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同玄師一心的,可能隻有伏城一人了,因此麒皇臨走點伏城隨行,已經充分說明了態度。


    一切都在向前推進,每個人的立場到這裏便要分個明白了。至多就是拚死一戰,哪怕贏麵再小,也得盡力試試。伏城暗暗握住了聽雷劍,可是正待拔劍,卻見她向他望過來。他在她座下多年,很多東西早已心照不宣,哪怕她不發一言,他也能明白她眼裏的含義。


    被吊在半空中的人,早已經雪染了滿頭,可她的眼睛是活的,他看得見裏麵警示的意味,才知那兩支定魂針,並未對她造成實質性的傷害。她應當有她的計劃,他們這類人,沒到生死攸關的地步,一般不太歡迎自作主張的救助。伏城放開了袖中的劍柄,拱手道個是,隨麒皇一同離開了天壘。


    在寒離看來,定魂針是上古法器,法力絕對靠得住。妖魅一支斃命,兩支已經到達極限,就算玄師再厲害,也經不住織天的業力。這個時候處決她簡直太容易了,隻要當頭暴擊,一萬年重塑便如夢一場。早知如此,還不如留在龍首原看守地脈。那種純質的歲月也不錯,至少比刀口舔血強多了。


    對插著袖子仰首看,高高懸在那裏的玄師,此刻就像個無用的廢物。他很想知道她現在在想些什麽。他最恨那種道貌岸然的人,明明滿手鮮血,卻又裝得悲天憫人。現在好了,入了魔,終於為三界所不容,最後還會死在她最看不起的人手上,命運真是會開玩笑。


    如果她的魂魄還有轉世的機會,那麽在去往黃泉的路上,可會感到悲憤?悲憤自己死得窩囊,明明具備了禍亂天道的能力,卻以這種潦草的結局收場。如果可以,是不是情願當個普通的卒子,老老實實過完她的一生呢?


    成功總會叫人欣喜若狂,寒離趾高氣揚地向前走了兩步,搖著頭說:“玄師大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下錯了一招棋,庚辰搶奪混沌珠,你應該順水推舟把珠子給他。這混沌珠不是好東西啊,並非因為它會擾亂心神,是因為它會招人嫉恨。你看看,多美的姑娘,本該有光明的前程,結果竟落得這樣下場,真是叫寒某好生心疼。如果換作我是你,既然上了天就不迴來了,反正天帝對你是真心的。如今你是靠山山倒,靠水水幹,天帝自身都難保,連他也救不了你了,看來這迴你是真的完了。”


    長情漠然垂眼看他,“寒離,你這是什麽意思?主上隻命我做餌,引天帝上鉤。現在天帝被擒,主上的目的也達成了,該為本座取出定魂針了。”


    寒離被她的天真逗得發笑,“我以為玄師吞下了截珠,心智會變得成熟些,沒想到還同以前一樣。主上早就不信任你了,若非如此,做個幌子就行,何必勻出兩支針專門用來對付你?天帝倒是真的喜歡你,隻束縛了你的真身,沒舍得殺你。可這麽做幫了主上大忙,若沒這層,那兩支定魂針還真奈何不了你。”


    長情慘然發笑,果然不出所料,真可惜。


    “主上命你殺了我麽?”


    寒離嗯了聲,“是這麽吩咐的。定魂針三日之內沒有取出,反正也是個死,還不如現在就了斷,可以少些痛苦。”他說罷,遺憾地歎了口氣,“玄師素日有威望,最後一程竟無人相送,實在可憐。你看你以往瞧不起我,沒想到臨死隻有我在你身邊,這也算山不轉水轉。我這人長得是黑了點兒,其實我的心很好,你不必擔心還像萬年前那樣暴屍荒野,我會為你收屍的。你喜歡什麽花?等我得了閑,好好給你墳頭妝點一番,讓你死也死得漂漂亮亮……”


    沒曾想她並不領情,冷冷說了句:“你的廢話太多了。”然後一眨眼,人就到了麵前。


    寒離腦子裏嗡然一聲,遲疑地看了看拴在桅木上的鐵索,那腕子粗的鐵鏈不知什麽時候斷了,一頭還如故,一頭卻已經墜入了山澗,看來還是不夠結實……可不對啊,她有定魂針封印靈力,究竟是怎麽逃脫的?


