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織蘿真的隻是隨手一扔,也不知道哪裏去了。何況方才她一心隻想救元闕, 眼前立著的幾個都成了閑雜人等,哪裏還有工夫去記無關緊要的東西?於是當即就愣在了那裏。


    還好聆悅留了心,抬手一指,“在那裏, 還不曾滾迴水中。”


    “那可是要緊的東西。”元闕一骨碌爬起來, 也顧不上整理衣裳,隻是快步走到石碑旁,雙臂用力一翻, 將石碑翻了過來,指著朝上那一麵道:“姑娘您看。”


    織蘿聞言連忙上前去查看,玄咫、聆悅與連鏡也圍了過去,隻見那塊石碑上刻著三個大字,但大約是在湖水中泡了太久,字跡都變得模糊,仔細辨認,也隻能看清上頭第一個是“鎮”,第三個字是“石”,至於中間那個,卻是無論如何都看不清了。


    但中間那一字,才是最最關鍵的一字。


    “你就為了這個所以抱著不撒手?”織蘿忽然有些生氣。這石碑幾乎可以算作是毫無線索,元闕竟還險些因此喪命!


    元闕愣了一愣,沒料到織蘿會生氣,片刻後卻又嘴角微微一揚,聲音輕快地道:“後頭還有字呢,姑娘先看看。大師,幫個忙。”


    於是玄咫也蹲下身來,與元闕一道抱著石碑犯了過來,露出另一麵同樣斑駁的字跡。


    前半部分於是損毀得厲害,隻有後頭幾句話還勉強可辨——


    “殺十數人,生啖其魂魄,令永不超生……窮兇極惡,為禍人間,故鎮於此間……”


    但令人驚奇的是,碑文最後還附著一個古怪的符號,用金粉勾勒出的。原本金粉比篆刻脫落起來不知容易了多少倍,但篆刻的字跡都已然模糊了,那符號卻如同才勾畫完畢一般潔淨如新。


    這符號……元闕定睛一看,一雙劍眉便不易覺察地揚起。


    連鏡卻是直接叫出聲來:“壞了,惹出大麻煩了!”


    “怎麽……”織蘿隨口問著,麵色也漸漸變了。


    隻有玄咫還十分疑惑,問道:“這有何不妥?”


    連鏡心直口快,竹筒倒豆子一般道:“元兄弟你曾經還是個道士,認識這東西吧?看著眼熟總是有的吧?這是鎮靈符,但又與一般的鎮靈符不太一樣……準確地說,是人界用的鎮靈符其實都是畫虎不成反類犬的。這個,這個是……神界、神界的武神才用的!”


    方才織蘿才與玄咫透了連鏡的身份,玄咫對他索然自然是信的。而連鏡說得這般支支吾吾,玄咫甚至猜測,這個鎮靈符隻怕是九闕天才會用那種。偷偷覷了織蘿與元闕的神色,見他二人也輕輕點頭,玄咫更加確定自己的猜測。


    “一般要鎮壓邪祟之時,我們修習天道之人都是用陣法的。因為陣法可以借助四方靈氣來壓製邪祟,哪怕修為差一些的也能用。但如果修為夠高的,都喜歡直接畫一道鎮靈符來,因為方便,威力也更強。”元闕適時解釋。


    聆悅還有些懵懵懂懂的,慢慢地理著思路:“所以神界的鎮靈符應當比人界的更厲害……意思是這湖裏鎮著一隻十分厲害的邪祟?”


    元闕與織蘿神色都十分嚴肅,出人意料的是連鏡的神色也是如此。隻有玄咫覺得不給個迴應未免有些失禮,才衝她輕輕一點頭。


    “所以這書院裏是因為有這東西作祟了?織蘿姑娘,要不要將它拖出來殺掉?”連鏡忽地亮出自己的法器,將一把折扇不斷開合,颯颯生風。


    這小鴛鴦幾時變得如此好鬥了?織蘿有些意外。


    然而不待織蘿開口,元闕抬手製止他,沉聲道:“鎮靈符完好無損,這東西應當還是被鎮住的,許是與它無關呢?”


    “能驚動神族親自動手鎮壓的東西,必定非同小可。”織蘿亦道,“方才還是連公子你自己說這湖裏有神息。如今我們還不知湖裏有什麽古怪,就貿然動手……萬一放出個饕餮窮奇什麽的,這後果由誰來擔?”


