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麽……”她愁眉苦臉道,“下次我去土地廟燒燒香吧。”


    伏城哼笑,“龍源上神不就是土地神嗎。”


    長情怔了下,原來在他們那些高等神祗眼裏,她就是個不入流的土地神。說的也許是事實,但這條螣蛇也太會挖苦人了。


    她咬著牙更正他,“你說錯了,我有正統的封號,保帝王基業,守天下太平,和土地神八竿子打不著。”


    伏城哦了聲,“那是我弄錯了?本以為龍脈在地下,道友既然守龍脈,想當然就和土地神沾邊了。”


    長情聽了不高興,但也不好翻臉,自我安慰地嘟囔:“認知偏差,不能怪他。畢竟是條蛇,就算遮天蔽日,腦子也才隻有我拳頭那麽大……”


    結果他大約聽見了,轉過頭來問:“道友說什麽?”


    “沒什麽。”她很快答道,一麵向遠處張望,“北海瀛洲……還有多遠啊?”


    遠自然是極遠的,三山五嶽從腳下劃過,蓬萊昆侖和不周山也相繼遠去了。天光逐漸放亮,雲海沉澱在長空盡頭,混沌沌天地不分。長情從沒在雲端上迎接過日出,那種美景讓她挪不動步子。伏城催促,她說等等,滿心滿眼的笑,踮足看向金烏升起的方向。


    可能女人就算死到臨頭,也磨滅不了心中的詩情畫意。他想不明白負罪之身為什麽還有興致看日出,是不是和上斷頭台前飽餐一頓是同樣道理。


    她不走,他隻得等待。抱著胸忍氣打量她,那雙眼睛含成一線,濃濃的眼睫交錯,期待和希望從眼角漫溢出來。


    他擰眉,順著她的視線眺望。東方雲海奔湧,地平線逐漸被染紅,那些雲忽然變成半透明的,像夏季的蟬翼。終於太陽從雲層中掙脫出來,一瞬霞光覆蓋住漫天的雲,天空顯現出瑰麗的美,一半紅得如火,一半藍得像冰。


    “嗬……”她恍然大悟,“難怪天帝想當天帝,看看這壯麗乾坤,每一絲風、每一滴雨都屬於他,人生若此,夫複何求啊!伏城,你以前可曾靜心看過日出?”


    他想了想,似乎從未,“我沒有你這樣的閑情逸致,肩上有如山重壓,容不得我無所事事。”


    她聽後憋著嗓子調侃:“看來上神不好當,累死累活,日子還沒有我這土地神來得清閑。”


    這也算睚眥必報了,一句話而已,迴敬不著便不肯罷休。總算找到了機會,見他無話可說便沾沾自喜。伏城沒理她,轉過身道:“請問龍源上神,可以繼續趕路了麽?”


    長情心情不錯,大方道:“可以是可以……”看看前方的雲,一手指天,“這個像魚鱠”,一手指地,“這個像炙鵝”。


    伏城隻覺氣血上湧,用力閉閉眼,才保持住了理智,“你已經入了神籍,還需要吃飯麽?”


    “一天三頓,一頓不落。”為免他煩躁,嫌她麻煩,長情搶先一步道,“我知道自己的處境,身負重罪,應該夾緊尾巴做人。但吃飯這種事是不能省的,不光不能省,而且要有儀式感。”翻翻荷包,翻出幾枚銅錢來,歡天喜地道,“我請客,可以請你吃胡餅。”


    看完日出吃早飯,螣蛇上神覺得自己快要被她拖垮了,如此有煙火氣的神,難怪一千年隻能在紅塵中打滾。


    本想反對,不料她跑得很快,眨眼便落在最近的集市上。他狠狠唿出一口氣,不得不尾隨而至,不過晚到幾步而已,桌上碗筷都已擺放整齊了。


    她何時何地都是很高興的模樣,拿起一個餅子遞給他,告訴他就著油茶吃,泡軟再入口,比一口油茶一口餅味道更佳。他蹙眉捏著餅,裏麵的羊肉肥膩,能滴下油來。其實這些人間的食物,對他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不吃不會餓,吃了也不會飽,她所享受的無非是穿腸的過程。


    伏城還是把餅放下了,默然坐在她對麵,看著她大吃大喝。


    “怎麽不嚐嚐?”她不忘招唿他,“吃啊。”


    他搖頭,主戰的神,天生一副厭世的相貌,看她的眼神簡直像在看一個白癡。


    她說別這樣,“人是鐵飯是鋼,血肉之軀就該幹一些血肉之軀會幹的事,比如吃飯。”


    “血肉之軀?龍源上神不是一堆磚瓦拚成的麽?”他的利口殺到,唇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把她剮得體無完膚,“我聽聞這千年來,你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睡覺的時候怎麽吃東西?沒有化成人形時又吃些什麽?那些住在皇宮裏的人每日上供嗎?點兩支蠟燭,燃一爐香,放上一桌供品,然後上神就像淨壇使者一樣,把那些供品掃蕩幹淨?”