    眼前的這張臉,顯現出異乎尋常的玄妙,冰天雪地裏也充滿綺羅脂粉之氣。她靠近一點,眼梢含情,紅唇豐澤,那雙血瞳曼然一眨,簡直明豔不可方物。


    “想知道為什麽?”她笑著問,一隻冰冷的手落在了他脖子上。


    寒離被凍得一激靈,這時才忽然想起應當防衛。可她周身散發出穿魂奪魄般強大的念力,牽製住了他的四肢,他瞠大了眼睛,看著她像毒蛇般吐出陰冷的氣息,慢吞吞說:“我吃了元鳳,大補的。他的靈力加上我自身的修為,足可以解開禁身咒。以前我覺得麒皇很有頭腦,也很有王者高瞻遠矚的眼光,結果和你這個鳥族敗類廝混在一起,連他也變得像鳥一樣蠢不可及了。既想擒獲天帝,又想殺了我,天下哪有那麽便宜的事!都是你這小人慫恿的,你不光臉黑,連心也是黑的。”


    她一麵說,一麵鬆開了扣住他脖子的手。指尖一點猩紅,順著他的衣襟向下,停在了左邊的胸膛上。她眨了眨眼,“我想驗證一下,看看自己猜得對不對。”話方出口,五指便化作利爪,穿透了他的皮囊。


    身體被另一個人強行入侵,原來是這樣的感覺,寒離茫然想。胸口破了個大洞,她的手在他胸膛翻找,帶來的不是寒意,是種熱騰騰的酥麻感。皮開肉綻那刻確實疼,疼過了便隻剩龐大的來源不明的喜悅。他甚至等著她把心掏出來,當她驚唿一聲找到了,他竟也鬆了口氣。垂眼看,看她拽著一個血淋淋的肉團遞到他眼前,十分嫌棄地說“不是黑的,不過很小”。陷入黑暗前的一刻他還在腹誹,哪裏小了,明明尺寸正常。上次他在生州吃過一個漢子,那漢子身長八尺,心髒也不過這樣大小。玄師到底是個掏心的新手,見識太淺薄了。


    那廂麒皇的大殿上,火盆裏的炭正燒得熊熊。天帝的境遇其實並不比寒離好多少,曾經給人的威懾力有多大,現在反饋迴來的痛苦就有多大。


    馬鬃擰成的繩子橫穿他的手腕,高高懸在殿頂上。他的腕子本就細,鬃繩狠狠勒過,創口又被擴大了幾分。皮肉翻卷下,幾丈長的繩子被血染紅了,他握著拳,蜿蜒的血線隨著手臂曲線流淌,在肘尖匯聚,滴落成小型的血泊。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隻有急促的唿吸,才能窺出他此刻正忍受多大的折磨。


    麒皇站在他麵前,看著這位夕日的天帝陛下狼狽不堪,心中溢滿大仇得報的痛快。越痛快,他的眉擰得越緊,他問他:“為了一個女人自甘墮落,值得嗎?”


    汗水浸透的發貼在臉頰上,天帝低垂著頭,唇角隱約還帶著笑。他說值得,“我欠她一條命,現在把命還給她,我就能問心無愧和她在一起了。”


    麒皇覺得不可思議,“她是魔,你是神,你們兩個永遠不會有結果。”忽然頓了頓,想起了第二種可能,“不過也許再等一等,你們還有重逢的機會。”


    他的意思,是黃泉路上重逢吧?天帝慢慢抬起眼來,仔細端詳麵前的人。很好,碩果僅存的盤古種,年紀比他還大。就像越老的人參越珍貴,越珍貴,提煉出來的藥性便越大。來前他算過了,始麒麟的壽元應該和通天相當。當年通天能夠將自己練成截珠盤,那麽始麒麟絕不會比通天差。


    多珍貴的好塑材,簡直讓他欣喜若狂。觀塵君把長情被押赴天壘的消息傳進玉衡殿,他起身便要下界,不明所以的炎帝橫眉怒目攔住了他,“明知是坑,你還往裏跳?”


    他的語調裏卻滿是慶幸,“天同要殺了她。”


    炎帝愣了下,終於明白過來,“難道她逃出碧雲天,是你暗中成全的?你料到天同會因混沌珠猜忌她,有意放她迴去,就是為了讓她看清?”