    上古兇獸威力無窮,製服一隻萬分艱難。何況皇都人口眾多,毫無防備地放出一隻大兇之物,隻怕不到頃刻皇都就會化為人間煉獄,屆時九闕天追究起來,莫說是連鏡一人,隻怕是將鴛鴦族從神族中除名也不能平息此事。


    連鏡也不是真的傻,自然能想明白其中的關竅,隻好收起扇子,悶聲道:“那接下來……”


    “這書院沒有別的什麽古怪之處,小僧以為多半是因後山鎮著邪祟之故。不過要除去邪祟,隻怕要先弄清水中所鎮那是何物。”玄咫肅然道。


    想知道水裏麵是什麽,自然是問九闕天的神將最容易。可誰又能去開這個口?


    元闕撚著下巴思忖一陣,忽地眼前一亮,“我想起來了!前幾日蘇文修與我說,若是想知道書院的各類掌故,盡可以去藏書樓借閱。不過聽說所有要去藏書樓的人,都須得去山長處報備。”


    織蘿聞言眉梢一挑,“你們山長還管這事?”


    “姑娘誤會了,這是我唯一知道的山長要管的事。”元闕似笑非笑地道,“說起來我們山長也有些奇怪,聽說他平日裏都不會露麵,有什麽事全靠一個夫子管著。這麽一個山長,大概就是萬事不放在心上吧,可他偏偏還要管這事。”


    “元兄弟,這你就不懂了吧。有的……人,就是書呆子,什麽都可以不顧,但書是他的命。我猜你們山長就是這樣,什麽都可以不管,但是書不許亂碰。”想不到一向講話都遭人嘲笑的連鏡卻頗為鄙夷地說了一句。


    玄咫抬頭看了一眼漸漸西斜的日頭,平生道:“既如此,就先去拜會山長吧。”


    *  *  *  *  *


    因著山長素日並不管事,而元闕自問也確無什麽要求到他頭上的事,自然也懶得去打聽山長居處。驟然要找,元闕竟是一點線索都想不起來。


    大約是到了吃完飯的時候,書齋裏溫書的學子三三兩兩地走了出來,元闕逮著一個便問,很快就問出來了。


    隻是被他拉住那人臨走前與他同伴看元闕的眼神都十分古怪——


    你看這人,連山長居處都不知道在哪,大概是從不曾去過藏書樓吧?還讀什麽書呢!都這時候了怎麽想著去呢?哦,想必是親戚來探望,想著好好顯擺一把了。嘖,這種人竟然跟我一個書院,丟人!


    很不幸的是,織蘿竟然看懂了這幾人的眼神,當即狠狠瞪了元闕一眼。


    我……很無辜啊!元闕心裏呐喊著,卻充分發揮了厚臉皮的功力,嘻嘻一笑,“姑娘這邊請吧。”


    山長的居處,自然是離書齋與學子居處很遠,畢竟一院之主,與旁人不同。


    隻是高高在上的山長邊上,卻還一直跟著個暗中掌管大權的徐夫子,這就有些奇怪了。


    看架勢徐夫子剛從山長房中出來,一見這一行人,有些奇怪,“你們是……”


    元闕上前見禮,“學生元闕,見過徐夫子。這幾位……是學生遠房的叔伯兄弟,慕名特意來借閱書冊,望山長應允。”從前蘇文修還說了,山長為人豁達大氣,周遭有人想來借書看,隻要登記好名錄,也是可以的。


    徐夫子頓了一頓,見房裏沒人迴應,才道:“藏書樓快要落鎖了,快些去,莫要耽誤人家休息。”


    “多謝徐夫子。”元闕大喜,招唿織蘿他們就要走。


    也不知徐夫子是不是心情不錯,橫豎板著臉是瞧不出情緒來的,但在元闕轉身要走之時,他忽然出聲問道:“借那幾本書?這個時候應該許多書都被借出去了。”


    元闕愣了愣,隨口道:“地理縣誌,應當……不會借出去了吧?”


    “嗯——”一直安安靜靜的山長房中卻忽地傳出一聲短促的咳嗽,隱隱有些嚴厲。


    徐夫子一驚,拔高聲音問道:“借那個做什麽?”


