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喀、喀喀、喀、喀……


    靜悄悄的教室裏,迴蕩著粉筆敲擊黑板的斷斷續續的聲音。


    這間教室裏,在熒光燈冷冰冰的燈光之下,沉默的英語老師一個勁地寫下板書,學生們正拚命抄寫著筆記。


    第七節課默默地進行著。


    在烏雲密布的窗外,光亮隨著西沉的太陽漸漸失去光亮。


    ………………


    武巳在教室的角落,筆記本上一片空白,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


    大教室後方靠窗戶的座位,被大量的學生埋沒。武巳心不在焉地望著大窗之外。


    他聽著老師寫板書的聲音,以及同學們抄寫板書的聲音。這位男性老師幾乎不會關注學生們上課時的舉動,但如暴風雨般寫下的板書將直接影響到考試成績。


    他的教學方式有別於正規英語,是針對考試進行強化的模式。


    因此,上這堂課的學生全都非常拚命。


    不做筆記的話,在考試上會如字麵意思造成生死攸關的問題。


    但是,武巳做筆記的動作早就停了下來。他的心已經不在課上,完全飛向了別的地方。


    「………………」


    武巳十分混亂。


    事件朝著極端一樣的方向發展了。


    在美術室裏看到那場慘劇的時候,武巳感覺事情已經無法挽迴了。武巳應該已經好幾次察覺到相同的事情,但事情還是不見盡頭地一直在繼續。


    武巳看到的“怪異”與失蹤事件密切相關。


    然後失蹤事件紛紛轉變為慘劇。


    八純死了,裕子死了,連範子也變成了一具異常的屍體。午休之後,武巳從空目他們那裏得知了這些消息。


    已經死了三個人了。


    武巳隱瞞的事情,正不斷地膨脹起來。


    武巳基本上可以確信,那些“怪異”就跟正在困擾自己的“宗次大人”有關。這也是因為,空目的嗅覺在這次事件中沒有感知到任何東西。


    空目能夠嗅到『異界』的味道。


    可是與空目所懷的“怪異”——菖蒲相同的氣味,他感知不到。


    因為這所學校本身便充滿了菖蒲所屬的『異界』——“神隱”的氣味。那個氣味日益變強,讓空目對相同味道的感覺徹底麻痹。


    恐怕也是出於那樣的原因,空目才不知道武巳已經“感染”的。


    因為武巳所懷的“宗次大人”,跟菖蒲一樣屬於“神隱”。


    所以武巳在不知不覺間,隱藏了這件事。然後因為他了解自己所懷的東西,所以察覺到了一切。


    這起事件與“宗次大人”有關。


    既然如此,後麵會發生的事情也自然能聯想得到。


    武巳因為那種聯想而開始混亂。事到如今,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說明這個令人不寒而栗的情況了。


    ————被“神隱”抓走的人,將變成“神隱”。


    這是空目說過的一個現象。


    然後,“宗次大人”是“神隱”。


    這麽一樣,答案就隻有一個……這也就意味著,裕子和奈奈美是“神隱”。


    範子稱裕子和奈奈美為『冒牌貨』,衝本的苦惱,還有懷疑奈奈美『不是本人』的疑惑,這些都印證了武巳的想象,而且那麽考慮的話,一切便都合情合理。


    一定沒有任何人注意到。


    必須警告大家。


    但是,該怎麽說呢?隱瞞了“宗次大人”的事,該怎麽跟空目他們說呢?奈奈美是“怪物”的事,該怎麽向失去三位相識的衝本說明呢?


    如今將隱瞞的事情說出來,肯定會被大家大罵一頓。


    跟衝本說出來的話,衝本一定會更加傷心,不然就會大發雷霆。


    首先,要是搞錯了該怎麽辦?若是那樣,武巳將信譽掃地,就連以前那樣的朋友關係肯定都無法維持。


    一想到這些,武巳就完全沒辦法將那樣的想象說出來。


    可是,該怎麽辦才好?


    武巳十分混亂。可是這份混亂超過一半已經達到心灰意冷的境地,變成了模糊的煩悶。


    「…………」


    武巳心不在焉地眺望窗外。


    天空從中午開始就陰雲密布,如今已經變成了要下雨的厚雲。


    灰色的雲隨著日落,顏色變得更加深沉。窗外的景色與之唿應,也比平時更早地迎來了暮色。


    學校的景色,是一片陰雲之色。


    建築,樹木,都逐漸被模糊不清的昏暗所籠罩。


    隔著一扇窗戶的裏麵和外麵,亮度的差距逐漸拉開。窗玻璃漸漸喪失通透性,就像鏡子一樣反射性越來越強。


    玻璃表麵在熒光燈的照射下,反射著光。


    武巳看著在上麵倒映出的自己的臉,模模糊糊地思考起來。


    鏡子這個東西,為什麽會這麽毛骨悚然呢?這次事件也是從一麵鏡子跟關於它的許多怪談開始的。


    鏡子本是神聖的東西。


    縱觀曆史,鏡子是貴重之物,是權力的象征。


    武巳覺得,鏡子一開始肯定不是那種麻煩的東西。最開始,人們隻是覺得它神奇吧。


    最開始一定就像童話裏那叼著肉的狗一樣,在水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就以為那是自己。然後當理解到裏麵映出的東西是自己時,才開始產生恐懼吧。


    到頭來,不就是害怕世上還有另一個自己麽。想想就會覺得,鏡像沒有被分作分身型怪異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古人相信遇到“另一個自己”就會死。


    如果是那樣,現在說不定也有人相信著那個傳說。


    存在另一個自己,確實很可怕。將那種事信以為死亡的預兆,也就像空目曾經說過的那樣,要麽是認為靈魂被抽走了,要麽是認為那是惡魔或惡靈在作怪,這樣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是,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總是看著另一個自己。


    鏡子或有反射麵的物體無處不在,人們隨時都能看到另一個自己。


    就算沒有意圖,也經常會看到。可是,鏡像和分身被明確地區分開來。


    害怕存在另一個世界感麽?