    他理了理廣袖,說是,“我無路可走,隻有孤注一擲,否則這死局怎麽破?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辦法嗎?我要煉化截珠盤,把她體內的混沌珠吸出來。”


    炎帝的目光依舊惶駭,“隻要不是拿你自己喂刀就行。”


    他說不會,“始麒麟是現成的好材料。”


    所以一切到目前為止,都在他預料之中。他們演戲,他可以盡力配合,順水推舟助他們反目雖重要,在她麵前自證更重要。但願她看見他的真心,即便被截珠控製了思想,本性也不要完全泯滅。他的要求不多,隻要在清明乍現時心裏有他,這就夠了。


    被封住了神力,依舊有震懾人心的力量,這世上也隻有天帝能辦到了。麒皇竟會因他專注的凝視感到不安,銜怒問:“你究竟在看什麽?”


    自然是衡量他的根基,這些年化崖的經曆,是否讓他的靈力有所退化。不過以那五支定魂針入體時的力道來看,他還算對得起自己的名號。天帝輕輕牽了下唇角,重又垂下了頭,“長情在哪裏,本君要見她。”


    麒皇調開視線,心頭有牽絲般的牽痛,“天帝陛下還是多擔心自己吧,本座留你一命,可不是為了讓你追著問我要女人的。”


    天帝長籲了口氣,沾滿血汙的衣袍簌簌輕顫,“你把她殺了。”


    應當已成事實了吧,麒皇心裏五味雜陳,但很快他又高興起來,一個女人而已,對複興大業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蹙起的眉又平複下來,他甚至帶著一點驕傲,用唏噓的語調對他說:“天帝陛下覺得自己上當了吧?此時此刻痛徹心扉吧?本座也有過這樣的時候,當年月火城破,我看著自己的族人一個個倒下,還有我的麟後……那場大戰後我一無所有,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活著。萬年前我所受的苦難,今天加諸在你身上的,還不及萬分之一,天帝陛下不會經受不住吧?”


    天帝不再開口,低垂的發絲上有冷汗淋漓而下。雖然是一場戲,痛卻也是真的痛,不過這時反倒放下心來,就怕麒皇中途改變主意,不能逼得長情反目。既然他的計劃沒有改變,那麽自己的籌謀便算完成了一半。


    閉上眼,還差一點,他在等著她迴來。這大殿因殺氣彌漫而陰寒入骨,他生而為神,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凡人的困頓,無奈地打了個寒顫。


    麒皇開始從他身體裏搜尋神魄,神魄相當於精魅的內丹,如果能順利取出,那麽軀殼便是一個中空的容器,對麒皇來說大有用處。神力掃蕩吸附,他覺得五髒六腑都被攪動起來,如果當真是肉體凡胎,恐怕早就被折騰死了。很慶幸,泥丸宮中百神匯聚不散,因此衝擊再大,除了痛楚很實在,別的倒也沒有妨礙。


    麒皇遍尋未果,失望又不解,“天帝陛下造化高深,看來要提煉你的神魄,非得毀了這肉身才行了。”


    天帝欲抬頭,中途又無力地垂了下去。披散的頭發遮住了臉上表情,麒皇看不見他唇角浮起的快意,隻聽見他悲淒的喃喃:“有什麽怨恨,你隻管對本君下手便好,為什麽要殺了長情!”


    為什麽呢,他也仔細問過自己,“因為道不同,她不能再為我所用了。”


    天帝嘲訕地嗤笑,“可是她對麒麟族忠心耿耿,從沒有半點對不起你。”


    麒皇說不,“今日不反,怎麽能保證明日不反?混沌珠是魔物,就如當年的羅睺一樣,她的野心會越來越大,將來吞天噬地,莫說是本座,就是你那淩霄殿隻怕也要顫上一顫……所以天帝陛下應當感激本座,壯士斷腕,圖的是長遠之計……”


    他話還沒說完,殿內忽然長風過境。燃燒的蠟燭全都熄滅了,隻餘銅鼎之中炭火搖曳,發出幽微昏暗的藍光。


    一雙素履踏上織錦的氈毯,來人笑得很玩味,“主上防患於未然,果然是成大事者。可你這樣對待追隨多年的舊部,是不是太無情了?”