    “隻是……好奇,所以想看看。”山長咳嗽那一聲,元闕也是一驚,自然不能說出實話,張口便開始胡編亂造。


    徐夫子慍怒道:“那他們呢?也陪你看地理縣誌?”


    織蘿暗暗與玄咫對視一眼,心道——查看地理縣誌如何不妥了?莫不是這山長知道什麽?


    一個念頭還未轉完,徐夫子便一跌聲地訓斥道:“好你個元闕,到書院裏不想著好生讀書明理,整日淨喜歡研究些旁門左道,成何體統?還有一月就是秋闈,你看看你的文章,還如何去參加秋闈?”


    唔……這真是個好理由,竟不知道反駁什麽!


    第44章 廿日


    “夫子對不住, 我這位表弟……從小就不好學, 被叔叔逼著讀書也不上心, 迴去我們一定好生教育他。”織蘿連忙上前一步,抓著元闕的袖子, 一把將他拉到身後。


    徐夫子板著臉上下打量了織蘿一遭, 眉心那道原本就深如刀刻的痕跡不由得又往下陷了些, 又飛快打量了一圈後頭的聆悅、連鏡以及倉促化裝為年輕士子的玄咫,略微頓了一陣, 又不依不饒地道:“為何無緣無故地要借閱地理縣誌?”


    “因為晚生對桐山書院傾慕已久, 好不容易來看一次, 想了解得更多些, 又聽表弟說可以借閱相關書籍,才想著借來一看。若有冒犯, 還望山長與夫子莫要介意。”千穿萬穿, 馬屁不穿,織蘿一上來就把桐山書院狠狠誇了一通。


    但徐夫子的臉色並沒有因此緩和些。又是一陣靜默後, 他才對元闕厲聲道:“我看你家兄弟各個都比你更合適上書院,偏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天色不早了,速速送你兄弟迴去吧。若是再有下次,休怪老夫不客氣!”


    點頭哈腰伏低做小對於元闕來說簡直是輕車熟路, 徐夫子話音未落, 他就連聲道:“學生知道了,學生下次再不犯了,請夫子放心!”說罷連連鞠躬, 然後不待徐夫子再說話,扯著織蘿就轉身跑了。玄咫與反應慢半拍的連鏡、聆悅還是看著徐夫子的臉色慢慢漲成了豬肝色才想起來要告辭。


    一直到了夥房附近,元闕看著成群結隊一起來吃飯的人,才猛地一拍腦袋:“哎呀,忙活了一下午,大家都餓了吧?書院的飯還不錯,大家……湊合一頓?”


    “累了一下午,也該去吃點好東西補補,為何要在書院將就?你自己趕緊去吃吧,再不去就沒了。”織蘿頗有些嫌棄。


    元闕不可置信地道:“姑娘,你摸著良心講,今下午是不是我最累了?你們去吃好的,竟然要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


    織蘿輕笑一聲,“良心?你幾時見過我有了?認認真真地讀書吧,一月之後待你考中,我出錢在天香樓擺三天流水席,任你吃個夠。”


    “織蘿姑娘,我也可以去吃嗎?”連鏡忽地湊過來接了一句。


    “我可以不要那三天流水席麽?”元闕自動忽略了連鏡,眼巴巴地望著織蘿,“我不考了,隻求今天能吃頓飽飯。”


    玄咫微微皺了眉,忍不住插嘴道:“織蘿姑娘,就這樣走了麽?”


    織蘿還真的隻聽玄咫的話,他一開口,織蘿便一下子變得嚴肅,“既然藏書閣不能進,也不知這湖裏鎮著的是什麽東西,更不知道書院裏到底是什麽東西作祟,幾乎算作是全無線索,留在此處也無甚益處。”


    “姑娘……你們就這樣走了……要是邪祟再出來……你也知道我法力低微,應付不過來可怎麽辦?”元闕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你可是夠了,這個樣子怎麽能打動姑娘芳心啊!聆悅暗暗翻了白眼。


    誰知織蘿並沒有生氣,卻是用食指點了點下巴,認真地思考片刻,才輕輕一努嘴,“伸出手來。”


    元闕自然奉為玉旨綸音,雙手攤平,險些伸到織蘿臉上。


    屈指輕輕一彈,一條紅線飛出,在空中綰了一圈,然後開始迅速地盤旋纏繞,一瞬間就盤出了好幾個小東西,依次落到元闕的掌心。


    聆悅與連鏡好奇地湊過來一看,卻發現元闕掌心裏躺著幾隻紅線繞成的小鶴,之前還見織蘿用來追蹤用過。


    “這個留給你,遇到危險就放一隻,收到了立刻來救你,收好。”織蘿笑吟吟地道。


    元闕小心翼翼地捧著幾隻仿佛輕輕一碰就要散架的傳音鶴,神色又驚又喜,旋即又疑道:“姑娘……這東西飛得快麽?”