    到頭來,對鏡也是跟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聯係起來的吧。


    不對,感覺人對鏡子的恐懼,是更加本質性的東西。那是更加更加根源性的,光是凝視鏡子就會感覺到的不愉快。


    ————看太久的話,一定會映出討厭的東西。


    不知道為什麽,但就是會這麽想。


    鏡子裏有什麽什麽東西,讓人這樣覺得。所以古今內外充滿著關於鏡子的忌諱,圍繞鏡子的怪談也比比皆是。


    鏡子是毛骨悚然的東西。


    武巳一邊看著窗戶玻璃,一邊這麽心想。


    在外麵,太陽已經完全落山,景色變成墨色。並且,窗戶的透明度徹底喪失。


    幾乎已經無法透過玻璃看到外麵的景色了。


    取而代之,在窗戶中能夠看到的,是玻璃上反射出來的教室內的景色。


    在窗戶裏麵,大批的學生正做著筆記,就像大窗那頭存在著另一間教室。


    「…………」


    武巳心不在焉地望著競相中的景色。


    無機質的光,將無機質的教室投影在大窗上。


    大家在窗戶裏,正一心一意地抄寫板書。對著這邊的隻有一個,那就是武巳自己的鏡像。


    鏡像的武巳。


    鏡像的學生。


    鏡像的教室。


    鏡像的天花板上,鏡像的熒光燈發著光,鏡像的牆壁豎在靠走廊的那一側。在鏡像的門


    那邊,應該是鏡像的走廊。


    武巳正望著那個鏡像的世界。


    他直直地望著望著,漸漸開始產生一種錯覺,心想窗戶那邊是不是也有一間教室。


    由於不是真正的鏡子,所以是個擁有獨特質感的鏡像世界。武巳直直地望著窗戶,那是仿佛要無視自己動起來的,熒幕另一頭的世界。


    現實感模模糊糊地喪失,那種感覺在武巳心裏越來越強。


    感覺,就像要被吸進鏡子裏。


    眼睛的焦點漸漸無法重合。


    然後,眼睛聚焦在了另一個世界。


    聚焦在了鏡子“另一頭”的鏡像世界。


    聚焦在了鏡子裏。


    這種感覺,就跟看到錯覺畫時差不多。直直地凝視它時,以某一點為分界點,咕嚕一下,世界“翻轉”成了與之前看著的景象截然不同的形態。


    武巳的周圍變得模糊,喪失現實感。


    知覺進入到鏡子裏,鏡像的景色現實感增強。


    意識被吸入鏡像中的上課風景。武巳正坐在鏡像中的教室。


    喀、喀喀、喀……


    沉默的男性教師在黑板上一個勁地寫著英文版書。


    許許多多的學生一語不發地埋頭做著筆記。


    熒光燈無機質的光,照亮那間教室。大窗之上倒映出教室的風景,鏡像中對麵的牆壁,將教室與走廊之間隔開。


    第七節課默默地進行著。


    武巳望著鏡中倒映的教室景色。


    這時,連接走廊的門悄無聲息的打開了。然後在敞開的門口……那東西出現了。


    ………………


    叮鈴————


    「咦…………?」


    這一刻,武巳迴過神來。


    他感覺一瞬間明確地聽到了鈴聲。武巳突然從思索的世界被拉迴到現實中來。


    武巳正撐著臉,望著窗戶。寫板書和做筆記的聲音開始以原本的現實感流入武巳耳中。


    「…………」


    武巳向周圍望了望。


    沒人有聽到鈴聲的跡象。所有人都沒有在意武巳,專心上課。教室的門也完全沒開。


    教室裏,沒有任何變化。


    就像是忽然睡著,做了場白日夢一樣。


    可是,武巳知道。


    剛才聽到的“鈴”聲,意味著什麽。


    「………………」


    武巳無言地,緩緩向大窗看去。


    外麵的天氣看起來隨時都可能下雨,厚重的烏雲陰沉沉地遮住天空。


    在這個時候,外麵一片黑暗。由於那片黑暗,窗戶像鏡子一樣反光,在熒光燈無機質的燈光下,映出了教室中的景色。


    天花板上熒光燈發著光,牆壁將教室與走廊之間隔開。


    沉默的老師寫著板書,學生們做著筆記。


    學生們全都為了做筆記而低著頭。


    然後————教室窗戶中倒映出的幾十名學生,齊刷刷地咕嚕一下轉過頭來,向武巳看去。


    「——————!」


    武巳身體猛地一顫。


    他被來自鏡中的幾十雙眼睛盯著,差點慘叫起來。


    在武巳周圍,大家正靜靜地繼續上課。唯獨窗戶中映出的學生們正睜大眼睛看著武巳。


    它們的表情毫無感情,就像完成到一半的人偶一樣。


    那些玻璃珠一般的眼睛,正看著武巳。


    注意到這件事的,隻有武巳。整間教室裏,隻有武巳一個人注意到這扇大窗之上映出的“異常”。


    武巳背脊竄過一陣惡寒。


    手臂上脖子上的寒毛同時倒豎起來,冒起雞皮疙瘩。


    武巳無法移開目光,一直跟“那些東西”相互注視。


    然後,武巳旁邊的女生發覺武巳的情況不對,忽然擺著狐疑的表情朝武巳目光的方向————大窗之上映出的東西————看了過去。


    幾秒鍾後。


    「————呀啊————————————————————————!」


    慘烈的尖叫響徹安靜的教室。


    瞬間,教室裏所有人都不知發生了什麽,十分吃驚,但他們隨後掌握了情況,全都發出恐懼的叫聲。


    慘叫爆炸性地吞沒整個教室,想要逃跑的學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掌握情況的人和沒掌握情況的人混在一起,混亂與恐懼頃刻間傳染整個教室。


    教室之內瞬息間被慘叫與狂躁所占據。


    在裏麵,武巳呆呆地望著大窗。


    本應映出這間狂亂教室的窗戶上,映出的是一間空無一人的,靜悄悄的教室。所有學生都轉向這邊,那個教室中的情景,在慘叫聲令窗戶震蕩起來的同時雲消霧散,取而代之,所有學生都消失裏,裏麵隻映出一間空蕩蕩的教室。