    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長情基本已經咽不下東西了。這個心狠口毒的人,恨不得再生出一雙手來掐住她的脖子吧!她氣哼哼扔下筷子,“我吃你的了還是喝你的了?你管那麽多幹嘛?還有我不是磚瓦,我隻是寄身在那裏罷了。長眠是為了不生偏頗之心,不化人形是為了穩固王氣,這麽深奧的道理,告訴你你也不會懂的!”


    結果好像嗓門太大了,說完之後發現鄰桌的人都盯著他們。這種大陸邊陲的地方,經常人妖混雜,有時候出現個把神仙也不稀奇。老板是見過大世麵的,仰著一張呆滯的臉,向她遞了遞手裏的竹筒,“大神,加點辣子嗎?”


    長情白了他一眼,重新撿起筷子,把碗裏飄浮的餅子使勁往下摁了摁,氣急敗壞的樣子居然十分好笑。伏城歎口氣,也不再和她鬥嘴了,甚至撕開他的胡餅,丟進了她的碗裏。


    “幹啥?喂狗呢?”她的兩腮吃得鼓脹,但看樣子還是十分生氣。


    伏城細長的十指沒有停頓,繼續一塊接著一塊投進她碗裏,“快點吃吧,吃完了好上路。”


    真是開口就沒好話,長情嘀嘀咕咕腹誹,他抬起眼,瞥了她一下,“本座是來搭救上神的,上神可別忘了。”


    這句話終於順利堵住了她的嘴,說起大恩,她的氣焰立刻就全消了。匆忙把最後一口吃完,拍拍裙子站起來翻荷包,拋給店家兩個大子兒,十分慷慨地說:“不用找了。”


    可是那位經曆過三刀六洞,依舊堅/挺的店家攔住了她的去路,“大神,這種貨幣我們這裏不通行,還請換一種。”他伸出兩根手指頭,“兩珠。”


    長情倉惶地看向伏城,“普……普天之下,居然還有不用錢的地方?兩豬是什麽意思?”


    伏城沒說話,不知從哪裏變幻出兩顆珍珠,隨手拋給了店家,最後對她挑釁一哂,“這迴上神可是吃了我的,也喝了我的了。”


    第15章


    長情一口氣憋在胸口,鬱結難抒。


    原本是不必弄成這樣的,她明明有錢,可是禦風飛行了太遠,她忘了地界不同,貨幣也不同。一個吃完了沒錢付賬的神,傳出去實在太丟人了。好在胳膊折在袖子裏,同行的螣蛇上神替她付了,但恩情之外又添新賬,這就變得有點複雜了。


    長情跟在他身後,揉著衣角道:“等迴了長安,我一定連本帶利還給你。你看大家都是同僚,一點小事就不要耿耿於懷了吧。”


    伏城對她的話恍若未聞,搖著袖子負著手,昂首走在行人熙攘的街頭。


    長情追上去,知道這種心高氣傲的神很難溝通。自己反正落了難,也沒什麽麵子可言了,賠著笑道:“道友,你看我態度誠懇,剛才的爭執都是雞毛蒜皮……你可不能扔下我,我還要為龍神立功,驅逐九黎餘孽呢。”


    那張臉依舊陰晴難斷,她小心翼翼觀察,見他眼梢淚痣如一點朱砂,在日光下顯出妖嬈之姿來,不由被這螣蛇的色相迷住了。


    他似乎感覺到了那兩道熾熱的目光,終於轉過頭來看她,“本座公事公辦,絕不會為個人恩怨挾私報複,你大可放心。”


    她連連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可是伏城的眉頭還是打了結,好奇地詢問:“一個人覺睡得太多,思考得太少,會不會影響智力?”