    “怎麽?”


    “我怕到時候遇到邪祟,這東西飛得太慢,找到姑娘之後再過來……我可能就等不到了!”元闕誠摯地道。


    玄咫倒是認真地點頭,“元公子說的有理……小僧這裏還有一串佛珠,與小僧常用的念珠倒是一對,若是公子撥弄念珠一圈,小僧這串便有感應。”


    元闕劍眉微簇,上下打量了一周,還未說接不接,織蘿便就著他的手將佛珠推了迴去,輕笑道:“大師何必理他呢?沒的糟踐了東西。就這幾隻,不要我就收迴去了。”


    “別別別,這個挺好的。”元闕雙手一合,死死地捂住。


    “天色也黑了,就不與你鬧了,早些吃了東西迴去歇著吧。這個天氣也不太熱了,那湖水還十分寒涼,若是可以,熬些薑湯喝吧。”織蘿淡淡地說著。


    元闕雙眼一亮,“啊,勞姑娘掛懷了。姑娘也累了,早些迴去歇息吧。”


    直到走迴義園二舍,元闕才有些懊悔——竟然因為織蘿一句不知是真是假的關心就這麽把他們放迴去了,可真是虧大發了!以後可不能這麽容易就被打發了。


    一邊想一邊推門進屋,誰知裏頭卻是燈火通明的,讓原本以為沒人在的元闕嚇了一跳,“哎……陳兄、蘇兄、郭兄你們都在啊……”


    元闕對人一向十分友善,加上還有救命之恩在,陳宇也不好對他甩臉子,便隨口道:“看了一日的書,有些疲倦,今日要歇一歇。”


    “陳兄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找醫士瞧過麽?”畢竟是病倒過的人,馬虎不得,元闕連忙問道。


    陳宇最聽不得有誰說他病的事,幸而知道元闕沒有惡意,也隻好敷衍著點頭。


    “我說元兄,你自己渾身都濕透了,夜裏風一吹才是最易患病的,不想想自己怎麽一進門就開始問些不相幹的人啊?”郭昊忽然開口了,元闕也就順勢轉過頭去看了他一眼。這一看才發現,郭昊的頭發也是濕透的,他一邊說話一邊用布巾子在擦拭。


    “表哥……好好的一句話怎麽被你說成這樣了?”蘇文修輕叱他一聲,才轉向元闕道:“元兄這是怎麽了?莫不是你也剛從湖邊迴來?”


    是從湖邊迴來不假,卻不是剛剛,去一趟山長居所又送織蘿他們到山門,再去吃了頓飯,怎麽也有大半個月時辰了。但元闕準確地抓住了蘇文修話中的一個字,“也?剛剛蘇兄去了湖邊?和郭姑娘一起?”


    蘇文修聞言不由得俊臉一紅,連連擺手,靦腆道:“不是和阿緋一塊,是和表兄。”


    和郭昊一起……郭昊下午是去過湖邊來著,自己還跟過去了。但他都遇上織蘿一行人又折騰出這麽許多事了,郭昊難道一直待在湖邊?會不會今天下午的事也被他看到了?元闕腦子在飛快地轉動,麵上卻不動聲色,隻是淡聲問道:“你們……一塊去後山幹什麽?那裏又不好玩。”


    郭昊的眼神有些躲躲閃閃的,難得沒有心直口快地接話。


    蘇文修卻不覺有異,溫聲解釋道:“我送阿緋出了山門迴來的時候,見了好幾人都急急忙忙地往後山跑,一問才知道下午有幾名同窗在湖邊溫書之時忽地病倒,一個不慎掉進了湖裏,大家都在盡力施救。我去的時候,表兄剛剛救了一人起來。”


    元闕總覺得有些不對,剛想開口問話,便聽陳宇頗有些幸災樂禍地問道:“哦?這次又是誰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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