    教室裏,空無一人。


    就好像所有學生都從鏡像中抽走了一樣。


    在武巳周圍,被恐慌感染的學生們一邊踢倒椅子,一邊爭先恐後地逃出教室。可是大窗上倒映的情景非常平靜,沒有任何會動的東西。


    不————隻有一個。


    那東西正站在鏡像中映出的空教室門前。


    教室門口的門大大地敞開。


    然後通向走廊的門口站著一個蒙著眼的孩子。那孩子的嘴,露出誇張的笑容。


    「嘻——————」


    2


    該事件發生在第七節課過半的時候。


    從二號樓四樓的大教室開始發生神秘恐慌現象,在短短幾分鍾內傳染整所學校,整所學校掀起強烈的混亂,其中出現許多傷者。


    事件發生的契機是不過是某正在上英語課的二年級女生看錯了東西。該女生將教室窗戶上映出的東西錯當成幽靈,在上課中途大聲慘叫,隨後恐慌不知為何爆炸性地向周圍傳播。


    許多學生都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隻是精神被單純的恐懼所侵占。


    傳染的恐慌狀態瞬間擴到整間教室,引發集團歇斯底裏式的嚴重錯覺狀態。


    大量學生從教室中逃出,動靜自然也傳到了其他教室。聽到騷亂的無關學生似乎也被煽動了不安情緒,沒過多久全校多間教室同時發生了同樣的恐慌現象。


    成幾何級數擴大的騷亂進一步引發更大的騷亂,頃刻間發展成無法收拾的局麵。


    由於第七節課多為輔助性課程,上課學生相對較少,但即便這樣最終正在上課的教室中還是多達六成發生了恐慌。


    由於連日來的事件將學生們的不安情緒提到了很高水平,似乎在集群心理的作用下導致了過剩恐慌反應的發生。校方並沒有就這些騷動並進行驗證,隻為平息混亂采取了措施。


    學校立刻決定全麵停課,並終止當日的社團活動。


    繼昨天之後,全校學生再次被命離校,騷動呈現暫時性的平息。


    所幸的是事件發生在一天之中的最後一節課,這為事態的平息起到了一定作用。學校禁止學生放學後在校逗留,日落後的學校在幾乎無人的狀態下,以逢魔之時的騷動畫上了一個糟糕透頂的句點。


    ……………………


    *


    然後,俊也留在了這所本應人去樓空的學校裏。


    晚間空無一人的校舍裏燈光完全熄滅,其中唯獨一間教室漏出通明的燈火。


    那個房間,就是專用樓的美術室。俊也他們這次把武巳和棱子也拉上,都來到了發生過慘劇的房間。


    麵無表情的空目像影子一樣站著。菖蒲靜靜地站在他的旁邊。


    亞紀和俊也就像圍著他們,站在旁邊。亞紀就像保住自己一樣


    的姿勢,俊也交抱雙臂,兩人都一臉嚴肅。


    然後武巳和棱子站在遠一點的地方,他們恐怕都沒有掌握正確的情況。


    而且,武巳和棱子的表情看上去非常不安。這個房間裏發生的可怕慘劇,對他們的心緒想必更是火上澆油。


    不過,房間的清掃工作結束,情況比早上要好上了很多。


    沾了血的家具都被搬了出去,房間裏空空蕩蕩。


    就連滲透得那麽嚴重的顏料氣味,都從房間消失得一幹二淨。美術室那場那句的痕跡,包括這裏曾是美術室的事實在內,全都一點不剩地被抹去,變成了一個嶄新的房間。


    「…………」


    大夥在無言地站在這個房間裏。


    大夥無言的理由,在這裏集合的理由,絕對不是什麽好事。


    目前沒有打破局麵的手段,而且異常事件的狀況朝著極度棘手的方向發展。雖然恐慌騷亂看上去暫且結束了,但結束的僅僅隻是表麵,事實上什麽都沒有結束。


    平息的,隻有表象。


    實際正在發生的事情,在信息方麵已經被壓了下去。


    芳賀召集俊也他們的時候,傳達了這件事情。可想而知,有許多人在那場騷亂中受傷,同時也有一些人行蹤不明。


    這是一起異常事件。


    當然,俊也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立刻就聯想到了奈奈美和裕子的失蹤。


    而且據說這次失蹤的不是幾個人,至少有十多個人。


    事情的嚴重性毋庸置疑,但芳賀將大群人失蹤的事情對其他學生隱瞞下來,並叫俊也他們叫出來,一定有所目的。


    「————讓大夥久等了,非常抱歉」


    在沉默的等待中,芳賀打開門,出現在房間裏。


    芳賀向大夥瞥了眼進行確認,然後微微眯起眼睛,點點頭。


    「……?」


    首先是芳賀的表情令俊也顰眉。芳賀不再是今早那種充滿疲勞的表情,而是那個就像貼上去的笑容。


    芳賀整個人搖身一變,讓人隻能覺得之前的樣子全都是演出來的一樣。直到今天早上還繚繞在芳賀身上的疲勞、沉重,在現在的芳賀身上,一切全都被一點不剩地驅散了。


    「……」


    芳賀擺著平靜的笑容,環望眾人。


    然後他麵帶笑容,以比那笑容還要平靜的口吻對大夥說道


    「……非常遺憾,我此次前來是給大夥下達“最後通牒”的」


    「…………」


    起初沒人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誰都答不上來。


    「很遺憾,方才那場騷動的規模,已經超出了能將空目君視作“觀察實驗”樣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可控範疇」