    長情張了張嘴,發現這個問題角度刁鑽,實在無法迴答。


    這不是公然的挖苦是什麽?她努力笑著說:“道友別這樣,明目張膽的諷刺我還是聽得出來的。雖然腦子停工了幾百年,確實有點懈怠,但隻要我睜眼,它就開始運轉,而且轉得很快。”


    “是麽?”他狐疑地歪了腦袋,視線微微一遊離,重新又聚焦在她臉上,“據說睡得過久會忘記很多人和事,所以要坑騙,選在你剛睡醒時正好。”


    長情覺得臉上掛不住了,這個人怎麽那麽喜歡戳人痛肋!是啊,她是傻,否則也不會被假龍神騙了。但出了這種事,他們兇犁之丘就沒有責任麽?一個假貨,是怎麽混入龍神道場而不被發現的?


    “等我抓住那廝,一定扒了他的皮!”她發下宏願,怨懟地斜了他一眼,不再多言,拂袖化作一道流光,向北激射而去。


    伏城露出一絲嘲諷的笑,看來就算清醒了幾天,腦子也還是不大好用。騙她的就隻有假龍神麽?這世上向來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可惜她睡了太久,真的已經什麽都不記得了。


    北海瀛洲,人鬼的分割線,的交界點。這裏是極北極陰之地,太陽的光芒每日隻短暫停留兩個時辰,餘下的便是漫長的黑夜。


    越是暗處,越適合罪惡滋長。天界在兩萬萬年之前就將此地劃入了冥界,但距離冥界也是路途遙遠,時間一久,便成了無主的孤地,一任魑魅魍魎自由生長。


    長情這次的運氣不錯,趕到那裏時,天還沒有黑,趁著最後的餘暉,看見了堪稱詭譎的場景。


    這北海,已經不知該不該稱作為海了。她聽見洋流在腳下奔湧的聲音,但地麵早已冰封。無邊的,崎嶇起伏的高地錯落分布,如刀口卷刃放大了億萬倍,仔細看,全是怒浪咆哮時定格的形態。


    究竟是怎樣一瞬間的凍結,才能顯現出如此奇景,那個施法之人的法力一定很高超吧!她伸手摸了摸冰柱,掰下一滴渾圓的水珠盤弄。迴頭看伏城,他神情凝重,緊握的雙拳從踏進這裏,就沒有鬆開過。


    長情示意他看遠處高聳入雲的巨大黑門,“我們殺進去麽?”


    無知者無畏,說的就是這種人。抬頭向天頂望,半邊天幕逐漸暗下來,他喃喃自語著:“天快黑了。”


    長情不大明白,“黑了不是更好嗎,黑燈瞎火殺人夜,可以任我們胡作非為。”


    可伏城卻哼笑,“九黎人的眼睛早就適應了黑夜,他們不必點燈,也能如處白晝。你現在進那扇門,無異於送死。”


    “那怎麽辦?就幹看著嗎?”


    他說等,“隻需守在這裏,截斷他們和無支祁的匯合即可。至於徹底鏟除餘部,僅憑你我還不夠,須天帝發令,調遣人馬一舉擊破。”


    自天庭統領三界六道起,九州之內便再也沒有九黎的容身之處了。他們自願退出大荒,千萬年來蟄伏在這裏,如果沒有不甘和蠢動,天界就是想動手,也找不到借口。休戰的協議至今還在琅嬛收藏著,無人越界,此協議就長久有效。但這次無支祁的脫困,讓九黎舊部看見了希望,一旦他們有所行動,可算正中天界下懷,所以一切都是一環套著一環,半點沒有錯漏。


    伏城慢慢舒了口氣,沉默著凝視長情,目光深遠,直望進人心裏去。


    長情愣了下,“道友為何這樣看我?你放心,打架的時候我會盡全力,不會拖你後腿的。”


    “長情……”他突然說,“我不知把你拽進這件事裏來,究竟做得對不對。”


    這種臨終幡然悔悟式的語氣,特別能引起人的不安。她惴惴道:“我早就無法脫身了,道友何故一副良心發現的口氣?你不是要幫我洗冤嗎,我不立功,如何洗冤?”


    也對,一個無路可退的人,根本沒有權利選擇旁觀。


    “我是怕你道行不夠,應付起來太過吃力。這樣吧……”他抬起手,五指微微一個擴張,掌心便有金芒迴旋。那金芒不停壯大,中央起先是遊絲一縷,後來逐漸幻化成了一根針大小。他捏訣將它拋起,迎風之後猛地金光四溢,彈指一拂,將那物件送到了她麵前,“贈你一樣法寶,這琴名叫駐電,彈奏時有暗香,閑可怡情,武可對戰。音波一動殺人無形,若你通音律,它會是一件讓人愉悅的殺人武器。”


    “那要是不通呢?”


