隻是一個有事沒事施舍東西給她吃的好心人。那種彼此交心,吐露心聲的感覺更像是家姐或是母親的感覺。她從打出生就沒有見過爹娘,這十二年來,唯一讓她感覺掛心依靠的人也隻有素娘。


    天熱得發狂。屋頂上的青瓦在烈日的照射下,反射著陣陣強光,就連灰蒙破舊的白色牆壁突然也泛起刺目的光來。街邊的柳枝兒蔫蔫地垂掛著,街頭幾乎見不到什麽人影。


    阿憐低垂著頭,雙拳緊握,強忍著身體的不適,咬著牙跪在離半蓮池門前的正前方,地上的影子幾乎與她的人重疊。


    一大清早排隊的人,早已進屋散去,隻留她一人還跪在半蓮池的門前。


    三天前開始,她便從卯時三刻一直跪到這會兒


    差不多近午時,除了第一日被那個妖男拒絕之後,她便再也沒有見過他,每天都因為體力不支暈倒在地而被二狗子拖走。今日,她不顧二狗子的反對,迷倒了二狗子,強行拖著病體爬到了半蓮池的門前。今日是第三日了,若是她就這麽舍棄,她就別想為素娘報仇。不論跪多久,哪怕就是跪死這裏,她的魂魄也一定要進入這半蓮池。


    她要為素娘報仇!


    她要那個妖男收她為徒!


    一定要!


    一定會!


    她舔了舔幹澀的嘴唇,牙咬得更緊了。


    蟬似乎就在她的耳邊一直嘶叫著,不知何時,她的身體突然一抽,一陣頭昏目眩,兩眼開始向上翻,雙手撐在滾燙地麵強忍著不讓自己虛弱的身體倒下。


    “師傅,今日已是第三日了,那個小乞丐在門前已經跪了幾個時辰了,看他的樣子好像快要不行了。”奎河趴在窗前張望著,“呀呀呀,真的快要不行了,都開始翻白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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