    「………………」


    「事情就是這樣,請大夥盡快找到失蹤的學生及教工」


    芳賀對無言的大夥再一次靜靜地說道


    「進一步說,如果明天早上三十四名學生兩名教師合計三十六名失蹤者中迴來的沒有達到九成的話,就要按照“機關”的處理規定,執行“緊急措施”」


    「……!」


    聽到這句話,眾人才總算明白芳賀所說的“最後通牒”的含義。


    「具體內容就容我不細說了,但有一句我要提醒大家,那至少肯定會是非常不幸的結局」


    麵帶笑容的芳賀,那平靜委婉的恫嚇迴蕩在空蕩蕩的房間裏。


    俊也跟亞紀表情嚴肅起來,向芳賀看去。


    今天早上不在這裏的武巳和棱子,似乎不知道芳賀說的是什麽意思。但他們應該明白芳賀話中所包含的危險氣息,能從表情中看出明顯在對什麽感到不安。


    「…………」


    但是,空目就連表情都沒變。


    他還是用毫無感觸那雙眼睛對著芳賀。


    芳賀看著空目,突然欣慰地眯起眼睛。俊也雖然不理解芳賀這個表情的含義,但不知是不是錯覺,總感覺裏麵帶著嘲笑的味道。他皺緊眉頭,向沉默的芳賀瞪去。


    「接下來」


    芳賀對俊也默然置之,接著說道


    「情況現在進一步惡化了。空目君,你怎麽看?」


    然後他今天第二次對空目問出了這個問題。


    空目迴應他,開口說道


    「————這個嘛」


    說完之後,空目沉默了片刻,然後用平時那種毫無起伏的語調,完全不像在說特殊事情的樣子,對芳賀準備采取“非常手段”的情況闡述推論


    「首先……我認為剛才發生的恐慌騷動,肯定是赤名裕子、大木奈奈美所遭遇的失蹤事件的延伸」


    「……果真這麽看麽」


    「嗯,情況是一樣的。現在總算事實確鑿了。我認為這起失蹤事件,是以“鏡子”為關鍵的怪異。因為一連串事件的受害者,全都是在有鏡子的地方遇害的」


    「是啊……」


    芳賀點點頭。空目繼續說道


    「大木奈奈美是在盥洗處的鏡子前麵,在騷動中同時消失的三十六人,都是在因光線原因形成鏡麵的教室窗戶跟前失蹤的。赤名裕子的具體失蹤地點不明,但最有可能的應該是在八純學長的『特別展』內。既然如此,果然原因就是裏麵的“鏡子”——學長的第七幅畫了。這毫無疑問是“鏡子”的怪異,而且源於『被拖進鏡子』類型的怪談」


    「…………」


    大夥都靜靜地傾聽空目淡然的說明。空目接著說到


    「有關鏡子的怪談,從古至今不勝枚舉。其中大多數是『鏡子裏會照出不可能存在的東西』的類型,但『為了試膽而闖進學校的小孩子在全身鏡前脫掉雙鞋然後消失』的“被拖入”型的故事,傳播範圍也相當普遍」


    「…………」


    「以赤名裕子的事件為開端的一連串事件,應該認為與那種情況相當。先不論現不現實,八純學長“麵部被完全切除”的異常死亡方式,如果認作為在隻有麵部被拖進『特別展』內的“鏡子”的狀態下與『異界』的接觸被切斷的話,從狀況上看也就合情合理了」


    「……!」


    武巳和棱子就像是頭一次聽到這件事,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也就是說,這一連串的事件全都是基於“被拖入”型的鏡子怪談而產生的現象。可以推測,恐怕是八純學長因事故而覺醒的“靈能”與原本存在的“怪談”實現了同步,結果以這種形式導致了“怪異”的發生」


    空目說道這裏暫時停了下來,後又接著說道


    「……綜合八純學長的話來看,應該認為這個“怪異”的發生是在一年前,八純學長得到“靈能”的前後」


    「什麽……?」


    俊也皺緊眉頭。


    「持續了這麽長時間麽?」


    「沒錯」


    空目點點頭,接著說道


    「八純學長之前一直都與自身所懷的鏡子“怪異”共存。在那個階段,鏡子的“怪異”屬於學長個人,因此沒有影響到其他人……這也是因為,八純學長並沒有對任何人說起自身所懷的怪異。因此,學長的怪異沒有被任何人“共有”,一直隻侵蝕著學長一個人。其實,因為左眼的事故而不能畫畫的學長,基本是以最理想的形式與“怪異”共存的」


    說著,空目眯起了眼睛。


    「在那種狀態,鏡子的“怪異”沒有對任何人造成危害。恐怕怪異作為隻屬於學長的東西,一直在為學長提供繪畫題材吧。可是————鏡子的“怪異”從學長本人身上泄漏到了“外界”,穩定狀態崩潰了。這一連串的事件都是因此而引發的,而結果,至今為止與學長共存的“怪異”,向學長伸出了毒手」


    空目的表情之中,可以看到幾分遺憾之色。


    「但是————問題在於,“怪異”為何會外漏」


    俊也對此說出了自己的推論


    「……莫非是八純學長對我們說起的時候?」


    可是空目搖了搖頭,否定了這個答案


    「這不對。我們去見學長的時候,水內範子就已經看到抓住學長的“手”了,而且我們去找學長是在赤名裕子失蹤之後」


    「啊……沒錯。可是……」


    「嗯。確實學長是那時候頭一次跟我們提起的,而且水內範子也沒跟別人提起的樣子」


    「……」


    俊也話越說越激動,可是在他把話說出來之前,內容就已經被空目猜到了。


    「既然如此,從哪裏“泄露”的就是問題所在。但是,學長即便不用通過語言,也能將自己所懷的怪異世界共享給別人」


    然後,空目靜靜地對那個原因做出了斷定


    「那就是學長所畫的“畫”」


    「!」


    「由於八純學長是一位卓越的繪者,所以看到那些畫的人便會“共享”上麵所繪的屬於學長的世界。將那個“異界”描繪出來的畫,能將看到它的人,尤其是其中有潛質的人引向“異界”。學長想要公開那些“畫”,舉辦那個『特別展』的時候,便是一切的開端」


    空目得出這個結論,靜靜地閉上眼睛,如同默哀一般深深地唿了口氣。


    「……原來如此」


    一陣沉默之後,芳賀開口了


    「雖然沒有聽說過這種先例,但關於繪畫的“怪異”確實不少呢……」


    芳賀說著,用手托著下巴作思忖狀,說道


    「掛在美術室或音樂室裏的畫成為怪談背景的事例很多。從眼睛會動,會流淚,再到畫會動,裏麵畫的人會跑出來的情況都有呢…………


    說起來,被畫“拖進去”的事情也有。自古以來,人們就認為畫中寄宿著靈魂,畫的“怪異”在古代『果心居士』的故事中都能發現。他這號人物就像傳說中的仙人,讓屏風畫中的河會流出水來,乘上畫上的小船消失在畫中河流的盡頭。不過果心居士是否實際存在就不得而知了」