    麒皇一驚,猛然迴頭看,本以為已經被處決的人重又出現了,著實讓他意外。


    該死的人沒死,想必那隻貓頭鷹是兇多吉少了。麒皇驚訝過後倒也坦然,“玄師的修為果真精進了,兩支定魂針竟未能奈何得了你。”


    幽幽藍火映照著那張精致又詭異的臉,明寐之間如鬼魅窺人,“我也很慶幸,若是沒有混沌珠,我這刻恐怕已經死在寒離手裏了。”她說罷微微偏過頭,眼梢有淚瑩然,“我隻是很失望,這些年我為麒麟族殫精竭慮,從未想過自己會落得如此下場。混沌珠是你讓我去找的,我何錯之有?麒麟族經曆過滅族之災,我以為曆經磨難後重聚,會團結得比以前更緊密,看來我錯了。”


    也許是有些傷心的,但這傷心並不破壞她的好心情。看了眼半死不活的天帝,麒皇沒殺了他,辦事效率真是低,所以一切還是得靠自己。


    震震衣袖,徒手劃出一個巨大的結界。深紫色透明的光膜籠罩住新城最高處的一切,她頓地化出原形,張著獠牙森森的大嘴,向麒皇撲了過去。


    第65章


    吞食混沌珠後的麒麟會有怎樣的質變,沒有親眼見過的人難以想象。長情那一躍,雖然結界外的眼睛看不見,但驚天動地的聲響也足夠讓這新城發出恐怖的震顫。


    那雙赤紅的眼,在黑暗的夜裏綻放駭人的光。沒有瞳孔,如兩片血海,幽藍的背景下迅猛移動,留下虛幻的光影軌跡。也許是因為吞噬了元鳳的緣故,原本細密的黑甲上烈焰灼灼,紅色的火,藍色的電光,糾纏、交織、互不相讓。入魔這個詞眼以前並不那麽具體,但在魔性一天天壯大後,形態上的轉變,將一切詮釋得生動且客觀。


    麒皇大概有些驚呆了,一時竟未反應過來,當森然獠牙觸到頭頂,他才猛吸了口氣。人形對戰毫無贏麵,天地間響起一聲暴戾的嘶吼,他砸下手中長劍,現出真身對抗。


    上古兩大巨獸對峙,若不是這結界已演化出虛空,真不夠他們折騰的。始麒麟的真身極美,他是開天辟地第一隻單色麒麟,渾身純白,有金色的鹿一樣的犄角。因為是雄性,體型倒與魔化的長情不相上下,於是一黑一白兩相纏鬥,靈力和雷霆如鑄劍時的鍛造,狠狠一擊下去,立刻漫天迸散,倒映著透明結界外揚雪的世界,竟還有種如詩如畫的美感。


    他們打他們的,天帝並不著急,因為知道長情不會吃太大的虧。始麒麟根基深厚,對戰高等巫妖綽綽有餘,但戰鬥力在三大盤古種裏隻能排第三。玄師自身的修為加上截珠加持,和原來的頂頭上司好好切磋一番,還是沒有問題的。


    封住玄門的定魂針要取出來,當年織造天經地緯的法器,其神力不容小覷。針體一點一點脫離,他專心體會那種浩大的痛苦。周圍死寂,什麽都聽不見,隻覺靈魂從一個逼仄的通道艱難通過,額角的冷汗像小蛇一樣,彎彎曲曲順著臉頰流淌下來。


    雙手緊握,被穿透的手腕上青筋畢露,原本慢慢凝固的血又開始奔湧,從肘尖滴答墜落。過了良久,沉重的痛逐漸開始減淡,離成功隻有一步之遙了,可就在這時,一片冰涼的利刃貼上了他的脖頸,他聽見伏城的聲音,冷冷道:“陛下,你該上路了。”


    他沒有抬頭,譏嘲地哼笑,“螣蛇,你想害她永遠這樣不人不鬼下去?”


    伏城分明遲疑了下,遲疑過後,刀刃又貼近了幾分。


    “她魔變的樣子,你可見到過?”天帝抬起眼,雙眼鷹隼般緊緊盯住他,“別以為現在這樣還不錯,混沌珠會一點一滴蠶食她,直到長情徹底消失,軀殼完全被魔族控製。隻有本君能救他,若因你今日的愚忠害了她,最後她不會感激你,隻會恨你,永生永世不想見到你。”


    天帝是天界首神,這世上無可辯駁的終極強者,不需要為了活命來恫嚇他。伏城同樣,他不懼死,對活著有清醒的認知。他們難得有統一的目標,那就是長情。也許愛到了一定程度,難以分辨兩者的的感情誰更輕,誰更重,反正最終的希望不過是她好好活著,有自我地活著。


    聽雷劍終於移開了半分,“陛下打算如何救她?”