    存心抬杠?伏城麵有慍色,“彈得亂七八糟還能使人愉悅麽?魔音殺人,功效也一樣,不過折磨耳朵罷了。”


    “哦。”長情拖著嗓門漫應,仔細觀察那琴,與其說是琴,不如說是琵琶,琴頭係二色排空綾,四弦四軫,刃麵鋒利。若說出眾,好像也沒有太出眾的地方,但造型從鳳,頗有古意。她很喜歡這琴,主要亂彈一通也有用。但再一想,無功不受祿,這麽名貴的禮物,她何德何能敢收下?


    她往前推了推,“我不要,你自己留著吧。”


    伏城抽出抱胸的手,又給推了迴去,“我贈你琴,是為了緊要關頭讓它保你,免得我還要騰出手來顧全你。不給別人添麻煩也是種美德,上神駐守人間學富五車,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吧?”


    既然都這麽說了,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吧。長情狀似勉強地收下,跟他學了口訣,幾番嚐試後,操控起來十分得心應手。那琴有了真正的主人,煥發出一種奇異的光彩,每一道斷紋裏都有電光遊走。她揚手將它高擎起來,蒼灰的天幕下,琴身仿佛一條紫色的遊龍,電光唿嘯來去,琴氣破空錚錚,如劍似刀。


    “真是好寶貝!”她迴首向伏城一笑,“多謝你,沒想到兇犁丘竟有你這樣的好神。不管你答不答應,以後你就是我的貴人了。”


    伏城輕輕牽了下唇角,那算不上笑的笑裏,有耐人尋味的深意,“弦絲和琴音殺人隻是淺表,這駐電還有一宗妙,它能操控人心,就像上古的伏羲琴。所以你彈奏時要小心,它隨你心意而動,你心裏有善,它就是善的;你心裏若有恨,那它便無堅不摧,所向披靡。”


    長情愈發覺得這琴可貴,垂手撫拭琴身,“ 道友出手太闊綽了,這樣的東西,你輕易就送給我了?”


    他調開了視線,“反正我留著也無用,你和它有緣,就贈與你,但願對戰九黎之時,它能助你一臂之力。”


    “不是……”長情舔了舔唇,“我焦頭爛額時,你雪中送炭。我付不出早飯的錢,你請我吃喝,現在又贈我這麽名貴的東西……”她眨巴著眼睛問他,“伏城,你該不是喜歡我吧?”


    伏城那張冷漠的臉上終於出現了裂紋,他瞠目結舌,半晌才驚歎:“你自戀的境界,已經不是一般上神能達到的了。我喜歡你?喜歡一堆磚瓦嗎?”


    長情又不高興了,“惡語傷人六月寒啊道友,我住的是生州最豪華的宮殿,而你……”語調漸低,左顧右盼著翕動嘴唇,“就是一條長了翅膀的蛇而已。”


    伏城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氣惱地轉過身,在離她八丈遠的地方坐下了。


    北風唿嘯,定下心來的螣蛇大神嗓音也沒有溫度,“入夜不能生火不能睡,要睜大眼睛注意周圍的一切動靜。”


    長情說沒問題,挨過去,在他身旁坐定,麵對他的鄙夷和唾棄,她依舊保持禮貌的微笑,“不喜歡就不喜歡,何必生氣呢。我長這麽大沒人對我好過,難免自作多情了點——我的名字叫長情嘛!”


    最後一道餘暉終於從他眉眼間消失,大地陷入了無盡的黑暗。


    伏城不再說話,連唿吸都清淺不聞。長情被夜包圍,睜著一雙大眼睛,卻什麽都看不見,心裏有點害怕。按捺了良久,壓聲喚:“伏城,你還在嗎?”


    依舊寂寂無聲,在她快要絕望時,他才不情不願嗯了一聲。


    她鬆了口氣,慢慢向前伸出胳膊劃拉了兩下,“道友,我們牽牽手好嗎?我看不見你,著實有點慌。”


    伏城夜視的能力極佳,看她像個睜眼瞎,心裏湧起無邊的迷茫,“你好歹也是個神,為什麽能力竟那麽差?”嘴裏說著,手卻還是伸了過去。


    長情攥住他,心滿意足,也不忘給自己找台階下,“我就是個看房子的,不能要求我有太高的法力。反正我對自己很滿意,能飛能打,不錯了。”


    伏城不由苦笑,如此胸無大誌,他簡直要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人了。


    正彷徨之際,忽然看見遠處界門大開,兩路人馬狂奔而出。他站起身,幻化出了長劍,“比預料的早了幾個時辰,打起精神來,準備迎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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