    芳賀說完,空目再次開口


    「……畫也是“情報”,在這一點上與其他情報媒體無異」


    「……能夠理解」


    「在文字發明以前,畫是代替文字的情報媒體。壁畫就是如此,曾經畫就是“記錄”。換而言之,那就是“情報”本身,所以我認為畫會轉變為文字傳遞“怪異”」


    「…………」


    「所以,“怪異”首先從看到那個“係列”的美術社員開始發生,然後受害範圍擴大到了三十六個人。恐怕消失的三十六個人看過『特別展』的展覽,或者在赤名裕子被刺事件發生後聚集在美術室前圍觀時,看到了掛在畫廊上的那個“係列”。


    然後那個“係列”中圍繞鏡子的怪談,就是學長所懷的『故事』。看到『故事』的人中有有潛質的,以那場恐慌騷動為契機“覺醒”,並遭遇“怪異”消失。這雖然是想象,但我覺得恐慌和『特別展』的設計風格,和可能是一種頗具效果的“靈能”喚醒裝置。集群心理和『特別展』的黑暗,在某種意義上可能會引導出某種意識變相」


    「…………可以這麽認為」


    芳賀點點頭,說道


    「在黑暗中冥想,或將人投入到集群當中都會導致思考能力降低。之後再進行一定程度的引導,便能夠輕易地讓意識朝目標方向變相。宗教中的修行與集會也是通過相同的體係來操縱人的。通過這種行為能讓“異障親和性”顯性化不無可能」


    說完,芳賀誇張地歎了口氣,說道


    「……你可真是個出色的試驗樣品。你的周圍會聚集史無前例的怪異,而且能自行對它們進行解析。但可惜的是,因為你的那份才能,這所學校正麵臨著重大危機。我個人極度希望能將這件事盡快解決」


    「……」


    被芳賀這麽說,空目隻是輕輕哼了一聲。


    芳賀說話的口吻還是那麽專橫。俊也朝芳賀轉過身去,說道


    「實施那個“重大危機”不就是你們自己麽?」


    但是,芳賀對此果然毫不介意。


    「確實不錯,“我們”的目的保證最廣大人類的安全,希望你差不多也該理解了」


    說著,芳賀的嘴角彎了起來


    「我再次重申,“我們”絕不是樂意進行“處理”的。我們一直都在摸索著迴避那種結果的手段,你們能夠像現在這樣活在這個世上不就是證據麽?」


    「…………!」


    聽到芳賀這番話,俊也恨得咬牙切齒。


    「可是,這次失蹤了三十六個人之多,已經無法無視也無法抹消了。現在可以預測危險還會繼續擴大,所以要麽在事情傳開之前讓失蹤者迴來,不然就隻能將事件本身“處理”掉了。雖非本意,但這將與這所學校全體學生的命運息息相關」


    芳賀說著,轉向俊也的眼睛銳利地眯了起來。


    「在這一方麵,還望理解」


    「…………!」


    ——別開玩笑了!


    俊也在心底大吼。


    芳賀現在拿整座學校當條件,威脅俊也他們。


    可是俊也心裏其實根本不在乎這所學校的學生會怎麽樣。


    雖然空目不希望“機關”盯上整座學校,但俊也連這種事都懶得去管。在俊也看來,除了朋友之外,其他人是死是活跟自己完全沒有關係。


    俊也是這麽決定的。


    盡管這樣,八純死了,裕子也沒能得救。


    對於俊也來說,全校學生都跟外人沒兩樣。俊也沒那麽好心腸,甚至對擔心不相關的人遇害,有理解“黑衣”處事情節的空目產生了危機感。


    俊也心裏想著,即便舍棄其他一切也必須保護空目,其他學生不幹我事。


    可是他沒有說出來,隻是沉默不語。


    因為這種想法明顯違背了空目的意思,既然要當空目的護衛犬,這種話就絕不應說出口。


    「…………」


    所以俊也隻是瞪著芳賀。


    芳賀似乎將俊也的沉默當做了屈服。


    雖然沒有錯,但實情大有不同。芳賀就好像對人質的效果很滿意一般點點頭,然後再次轉向了空目,說道


    「“怪異”的事情就說到這裏吧,問題在於如何解決」


    之前閉著眼睛默默聽著俊也和芳賀對話的空目,現在睜開眼睛答道


    「……從之前的過程來看,感覺就算放這不算,幾天後也會迴來」


    可是芳賀搖搖頭,駁迴了空目的迴答


    「不行。最晚必須在明天早上之前消除危害」


    「……我猜也是」


    「而且就算迴來,發生人格被替換之類的事情也很麻煩」


    芳賀這樣說道,武巳和棱子兩人吃驚地麵麵相覷。


    俊也對他們的舉動感到可疑,但也沒有放在心上。相比之下,眼下空目和芳賀之間的對話要更為重要得多。


    芳賀說道


    「雖然當前原因不明,但水內範子殺死了赤名裕子。這樣的事件要是再繼續發生的話,會造成嚴重問題。所以,不論如何都要以完全正常的狀態將失蹤者找出來」


    「…………」


    「換而言之,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才把大夥召集至此的」


    然後芳賀再次說出危言聳聽的話來


    「祝你們好運。要是在明天早上之前沒有找出失蹤者的下落……到時候的結果,就請你們先做好思想準備吧」


    然後


    芳賀向大火掃了一眼,露出那個就像貼上去一樣的假笑。


    「…………」


    那是特意強調的笑容。


    俊也忿恨地瞪向那個笑容。


    但是,瞪著芳賀的俊也正開口打算諷刺一下芳賀的時候————他才頭一次察覺到芳賀的臉色。在換新的熒光燈下,他的臉色隱藏在白光之下完全無法察覺到,但實際上就像一個精疲力竭的病人。