    “截珠盤。”天帝道,催逼定魂針的進度依然沒有停滯,嘴裏漫應著,“你也經曆過無量量劫,應當知道隻有截珠盤能召迴混沌珠。眼下有個合適的人選,用他鍛造可保萬無一失,所以你最好別壞了本君的好事。再有一點,她魔性入腦,不會答應配合本君取出混沌珠,本君所做的一切都得瞞著她,還望你守口如瓶。”


    話音才落,隻聽叮地一聲,定魂針被內力震出體外,疾射著撞上銅鼎。接下去便是第二支、第三支……


    如果先前伏城還有猶豫,到這時大勢已定,也隻有收劍迴鞘了。他看著天帝拽住鬃繩,狠狠一把從腕子裏抽出來,血流如注不過一瞬,很快傷口便愈合起來,收縮成一粒棗核,一支針大小。


    兩人都記掛長情,匆匆出去看,剛邁出門檻,傷痕累累的白色麒麟便從空中摔了下來。然後那黑色的獸影轟然而至,幾乎一彈指的工夫便咬穿了始麒麟的脖子,再深深一個吸納,麒皇的神魄從頸間傷口源源流出,如數被她卷進了嘴裏。大概饜足萬分,長舌繞唇舔了一圈,仔細砸吧兩下嘴,甚至響亮地打了個飽嗝。


    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天帝扶住額,遷怒地瞪了伏城一眼。要不是這婆婆媽媽的螣蛇,他還來得及從長情口中把人搶下來。現在好了,始麒麟徹底涼了,天上地下,哪裏去找更合適的人選!


    伏城呆呆看著眼前一切,不敢相信她在吃完元鳳後,又把始麒麟給吃了。他的腦子混亂了,想不明白這一萬年來作出的所有努力,究竟是為了什麽。千方百計找到轉世的蘭因,誘她去北海瀛洲,誘她喚醒始麒麟。始麒麟迴來了,俘獲了元鳳控製了鳳族,但未及有更大的動作,便葬身在了長情口中……


    命運真是太會作弄人了,經曆了一場浩劫,莫名迴到原點。最大的差別,大概就是原本善良的玄師一去不複返,成了比巫妖更危險的存在。他開始後悔,如果沒有找到長情,沒有召喚始麒麟,大家反而可以安於現狀。兜了一個大圈子,最後都在天帝算計中,都如了天帝的願,茫茫碌碌辛苦一場,原來全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他茫然向前走了兩步,“座上,你曾經那麽看不起青鳥祭司,為什麽如今要變得像他一樣……”


    他失神的話和動作引發了巨獸的興趣,黑麒麟迴過一雙血眼看他,慢慢低下頭,口中烈焰伴隨著唿吸的哧哧聲,像凱旋的戰歌。饒有興趣,她歪著頭打量他,嗅見了他的神力,頓時胃口大開。可又怕表現得太明顯,引發他的反抗,於是裝模作樣擺擺身子,收攏口中風雷。趁他不注意,忽然又大張開嘴,一麵盤算人形夠不夠她塞牙縫,一麵向他咬了過去。


    伏城發了一迴怔,人猛地被拖拽,腳下蹣跚著退後了好幾步。所幸有那一拽,前腳離開原地,後腳獠牙便殺到了。哢嚓一聲,連咬合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他這時才迴過神來,見天帝揚袖擊退了黑麒麟的第二次攻勢,像和孩子講道理一樣,好言好語告訴她:“這條蛇是你朋友,你不能吃了他。”


    若說風度,天帝也許是世上最有風度的情敵了。私人的感情可以公平較量,絕不在這種緊要關頭故意製造意外。但他的勸說顯然沒有取得效果,隔著掌風形成的透明屏障,黑麒麟狂躁地撕咬,那魔化的樣子,早已分辨不出本來麵目了。


    吞吃了始麒麟和元鳳,她的內力大漲,再想三招兩式解決是不可能的了。天帝設下的屏障很快便被她攻破,這時候隻有聯手,才能和她一戰。


    混沌珠真的是個魔物,它控製人的思維,宿主靈力暴漲,它的魔性也隨之增強。開天辟地時就被創造出來的神獸,早前因各有立場離心離德,現在被人吞吃入腹,終於再也不會生二心了。合並起來的力量大得驚人,饒是天帝,對抗這種疊加式的攻勢也有些吃力。好在伏城不笨,不必他發話,便能配合得天衣無縫。