    那可怕的蒼白臉色,前所未見的糟糕。


    在反光的眼睛下麵,眼圈深深凹陷。


    芳賀此前用非常矍鑠的舉止和表情,將那糟糕的臉色完全隱藏了起來。俊也在瞪視芳賀的時候才頭一次察覺到,那是芳賀為了給俊也他們下達最後通牒而戴上的麵具。


    當察覺到這件事的瞬間,俊也說不出話來了。


    雖然芳賀的反感並未就此消失,但他心中產生了迷茫。


    「…………」


    一陣短暫的沉默在屋內彌漫開。


    不久在沉默中,聽到了亞紀的呢喃


    「……話是這麽說,可我們要上哪裏找?」


    亞紀很不開心。


    這麽說也很正常。對方並不是用腳跑掉的,而是遭遇“怪異”消失無蹤的。


    用通常的方法肯定沒得找。


    亞紀不明就裏地交抱雙臂,向空目看去,問道


    「有頭緒麽,恭仔?」


    被這麽問,空目麵無表情地眯起眼睛,然後一臉嚴肅地說出了隻能當做玩笑的話來


    「既然消失在鏡子裏,應該就在鏡子裏找吧」


    「……啥?」


    「這本來就是被拖進鏡子的情況。那麽消失的人應該就在鏡子“裏麵”」


    空目的表情沒有變化。


    「…………你在說笑?」


    「怎麽會呢」


    「鏡子裏麵……那要怎麽去找?」


    「有菖蒲在。這個“怪異”雖然無法以我的“嗅覺”感知到,但隻要遭遇“怪異”的本體,說不定就可以使用菖蒲直接令其“消失”」


    空目看也沒看菖蒲,這樣答道。


    「…………」


    話題中心的菖蒲看著空目,露出擔心的表情。


    俊也自然也無法放心。


    亞紀眉梢微微挑起,沒有說話。可能是覺得追問無濟於事,也就不打算深究了。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選項吧」


    沒人追問,空目又接著說道


    「而且“嗅覺”也感知不到,菖蒲的“幻視”也接觸不到,原因基本能夠料到」


    「……那是什麽?」


    俊也反問,隨後空目向菖蒲投去冷徹的目光。


    「菖蒲,你對這所學校進行“幻視”,看看能看到什麽?」


    「咦……」


    被突然這樣問道,菖蒲吃驚地眨了眨眼睛。然後她好像十分困惑一樣,結結巴巴地答道


    「啊……呃…………看到的是……“學校”」


    「學校?」


    「…………抱歉…………就是“學校”…………」


    菖蒲的聲音越來越小,不過說的事情確實理所當然的,這讓俊也不禁皺緊眉頭。


    「什麽意思啊」


    「呃……對不起…………」


    「去看學校,看到學校,這不是天經地義的麽?」


    可是空目搖搖頭,說


    「……並非如此。一般的能看到和“能看到”是不同的」


    「啥?」


    「那是在“幻視”中能看到學校」


    空目淡然地說出令人費解的話。


    「…………什麽意思?」


    「就是說,感知“異界”的“幻視”能夠看到學校。這也就意味著,此處存在著一個和學校一模一樣的“異界”」


    空目視線一掃,示意周圍。


    「總而言之,就是“鏡子”」


    然後,空目說道


    「這是一個將學校映照在鏡子之中的鏡像“異界”。這樣一來,無法“感知”也就非常正常了。它是將學校的樣子形態完全複寫出來的另一個學校。因為那是以無以複加的正確形式將學校複製下來的“鏡像”,乃是最為正確的“冒牌貨”…………」


    3


    在夜間的學校裏,過了一段時間。


    在燈光熄滅,被黑暗所籠罩的學校中,有一個孤零零的亮光。


    在一號樓的玄關內,那個從學校大門看過去正中央的地方,正亮著燈。玄關的景色在人造光中浮現出來,從覆蓋周圍的幽深黑暗之中截取下了小小的一片空間。


    那片燈光來自玄關出簷的熒光燈。


    在那裏,籠罩校園的黑暗被驅逐出去,貼著磚紋花磚的玄關在黑暗中浮現出來。


    武巳在那片人造光下坐在台階上,孤零零的一個人,默默地,心不在焉地,幹巴巴地望著包圍玄關的黑暗。


    這裏是個孤獨的世界。


    現在整個學校裏麵,隻有這裏開了燈。武巳在冷颼颼的空氣中,一個人坐在這冷冰冰的瓷磚台階上。


    「…………」


    這裏……空無一人。


    大夥現在肯定要迴到自己家,要麽就迴到自己的寢室。


    經過剛才的談話之後,大夥決定暫時解散,約好過一段時間後再次集合。


    武巳則提前了很長一段時間就來到了這裏。


    *


    …………大夥在空蕩蕩的美術室裏進行了短暫的集會。


    芳賀離開後,大家總結好意見,決定暫時解散。


    「————既然準備要打持久戰,現在這身衣服怕是不夠耐寒呢」


    因為亞紀的這句話,大夥立刻做了決定。大夥暫且分頭迴自己的住處,為深夜探索進行準備和休息,如果需要就小睡一會兒,然後再次到學校集合。


    在次集合的事件是午夜十二點,


    選擇這個時間,不單單是從準備時間來考慮,也是因為午夜十二點是鏡子怪談的裏的時間。要去尋找因鏡子而消失的人,沒有比這更合適的了。


    「……深夜零點和兩點,這兩個是出現頻率最高的時間」


    空目當時這樣說道


    「基本上這兩個時間段是怪談的指定時刻。零點或兩點照鏡子,就會發生某種怪異。若要效仿,就要選正好的時間吧」


    就這樣把集合時間也決定好後,大夥暫時解散的事情也就定下來。


    該找哪裏,怎麽找,關於搜索,大夥商量了不少,頭緒多得出乎意料。


    「……首先去找校內有“鏡子”的地方」


    空目說道


    「然後校內開燈後會出現鏡麵反射的玻璃窗,全都要找。基本上整個校舍都要找呢。然後從泳池開始,就算隻有少量積水的地方也需要調查」


    空目一邊說,一邊屈指細數需要調查的地點。


    「————水?」


    武巳不明白為什麽水會被列舉出來,反問空目。


    「是的」


    空目點點頭,開始講解


    「水也能成為“鏡子”。那個泳池————水內範子死亡的遊泳池也是如此,『水鏡』這個詞本來就是用於將水麵作為“鏡子”的情況。


    譬如說有一個都市傳說中,存在用鏡子占卜的情況。內容為『恰好淩晨十二點時把兩麵鏡子對起來照自己的臉,會照出未來結婚對象的臉』,但還有一種變種中是『在盥洗池中蓄滿水』。準點叼著剃刀注視水麵,就能一樣地照出結婚對象的臉。據說這時若是不小心將剃刀掉入水中,就會劃傷對方的臉。


    至於傳說真假,現在無關緊要。但從水內範子那件事


    考慮,鏡子和水麵應該同等看待,絕對不能忽視“水”。應該將“水”視為一種鏡子,或者視為鏡子本身。我認為水內範子的事就證明了這一點」


    說完,空目想大夥掃了一眼。


    「…………」


    見大夥都沒說話,空目再度開口


    「……有一種觀點」


    空目交抱雙臂,說道


    「自古以來,水和鏡子就被同等對待」


    「…………」


    「譬如說,存在著一種向井底或泉水底部沉入鏡子的詛咒。人們認為,那些傳說就是將本身視為水的延伸的一種佐證」


    然後空目淡然地展開了自己的觀點


    「……然後,遠在現代怪談中鏡中能夠看到“異界”的觀點產生之前,對於人們來說“異界”就已經存在於水中了。浦島太郎、龍宮童子、將垂釣之人拉進水裏的大蛇潭,這些全都是與『水中異界譚』相關的故事。就像民俗學中所說的,來自“異界”的訪客總與水息息相關。乃至龍、桃太郎這些超常存在大多都是自水中出現的『水界之人』。


    這不僅僅是日本的傾向,古日耳曼人和凱爾特人也有相同的理念。他們認為神之國不在天上,而是地下世界。然後他們認為,神之國的入口在水中。湖泊、沼澤、或者河麵都有被看作通往神之國的大門」