    遇見靈力便吞吃,看著像是在積蓄功元,殊不知這樣生冷不忌,早晚會把自己撐死。腹內已經有了元鳳和始麒麟,也許她下一步的計劃就是關押在龍泉洞內的祖龍。吃了祖龍會怎麽樣?三大盤古種在她胃裏齊聚,以她本身的根基,根本不可能完整消化。


    雪停了,中天一輪圓月孤懸。黑麒麟鬃鬣飛揚,在月下甚有流利之美。


    她的神力如今有多強,端看兩場連續的戰鬥下,她設的結界都未曾破裂,便能窺出一斑。鈞天和聽雷對戰她的利爪,劍鋒所及,一股迴彈的巨力沿臂而上,震得人心頭發麻。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彼此都明白,這次拿不住她,世上就再也無人能控製她了。


    麒麟的吼聲驚天動地,整個山穀都在震顫。天帝向伏城拋出鸚鵡鏈,一道銀色流彩橫穿過夜空,留下一串粼粼的光。這是上古時期白帝收伏妖童時用的法器,每一節都能斷開重整。他們一人手執一端,不管誰套住她,鎖鏈自會順著輪廓分離再整合,把她嚴嚴綁縛起來。


    但她不會讓他們得逞,雷霆風暴俱應她的召喚而動,一時天地變色,妖火在空中燃燒成一個巨大的環,晃朗間收攏,如天王玲瓏塔下的圈口般由巨到細。這時幻象也開始層疊鋪展,漫天的火與水,碧雲仙宮被浸泡,被灼燒,雕梁畫棟扭曲崩塌,披著披帛的仙娥們驚慌遁逃,那景象,仿佛末世一般。


    不管哪一代天帝,都不願意自己的心血付之東流,在她看來一定是這樣。可眼前的一切,未能讓天帝的情緒產生波動,他一門心思要抓住她,直到空中傳來長情的哭喊——


    他忽然頓住了,看見她哭得滿臉是淚,頸上套著枷鎖,正趴在頭頂的豁口望著他。他可以刀槍不入,唯獨不能對她的哭聲置之不理,人人都有軟肋和心魔,這就是他的。


    他沒有意識到,分神的當口殺機已近在眉睫。伏城見勢不妙,大叫了聲“陛下”。玄師意念幻化出來的觸手,在穿透天帝太陽穴前,被他的聽雷中途攔截。那些變異的產物似乎具備獨立思考的能力,懂得尋找間隙取巧攻擊。其中一支迎麵襲來,他劍鋒一沉,就勢斬下了一截。


    幻術被破,黑麒麟怒不可遏,她眥目欲裂發出怒吼。伏城心下惶惶,不知長情為什麽會變成了這樣。有些戰鬥越打讓人心越涼,他沒有取勝的欲望,每一次劍氣來去都在擔心,擔心會不會被她破解,又擔心會不會傷到她。這場戰鬥,從一開始他們就是輸家。他甚至想,如果她實在想吃他,吃了就吃了吧。


    忽然啷地一聲破空,天帝那頭的鸚鵡鏈困住了她。鏈結從分裂到重組,完成隻在須臾之間。伏城提劍站著,心裏泛起空空的鈍痛。她掙紮嚎叫,口唇裏溢出血來也依舊不屈,他不忍再看下去了,轉過頭緊緊閉上了眼睛。


    天帝仰頭看,結界之外的天羅地網慢慢消散。他親自來,比讓那些不知輕重的莽夫動手要好得多。


    起先憤怒的嘶吼,最後化作了低微的幽咽。當放棄抵抗時,她眼裏濃稠的血色逐漸變淡,蜷曲起來,縮成小小的一團,他廣袖一揚,便將她收進了袖袋裏。


    一切都過去了,天帝長出了一口氣,“本君要帶她迴去,再想辦法治好她。麒麟族餘部,看在她的麵子上可以暫且不動,但本君希望你能保證,在此期間妥善管理族眾,不要讓他們惹是生非。你可以帶他們迴月火城去,待得她哪天神識清醒了,能看見族人都還好好的,也算對得起她對你的信任。”


    伏城自然不放心,“她如今成了這樣,天帝陛下還要帶她迴三十六天?她體內魔性相較之前更盛,恐怕還未抵達碧雲仙宮,就被九天的罡風撕碎了。”


    是啊,他也想過這個問題,但不迴上界,又能去哪裏?三途六道沒有一處能容納她,她在下界沒了約束隻有作亂,他不願看到她落得人人喊打,所以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他都會想辦法保護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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