    「…………」


    大夥都默默聽空目講。


    「因此,獻給神的祭品,總是被投入水中」


    「…………」


    「不僅僅是鏡子、裝飾品這類物品,包括人在內的生贄也是通過水來供奉的」


    「…………」


    「所以————我在聽說八純學長和水內範子離奇死亡時,首先就聯想到了這些。鏡子與水麵是相同的東西……不,應該說正因為鏡子被視為與水相同,所以才與“異界”相連的吧。


    ……現代的“鏡子”說不定連通著過去的『水中異界』。不過說了這些,感覺也派不上什麽用場就是了————」


    *


    在美術室裏進行了那樣一番對話之後,大夥離開學校各自迴去。


    集合地點,便是一號樓玄關的燈光下。而武巳現在正心不在焉地久坐在這裏。


    「………………」


    武巳在玄關的燈光下,默默地凝視著黑暗。


    他雖然也跟大夥一起迴去了,但又立刻迴到了學校。


    這因為,衝本就在他住的寢室裏。武巳完全沒信心以現在的狀態能夠跟衝本繼續說話。


    武巳確信奈奈美並非正常狀態。


    而且接下來還要對與奈奈美相關的事件進行調查。


    他害怕跟衝本說太多話會把不必要的事情說走嘴。不過還輪不到他擔心這件事,坐立不安的心情都無法讓他不忍跟衝本在同一個房間裏久留。


    武巳跟衝本說了三兩句之後就立刻受不了了。


    所以,武巳早早地就離開了宿舍。


    出門的時候衝本問了些什麽,但武巳隨口應付過去。最後,武巳就像先這樣,在校舍的玄關口靜靜地坐著了。


    「…………」


    武巳直直地凝視著夜色。


    除了幹巴巴地等待,武巳無事可做。


    這是個無風之夜,映入眼中的景色在漆黑夜色這張背景前麵隻剩下了陰影,武巳周圍的整個世界就像一幅剪影畫。


    黑暗在一片死寂中鋪開。


    裏麵的樹、圍牆、建築物,全都被囊括成了一幅剪影畫。


    離集合還有一段時間。


    武巳雖然忍受不了尷尬離開了宿舍,可他這樣坐著坐著,意識又已經被強烈的擔憂所主導。


    「…………」


    武巳猛烈地抖了一下身體。


    夜晚的寒氣隨著時間流逝,逐漸從肌膚滲進身體裏。


    這個無風之夜,靜得令人意識快要消散。


    武巳隻能聽到頭上的熒光燈像在震動一樣嗡嗡作響。


    沉寂孤獨的感覺在心中彌漫。


    武巳的目光從外麵的黑暗移向下麵,看著被燈光照亮的腳下。


    他不知道是真的冷還是因為心理作用,感到強烈的寒氣。武巳一邊凝視磚紅色的石磚,一邊緊緊摟住自己的胳膊。


    「…………」


    一片寂靜。


    武巳凝視著自己的鞋尖和前麵的石磚。


    被熒光燈照亮的石磚一直向校門延伸。發青的白光越往前走就越弱,最終與黑暗交融在一起,化為黑暗。


    ………………


    一片沉寂。


    武巳默默地用眼睛掃過光與暗的分界線。


    幾乎正圓形的一圈光亮,從世界中分離出來。界線之外的景色立刻消融於黑暗中,石磚也好,草地也好,都在黑暗中消失不見。


    一片沉寂。


    一片寂靜。


    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在內心之中徐徐擴散。


    那種不安,就好像自己從世界比分離開來一樣。一切都那麽空泛,一切都那麽浩瀚,就連吸進肺裏的空氣都覺得有哪裏奇怪……這種說不清摸不著的不安在心中蔓延開來。


    孤獨感。


    不安感。


    然後,武巳忽然……發覺了。


    他產生了既視感。這種感覺,這片黑暗,曾在什麽地方感受過。


    「………………」


    這是高密度的黑暗。


    它擁有無與倫比的存在感,給人一種被它壓住的錯覺。


    武巳依舊直直地盯著地麵,不敢把頭抬起臉。黑暗和影子突然變成了令人討厭的樣子,等迴過神來的時候,它們已經將周圍的一切,厚厚的,重重地……覆蓋掉了。


    然後——————


    噶哩……


    踩踏石磚的聲音傳入黑暗之中。


    散落在石磚上的小石子被什麽人踩到,崩裂之後發出微小的聲音,在沉默之中大舉迴蕩。


    「!」


    聽到那身影的瞬間,武巳全身發僵,冒起了雞皮疙瘩。在武巳的正麵,被光隔開的空間一步之外的黑暗中,站著什麽人。


    鞋子的輪廓化作黑影,映入落在地麵的視線前方。


    盡管將那東西納入到視野之中,武巳卻不敢抬起視線。不用看人,一看鞋子就知道,那不是文藝社的同伴提早到達這裏。


    「……」


    武巳記得那雙女式皮鞋。


    那是雙焦茶色的,形狀優美的鞋子。


    那是雙後跟微微抬高,品味不錯的鞋子。


    那是在理事長室,和美術社的大夥垂著頭說話時印在眼中的,奈奈美穿過的皮鞋。


    「………………!」


    看著那雙鞋子,手臂上,臉上,所有寒毛都倒豎起來。


    視線從黑暗中垂了下來,落在了垂著臉僵住不動的武巳身上。


    那個“奈奈美”一聲招唿也沒打,隻是靜靜地俯視著武巳。空氣繃緊,已經連冷汗都榨不出來了,被冰冷的恐懼浸透的空氣化作寒氣,充斥著周圍。


    異界的黑暗,充滿現場。


    然後……武巳記得這種狀況。


    這個情況和感覺,武巳記得非常明白。


    因為這想忘也忘不掉的觸感,和武巳過去經曆過的東西完全相同。


    黑暗,電燈的光。


    被隔絕的世界,和變質的空氣。


    這是————“神隱”。


    這跟在遇到菖蒲那天的難忘之夜,還有與棱子一起遭遇的“怪異”,完全相同。


    「………………」


    武巳隻是一個勁地發抖。


    那雙腳站在了武巳垂下的視


    野前方。


    那雙鞋,出現在光亮一步之外的黑暗中。武巳沒有去看它的臉,隻是默不作聲地,在繃緊的空氣中停止了一切動作。


    武巳定僵住了。


    徹徹底底地定格住了。


    他死盯著浮現在黑暗中的那雙鞋,仿佛沒有盡頭的沉默流逝著。


    最後,一個唿喊聲從黑暗中投了過來。


    「————近藤君」


    瞬間,武巳的心髒猛地跳了一下。


    「………………!」


    武巳臉都沒有辦法抬起來,隻是張大雙眼,反複著無意義的唿吸。


    奈奈美含笑的聲音沒有任何奇怪之處,就是奈奈美的聲音。但就是因為這樣,武巳對這個聲音感到了一股如同被冷水從頭澆下的寒氣。


    那確實是奈奈美的聲音。


    可是那毫無可疑之處的聲音,在這異樣的空氣中明顯存在著乖離。


    那是奈奈美,又不可能是奈奈美。


    那種乖離的不協調感,就像是某種東西扮作奈奈美從黑暗中唿喊一般。


    牙齒哆嗦的聲音變的劇烈。


    心跳和唿吸的聲音開始變大。


    奈奈美沒有去管膽戰心驚的武巳,說出話來。


    那微微含笑的奈奈美的“聲音”,唿喊武巳


    「————呐,武巳君」


    「…………」


    「你……覺得我怎樣?」


    奈奈美的“聲音”這樣說道,然後一時間停了下來。


    光從字麵上聽,那是在誘惑武巳。可是那聲音中沒有一絲一毫那種味道。


    那就像是戴上了“普通的奈奈美”的麵具一般,平靜得毫無意義。


    武巳的視野中隻有奈奈美的鞋子,所以恐怕那種不協調感非常強烈。


    在這一樣的狀況中,隻有奈奈美的聲音正常地響起了。


    也就是說,這————就是如假包換的異常之外。


    「………………」


    武巳默默地盯著下方。既不想迴答它,也不想把臉抬起來。


    他沒辦法去迴應這種扮做人類的某種東西。他當然不可能肯定,但那種印象完全支配了他的頭腦。


    「……呐,武巳君」


    奈奈美的聲音,說道


    「在你覺得,我看起來怎麽樣?」


    武巳沒有迴答。


    「我是奈奈美。可是,我有好好做好奈奈美麽?」


    「………………」


    「我……是奈奈美對吧」


    「………………」


    那個“聲音”的提問,在繃緊的寒氣中靜靜地持續著。


    「告訴我」


    「…………」


    「你……是怎麽看的?」


    奈奈美的“聲音”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武巳感覺這個問題會沒完沒了地無限繼續下去。


    這個重複的提問,讓武巳被恐懼與緊張壓得快要瘋掉…………突然,武巳把臉抬了起來,向站在麵前的奈奈美看去。


    「你——————是誰」


    就在話音剛落的瞬間。


    就在被武巳否定的瞬間,之前維持著奈奈美形態的東西,瞬間喪失了奈奈美的形態。


    奈奈美的臉就像喪失了表麵張力一般,化作一堆崩潰、溶解的白色肉塊。那肉塊蠕動著,眼看著表麵分崩離析,各個地方殘留著人類的“部件”,化作了畸形的異形之肉。


    鞋子和腳踝原原本本地留了下來。


    武巳最開始看到的那“部分”,完全以奈奈美的形態殘留了下來。


    但是腳踝以上的所有部分全都變成了溶化的白色肉塊,糊在石磚上。然後,肉塊在黑暗中蠢動、搏動,胡亂揮舞著本來是手的細長肉條,惡心恐怖地在地麵上到處爬行。


    穿著鞋的腳踝被肉塊拖拽,扭向了異樣的方向。


    肉塊發出濕潤的響聲,表麵顫抖起來,在轉眼間改變形態,脫離了原本的形態。


    看到編起的頭發纏在那團東西上,武巳感到一陣強烈的嘔吐感。由那個“部分”聯想到的人,與眼前的這個物體之間,有著充滿褻瀆的,驚悚駭人的巨大差異。


    「——————————!」


    快要發出的慘叫被這股嘔吐感壓了下去。


    武巳喉嚨裏發出踩扁青蛙一般的聲音,就像在爬一樣向後退開。


    他知道在眼前亂爬的東西是什麽,可是武巳強烈地拒絕相信它就是那東西。


    眼前的“東西”逃進了黑暗中。


    與此同時,周圍的黑暗被氣息所充滿。


    那密密麻麻的肉的氣息,在電燈的光夠不到的黑暗中麇集。但是這些東西,也是武巳記得的氣息。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牙齒不停打顫。


    「……不要…………」


    不成聲的嘶啞聲音,從喉嚨底下漏出來。


    可是沒能成形的東西沒有停下。


    那些東西在黑暗中蠢動、扭曲、擴打、收縮,將皮囊一般拉長的煞白的手,朝武巳伸了過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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